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身 - 第3章

東野圭吾

我轉向第三個問題——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周圍怎樣了?比如單位,我無故休長假可能給廠里添了不少麻煩。

「這個也不用擔心。」橘小姐說,「跟工廠聯繫過了,出院之前可以隨時延長休假,雖說不能帶薪。」

「真是幫大忙了,我還擔心要丟飯碗呢。」

「怎麼會呢!你遭這一劫是因為去救小姑娘,工廠為你驕傲呢。還有,你平時的工作態度好像也是有目共睹的呀。」

「哦?」

「你不是一向工作認真嗎?」

我苦笑着撓撓頭。上司大概對我很滿意。

「老員工說我認真,其實是說我膽小,被上司馴得服服帖帖。」

「哎呀,說得真過分。」

「可能確實如此。上司說的不一定都對,可我沒勇氣提自己的想法,老實說也怕挨訓斥。這就是懦弱吧,我很膽小的。」

阿純很膽小——這是母親的口頭禪。

「認真工作不是壞事呀,況且,真正懦弱的人不會拼了命去救小姑娘。你自信一些,工廠不也是因為肯定你的為人,才給你特別關照的嗎?」

我點點頭。很久沒被人誇獎了。

「對了,探視問題怎樣了?」

我一問,她的臉色又沉了下來:「還不允許,還有許多問題沒解決呢。」

「只見一小會兒也不行?我就是想讓大家看看我挺好的。」

「抱歉,還不行。你自己可能沒意識到,現在這個階段對你非常關鍵。要是你受到點什麼刺激,也許我們就無法正確分析了——這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非常危險。」見我沉默,她接着說,「謝絕探視還有一個目的,具體情況現在還不能說。全世界都在關注你現在的狀態,如果現在允許探視,大概媒體會蜂擁而至,那就沒法治療了。」

「媒體蜂擁而至?」我迎上她的視線,「有那麼誇張嗎?不就是被強盜打中腦袋嗎?當然,對我來說這是件大事,但不會是大眾喜歡的新聞吧,更別說舉世矚目了。」

她邊聽邊搖頭:「你不知道,你能這樣活着、這樣和我們說話意味着什麼。有一天你會明白一切的。」

「有一天?」

「再忍耐一下。」她溫柔得像是在和孩子說話。

我只有嘆氣。「那我只提一個要求。能給我拍照,把照片寄給朋友嗎?可以的話我想附上短信。」

她右手撐着臉頰,左手抱着右胳膊肘想了一會兒,歪着腦袋點點頭。「照片大概沒問題,但得讓我們確認一下你朋友的身份。至於寫信,我得去問問堂元老師。」

「我靜候佳音。」

「期望值別太高哦。現在你的身體……不,你的腦子,已經不光是你自己的了。」

美國女作家韋伯斯特的同名小說中,孤女茱蒂得到一位不知名的好心人資助。茱蒂在不經意間曾瞥見那人被車燈拉長的身影,便稱其「長腿叔叔」。

05

橘小姐說舉世矚目,但我不會單純到全信她的話。二十年前我就知道自己沒有這種運氣。我怕站在人前。作為芸芸眾生中的一員平凡度日更符合我的天性。

阿純很膽小——這話父母不知對我說過多少回,特別是父親,對我一直恨鐵不成鋼。父親年輕時出來闖蕩,好不容易開了家小小的設計事務所,大概正因如此,他才要求兒子也像他一樣有活力。每當我被鄰居孩子欺負跑回家,他都會厲聲叱喝。

記不清是什麼時候了,有一次父親非要讓我去爬家附近的大樹。我不會爬樹,但怕挨訓還是奮力爬了上去。往下爬到一根粗樹枝時,父親說:「你從那兒跳下來。」我怎麼也不敢跳,趴在樹枝上直哭。父親張開雙臂說:「我會接住你的,快跳!」我還是只顧哭泣。這時母親跑過來說:「幹嗎讓孩子做這麼危險的事,你不知道他根本做不了嗎?」父親仍然沉默着張開雙臂,過了好一會兒,才垂下手,轉身回家。我像往常一樣,邊哭邊想父親為什麼要這麼做。

