永恆的園丁 - 第2章

約翰·勒卡雷

他上樓的這棟建築物剛落成不久,外觀樸素大方。這種風格他很喜歡,或許是因為跟自己的外表很能搭配。整棟大樓與外圍建築設施配置得當,有小賣部、商店、加油亭以及清潔安靜的走廊,給人的印象是粗獷且自給自足。伍德羅的外表不管怎麼看,也給人相同的質感。今年四十歲的他,與妻子格洛麗亞婚姻生活美滿——就算不美滿,他猜也只有自己知道。他身為辦事處主任,如果操作得當,下一次調派任務時,說不定可望掌管一個等級較低的領事館,然後往上爬到比較不是那麼卑微的領事館,進而受封為騎士——封不封騎士,對他來說無關緊要,那還用說,不過封了騎士後格洛麗亞會臉上有光。他這人具有軍人風範,然而話說回來,他本來就是出身軍人家庭。他服務英國外交部十七年,曾經奉派前往六七個英國駐外單位為國效勞。曾經隸屬英國的肯尼亞和之前他駐守過的國家沒有兩樣,同樣危險、腐敗、破落、受盡外人掠奪,在伍德羅心中激起的漣漪卻比先前多數國家的還大,只不過這樣的漣漪有多少要歸因於特莎,他就不敢捫心自問了。

「儘管說吧。」他以咄咄逼人的口吻對米爾德倫說。他開口前先關上門,放下門閂。

米爾德倫習慣嘟着嘴,坐在辦公桌前的模樣活像是調皮的小胖子,活像怎麼哄就是不肯把粥喝完的小孩。

「她過夜的地方是綠洲。」他說。

「什麼綠洲?講清楚一點行不行?」

米爾德倫的年齡和職位雖低,卻不像伍德羅認定的那麼容易被嚇唬。他一直有速記的習慣,在開口前先參考一下筆記才說話。最近受訓的學員一定都教這些,伍德羅以鄙夷的心態想着。不然像米爾德倫這個出身低微的人怎麼會有時間去學速記?

「圖爾卡納湖東岸有個小度假旅舍,在東岸南端,」米爾德倫宣布,他的視線停在速記本上,「店名綠洲。特莎在那邊過夜,隔天早上搭旅舍主人提供的四輪驅動車離開。她說她想往北走兩百英里,去看看文明的發源地。利基遺址。」他改口說,「是理查德·利基挖掘古蹟的地點。位於錫比洛伊國家公園。」

「自己一個人嗎?」

「沃爾夫岡給她一位司機。司機的屍體也跟她一起出現在那輛四輪驅動車上。」

「沃爾夫岡?」

「他是旅舍的主人,姓氏待查。大家都叫他沃爾夫岡。顯然是德國人,很有個性。根據警方的說法,司機被殺的手法很野蠻。」

「怎麼個野蠻法?」

「斬首。不見了。」

「誰不見了?你不是說司機跟她一起在車上嗎?」

「頭不見了。」

不用你講我也猜得到吧?「特莎的死因大概是什麼?」

「意外。警方只說了這些。」

「有沒有被劫財?」

「根據警方的說法是沒有。」

沒有財物損失,加上司機慘遭謀害,伍德羅的想像力因此奔騰起來。「你接到什麼樣的消息,一五一十說來聽聽。」他命令道。

米爾德倫以雙手捧着大臉,一面參考着速記本。「九點二十九分,接自內羅畢警察總部飛行中隊,請高級專員接聽,」他讀出內容,「我解釋說高級專員到市區拜訪神職人員,預計最晚上午十點回來。值班警官聽上去很有效率,也報上姓名。他說報告是來自洛德瓦爾——」「洛德瓦爾?離圖爾卡納好幾英里啊!」

「最近的警察局就在那裡。」米爾德倫回應,「發現一輛四輪驅動車,是圖爾卡納綠洲旅舍財產,發現地點是湖的東邊還沒到厄利亞灣的地方,是在前往利基古蹟的路上。兩人至少已經死亡三十六小時。其中一人是白人女性,死因不詳,另一人是無頭非洲人,經查證為司機諾亞,已婚,有四名子女。馬飛仕圖的遊獵靴子一隻,七號。藍色野外夾克一件,特大號,沾有血跡,在車子地板上發現。車上的女子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黑髮,左手無名指戴有金戒指。車子地板上有條金項鍊。」

你戴的那條項鍊,伍德羅聽見自己說。他們兩人正在共舞,他以嘲諷的口氣提出質疑。

項鍊啊,是我母親結婚那天我外婆送她的。她回答,不管穿什麼衣服,我都會戴上,就算是別人看不見我也非戴不可。

連上床都戴呀?

