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禱落幕時 - 第3章

東野圭吾

「嗯……」康代努力想着,「我想應該沒有吧,也沒聽百合子提起過。」

「那麼,關於那個人,您還記得些什麼嗎?比如老家是哪裡,畢業於哪個學校,或者經常去的地方之類。」

「地方……」一些記憶划過了康代的腦海。她隱約記得百合子曾經提過一個令她印象頗深的地名。終於,那幾個字在腦海里逐漸清晰。「對了,日本橋……」

「日本橋?東京的?」

「是的。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但百合子曾經提起過。她說綿部先生經常去日本橋,常跟她聊起附近有名的景點和商店。百合子雖然以前住在東京,但似乎並沒怎麼去過那裡。」

「那綿部先生為什麼去日本橋,您聽說過嗎?」

「不好意思,這我就……」

「沒關係,光這樣就已經很有參考價值了。」加賀再次將目光投向櫥櫃。他的側臉看上去是如此認真執着,眼裡散發出銳利的光芒,那是警察的表情。

三天後,加賀去康代的住處還鑰匙。他說百合子的東西已經全部搬走,電器、家具和被褥之類都讓廢品回收公司的人處理掉了。

「衣服出乎意料的少,讓我有些驚訝。如果她還活着,該是五十二歲……真的只需要那麼點衣服嗎……」加賀看上去有些無法釋懷。

「百合子是個勤儉節約的人,從不會一件接一件地買新衣服,而且,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門的機會應該也很少吧。」

「是嗎。」低下頭的加賀眼裡滿是悲涼。

「百合子的衣物怎麼處理的?」

「扔了。」康代的問題換來一句簡潔的回答,「我就算拿了也實在沒什麼用。」

康代一邊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一邊又想着他將過世母親的衣物塞進垃圾袋時的心情,胸口有些疼痛。

兩人再次來到那棟小樓,檢查了一遍那個已被打掃乾淨的房間。只有曾經放過櫥櫃的那塊地面跟周圍的顏色完全不同。

「其他東西都送到加賀先生的住處了?」康代問。「都裝箱郵寄了。我想一件件地檢查一遍,仔細地感知母親這十六年來是如何生活的。」加賀的臉色有些難看,「雖然我知道,即便這樣也已經於事無補。」

「怎麼會。」康代說,「一定要好好地替百合子留下那些回憶,那十六年的回憶。這是我對你的請求。」

加賀微微點頭一笑。「我也有一個請求。」他說,「關於那個姓綿部的人,您如果想起了什麼,可否再告訴我呢?不管多麼瑣碎的細節都可以。」

「我明白。一定告訴你。」

「拜託了。」

加賀說要回東京,康代用車將他送到了仙台站,又跟着送到了檢票口。向康代道過謝後,加賀轉身大踏步地走了起來。直到這時康代才第一次意識到,他的面容跟田島百合子很像。

從這些事情發生時算起,又過了十多年。這期間康代自身以及她周圍有過很多變化,其中最大的變故當算是東日本大地震以及核泄漏事件了。回想起地震時的情景,康代至今仍會全身顫抖。看到破敗的城市時,她覺得那簡直就是地獄,沒過多久她就意識到像自己這樣活下來的人是多麼幸運。她的親戚大多生活在氣仙沼,其中大部分人都被海嘯吞噬,丟了性命。事後她到那裡打算獻上一捧花時,滿目的瘡痍令她連話都說不出來,放眼望去全是堆積如山的灰色瓦礫。漁船、汽車以及被毀的房屋在泥沼中堆疊在一起,可以想象其中恐怕還沉睡着很多仍未被發現的遺體。起風的時候,刺鼻的惡臭幾乎令人窒息。

她經營的兩家店面在地震後都關了。生活物資的供給中斷,反正也無法正常營業,而且她覺得即便修好店面,恐怕也沒什麼客人會來。那時的她也已經七十多歲,覺得該休息了。

靠着經濟景氣時存下的養老金,康代總算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每個月跟舊時老友小酌幾次,有時還出去旅行。她自己認為,作為親身經歷了那場地震的人,這已然是最完美的人生了。

就在這完美人生的某一天,康代讀着報紙,不經意間想起了加賀恭一郎這個人。社會版面上登載了一條發生在東京的殺人案的報道。看到「警視廳搜查一科」這幾個字,她想起了他。他究竟還在不在這個部門,康代並不知道。他很重禮儀,每年都寄來賀年卡,可是關於自己的事卻隻字不提。或許他仍想得到關於綿部的消息,所以才將和康代的聯繫保持至今。但是自百合子去世之後,綿部從未聯絡過康代。

報道上說,東京市區的一所公寓裡發現了一具被害的女性屍體。一瞬間,發現田島百合子遺體時的情景在康代腦海里浮現。隨後她又想,不知道加賀是不是正在參與案件的調查呢?