上了高中,我開始在家畫畫,父親的臉色更難看了,說年輕男人在外頭有更多該幹的事,甚至說,干一兩件壞事也沒什麼大不了——一般父母不會這麼跟孩子說。

每當這時,母親總說「不行的,阿純很膽小……」,還要加上「認真善良是這孩子的優點」。父親便越發不高興了。

父親去世時我上高三。蛛網膜下腔出血。醫生說他幹活兒太拼命了,大概是所謂的過勞死。父親確實很勤奮。我本想進美術學院,這時不得不改變計劃。父親留下了一點遺產,母親說她可以出去工作養活我,但我不能那麼沒出息。

可以上學,還有工資拿——被這樣好的條件吸引,我參加了現在所在工廠的系統職業學校入學考試。除了畫畫,我對機械也感興趣。

學校的學制和大學一樣是四年。至此還算一切順利。然而,母親心臟病發作讓我手足無措。一天,我從學校回家,發現她倒在廚房。我知道,以後沒人能保護自己了。我默默哭了好幾天。

「別為難自己,活得像你自己就行了。」母親生前常這麼說。她了解我。我也像母親說的那樣活着,平凡,默默無聞,這樣比較適合我。

一天夜裡,堂元博士帶着若生助手走進房間。和以往的巡查不同,博士腋下夾着個大大的文件夾。我有些緊張。

「今天怎麼樣?」

「還行。」

「嗯。」博士點點頭,在床邊放了把椅子坐下,「今天給你做個測試,目的是確認一下腦功能恢復了多少。」

「我覺得恢復了很多。」

「嗯,聽了小橘的報告,我知道你的健康狀況不錯。但是,腦的損傷會以完全想象不到的形式表現出來,我們得加倍小心。」博士打開膝蓋上的文件夾,「先問問你的名字吧,然後是年齡和住址。你大概會說,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嗎,但是否記得自己事關重要。」

「我不會那麼說的。我叫成瀨純一,二十四歲,住在……」我流利地回答。

博士又問了家庭和經歷。我說起父母時,站在博士後面的橘小姐垂下了眼帘。她是個善良的女子。

「你說你曾經想當畫家?」

「對,現在我也喜歡畫畫。」

「哦,現在也是?」博士似乎對此很感興趣。

「周末時基本上我都在畫畫。」

現在我的房間裡大概還攤着剛開始畫的畫布呢。

「你都畫些什麼呢?」

「什麼都畫,最近主要在畫人像。」

模特兒總是同一個。

「嗯。」博士稍稍直了直腰,舔舔嘴唇,「現在呢,還想畫畫嗎?」

「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接着,他又問了幾個問題,最後讓我接受了智力測試的筆試,測的是計算能力和記憶力。我覺得自己的智力和遭遇事故前似乎沒什麼差別。

「辛苦了,今天就到這兒吧。」博士把我的答案夾進文件夾,站了起來,然後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俯視着我,「小橘跟我說了你想給朋友寄信的事,批准了。」

「多謝。」我在床上點頭致謝。

「你的朋友叫……」博士從白大褂口袋裡拿出一張小紙片,「葉村惠——是個女孩子。」

「是。」我覺得臉上一陣發燒。

「怪不得。其實,自從你被帶到這兒,好像有個女孩子每天早上都跑到問訊處詢問,沒準就是她。」

「大概是。」

「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博士看我的眼神比以往要嚴肅,「現階段我們必須保存所有關於你行動的材料,所以你寫的信也得用複印件寄給對方。」

「讓我公開信件?」我吃了一驚,提高了音量。

「不會公開。」博士肯定地說,「只是作為我們的資料暫且保存,不會給任何人看,不需要時會當着你的面銷毀。」

我目瞪口呆地依次看看博士和兩個助手的臉,他們都絲毫沒有改變想法的意思。

「真沒辦法。」我聳聳肩,「能把信的原件寄給她嗎?寄複印件實在是……」

堂元和若生互相看了看,終於沖我點點頭:「行,我們也讓一步。」

他們倆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若生獨自回來,手裡拿着拍立得相機,像是要用它給我照相。

