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 - 第3章

東野圭吾

當然,我眼前這三個男孩子絕無餘暇來做手腳。吉他手阿裕不停地往洗手間跑,鼓手寬太搖晃着二郎腿陷入了冥想,貝司手智博則一面打着哈欠一面看着與自己毫無關係的劇本。乍一看似乎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可我心裡清楚,事實上,為能在這次演出中讓別人刮目相看,他們全都進入了最緊張的狀態。總之,三個人都是那種可愛的普通男孩子。

我又看了時鐘一眼。距離出場只剩二十分鐘了。

「用不着那麼慌。」智博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舉動,說道,「緊張又有什麼用?放鬆點,像平常那樣就行了。」

我不禁微微一笑。這番話可不像出自一向振振有詞的他之口。我知道男人都愛面子,便隨聲附和。

「放輕鬆點,就不那麼累了。」毫不掩飾緊張情緒的阿裕說道,「啊,我總覺得要出錯。」

「拜託!喂,」寬太發出與身體極不協調的細聲,「只要首席吉他能穩住陣腳,我這邊就算出點差錯也不會有人注意。」

「哎,可別指望我。要指望,我看全靠雙葉了。」

「啊,對啊。」聽到阿裕的提議,智博也把視線投向我這邊。「外行人能懂什麼演奏?正式演出能否成功,全靠雙葉了。」「打住!你什麼意思?緊要關頭給我施加壓力,你什麼居心啊?」我狠狠地跺了下腳。

「沒那種意思。好了好了,放鬆,放鬆。」智博把劇本當成團扇,一面給我扇一面說道,生怕我緊張了影響唱腔。

「是不是只要照着平常那樣來,今天就能過關?」寬太不放心似的自言自語。

「沒錯,導演早就說了。」阿裕答道,「短時間內肯定不會有大牌樂隊來。不過,一旦我們演奏得太爛,那可就完了,所以一定不能掉以輕心。」

「那可是現場直播啊!」「可別搞砸了!」

就在寬太和阿裕齊聲嘆息的時候,個子矮小、滿臉痤瘡的助理導演走了過來。

「請馬上準備。」

他語氣輕鬆隨和,可這句話卻讓我們更加緊張。「終於來了。」寬太首先站了起來。

「我又想去小便了。」阿裕一臉可憐的表情。

「弄完再去,反正你一滴也尿不出來。又想耍滑頭,真服你了,臭小子。」智博一面說,一面不住地舔着嘴唇。

我也站了起來。既然已來到這裡,逃也逃不掉了。我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如何一面督促三人,一面完全發揮出自己的唱功,爭取拿到合格的分數。

出了休息室,做了個深呼吸,我沿走廊前行。走在前面的三人,腳步像沒擦油的鍍錫鐵皮玩偶一樣生硬。望着他們的背影,我想,若能像他們一樣,只是在電視出演之前的那一小會兒感到緊張該有多好。但我現在滿腦子裝的,卻是直播結束之後的事情。

「不行。你不用說了!」

不出所料,媽媽如此說道。我早就知道會遭到反對,所以絲毫不覺意外,但仍有些失落。

這是我快要上電視時的事。

跟往常一樣,我們母女二人正在餐廳的飯桌旁面對面地吃着晚餐。那天輪到我做家務,我特意做了燒茄子、蛤蜊湯等媽媽喜歡的菜餚。

「咦,今天是怎麼了?真奇怪,一定是另有企圖吧?」一看桌子上豐盛的飯菜,媽媽就敏銳地看穿了我的心思。

「沒有的事。」我不住地搪塞。當然,如果真的沒什麼事,我不會如此大獻殷勤。估計媽媽的心情進入最佳狀態時,我提出了上電視的事情。

媽媽剛才還聖母一般的臉,此刻立時變成了般若鬼面,接着便說出上述台詞。

「為什麼就不行呢?」我把筷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不行就是不行!」媽媽又換上毫無表情的鐵面,默默地往口中送着我做的燒茄子。