那就不一定嘍。

「這些東西是誰找到的?」伍德羅問。

「沃爾夫岡。他用無線電呼叫警方,也通知了在內羅畢的辦事處,也是用無線電。綠洲旅舍沒有裝電話。」

「如果司機的頭不見了,警方怎麼知道他的身份?」

「他一隻手臂曾經粉碎性骨折,就是這樣他才開始當司機。沃爾夫岡在星期六的五點三十分看到特莎和諾亞開車離去,同行的人還有阿諾德·布盧姆。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他們活着的樣子。」

他還是一直看着速記本複述,就算不是,也是假裝邊看邊念。他仍用雙手捧着臉頰,似乎決心要讓臉頰一直待在掌心裡,因為從他雙肩頑固僵直的模樣看來確有此意。

「你最後說的是什麼。」伍德羅停頓一下後命令道。

「和特莎同行的是阿諾德·布盧姆。他們一起住進綠洲旅舍,星期五晚上就在旅舍里過夜,隔天早上五點三十分由諾亞開着吉普車上路。」米爾德倫捺着性子再講一遍,「布盧姆的屍體並沒有在四輪驅動車裡面,也沒有找到任何蹤跡。就算有,目前為止也沒有接到報告。洛德瓦爾警方和飛行中隊都在現場,不過內羅畢總部想知道我們願不願意付錢請直升飛機。」

「現在他們的屍體放在哪裡?」伍德羅以軍人之子的口吻說,說得既乾脆又實際。

「不知道。警方是希望綠洲旅舍能負責,不過被沃爾夫岡拒絕了。他說收下屍體的話,工作人員會罷工,連客人也會走光。」遲疑一陣,「她登記的姓名是特莎·阿博特。」

「阿博特?」

「是她娘家的姓。『特莎·阿博特,由內羅畢的郵政信箱轉交。』是我們的信箱。我們這裡沒人姓阿博特,所以我用這個姓查了一下數據庫,找到了奎爾,娘家姓阿博特,名特莎。我猜她從事救濟工作時用的就是這個姓。」他仔細看着速記本最後一頁,「我是想向高級專員報告,不過他去拜訪教會人士,而現在正好是交通尖峰期。」他說。所謂交通尖峰期的意思是:這裡是莫伊1總統領導的現代內羅畢,撥一通市內電話可能要聽上半小時的對不起,所有線路處於忙線中,請稍後再撥。講話的人是一名中年婦女,口氣自滿,不斷重複,嘴巴也不會酸。

伍德羅已經走到門口。「你還沒告訴別人吧?」

「一個也沒有。」

「警方有沒有對外宣布?」

「他們是說沒有。不過他們沒辦法叫洛德瓦爾那邊封口,而且我認為警方自己的說法也不一定可靠。」

「就你所知,也沒有人跟賈斯丁說過吧?」

「是的。」

「他人在哪裡?」

「在他的辦公室里,我猜。」

「別讓他出去。」

「他很早就進辦公室了。特莎外出實地勘查時,他都會提早上班。你要不要我取消會議?」

「等一等。」

就算伍德羅先前不太確定,現在他總算知道面對的是超級醜聞以及悲劇,因此箭步走上標明閒人勿進的後門階梯,然後走進陰暗的過道,通往一扇緊閉的鐵門,上面有個窺視孔和門鈴按鈕。他按下門鈴時監控錄像機掃描了他一下。開門的人是個纖弱的紅髮女子,身穿牛仔褲,上身是印花罩衫。希拉,他們的第二號人物,會說斯瓦希里語,他自然而然想到。