「難得照個相。」他把電動剃鬚刀借給我。我不勝感謝。要是鬍子拉碴的,做什麼事我都會無法集中精神。

剃完鬍子,若生幫我隨意拍了幾張,讓我從中選出滿意的。哪張都差不多。看着照片上的自己不太像病人,我放下心來。

「是女朋友吧?」離開前他問道。

他問得再自然不過了,我也若無其事地回答:「啊,沒錯。」過了一會兒,橘小姐拿來明信片和簽字筆,說今晚寫好了放在枕邊,下次阿惠來的時候就能替我交給她。

確信她的腳步聲遠去後,我伸手拿過卡片和筆。只要能和阿惠聯繫上就好。阿惠一定很擔心我,收到我的信也許會像孩子一樣雀躍——想到她的樣子我就怦然心動。

第一次見到葉村惠是在兩年前,她碰巧去了我經常光顧的畫具店做店員。她不是美女,但身上有一種令周圍空氣變得溫暖的氣質。我有種衝動,想拋開店員和顧客的關係和她說話,但我從沒和女孩子交往過,連約她去咖啡館都開不了口。我能做的只是儘可能長時間地黏在店裡,買上許多零碎東西——買得越多,在收銀台前面對她的時間就越長。

先開口的是她,問我在畫什麼。我興奮不已,急忙說起了當時剛開始畫的花卉。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畫的意境描繪出來,她聽後說很想看看那幅畫。

「那我下次把它帶來?」對我來說,這話是下了很大決心才說出口的。

「真的?好期待呀。」阿惠把雙手合在胸前。

那天回到家,我襯衫的腋下部分已汗濕了一片。能跟她親近讓我喜出望外。

第二天,我拿着畫興沖沖地來到畫具店。推開玻璃門前的剎那,我注意到店裡的情形——阿惠正和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說話,那表情不是店員對顧客的那種,比前一天面對我時還要親熱。

我沒有進去,徑直回了家,把畫扔在一邊倒頭便睡。我厭惡自己的愚蠢——她並沒有對我特別親熱,而是對誰都如此,要是我果真拿着畫去,就算她嘴上不說,心裡肯定會為難。

以前也有過同樣的經歷,別人對我稍稍親熱一點,我就頭腦發昏,產生對方對自己有意的錯覺。每當意識到那不過是好感或是社交辭令,我就會厭惡自己,覺得受到傷害。

我此後很久都沒去那家店,不知為什麼,我害怕碰見阿惠。

後來再碰見她,不是在店裡而是在公交車上。我一眼就注意到她了,心想她不一定記得自己,就沒有打招呼,結果她撥開人群走了過來。

「最近都沒見到您呀,很忙嗎?」阿惠問。

我呢,光是見她還記得自己,腦子就一片空白了。「啊,不……」我語無倫次。

她接着說:「花兒還沒畫好嗎?」

啊!我在心裡叫了一聲。

「上次您不是說要帶來的嗎?我一直等着呢。您沒來,我想大概是還沒完成……」

我盯着她的眼睛,想,果然是個好女孩,她並不是隨隨便便那麼說的。我為自己不相信她的好意而感到羞愧。

聽我說畫已經完成,她像是想馬上看看。我一咬牙,說請她到家裡來看,她很高興:「哇,可以嗎?」

簡直像做夢一樣,葉村惠到家裡來看我的畫,而且讚不絕口。我很想緊緊擁抱她,但這根本不可能。我坐在離她最遠的位置上看着她,滿足得像得到了舉世無雙的藝術品。

此後,我每畫完一幅,都會拿給阿惠看。沒什麼得意之作,但見她仔細觀察並點評,我非常開心。

「你可真喜歡畫花兒和動物。」有一回阿惠說。我給她看的全是這些。我說自己其實想畫人像。

「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