「哪有這樣不講理的!為什麼不告訴我理由?」

媽媽放下筷子,把眼前的飯菜推到一邊,雙肘支在桌子上,探過身來。「雙葉。」

「說吧。」我稍稍朝後縮了縮身子。

「你剛開始要在學校樂隊演唱的時候,媽媽曾說過一件事。當時是怎麼說的來着?」

「學習和家務都要好好做……」

「還有呢?」

「不要輕易和樂隊的男人廝混到一起……」

「還有一件吧?」媽媽用銳利的眼神盯着我。我嘆了口氣。「不當職業歌手,也不上電視。」

「沒錯。這不記得很清楚嘛。既然這樣,我就沒必要再解釋了。」「等等。」媽媽正要恢復碗碟的位置,我阻止了她,「雖然是有那樣的約定,可情況不是變化了嘛。如果只是一個高中生,剛在樂隊裡混了兩天,就嚷着要做職業歌手什麼的,把別的事情都丟在一邊,這當然不像話。可我現在已經是大學生,二十歲了,能判斷自己的事情,也知道職業歌手能不能做下去。」

「哼!」媽媽反覆打量着我,「就憑你那樣的歌,也能成為職業歌手?」

「我有這個自信。」

「好,那可恭喜了。我看環境廳馬上就會發火,控告你到處製造噪音。」

「哼!您連聽都沒聽過,憑什麼就這麼說!」「不用聽我也知道,你終歸是我的女兒。」「我和媽媽可不像。您平時不是總這麼說嗎?」

「可是,你爸爸也是五音不全。哎,可憐的雙葉,只有遺傳這一點是讓人無能為力的。」媽媽咯吱咯吱地嚼着涼拌芹菜,吃完後又嚴厲地盯着我,「反正就是不行。」

「媽,求您了!」我只好死纏爛打起來,「這一次就先讓我去吧,就這一次!光是為了拿到節目的出場資格,人家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過預選呢。」

「就連參加預選賽,我都不記得曾答應過你。」

「所以啊,我也沒想到能進入下一輪不是?可好不容易抓住的機會,也不能白白這樣浪費了啊。行不行,媽,就一回!如果我真的像媽媽說的那樣沒有職業歌手的實力,第一周肯定就被刷下來了。」「你肯定會被刷下來。」媽媽冷冷地說道,讓人難以相信她竟會對自己的女兒說這種話,「我是不會讓你在全國觀眾面前丟醜的。」「不就是上上電視,有那麼嚴重嗎?」我提高了嗓門。

媽媽閉上了眼睛,瞬間過後再次睜開時,眼神已變得咄咄逼人。「我一直那麼遷就你,你想做什麼我都沒管過。今後也一樣,只要不太出格,我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是你領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回家,只要你喜歡,想結婚也行,怎麼都行。所以,你能不能就聽媽媽這一回?我不是在逼你,只是想讓你過普通人的生活。唱搖滾並非不好,只是,我只希望你能當成一種愛好,不要拋頭露面。」

「難道我拋頭露面就會出事?」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道。「如果我回答是,你就會答應放棄?」媽媽放下了筷子。看上去,她倒是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樣子。

「就您這點理由,我沒法放棄。」

「別做夢了!」媽媽站起身,說了一句「吃完了」,就進了隔壁房間。之後,無論我再說什麼,她都如鐵石一般沉默不語。

唱歌的時間也就三分鐘左右,前後自然還有一些早就與主持人商量好的對話,都是彩排時演練過多次的內容,因此我幾乎不假思索,只需動動嘴唇就行了。無論是談話的時候,還是唱歌的時候,究竟是哪一台攝像機在對着自己,我到最後都沒能把握好。但結束以後誰也沒抱怨,所以大體上應該還過得去。

評委給出了評定,第一周我們通過了。在導演的授意下,我們歡呼起來,同時我也在側視着熒屏上自己的特寫鏡頭,心裡一個勁地祈禱別讓媽媽看到這個節目。她今天應該值夜班,但仍不能讓人完全放心。醫院的護士室里只怕也有電視,再說,就算是護士,或許也會看夜間的音樂節目。

