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愛情故事 - 第2章

東野圭吾



智彥說想要把女朋友介紹給我,還是昨天的事。在學校食堂吃午飯時,他扭扭捏捏地開了口。

當時正在喝茶的我差點把茶水噴了出來。「喂,真的嗎?」

「怎麼,就不能是真的嗎?」智彥扶了扶眼鏡,眨眨眼睛。這是他心情不安時的一貫動作。

「誰說不能了。哪兒的女孩?」

智彥說出了一所私立大學的名字。女孩是今年三月,也就是上個月才從那兒的信息工程學系畢業的。

「什麼時候?在哪兒認識的?」

「嗯,是去年九月前後,在電腦店。」

智彥說,當時他聽到一個女孩向店員提問,可問的內容太過高深,店員招架不住。智彥便給出了建議。二人由此相熟起來,開始約會。

「好你個傢伙。」聽完故事,我故意提高了嗓門,「都交往這麼長時間了,你居然連半個字都不肯透露給我,也太見外了吧?」

我並非真的生氣,只是想開個玩笑,智彥卻慌忙辯解起來:「之所以沒告訴你,是因為我還沒弄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喜歡我。以前不是也有過這種情況嗎?我自作多情,誤把人家當成了戀人,結果介紹給你後卻丟盡了臉,這種醜事我再也不想做了。」

我聞言沉默了片刻。事實上,智彥那些不幸的過去,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這麼說,」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這次的女孩是真心喜歡你的,是這個意思吧?」

「嗯,算是吧,但我也不是那麼有自信。」他嘴上這麼說,臉上卻不是那種沒自信的男人的表情。

於是我拍拍他的後背。「這不挺好的嗎?嗯?」

智彥臉上浮出羞怯的微笑。「還有,說實話,有件事我現在必須告訴你。」

「什麼事?」

「嗯,就是,」智彥又頻頻伸手去扶眼鏡,不斷地眨眼睛,「她,要進入MAC了。」

我頓時瞪大了眼睛。「進MAC?就是進了Vitec了?」

「沒錯。昨天她聯繫我,說是被MAC正式錄用了……」

「喂喂喂,都到這一步了。你怎麼回事啊。」我在食堂的桌子上托着腮,「簡直是棒極了!虧你還瞞着我。」

「可是昨天才剛剛正式決定下來嘛。」

「你小子!」我戳了一下智彥的胸膛。那傢伙既高興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撓起頭來。

MAC是我們現在就讀的學校,正式名稱是MAC技術科學專修學校,但不是單純的專修學校,而是某一企業為研究最尖端技術和培育英才職員而創設的機構。這家企業就是總部設在美國的Vitec公司。這是一家綜合計算機生產商,在硬件方面從超級計算機到家用電腦全都生產,在軟件開發方面也居世界領先地位。

我和智彥都是這家公司的員工。一年前,我們從一所私立大學的工學部研究生院畢業後進入該公司,很幸運,我們的實力和潛能得到了認可,被送進了MAC。像我們這樣剛畢業的研究生,通常要在MAC待兩年,其間一面對公司分配的課題進行研究,一面獲取知識提高技術。由於既能接受教育,還能拿到工資,對於立志想成為研究者的我們來說,再沒有比這更幸運的事了。只是公司要經常檢查我們的研究進展狀況,要求之嚴格是懶散敷衍的大學無可比擬的。

而智彥的女朋友竟也進了MAC。

「這樣一來,我們在學校中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碰面,早晚都會讓我發現。與其到那時慌忙解釋,還不如現在就招供,對吧?」

聽我這麼一說,智彥用食指撓撓鬢角,害羞地露齒而笑。看來是被我猜中了。

「你挺厲害啊,居然能瞞我半年多。」

「不好意思。」

「我算是服了。」我又用力拍了一下智彥的肩膀,拍得這傢伙單薄的肩膀前後搖晃起來,「不過挺好的。」

「雖然不知道能持續多久。」

「必須持續下去才行。是個好女孩吧?」

「嗯……我怕人家說我配不上她。」

「真拿你沒辦法。」我擺出舉手投降的姿勢,心裡卻是由衷的高興。我甚至想,他獲得幸福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我的自負—世界上最了解他的就是我。

我跟智彥成為好朋友是在剛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是我主動打的招呼。當時正值午休,智彥正讀着科學雜誌。

「你認為磁單極子真的存在嗎?」這是我們值得紀念的第一句話。

他立刻答道:「在量子物理學上,即使假定它存在也不會產生矛盾吧?」

這是我們彼此認可的一瞬間。之後我們互不相讓,爭論了許久。初中一年級的學生是不可能理解基本粒子理論的,無非是交流一點皮毛知識玩而已。但這種時間充滿了此前從未體會過的新鮮感和興奮,我們立刻成了好朋友。

他的一條腿有殘疾一事並未給我們的友情帶來任何傷害。他身上擁有很多我沒有的東西,比如深邃的理智和敏銳的感性。他的意見經常會刺激我,讓我在幾乎要選擇平庸時回歸正確的軌道。而我也不斷地把外界的春風吹給一直把自己關閉在殼裡的智彥。我們的關係是互惠互利的。