「蒂姆人呢?」他問。

希拉按下一個鈴,然後對着盒子講話。「是桑迪,有急事。」

「稍等,等我們確認一下數據。」有個男人以大嗓門說,音域雄渾。

他們等着。

「狀況完全解除。」同一個聲音宣布,門也應聲吱呀開啟。

希拉往後站,伍德羅大步走過她身邊,走進裡面。駐地主任是蒂姆·多諾霍,身高六英尺六,高大的身形隱約出現在辦公桌前。他一定是收拾過,因為桌上這時連一張紙也看不見。多諾霍的氣色比往常看來更差。伍德羅的妻子格洛麗亞堅稱他快死了。雙頰凹陷、毫無血色,雙眼泛黃、無力下垂,下方松垮的皮膚形成皮窩。散亂的小鬍子向下伸展,模樣絕望又滑稽。「桑迪。你好。有何貴幹?」他大聲說。他透過眼鏡朝下看着伍德羅,露出骷髏頭似的淺笑。他靠得太近了,伍德羅記得這一點。他會越界飛進你的領空,你的信號發出之前就被他攔截下來。「聽說特莎·奎爾在圖爾卡納湖附近被殺了,」他邊說邊感到有股想嚇壞人的衝動,希望藉此報復,「那邊有個地方叫做綠洲旅舍。我有必要用無線電跟店主通話。」

他心想,他們受的訓練就是這樣。第一條守則:絕對不能顯露出真情,就算你還有真情的話。希拉的五官雀斑點點,表情凍結,以沉思表示拒絕接受。蒂姆·多諾霍仍帶着傻乎乎的淺笑——只不過話說回來,那樣的淺笑本來也不具任何意義。

「她怎樣,老弟?再說一遍。」

「遇害了。被殺害的手法並不清楚,或者是警方不肯透露。開她那輛吉普車的司機的頭被砍掉。情況就是這樣。」

「謀財害命?」

「只有害命。」

「靠近圖爾卡納湖。」

「對。」

「她跑到那裡搞什麼鬼呀?」

「我也不清楚。據說是去參觀利基的古蹟遺址吧。」

「賈斯丁知道嗎?」

「還不知道。」

「我們知道的人當中,還有沒有人跟這件事有關?」

「我還在調查。」

多諾霍帶伍德羅走到一個他從來沒看過的隔音房間,是間通訊室。各種顏色的電話上設有插入密碼鎖的菱形凹洞。一台傳真機擺在貌似油桶的物體上,有台以點刻方式雕制的金屬盒做成的無線電,有局內印刷的通訊簿放在盒子之上。原來我們的間諜就是這樣從自己的大樓里彼此悄聲對談的啊,他心想。這算陰謀還是暗算?他怎麼想也想不通。多諾霍在無線電前坐下,察看一下通訊簿,然後以顫抖的白皙手指胡亂撥弄着控制鈕,同時以單調的口吻說:「ZNB85,ZNB85呼叫TKA60。」活像是戰爭片裡的主角。「TKA60,聽見請回答,完畢。綠洲,聽見沒,綠洲?完畢。」

這時爆出一陣雜音,隨後傳出挑釁的聲音:「這裡是綠洲。聽得一清二楚,先生。你是誰?完畢。」——講話的人帶有德國口音,有無賴的味道。

「綠洲,這裡是英國駐內羅畢高級專員公署,我請桑迪·伍德羅跟你談。完畢。」

伍德羅將雙手杵在多諾霍的桌子上,希望能靠近麥克風一點。

「我是辦事處主任伍德羅。你是沃爾夫岡嗎?完畢。」

「像希特勒時代的辦事處嗎?」

「政府單位。完畢。」

「好吧,主任,我是沃爾夫岡。你想問什麼問題?完畢。」

「我想麻煩你描述一下在你旅舍登記為特莎·阿博特小姐的模樣。沒說錯吧?她是用這個名字登記的嗎?完畢。」

「沒錯。特莎。」

「她的長相是怎樣的?完畢。」

「黑髮,沒化妝,高挑,二十過半,不是英國人,在我眼中看來不像。像是德國南方人,或是奧地利或意大利人。我從事旅館業,我會看人。還有,很漂亮。我好歹也是男人。像動物一樣性感,動作很誘人。穿的衣服像是被你吹一口氣就能吹散一樣。這樣說,聽來像不像是你找的阿博特還是其他什麼人?完畢。」

多諾霍的頭距離伍德羅的頭有幾英寸。希拉站在他另一邊。三人都盯着麥克風看。

「對。聽起來像是阿博特小姐。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她是什麼時候向你預約房間,怎麼預約的?我相信你在內羅畢有個辦事處。完畢。」

