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飯店 - 第4章

東野圭吾

「你想想我們系裡其他那些傢伙的尊容吧,有一張飯店服務人員的臉嗎?英語交流也是完全不行。從這方面來看,你長得還不錯,因為有海外經歷,英語也沒問題。再說這都是已經決定了的事情了,事到如今你就別廢話了。」

「我只是在這裡抱怨幾句。」新田將桌子上的書拿了起來,翻開一看,原來是《鐵臂阿童木》的漫畫。

本宮從身邊的包里拿出了一個文件夾,對新田說:「你看看這個!」

「是什麼啊?」新田接過了文件夾。裡面貼着各種各樣人的照片。有一些是快照,還有一些是某種證件照。照片的下面標記着名字和與三名被害者之間的關係。

「這就是到目前為止三起案件的相關人士。照片的數量是五十七張。」

新田已經理解了這個文件夾的用途。

「萬一有照片中的人出現,就要作為目標堅決盯住吧?」

「就是這麼回事。不止是這裡。緊急通道和員工通道都安排了便衣,所有人手裡都有這個文件夾。」

「可是說是萬全的準備了吧。」

對於新田的說法,本宮癟了癟嘴,把文件夾裝回到了包里。

「不管我們怎麼盯梢監控,如果真正的罪犯是從沒有出現過的人,我們是毫無辦法的。那傢伙可以堂堂正正地從我們眼皮底下走過。如果他入住了客房,我們就更沒有機會動手了。也沒有辦法調查誰是可疑人物。可以這麼說,你們才是破案真正的希望。」本宮邊說邊聳着肩膀,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其實也用不着我過多地分析,系長應該早就給你們打氣動員過了吧。」

從這位前輩刑警的口氣里,能夠微妙地聽出一絲抱歉和無可奈何。也許他正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無力吧。「我完全理解這次任務的重要性。」新田站起身來。

根據從關根那裡看到的平面圖顯示,這一層還有兩處安排了便衣盯梢。一處在衛生間旁邊,還有一處是在前台的前方不遠處。新田分別確認了一下這兩個地方。兩處都安排了不知在哪裡見過一兩次的同事,都向新田投來了意味深長的眼神。對方當然知道有哪些警察被安排潛入飯店內部了。

前來辦理入住的客人好像多了起來,在前台前方排起了長隊。大概因為是周末,情侶和攜家帶口的客人比較多,不過商務人士模樣的男士也不少。再者因為這裡距離機場巴士站很近,還能看見許多外國客人。

這時從隔壁傳來了一陣英語的嘟囔聲,意思是「還是老樣子啊」。說話的人是一位高個子的金髮男士,手裡拿着行李箱。

「老樣子是什麼意思?」新田用英語問道。

男子夾雜着一絲苦笑歪着頭說:「我每次都是坐同一個航班,這個時間到達飯店,從來就沒有碰到過輕鬆的辦理入住的情況。特別是星期五,永遠都有這麼多人。」

「是嗎?」

金髮男子不可思議地看着新田說:「你不知道嗎?」

「不好意思,我還是個新人。今天是過來實習的。」

「是這樣啊。能夠在這麼好的地方找到工作真的很不錯。在我經常入住的飯店當中,這裡能排到前五名。」

「非常感謝!」

「那麼,你加油吧,我也要加油排隊了。」男子說着拉起了行李箱,向隊尾走去。

目送着男子離去的背影,新田的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能排進前五名——雖說這跟自己沒什麼關係,可是聽到這樣的讚賞心情卻不錯。

就在這個時候。

旁邊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喂,你!」新田沒有理會,那個聲音又說道:「喂!說你呢!」

新田朝着聲音的方向看去,發現一位五十多歲的胖胖的男士正不快地瞪着自己。

「有什麼事嗎?」新田問道。

「就這個啊。你不能想想辦法嗎?」男士說着,微微抬起雙下巴指向了長隊的方向。

「你是想說什麼?」

「我現在很着急。我約了客戶六點鐘在這裡的日本料理店見面。在那之前我想辦好入住手續。」

新田看了看腕錶。距離六點只差五分鐘了。看隊伍的情況,排到他的時候恐怕要過六點了。

「那麼等您吃完飯再來辦理入住手續怎麼樣?」新田試着建議道。

「要是不事先辦理好入住,就不能把餐費計入房費了,不是嗎?我會很不方便的。你倒是快點想想辦法啊。」

「對不起,我也沒有什麼辦法。其他人都在規規矩矩地排隊呢。」

「我可是這裡的常客,」男人的聲音里透露出一種脅迫,「而且這一次,我預約的也是行政房!」

「你說的這些都沒什麼關係。不能只對你……不能只對客人您開特別通道。都是成年人了,這點道理還是懂的吧?」身材肥胖的客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似的抬頭看着新田。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你把客人當作什麼了!」

