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身 - 第2章

東野圭吾

我開始頭疼,皺起眉頭,兩手摁着太陽穴。手碰到了繃帶。我怎麼綁着繃帶?

「你頭部受傷了。」像是覺察到了我的心理,橘助手說。我看着她,似乎覺得在哪兒見過。她算不上美女,卻像是哪個叫不上名字的外國演員。

「頭部……然後……我得救了?」

「多虧最新醫學,還有幸運之神救了你。」若生助手說。他看上去與其說像個醫生,不如說像個銀行家。

我在毛毯里試着動了動手指和腳趾,都還在,看來四肢尚全。我從毛毯里伸出右手,看了一會兒,用手摸了摸臉,並沒有重傷,似乎受傷的只是腦袋。

我想起身,全身重得像灌了鉛。我勉力試了一下,隨即放棄了。

「現在最好不要勉強。」堂元博士說,「你的體力消耗過大,昏睡了三個星期。」

「三個……星期……」我不能想象自己處於何種狀態。「好好休息。」博士隔着毛毯敲了敲我的腹部,「耐心等待恢復吧,不用着急。你有足夠的時間,很多人在期待你的康復。」

「很多……人?」

「沒錯,可以說是全世界的人。」博士言畢,旁邊兩位都使勁點頭。

03

此後,我重複着睡眠和甦醒,周期比正常時要短得多。博士說,這樣我的頭腦會一點點慢慢恢復——似乎是在證明這一點,每當我醒來,記憶就像潮水一樣復甦。

我叫成瀨純一,在工業機械廠的服務部上班,主要的工作是處理客戶投訴、修理損壞的機器。我穿淺藍色制服,那制服被機油染得接近灰色。在單位我的外號是「老實蛋」,老員工說這是因為無論上司說什麼,我都點頭稱是。

周末我就攤開畫布,畫畫是我的樂趣之一。去年年底,我買了一套嶄新的油畫畫具。

我住在狹窄的單身公寓。說是公寓,其實只是個廉價的住處,每次做飯都得套上一隻拖鞋,一隻腳里一隻腳外地才能進廚房。

公寓——那條件惡劣的公寓,正是令我陷入這場悲劇的罪魁禍首。我想找套條件好一些的房子,去了附近的地產中介公司,就是在那兒被槍擊中了腦袋。

那是在下午五點左右。我選擇那家店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從外面看,店員似乎態度不錯。若看到哪家店裡坐着個嚴肅的男人,我可不會進去。

櫃檯邊有個年輕女顧客正在和店員說話,裡頭有五個員工坐在桌前幹活兒,三男兩女。

房間左邊有一套豪華沙發,一位身着質地優良的白色毛線外套的女士,正和店長模樣的年長職員坐在那裡,邊喝茶邊談笑風生。她到這兒要談的事大概跟我們的屬於完全不同的層次。

我前面的年輕女顧客攏了攏長發,似乎沒找到滿意的房子,滿臉不悅地離開了櫃檯。一個瘦長臉的男職員說:「有了合適的房源再跟您聯繫。」她回頭略一頷首,走了出去。

「藤田,到時間了,能關一下大門嗎?」瘦長臉在招呼我之前對同事說。一個戴圓眼鏡的女職員應聲站起。這家店像是五點關門。她向門口走去。

瘦長臉帶着職業性的笑容對我說:「讓您久等了。」

我靠近櫃檯:「我想找房子。」

「什麼樣的呢?」

「普通的就行,有個廚房……」

「一居室?」他有點着急地問,「是要租吧?」

「對。」

「哪一帶的房子呢?」

「大概就這附近……離車站稍微遠點的也行。」

我還沒說完,他便從旁邊拿過厚厚的文件夾,裡面有許多房源資料。

「房租的上限是多少呢?」他邊翻資料邊問。

我想說一個比現在的房租略高的數目,但瞥了一眼資料就把話咽了回去——上面的金額比我想的高出許多。「您的預算?」見我沒回答,店員有點不耐煩地問。我不禁說了個大大超出預算的數目。店員臉色溫和下來,又翻起了資料。

說什麼呢——我暗罵自己。找套付不起租金的房子怎麼辦?得趕緊改口,但我沒有勇氣,那肯定更要遭白眼。

我開始考慮該如何回絕他推薦的房子,只能找個藉口推掉了。我究竟到這兒幹嗎來了?