「她沒有。」

「什麼意思?」

「預約的人是布盧姆醫生。兩個人,兩間靠近游泳池的小木屋,一個晚上。我告訴他,我們只剩下一個小木屋。好吧,他就要這間。他真不是蓋的。哇,大家都在看他們,客人看,工作人員也看。一個是漂亮的白人女子,一個是漂亮的非洲醫生。很養眼。完畢。」

「一個小木屋有幾個房間?」伍德羅邊問邊無力地希望避開這個直衝着他來的醜聞。

「一間臥室,兩張單人床,不太硬,柔軟有彈性。一間客廳。兩人都要在這本登記簿上簽名,不准亂簽,我告訴他們。人走丟的事,這裡經常發生,不知道他們的真名不行。那個名字是她的真名沒錯吧?是阿博特吧?完畢。」

「是她娘家的姓。完畢。她寫的郵政信箱是高級專員公署的信箱。」

「她丈夫人在哪裡?」

「在內羅畢這邊。」

「哇。」

「好吧,布盧姆是什麼時候預約的?完畢。」

「星期四,星期四晚上。是從洛基用無線電跟我聯絡的。他說他們預計星期五天一亮就離開。洛基是洛基丘莒的簡稱,在北邊的國境附近,負責南蘇丹的救濟單位都聚集在那裡。完畢。」「洛基在哪裡我知道。去那邊做什麼,他們有沒有說?」

「救濟之類的事。布盧姆也是從事救濟工作的吧?去洛基的人,就只有這檔事。他告訴我,他是幫某個比利時的醫藥單位工作。完畢。」

「這麼說來,他是從洛基預約房間,星期五一大早就離開洛基。完畢。」

「他告訴我,他們預計在中午左右到湖的西岸。要我幫他們訂艘小船,帶他們渡湖到綠洲來。『你聽好啊,』我告訴他,『從洛基丘莒到圖爾卡納這段路,開車會遇到很多麻煩的。最好是跟糧食特遣隊一起過來。山路不好走,而且會遇上強盜,那邊的幾個部落會互相偷走對方的牛,那很正常,只不過十年前他們拿的是矛,現在是人手一把AK47。』他聽了之後笑笑,說他可以應付,結果還真的能應付。他們最後是安全抵達,沒問題。完畢。」

「這麼說來,他們住進來,在登記簿上簽名。然後呢?完畢。」

「布盧姆告訴我,他們想租吉普車附帶司機,隔天早上天一亮就要前往利基遺址。為什麼預約的時候不講,這個你可別問我,因為我沒問,也可能是臨時才決定的吧,也可能他們不喜歡在無線電上討論行程。『好吧,』我告訴他,『算你們走運。可以給你們諾亞。』布盧姆很高興,她也很高興。他們到花園散步,一起游泳,一起坐在吧檯前,一起用餐,跟每個人說晚安,走回他們的小木屋去。早上他們一起離開。我看着他們走的。他們早上吃什麼,你想不想知道?」

「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看到他們離開?完畢。」

「醒着的每個人都看見了。他們帶了午餐、幾箱水、備用瓦斯、緊急口糧、醫藥。三人都坐前座,阿博特坐在中間,像是快樂的一家人。這裡是個綠洲,懂嗎?我有二十個客人,多半都在睡覺。工作人員有四十個,多半都醒着。有大約一百個我不需要的人老在我的停車場逗留,想賣動物皮毛、手杖和狩獵刀。看到布盧姆和阿博特離去的人都揮手說拜拜。我揮手,賣皮毛的人也揮手,諾亞也揮手,布盧姆和阿博特也揮手,他們沒有微笑,他們的表情嚴肅,好像有重大的事情要辦,像有重大決定,是什麼事我就不清楚了。主任,你要我做什麼?殺掉目擊證人嗎?你聽好,我是伽利略。把我抓去關起來,我就發誓她從沒來過綠洲。完畢。」伍德羅全身麻痹了半晌,講不出進一步的問題來,或者可能是有太多問題要問。我已經進監牢了,他心想。我的無期徒刑在五分鐘之前開始生效。他一手遮住雙眼,移開後看到多諾霍和希拉以面無表情的臉看着他。他向他們報告特莎的死訊時,他們就是這副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