雖然我們一直保持着如此友好的關係,唯有一條鴻溝萬難消除。我們雙方都意識到了它的存在,但都刻意避免提及。

那就是戀愛問題。

我加入了很多興趣小組,交友範圍也廣,有不少異性朋友,還跟其中的幾人談過戀愛。但我幾乎從不跟智彥談論她們。我也曾嘗試着滿不在乎地要跟他談談,可每次都鬧得不歡而散,最終,我們倆就都對此避而遠之。

哪怕智彥只交到一個女性朋友,這個問題也能輕易解決,可事情沒那麼簡單。的確,他身體單薄,又戴着高度近視鏡,總給人一種體弱多病的印象,可是有一些男人明明長相比他強不了多少,身邊卻總帶着漂亮女友,這種人光我就認識好幾個。年輕女孩對智彥敬而遠之的理由,自然是在於他的缺陷。我上高中時就曾聽到女生們對他的議論。我痛心不已,難道僅僅因為腿有點瘸,就要讓他失去這麼多嗎?

上大學時,我拉着智彥參加過一次跟女子大學的聯誼活動。我聽說那所大學的學生很樸實,是近來少有的,倘若這樣,智彥大概也能融進去吧。可我的期待只過了三十分鐘便被擊碎了。女大學生們關心的問題幾乎全都集中於男生們滑雪或打網球的本事有多高,或者開什麼樣的車。對於智彥中途提出的關於她們專業的問題,沒有一個人正兒八經地回答他,他遭到了鄙視。一名有心的男生提醒她們留意智彥的腿,隨即令人窒息的沉默便襲擊了我們。智彥終於忍無可忍離席而去,我追在他的身後。

「從今往後,聯誼會你就一個人去吧。」智彥回過頭來對我說道。我無言以對。

之後,我與智彥之間就很少提及有關戀愛的話題。在我們考入研究生院後不久,爆出了他跟同一所大學的一名大三女生交往的新聞,然而對方只不過是尊敬他的學習能力而已。誤將其當成愛情的智彥把那女生介紹給我,結果她當即聲明,自己無意與智彥交往。當時的尷尬至今想起來都讓人打戰。

正因為有過這種經歷,此番智彥的告知讓我欣喜不已。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或許比他還高興。

津野麻由子的名字是智彥告訴我的。雖然無法想象她長着什麼樣的面孔,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我還是向未知的她祈禱,希望她能一直愛智彥,與他幸福地結合。

可是,就在跟津野麻由子碰面的一瞬間,我的這種念頭消逝了。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直乘坐京濱東北線的那個她。儘管頭髮變短了,但絕對是她。大約一年的時間,我每周都注視她的臉,後來也常常讓她的身影在腦中復甦。

看到我,她似乎也愣住了。我們四目相對。自從不再隔着列車的門互相注視以來,這是第一次。

她立刻微笑起來,說了聲「請多關照」。聲音不高不低,很是悅耳。「客氣了。」我應道。

遺憾的是我無法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想起我來。她的表情看起來發生了變化,但這或許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更重要的是,我不能確定當時她有沒有注視我。

「聽說敦賀也在進行次期型現實的研究?」打完招呼,津野麻由子向我問道。

「啊,嗯……是的,剛才還跟她談論這個話題呢。」說着,我望望夏江。

「他說要製造一個平行世界,可我一點都不明白。」夏江望着智彥二人,吐了吐舌頭。或許是我的視線剛剛離開麻由子的緣故吧,只覺做出這個動作的夏江竟顯得那麼輕佻。我開始後悔把她帶到這裡。由於覺得兩個男人跟一個女人待在一起有些性別失衡,我便約了以前同在網球小組的夏江,現在想來,什麼平衡之類根本就無所謂。

「必須連大腦的信號系統都要弄清嗎?」麻由子問道。

「算是吧。這正是令人頭疼的地方,對吧?」我與智彥相視一笑。

正如剛才我向夏江解釋的那樣,通過給人展示電腦製作的圖片,或是讓人聽聲音來刺激人的感官,從而製造的假想現實,通常叫做虛擬現實。與此相對,給腦直接輸入信號,使人在大腦中產生假想現實,在Vitec公司被稱為次期型現實。

在Vitec公司,這種次期型的開發是作為最優先課題進行攻關的,它要求的知識不僅限於計算機技術。MAC從數年前就開設了腦機能研究班,我和智彥的研究室也在跟那個團隊合作推進研究。

「事實上,她也很可能會被分配到現實工程學研究室呢。」智彥有些拘謹地說道。我和智彥都屬於這一研究室。

「哦?這麼說,我們很可能會一起進行研究了?」

「嗯。只是不知這希望能否實現。」麻由子說着掃了智彥一眼。

「若真能在一起,那可就拜託你了。我正愁人手不夠呢。」

「你們視聽覺那邊似乎已取得相當的成果了。」智彥感嘆道。我隸屬視聽覺認識系統研究班,智彥則屬於記憶包研究班。的確,他所在的研究班還未取得像樣的成果。

「我經常聽他說敦賀實在是棒極了。」麻由子直視着我的眼睛說道。我身體裡的某種東西似乎立刻被她的目光吸了進去。

「哪有的事。」我移開目光。

出了咖啡廳,我們決定去吃意大利菜。我和夏江走在前面,智彥和麻由子跟在後面。我估摸着智彥的步速,故意走得很慢,還不時回頭望望。智彥一直在向麻由子認真地說着什麼,麻由子則一直盯着他傾聽,好像生怕聽漏一個字。