「即使是客人也不能無視規則吧——」

「客人您好。」這時一個聲音打斷了新田,同時在他的左側出現了一個黑色的身影。一瞬間的工夫,山岸尚美的背影已經擋在了新田面前,「請問發生了什麼事?」

「簡直太過分了。這傢伙也太沒禮貌了。」

身材肥胖的客人語氣激動,把自己的要求和對新田的不滿混雜在一起一股腦兒說了出來。言語間邏輯混亂,完全不得要領。

「原來是這樣啊。真是太抱歉了,在您着急的時候給您造成不快。」讓人有些吃驚的是尚美似乎搞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並開始向客人道歉:「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來替您辦理入住手續吧。您可以先去日本料理店。等手續辦好,會有工作人員把房卡和住宿登記表給您拿過去,到時您只要簽個字就可以了。」

「我可以先去餐廳是吧?」男人板着臉確認道。

「當然了。但是有一點要麻煩您,您能先告訴我您的姓名嗎?」

確認了男人的姓名後,尚美轉身面向新田。

「你先去前台後面吧,我也馬上過去。」尚美低聲對新田說。

新田點了點頭,瞪了男人一眼。那個男人吃驚得向後仰了一下身子。

新田拉開櫃檯裡面的門,進入前台後面的辦公室。不一會兒,一臉嚴肅的山岸尚美也進來了。

「新田,你這樣做我們很困擾。」尚美提高了聲調。

「什麼?是那個客人很奇怪好嗎?」

尚美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堅定地搖了搖頭。

「他並不奇怪。如果很着急想快點辦好入住手續卻辦不了,理所當然想要尋求我們的幫助。」

「但是其他客人不是都在老老實實地排隊嘛。這種只對發牢騷的客人特別對待的做法合適嗎?即使對方是客人,不對的事情就應該說不對,不是嗎?」

聽完這番話後,尚美用細長而清秀的眼睛直視着新田:「我倒想問問新田先生。警察的工作就是要抓住做壞事的人吧。那麼,一種行為是正確還是錯誤,又是怎樣來判斷的呢?」

新田迎着尚美的目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正確的事情與錯誤的事情之間的區別,一個正直的人用他的常識就可以判斷。」

尚美冷淡地揚起了下巴,微微一笑。

「那麼我繼續問你。以前邊開車邊接打電話是沒有問題的,可是現在不行了。以前坐在汽車后座的乘客可以不系安全帶,現在也不行了。原本不是錯誤的事情,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錯誤了。這難道不奇怪嗎?」

「你這是在詭辯。法律改變了,規則也隨着改變了。所以,違反規則就是錯誤的行為。」

「那麼,我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警察根據是否遵守規則來界定正確和錯誤——不是嗎?」

「嗯,可以這麼說吧。」新田撓了撓鼻尖周圍。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們也是一樣的。作為飯店工作人員,我們也非常重視我們的規則。」

「是這樣嗎,那你為什麼允許剛才那位客人不遵守規則?來晚了是他自己的錯,按照順序排隊才是正確的規則不是嗎?」

尚美搖了搖頭。「我們沒有那樣的規則。」

「你說什麼?」

「我們的規則是由客人來決定的。在以前的職業棒球比賽中,有一位裁判對外宣稱自己就是規則手冊,我們也一樣。客人就是規則手冊。所以客人是不可能違反規則的,而且我們也要去遵守他們定下的規則。絕對遵守。」

這一番言論讓新田感到震撼,他竟一時語塞,剛整理好的新髮型都被他抓亂了。

「也就是說客人就是上帝,是絕對不能忤逆的是嗎?但是如果我們對客人的無理要求也全部滿足的話就失去底線了。如果你也說,他也說,所有的人都隨便提要求的話,事情會變得不可收拾的。」

「妥善處理這些事情正是我們的工作職責。如果所有的客人都既有教養,又理智,還有耐心的話,那就沒有比飯店服務員更輕鬆的工作了。」

一席話說得新田又無法反駁了,只得深深地嘆了口氣。

「雖然你這份心思很了不起,可是有必要做到那種程度嗎?」

就在新田歪着頭納悶時,從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這就是飯店啊」。新田回過頭,看見一位三十五歲左右的清瘦男士,身上穿着前台接待員的制服。