日語中這兩個姓的發音都是watabe。

第二章

出現在會客室的,是一個身着西裝、五十歲上下的矮個子男人和一個比他更矮的女人。兩人一邊低頭行禮,一邊拘謹地走進房間,用略帶膽怯的眼神看着松宮等人。這並不奇怪。房間裡竟有五名參與調查的警察,而且除了年輕的松宮,其他人全是一副凶神惡煞的表情。

「押谷文彥先生和妻子昌子女士,沒錯吧?」松宮等人的上司小林看着材料說道。

「是,我是押谷。」男人答道。

「感謝你們遠道而來。我是負責本次調查的小林。請坐吧。」

看到兩人在椅子上坐定,一直站成一排的松宮等人也相繼坐下。

「遺物都確認過了嗎?」小林問。

「剛才都看過了。」押谷動着僵硬的下巴答道。他帶着關西口音。「我老婆說應該沒有錯,手錶、手提包還有旅行包,全都是我妹妹的東西。」

小林那細細的眼睛轉向押谷昌子。「是這樣嗎?」

「是。」她小聲回答道,眼睛已經充血,「我記得很清楚。道子很喜歡那個旅行包,去年一起去溫泉的時候她也帶着。」

小林呼了口氣,略微跟旁邊的股長石垣點頭示意,又面向那對夫妻。「我想你們已經得到了消息,指紋對比和DNA鑑定的結果已經出來了,證實死者是押谷道子女士。還請你們節哀。我們由衷地感到遺憾。」

小林說罷,松宮等人都低頭鞠躬。

押谷長長地嘆了口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聽說屍體是在別人的房間裡被發現的?」

「是的。但請先讓我們按順序問一些問題。你們有時間嗎?」

「沒問題,你們儘管問。我們平時並不在一起生活,所以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全答上來。」

「沒關係。首先,你最後一次跟你妹妹交談是什麼時候?」

押谷夫婦相互看了一眼,開口的是妻子昌子。「上個月初打過電話,計劃一起去京都賞櫻花。去年我們倆也去過。」

「比起我來,妹妹跟我老婆的關係更好。」押谷在一邊補充道。

「打電話時,她提過要來東京嗎?」小林問。

「沒有。」昌子搖頭,「完全沒聽她說過。所以警察讓我看遺物的照片時,我真的不敢相信,怎麼會在東京的公寓裡發現她的屍體呢……不過所有的東西都跟道子的太像了……」話說到一半,似乎是為了壓抑激動的情緒,她低下頭捂住嘴,勉強止住了眼淚,深呼吸後又抬起了頭,「不好意思……」

「你們報案要求尋人是在三月十二日星期二,沒錯吧?」小林確認道。

「沒錯。」這次是押谷回答的,「那天,道子公司的人打來了電話,說她前一天無故缺勤,手機打不通,家裡好像也沒人,問我們知不知道怎麼回事。因為道子還單身,所以緊急聯繫人是我。我們也儘量幫着想了想,結果還是沒有一點頭緒,所以就到警察局報案了。」

「是什麼公司?」

「負責房屋清潔的公司。」押谷轉向妻子,用催促的眼神朝她示意。昌子於是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張名片,放在桌上。「我們拿到了道子上司的名片。」

小林拿起名片。「這個我們可以暫時保管嗎?」

「當然可以,就是給你們拿來的。」押谷答道,「據那個上司說,直到她失蹤前一周的星期五,她都一直很正常地到公司上班。但他說道子似乎跟同事們提起過,說周末打算出去奢侈一把。」

「奢侈?具體指什麼?」

「不知道,她只說了奢侈。」

松宮在筆記本上寫下「奢侈?」的同時思考着。押谷一家住在滋賀縣,來東京這個行為本身或許可以劃入奢侈的範疇。但目的又是什麼呢?只是簡單的觀光嗎?從年齡上考慮,恐怕不可能去迪士尼樂園。是東京晴空塔嗎?怎麼可能呢,他隨即自我否定道。那還算不上是值得一個人特意大老遠跑到東京來看的東西。