「很漂亮的女孩啊。」夏江在我旁邊說道。

「還可以吧。」

「說實話,我覺得他們不大般配,但只要他們自己滿意就行,對吧?」夏江壓低了聲音。

「你瞎扯些什麼!」

我不禁提高了嗓門,因為此時的我正在考慮同一件事,但不想讓她看穿我的心思。本想開個小玩笑的夏江有點惱火。

在餐廳里,我們只談了些個人愛好的話題。麻由子說她每月都要去看一次音樂劇或聽一次音樂會,我這才明白,若是這樣,她或許能跟智彥合得來。智彥小時候就學過小提琴,現在仍是古典音樂迷。

可是,當他說起這些事情時,不知為何,夏江竟也表現出了興趣,說她也學過小提琴。二人熱烈地談論起來,我和麻由子完全淪為了聽眾。

我若無其事地望着麻由子的臉。比起隔着列車門注視的時候,這張臉上愈發增添了幾分魅力。她臉型圓潤,是標準的日本式美女,但她真正的魅力卻是從別的地方散發出來的。她的嘴唇有着無比的親切感和母親一般的包容力,眼睛則透出睿智和堅強的意志。所謂的內在美流露於表情之中,說的大概就是這種女人吧。我立刻就領悟了,既然是一個能發現智彥的優點、能夠愛他的女人,心裡自然會有閃光之處。然而,我卻不得不承認,一種截然不同的心情正像灰色帷幕一樣漸漸遮住我的心。

為什麼這個女人要選擇智彥這種人呢?我想道。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努力控制感情,覺得必須把這種邪惡的想法從大腦里驅走。

「敦賀喜歡什麼樣的音樂呢?」麻由子問我。

「沒有特別喜歡的。不光是音樂,我跟藝術基本無緣。我覺得自己沒有那方面的才能。」

「但智彥給我看過一個你製作的CG(計算機繪圖),棒極了!誰說你沒有藝術才能,那絕對是撒謊。」

我上學時的確用電腦製作過一幅叫《異星植物》的CG,看來她說的就是這個。

「很高興你能這麼誇我,但CG這玩意兒任誰來製作,都能做得很漂亮的。」

麻由子搖搖頭。「不光是漂亮,還讓人感動。在看的時候,我就想,製作這幅CG的敦賀,一定能看到整個宇宙吧。」不覺間,她十指在胸前交叉握緊。這或許是她加重語氣時的一個習慣動作。發現我看着她的手,她一愣,慌忙把手藏到桌子下面,然後害羞地笑笑。「不是嗎?」她又問道。

「能得到你如此誇獎,我實在榮幸,但連我自己都稀里糊塗的。」

「我覺得很了不起。」麻由子堅持道,又露出那種吸引我的眼神。我忸怩起來,把膝蓋上的餐巾折起又打開。當然,我的心情不壞。

說不說從山手線上注視她的事呢?我想,她說不定也想確認一下。我不由得做起美夢來。可一要張口,我卻猶豫了。猶豫的原因中有顧及智彥心情的考慮,但更重要的是,倘若她一點也不記得我,那豈不是太丟人了。

「你們已經考慮好將來的事了?」當蛋糕端上來時,夏江打量着麻由子和智彥的臉問道。

智彥似乎差點被蛋糕噎住,慌忙喝了口水。「啊,這些事還從未……」

「哎?你們不是已經交往半年了嗎?」夏江不依不饒。

「那都是將來的事情,現在還不好說。」智彥說着,不時瞧兩眼麻由子。麻由子也一度低下頭,回應般地望着他,端麗的嘴唇上綻滿微笑。看到這一幕的那一瞬,我的心裡竟不由得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焦躁。

「為你們的將來乾杯。」我舉起盛滿濃咖啡的杯子。

夏江睜大了眼睛。「你突然發哪門子神經啊,用咖啡乾杯?」

「剛才忘記用啤酒乾杯了。來,智彥。」

「嗯,那就……」智彥也舉起咖啡杯。

「好奇怪啊。不過也好。」

夏江說着端起杯子,麻由子也舉杯加入我們。她的指尖和我的指尖輕輕碰到了一起,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她卻像是根本沒察覺一樣。

走出餐館,智彥說要送麻由子回去。夏江約我去喝一杯,可我哪有這份心情,就一個人從新宿車站回去了。

我從電車中仰望昏暗的天空,努力想象着麻由子的臉。那張面孔以前在我心中出現過那麼多次,今天卻怎麼也回憶不起來。於是我嘗試着回憶在餐館時鄰桌那對中年夫婦中的女人。那女人頻頻打量我們的菜餚,我實在忍不住,便回看了她好幾次。結果,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女人的臉,簡直都能畫肖像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