節目結束之後,又同導演略一商量下次的節目,我們終於解脫了。此時已凌晨一點。乘坐着寬太駕駛的客貨兩用車,我們打道回府。

「成功嘍!」過了一會兒,阿裕感慨地說道,仿佛喜悅這才融入身心似的。

「我早就覺得沒問題,但還是很高興。」副駕駛座上的智博從容地說道,接着扭過頭來,「這都是雙葉的功勞。」

「不全是我一個人的。大家都很棒,棒極了!」

「倒是沒出什麼大的差錯。」阿裕滿意地說道,「但就我們幾個的演奏水平還遠遠不夠。雙葉,今晚你的聲音發揮得太棒了,就連評委都連連誇讚呢!」

「多虧了雙葉,全是雙葉的功勞。」手握方向盤的寬太也通過後視鏡投來視線。

「謝謝。」我輕輕一笑,將身子埋進座位。

最終決定要上電視,僅僅是在三天前。與其說是下了決心,不如說是沒有了退路。其他成員都不知道我和母親之間的約定。既然參加了樂隊,就要努力成為職業歌手。並且,我也真的如同所下的決心那樣,非常渴望能夢想成真。我絕不會放棄眼前這個大好機會。

儘管如此,我心裡依然陰沉沉的。媽媽嚴厲的眼神一刻也沒離開過我的腦海。為什麼媽媽就那麼討厭我拋頭露面呢?

事實上,為上電視的事情發生爭執,這已不是頭一次了。初中三年級時,我和班裡的朋友要去參加一個團體智力競賽節目。當時母親也強烈反對,理由是那樣會妨礙我考試複習。我說想要那個獎品CD機,很想出場,結果第二天媽媽就帶我去了秋葉原,為我買了一台CD機。媽媽大概以為這樣我就不會有怨言了。雖然沒有了怨言,我心中卻留下了疑問:難道CD機就不會影響我的學習嗎?拋頭露面就會出事?我不相信,但從母親認真的神態來看,似乎並不像在開玩笑。揮之不去的疑慮,和打破與媽媽的約定的後怕,讓我今天一直憂鬱不已。為吹散這種陰霾,我索性在正式演出時縱情歌唱起來,沒想到竟然成功了,真是諷刺。

寬太一直把我送到位於石神井公園的公寓。其他夥伴也全住在沿線。我們是高中同學。

我在智博的邀請下加入這個樂隊是在高二的時候。沒錯,就是它!最初排練的時候,我就忽然感覺到,自己終於找到了長期以來一直追求的東西。當時我還加入了排球社,但總覺得缺少點什麼。那缺憾居然就在這裡。

「由於小林雙葉的加入,我們已經變成了完美組合。」當日的排練結束,智博就在咖啡店如此宣稱。

我們在確認了周圍沒有輔導員的監視之後,舉杯暢飲起來。就這樣,我放棄了排球,一頭扎進了樂隊,但媽媽仍附加了從前的條件。這件事我也曾對同伴們提起過,他們並沒怎麼在意。

「以不當職業歌手為條件,哈哈,真不愧是雙葉的老媽啊!幽默。」智博的一句話讓阿裕和寬太都笑了。

的確,當時我做夢都沒想到能成為職業歌手,頂多也就想在文化節之類的場合露露臉。可是,當我們全部進入大學之後,樂隊活動也隨之正規起來,自然而然就談起具體的夢想:要是能靠這個混口飯吃就好了,倘若能辦場音樂會該有多好啊,等等。

於是,夢想變成了這一次的挑戰。

智博等人或許忘記了我與媽媽的約定。就算還記得,大概也會覺得無關緊要。也難怪,因為就連我也這麼想。

倘若我提出放棄樂隊,他們究竟會作何反應呢?這實在是一個令人深感興趣的實驗,但我終究沒有開口。

我和媽媽住在一幢二層公寓的二〇一室,從電車站步行只需十來分鐘。家中沒有像樣的家具,也沒有來客,所以兩居室已經夠寬敞了,南向的陽台可以望見綠茵萋萋的石神井公園,舒適極了。

打開門,看到玄關處放着媽媽的深棕色皮鞋,我心裡不禁咯噔一下。不是說上夜班嗎?應該早上才回來啊。

我躡手躡腳地經過媽媽的房間,到廚房喝了杯水,之後再次返回,輕輕打開媽媽房間的拉門。媽媽正蓋着被子,臉朝着裡面睡覺。寬寬的肩膀從被子裡露了出來,仿佛在向我展示着憤怒。

