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愛情故事 - 第3章

東野圭吾

我又一次挑戰,試圖回憶麻由子的面容,可還是不行。那一頭短髮和親切的嘴角,還有充滿魅力的眼神,這些部分明明已深深印在了腦中,可就是構築不起她的臉來。

到達早稻田的公寓時已是十點左右。剛打開屋裡的燈,電話就像恭候已久似的響了起來。是智彥,他剛與麻由子分開。

「你覺得怎麼樣?」智彥問道。

「什麼?」

「她啊。」

「啊……」我咽下一口唾沫,「挺好的一個女孩啊。又溫柔,又是美女。」「是吧?我知道你也會這麼看的。」智彥似乎得意揚揚起來,「甚至都覺得我配不上她吧?」我無言以對,但他並沒聽出我的沉默別有意味,接着說道:「她似乎也對你有好感,說你是個不錯的人。」

「那太好了。」

「我也安心了。看來今後能很好地相處下去了。」

「是啊……結婚的事情考慮了沒有?」我一橫心問道,感覺像在按壓疼痛不已的臼齒般難受。

「正在考慮呢,不過還沒跟她說。」

「哦……」

「可是,」智彥語調認真地繼續說道,「我想跟她結婚。除了她,別的女孩我不考慮。」

「是啊。」

「你支持我吧?」

「當然了。」我條件反射般答道。

掛斷電話後,我在地板上悶坐許久。儘管無法描繪出麻由子的臉,可腦子裡全是她的影子。

另一個我說道:渾蛋!你在想什麼!今晚不是才見過麻由子嗎?她絲毫不記得你。而且她還是智彥的女友,是你的鐵哥們智彥的女友!

無意間抬頭望望窗子,我的影子正映在玻璃上,臉孔醜陋地扭曲着,簡直令人懷疑是玻璃表面扭曲造成的。

真是一張充滿嫉妒的男人的臉,我想。

第一章

不協調的感覺

醒來的時候,敦賀崇史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覺得有種東西跟平時不一樣,卻又弄不清到底是什麼。雙人床上的毛毯跟往常一樣凌亂,從窗簾縫隙里射進來的陽光的角度也跟昨天沒什麼兩樣,椅子上的長袍也保持着他昨夜脫下後扔在那兒的狀態。倘若一定要說出與昨日不同的地方,恐怕就是廚房裡飄來的香氣了吧。今天的早餐看來是烤餅,崇史邊嗅邊推理着。不過,這香氣很難成為讓他覺得不對勁的理由。

他從床上爬起,睡眼惺忪地開始換衣服:穿上休閒褲和襯衫,打上領帶。他只有四條領帶,其中一條還是剛工作時鄉下親戚送的禮物,他不太中意,平時只作為備用。但三條領帶怎麼也輪換不過來,他只好讓那一條也加入。今天是必須打那一條不中意的領帶的日子。對着鏡子打領帶時,崇史陷入了深深的憂鬱。

「總覺得這渦紋圖案有些怪怪的。」崇史把上衣搭在肩膀上,邊走進飯廳邊說道,「無論怎麼看都像是線粒體。」

「啊,早啊。」正在用煎鍋烤餅的麻由子回過頭來嘻嘻地笑着,「又開始嘮叨了。每次打這條領帶時都要嘮叨一次。」

「是嗎?」

「但上周是說像眼蟲。」

崇史皺起眉來。「無論是線粒體還是眼蟲,都讓人覺得沒勁。」

「再買條新的不就行了?」

「可又總覺得浪費。去公司就穿工作服,領帶也看不見。為了上班正兒八經地打領帶,現在這麼做的也就只有新員工了。」

「那有什麼辦法。你正式分配過來才兩個月,本來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新員工嘛。」