「不好意思,我就在裡面所以聽到了你們的談話。」

男士自稱久我,是前台經理。

「事情的經過已經聽說了。作為飯店方我們會竭盡所能協助你們的調查,所以如果有什麼需要的話儘管提出來,不要客氣。」

「那太感謝了。」新田鞠了個躬。

「新田先生,雖說你化裝成了飯店服務員,但也沒有必要把它想得太難。」久我笑着說道,「基本上就是給客人提供一個舒心愉悅的氛圍,注意自己的儀容儀表和遣詞用句也是這個用意。如果自己的話被反駁,幾乎所有的人都會感到不高興。所以飯店工作人員不會去反駁客人的言論。不過,也不是說客人提出什麼要求都要滿足他。」

「那是什麼意思?」

「就像我剛才說過的,讓客人感到舒心愉悅是第一要務。反過來說,如果做到了這一點,就不一定要完全按照他們的要求去做。」

「這是什麼跟什麼啊。簡直就像打禪語一樣。」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只要跟山岸在一起工作。因為她很優秀。」

聽完久我的話,新田將目光轉向了尚美。尚美一臉冷淡的表情迎上了新田的目光,可又馬上垂下了她那細長清秀的眼睛。

簡單地吃過晚飯後,新田在山岸尚美的催促下去了前台工作區。一時半會兒新田也不可能上手辦理入住手續,今天的任務就是站在後面觀察其他接待員是怎麼工作的。當然了,新田的目光實際上一直盯着每一位辦理入住的客人。此時一臉無辜、若無其事的客人中,很可能隱藏着企圖策劃第四起兇殺案的人物。

可是就算是這樣——

客人的數量也太多了,新田心裡想。即使都是商務人士,給人的感覺也千差萬別。有渾身上下都是名牌的人,也有穿着寒酸、表情疲憊不堪的男士。有對飯店服務人員態度傲慢無禮的人,也有莫名其妙顯得卑微膽怯的人。

可能因為是周末,今天旅行的客人比商務人士更多一些。很明顯是帶着孩子出行的四人家庭,多半是從寒冷地區過來的,一直念叨着「還是東京比較暖和」。看起來應該是父親的男士,還沒有在住宿登記表上簽名,就向山岸尚美詢問了去東京迪士尼樂園的路線。尚美呢,當然沒有催促那名父親簽名,而是拿着觀光地圖開始了認真詳細的講解,沒有流露出一丁點焦急的情緒。

還有一位一眼看上去就像是黑社會的男子。氣勢洶洶地邁着步子向前台走過來,嚼着口香糖直接扔下一句「我姓佐藤」。名叫川本的年輕接待員詢問他的名字,男子細細的眉毛立刻擰了起來,嘟囔道:「我就是剛才打電話的人。快拿表格來。我給你填上!」

在男子填寫住宿登記表時,川本小聲地問山岸尚美是否需要收取這位客人的保證金,也就是押金。山岸尚美立刻簡短地回答「不用」。

這時服務生也向前台走了過來。川本正準備把房卡遞給他。可是男子說着「不用了,別跟過來」就一把搶過房卡,轉身離開了。新田的目光跟隨着男子,忽然看見一位打扮花哨穿着入時的女人,左手挎住男子的右臂。兩人一起朝着電梯間走去。

趁着客流中斷的空當,新田問山岸尚美剛才為什麼不收取保證金。尚美輕描淡寫地回答:「理由很簡單。因為我覺得多半會被拒絕。」

「就因為這個?」

「當時還有別的客人在等候。如果跟他起爭執,會給其他客人帶來不愉快的經歷。也會給久等的客人添麻煩。根據情況隨機應變也是對我們這一行的要求。」

「也許那位客人會抱怨。可因為這個就能打亂程序嗎?就算客人就是規則手冊,該收錢的時候不收錢不是很奇怪嗎?如果客人發牢騷就什麼都聽他們的,那萬一他們不想支付住宿費了,你怎麼辦呢?」

對於這個問題,尚美的回答更是簡單明了。

「不支付住宿費的話就不是客人。因此,就不必遵從他們的規則了。我們這邊會按照正常的流程採取措施。首先會勸說客人支付費用,如果無法說服的話我們會報警。」

「那為什麼在押金的問題上不用同樣的方式——」

「押金只是一種保證金。即使不收,用其他形式保證客人能夠支付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