既然睡了就不用再叫起來了,我小心地關上拉門。可剛挪動了約五厘米,媽媽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回來了?」

我頓時如遭電擊,身體顫抖起來。「啊,嚇死我了!還沒睡啊,不是說上夜班嗎?」

「變動了。」「啊,是這樣……」我很想知道媽媽究竟有沒有看電視,可一時想不起確認的辦法,便默默地望着媽媽的後背。對面又傳來聲音。

「你打算下周還去嗎?」

我立刻明白了是上電視的事。終究還是看了。可是,聽上去似乎也不那麼生氣啊。不不不,暴風雨前的平靜,這種情況極有可能發生。

「是想……」我戰戰兢兢地說着,眼睛注視着蓋在媽媽身上的被子。只覺得她會一下子跳起來,氣勢洶洶地扭過頭。

可我想象中的情形並沒有發生,媽媽只是冷哼了一聲,然後說道:「沒事的話,幫我關上吧,冷。」

「啊,對不起。」儘管並不覺得這個季節會寒冷,我還是準備照做。還沒等我的手碰到門,媽媽就叫住了我。

「雙葉。」「啊?」

「你的歌,不一般。我改變對你的看法了。」這太意外了,一時間我竟說不出話來。

「謝謝。」儘管覺得這樣有些滑稽,我還是邊說邊朝背對着我的媽媽鞠了一躬,然後才把拉門關嚴。

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上睡衣,我忐忑不安地鑽進被窩。媽媽看起來沒有生氣,我開始推測起理由。說了多次仍然不聽,終於對女兒厭棄了?抑或是我的歌好得遠遠超過了預期,媽媽甚至不忍心再阻止我成為職業歌手?

什麼結論都還沒出來,我已被睡魔攫走。在進入夢鄉之前,我還在模模糊糊地想,媽媽似乎也沒有想象中那樣強烈地反對。

但一小時之後,這天真的想法便崩塌了。

嗓子渴得厲害,我醒了過來。爬起床,手剛碰到門把手,立刻又縮了回來。從幾厘米的門縫中可以看到餐廳的一部分。

媽媽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着餐桌,卻什麼都沒在看。我凝視着她的臉,頓時怔住了。那裡分明掛着淚痕。她一臉虛脫的表情,如人偶般一動不動。

我還沒有樂觀到認為媽媽之所以這樣和自己毫無關係。我連喉嚨的乾渴都忘記了,又回到床上。

我做的事情究竟能有多糟呢?只是上了一下電視,大聲唱了回歌而已。

為什麼會讓媽媽如此痛苦呢?

不可思議的感覺在腦海里萌生。以前也曾有過這種感覺。這絕不單單是一種幻覺,我還有更清晰的記憶。思考了一會兒,我忽然想了起來。對,就是那時的一件事。

很久以前,有一次媽媽也曾流露出如此悲切的表情。那是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似乎是我們剛搬到這條街上不久。

有一天,我在學校受到了同學的欺侮。帶頭的是一個住在附近的女孩。她領着一群同班的夥伴從兩側圍過來,用手指着我。

「大人不讓我們和你玩,要我們不許接近小林阿姨和你,這可是我媽說的。我說得對不對,嗯?」

周圍幾個人點頭附和。她們都是住在同一町內的孩子。「為什麼就不行呢?」我反問道。

那個女孩獲勝般挺起胸,驕傲地說道:「因為,你沒有爸爸。不是說你爸爸死了,而是從一開始壓根兒就沒有。這都是我媽說的。所以不能和你玩,說是你不正經。」

「不正經」的意思,一個剛入小學不久的孩子能理解多少,我實在懷疑。大概是在家裡時,他們的母親說過那樣的話吧。這段對話我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那個小林,聽說根本就沒有正式結過婚。嗯,沒錯,一個未婚的母親,雖然不知道是幹什麼的,但肯定不正經。風塵女子?或許吧,估計就連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真討厭,附近竟住着這麼一戶不正經的人家—恐怕大致是這種情形。

那天,我哭着回到家,一看見媽媽就迫不及待地問:「媽媽,我不正經嗎?難道不像其他孩子那樣有爸爸就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