麻由子邊往桌上擺二人份的烤餅和熏肉蛋邊說。這周的早飯輪到她做。

「入職儀式早在兩年半前就舉行了。當時一起入職的傢伙們,有的早就以骨幹自居了,可就連他們也動輒把我當成新來的對待,一想起來我就生氣。」崇史將叉子插進烤餅的中心。

「那不去MAC的話就好了嗎?」麻由子邊說邊往崇史面前的杯子裡倒咖啡。

崇史把黑咖啡端到嘴邊,撅起了下嘴唇,斜扭過臉。「啊,倒也不能這麼說。」

「誰讓你是拿着工資學習的呢?被當成新人看待也無所謂,你就忍忍吧。」

「這點我也知道,但實際上是很痛苦的。麻由子,你到明年就知道了。」崇史喝了一口咖啡,然後看着杯中,陷入思考。

「怎麼了?咖啡的味道不對?」看到他的表情,麻由子也呷了一口咖啡。

「不,不是。」崇史輕輕轉動咖啡杯,咖啡表面隨即出現了細碎的波紋。他端詳了一陣子。

他腦中總有種東西放不下,就像是剛才醒來時讓他覺得不對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他想。究竟是什麼讓自己如此心神不寧?

「喂,你怎麼了?」麻由子略顯不安地問道。

崇史從杯子上抬起視線,說道:「小咖啡杯。」「哎?什麼?」

「我說小咖啡杯,就是盛濃咖啡之類的小杯子。」

「這我知道啊。杯子怎麼了?」

「我夢見那東西了,就是這樣……」崇史把咖啡杯舉到眼前,盯着麻由子的臉,「你似乎也在夢裡。」

「什麼啊,什麼夢?」

「不知道,只是讓我惦念不已,似乎是頗有意味的一個夢。」崇史直搖頭,「不行,怎麼也想不起來。」

麻由子這才長舒一口氣,嘴唇放鬆下來。「崇史,你最近滿腦子都是研究,所以才產生了那種感覺吧?」

「夢和研究有什麼關係嗎?」

「聽說,那些找不到靈感的小說家、畫家之類的,有時在做夢之後會茅塞頓開,覺得夢可以直接作為題材,然後就趁着還沒忘記時匆匆記下來什麼的。」

「這麼說,我也在哪裡聽說過,研究遇到瓶頸的湯川博士也是這樣想出介子理論的。不過,」崇史又搖了搖頭,「我的情況卻是,睜開眼睛時早把所有東西都忘乾淨了,連筆記都沒法做。」

「你也沒必要那麼懊悔。就說我剛才說的藝術家們吧,聽說他們事後再讀自己記下來的那些東西,往往會覺得不可思議,不知當初為何會覺得有意思,結果最後就一棄了之。」

「上天的啟示之類的,哪能那麼容易得到?對吧?」

崇史在烤餅上抹上黃油,切成小塊後扔進嘴裡。無論是火候還是柔軟度,都跟麻由子平常做的一樣。

崇史把手伸向咖啡杯,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場景:四個人在用咖啡杯碰杯。

「乾杯。」崇史喃喃自語,「用咖啡杯在乾杯,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一點都不記得……」

雖然前後的場面是混沌的,四個咖啡杯卻能清晰地回憶起來。由於太過鮮明,甚至讓人懷疑那不是夢。

不久,崇史撲哧一聲笑了。

「無聊吧。談論夢話是最無聊的象徵了。」他自我解嘲道,看了麻由子一眼,心想,她大概也會驚訝地笑起來吧。

可她並沒有笑,反而停下了切烤餅的手,一雙杏核眼瞪得大大的。

這一動作她並未保持很久。在崇史問「你怎麼了」之前,她已露出微笑。

「累了吧?或許換換心情就好了。」

「或許吧。」崇史點點頭。

吃完早飯,把收拾桌子的事交給麻由子後,崇史提前一步走出家門。雖然從這棟公寓可步行去MAC,但若要去赤坂的Vitec中央研究所,則要換乘兩次地鐵,而且下車站是永田町,所以還要從那裡步行一段。

崇史到達研究所時已將近十點。由於引入了彈性工作時間,上午任何時候到公司都行,但崇史的頂頭上司習慣十點到公司,考慮到工作效率,崇史也把上班時間調到了十點。

他乘電梯來到七樓。緊挨電梯的地方有扇門,門的一側設有身份識別卡的插口和小型數字鍵盤。他插入識別卡,按下只有他知道的數字,門鎖咔嚓一聲打開了。

打開門,腳下是一條筆直的米色走廊,兩側排列着一扇扇門。崇史在最靠外的門前停下腳步。那裡也裝有識別卡的插口。在這兒,莫說是公司外部的人,就連公司內的人也不能擅自進入無關的房間。