過了一會兒,店員像是找到了合適的房源,把文件夾朝我遞過來。我裝出有興趣的樣子探過身去。

就在這時,他來了。

我沒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也許那個年輕女子前腳剛走,他後腳就進來了,也許就搶在戴圓眼鏡的女店員關門之前。

他像是想聽聽我和店員的對話,站在我們身旁。年紀看不大出來,大概和我差不多,或者稍大一些。他穿米色風衣,戴深色太陽鏡。

店員想對他說「您稍等」,剛要開口,他已開始行動。他從風衣口袋裡慢慢伸出右手,手裡握着個黑色傢伙。

「別亂動,按我說的做。」他的聲音毫無起伏,但非常洪亮。

店裡所有的人頓時目瞪口呆,大家剎那間都不明白他拿着什麼,又說了什麼。當然,我也是。但由於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他的行動,我很快反應過來他拿的是什麼。

有個女店員正拿着話筒。他把槍口朝向她:「掛掉電話,要自然地和對方說。」女店員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掛了電話。

「放下百葉窗。」他命令窗邊的男店員。店員三下並作兩下,慌慌張張地放下窗簾。大門的帘子已經拉上了。

他看着我:「你是顧客?」

我看着他的手點點頭,出不了聲。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手槍,烏黑鋥亮的槍身說明了一切。

他瞥了一眼櫃檯上放着的文件夾,臉抽動了一下:「太奢侈!一個人住一間四疊半的就夠了。」

勞您費心——我要是再有點膽量就這麼回話了,但我的嘴像是被糊住了似的動彈不得,戰戰兢兢地看着他的眼睛。在太陽鏡後面,他的眼睛像死魚眼一樣了無神采。

「慢慢往後退。」

我照做了。不用說,我已經兩腿發直,只能慢慢走。我退到了沙發那兒,坐在沙發上的貴婦和年長的胖職員面無血色。

他的視線移向胖男人:「你是店長?」

胖男人晃着下巴上的贅肉點點頭。

「命令你手下,把錢都放進這個包。」他把放在腳邊的旅行包拿到櫃檯上。

「這裡沒有現金。」店長聲音顫抖。

他走近兩三步,持槍對着店長:「你和老闆明天要去收購旅遊區的地皮,拿兩億元給地頭蛇看,這筆錢就在這兒的保險柜里。我說的是,把它拿出來。」

「你怎麼知道……」

「廢話!明白了就照辦,別磨蹭!把我惹急了小心挨槍子兒!」

被槍頂着的店長在咽唾沫。「明白了……佐藤,你照他說的辦!」

聽到店長吩咐,窗邊的男店員站了起來。

佐藤把保險柜里的錢往包里裝時,大家都被勒令雙手抱頭站着。他靠牆站着,警惕地盯着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我想通風報信,但一籌莫展。跟銀行不同,這兒大概沒有直通警察局的報警器——只能考慮在他出去後怎樣儘快報警。估計他會切斷電話再走。

正這麼想着,視線一角有什麼東西在動。我轉動眼珠看過去,心不禁怦怦急跳起來。

沙發靠背和牆壁之間藏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可能是白毛衣女顧客的女兒。母親被迫雙手抱頭,緊閉雙眼,驚恐之下失魂落魄,沒注意到身邊不見了女兒。

小女孩從沙發背後伸出胳膊,想打開窗子。窗子沒上鎖。

我心裡大叫「危險」的剎那,他瞥見了小女孩。女孩已打開窗子,正想爬出去。

他二話沒說,把槍口轉了過去,眼皮眨都沒眨。我從這空洞的眼神中感覺到他真要開槍。

危險!——我一邊叫一邊去拉小女孩。我聽見了誰的慘叫,同時還有什麼聲音。剎那間,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擊飛,全身熱得像着了火。