崇史打開的門上印有「現實系統開發部第九部門」,這就是他所屬的部門。

一進入房間,便傳來某種東西在動的沙沙聲。房間裡面放着兩個籠子,其中一個裝着雌性黑猩猩,另一個空着。

「早上好,烏比。」崇史跟黑猩猩打招呼。

烏比沒有理會。她蹲在籠子一角,似乎正凝望着遠方。不光今天早晨,這是她一貫的表情。

房間大致被隔成了兩個工作區,分別屬於崇史的研究小組和另一個課題組。但交流是沒問題的,隔斷也是透明的丙烯樹脂,能看見彼此的研究狀況。

另一個小組的四名成員早已到齊開始工作。崇史一面換上灰色工作服,一面望着對面。跟崇史同期進入公司的桐山景子注意到他,輕輕招了招手,另外三人則只是瞥了他一眼。

嚴格來說,在丙烯樹脂板對面不只有四名研究人員。被他們包圍的桌子上安裝着一張小床,一隻黑猩猩正躺在上面,手腳已被固定。這隻名叫裘伊的雄性黑猩猩戴着特殊的頭盔,上面連着近百根電線,分別伸向脈衝控制台和分析裝置。

他們的研究課題是視聽覺信息的直接輸入,即他們不是給實驗對象看東西或聽聲音,而是直接向實驗對象的大腦輸送信息。事實上,這也是崇史在MAC時的研究課題。兩年間,他一直在學習這項研究的基礎知識。所以,當今年四月被分配到這裡時,他堅信不疑,自己一定會繼續從事這項研究。

可是,他的實際職務與他的預想大相徑庭。儘管進了同一部門,分配到的課題卻完全不同。獲知詳情時,他向頂頭上司須藤提出了質疑和抗議,但未能得到滿意的回答。

「那邊的研究其他人也能做,而這邊的研究只有你才會,所以才讓你來做。」須藤如此解釋。

可是,分給崇史的卻是他幾乎毫無了解的課題。當他提出疑問時,須藤只回答:「至於具體情況,那就是公司的安排了,我也不清楚。」

這個新課題是關於空想的,就是用計算機分析人類進行空想時大腦迴路的情況,以求實現從外部控制空想的內容,這一最終目標就寫在研究報告的第一頁上。但崇史想,這一天恐怕不會在自己上班期間到來。在眼下這個階段,能夠判斷實驗對象黑猩猩烏比是否處於空想狀態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並且他還抱有疑問,就算目標實現了,又能有什麼用處呢?空想這東西,任何人就算不用計算機的力量也都會。但光是空想還遠遠不夠,還要有假想現實才行,而製造假想現實正應該是現實系統開發部的工作。

看到正在研究如何以人腦成像方式製造完美的假想現實的桐山景子等人,崇史不由得感到焦躁,一想到他們使用的參考資料中肯定有自己在MAC時發表的報告,就更加如此了。

崇史在座位上整理着數據。將近十一點時,須藤出現了。對他來說,今天算是來晚了。他腋下夾着文件包,兩手插在褲兜里,只是衝着崇史點點頭,交換一下眼神,就算完成了早晨的招呼。

須藤是崇史在MAC時的導師之一,但似乎才三十五六歲,據說學生時代練過劍道,體格魁梧。不過,與外形對比強烈的是,在崇史看來,他常常有些神經質,話語不多,情緒也從不外露,是令崇史很棘手的類型。

「昨天的數據?」須藤看了一眼崇史面前的電腦,問道。

「是。」

「有明顯不同嗎?」

「沒有。」也就是說,結果並不理想。

須藤似乎並不怎麼失望,點點頭坐在椅子上。他的座位跟崇史挨着,但各自的桌子由屏風包圍,二人若都坐在桌前,是看不到對方的。

「我有個問題。」崇史說道。

須藤並未回答,而是投過麻木的眼神。

「我覺得,我們現在的做法並沒有遵循控制空想時腦內迴路的方針。」

須藤的右眉微微一顫。「什麼意思?」

「為什麼要干預記憶迴路呢?」崇史問道,「空想是根據記憶產生的吧?這是基礎。可如果修改了記憶,就無法知道能提取到什麼數據。」

「空想和記憶都是思考活動,無法分開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