隨後,意識消失了。

04

照堂元博士的指示,我將進行長期療養。給我的單間比公寓房間還大,照顧我的主要是橘小姐——那個像演員的女子。對她,還有堂元博士和若生助手,剛開始我並不知道他們是誰,總不能輕鬆對話,突然被問到什麼,會一時語塞。過去朋友總說,阿純是慢性子。隨着記憶的恢復,這老毛病也跟着出來了,真諷刺。儘管如此,幾次交談之後,我跟他們也能輕鬆對話了。

我的身體恢復得比想象的還順利,從昏睡中醒來五天後,能從床上起身了,又過了三天,已經能吃普通的食物——這真讓人高興,因為此前吃的都是內容不明的流食,那味道簡直讓我想詛咒自己的舌頭。但比起昏睡中人們用導管給我提供營養,也許光是能用嘴進食就算是幸福了。

至於記憶,眼下似乎也沒問題,朋友的電話號碼我全都記得,但我還是擔心會有後遺症。

房間內有衛生間,我幾乎整天足不出戶,只是在做腦波檢測、CT的時候才出門。我第一次來到走廊時,仔細觀察了周圍情形,發現這兒跟以前見過的醫院在各方面都大不相同。除了我住的這間,再沒有看起來像病房的房間,只有手術室、實驗室、解剖室,沒有其他門,並且這三扇門緊閉着。我看見自己住的房間門牌上寫着「特別病房」。我不知道特別在哪裡。

還有,這兒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看看四周,什麼都沒有。沒有椅子,沒有暖氣片,牆上一張紙也沒貼。最奇怪的是,在這兒除了堂元博士及其兩名助手,我沒見過任何人。

「這兒和一般醫療機構不同。」做完腦波檢測回病房時,橘助手邊推輪椅邊說,「給你做的手術可以說是劃時代的,這一層是專門做研究用的。」

「醫院的研究所?」

「算是吧,配備最新設備哦。」她似乎對能在這兒工作很自豪。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自己會是規格如此之高的研究對象。

第十天早飯後,我老實對橘小姐說出了自己的三個疑惑。

第一,襲擊我的那人後來怎樣了?

「我也不太清楚,報紙上說他死了。」她邊收拾碗筷邊說。

「死了……怎麼死的?」

「開槍打了你之後,他四處逃竄,但四處被追,走投無路,自殺了。」

「自殺……」我想起了那人毫無表情的臉。臨死時,他的臉會因恐懼而扭曲,還是依然面無表情?「那個……橘小姐,」我小心翼翼地說,「能讓我看看報紙嗎?我想親眼看看那件事是如何了結的。」

橘小姐兩手端着餐盤搖頭:「我理解你的心情,不過還是等出院後吧,現在給你看的文字必須經過堂元老師檢查。」

「光看看標題就行。」

「是為你好呀。」橘小姐嚴肅地說,「大腦這東西比你想象的要脆弱。再說,只是過幾天嘛。」

我不好再說什麼。

令我不解的第二個問題是治療費。看來我做的是個非同小可的大手術,之後又是特殊待遇的看護,看起來一時半會兒還出不了院。所有這些我不知道要花多少錢,但可想而知是個天文數字。

「嗯,大概會是一大筆錢。」橘小姐淡淡地說。

果然。我已有了心理準備,最近根本沒去想這一大筆費用,撿了一條命已經沒什麼可抱怨了。

「這些治療費用可以分期支付嗎?」我一邊問一邊在腦子裡飛速計算每個月最多能付多少。搬家肯定沒指望了。

橘小姐聽了莞爾一笑:「不用擔心哦。」

「啊?」我睜大了雙眼。

「這次的治療費不用你掏。詳情現在還不能說。」她用食指抵着嘴唇,「首先,這次手術的相關費用全部從大學研究所預算中支出,因為手術還沒成熟,還在研究階段,理應如此,檢查費用也一樣。你要負擔的是住院費、伙食費和雜費,不過,這些也有人替你支付。」

「替我?」我不禁提高聲音,「究竟是誰?」

「很遺憾,現在還不能說。現在就讓你知道的話對你不好。」

「……真不敢相信,像是做夢。不會是長腿叔叔吧?」我搖着頭自言自語。我想不出誰會這麼幫我,親近的人像約好了似的全都生活儉樸。「總有一天會告訴我吧?」

「嗯,總有一天。」她回答。

不管怎樣,不用擔心治療費了,謝天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