小林把名片放在一邊,又拿起一張紙,上面印着「越川睦夫」幾個字。他將紙拿給那對夫妻看。「這名字你們有印象嗎?」

「越川睦夫嗎?嗯……我沒見過。」押谷面帶疑惑地回答後看着妻子。她也說了句「不認識」。

「那麼,」小林放下紙,「你們聽到小菅和葛飾這兩個地名時會想到什麼嗎?比如說有認識的人在那裡,或者以前去過之類,不管多么小的細節都可以。」

可這對夫妻的表情還是沒有任何變化。兩個人不知所措地對視後,押谷表情嚴肅地答道:「什麼都想不到。聽到葛飾,我頂多也就想起『寅次郎』……」現在可是她的親妹妹死了,他應該不是在開玩笑。

「是嘛。」小林沉吟了一聲。

「那個……到底是怎麼回事?剛才的人名地名什麼的,跟道子有什麼關係?」押谷的身子稍稍往前探了探。

小林像剛才一樣跟身邊的石垣交換了一下眼神。「你妹妹的遺體被發現的地點,是位於葛飾區小菅的一幢公寓的房間。」他的口吻很強硬,像是在宣告什麼,「而那個房間的住戶,是一個叫越川睦夫的人。」

遺體被發現的時間,是剛好距現在一周之前的三月三十日。小菅的一所公寓一樓的住戶因為天花板上滴下了帶有惡臭的液體而找管理員投訴。管理員去了二樓的房間,但是沒有人應門。他不得已使用備用鑰匙進了房間,發現壁櫥里正散發出刺鼻的臭味。打開一看,裡面躺着一具女性屍體,已經重度腐爛。

經解剖斷定,死者是由於頸部被壓迫導致的窒息死亡,而且脖子周圍還留有被繩狀物品勒過的痕跡。死亡時間應該在屍體被發現的兩個星期前。這樣一來,他殺的嫌疑便很大了,所以管轄該地的警察局才成立了特別搜查本部。而從警視廳搜查一科被調派過來的,正是松宮等人。

對房間的主人進行訊問理所當然是當務之急,可是越川睦夫卻行蹤不明。據附近居民說,至少一個星期之內都沒有人見過他。

房間被徹底搜查了一遍,但是可以用來推斷越川行蹤的線索卻一個也沒找到。不僅如此,房間裡連一件可以證明越川身份的物品都沒有。手機自不必說,可就連照片、證件、卡和書信都沒有,可以推測這是越川本人或是跟案件相關的人刻意處理的。

越川是九年前搬進來居住的,但是戶籍卻沒有一起轉過來。從入住時提交的材料來看,他的上一個住址是群馬縣前橋市。幾名警員被派到那裡,卻沒能得到任何關于越川的信息。材料上記載的住址很可能是個幌子,小菅的這所公寓管理鬆散,入住條件也很寬鬆。考慮到越川已經死亡的可能性,警方決定對這一個月內在日本全境發現的不明身份的屍體進行DNA比對。而作為比對所需的素材,房間裡的牙刷、刮鬍刀、舊毛巾等都被悉數取走。

在追查越川行蹤的同時,確認死者身份的工作也在同步進行。同屍體一起被發現的雖然還有手提包和旅行包,但是名片、駕照、手機、銀行卡等可以證明身份的物品卻一件也沒有。在這種情況之下,警方將死者的物品和生前穿過的外套拍成照片,再加上體貌特徵的描述,做成材料發到了日本所有的警察局。既然解剖推斷死者已經死亡約三個星期,那麼如果死者有家屬,最近向警方提出尋人申請的可能性很大。

立刻有一些警局做出了回應,但在更進一步的細節對比中均判明他們要尋找的人和死者並不是同一個人。在日本幾乎每天都會發出尋人啟事,這樣的情況並不稀奇。

在這個過程當中,滋賀縣縣警本部送來了一個有價值的消息。一對向彥根警察局提出尋人申請的夫婦在看過遺物照片後,說像極了失蹤的妹妹的物品。再詳細詢問後,發現體貌特徵、髮型、血型、推測年齡等全部一致。

搜查本部通過滋賀縣縣警本部同那對夫婦取得了聯繫,詢問他們是否可以拿一些帶有妹妹的指紋或毛髮的物品來東京。那對夫婦的回答是「馬上去」。

如此這般於昨日到達東京的,便是押谷夫婦。松宮去東京站接他們。二人帶來的是他們的妹妹押谷道子的梳子、化妝品、首飾等物品,梳子上還纏着頭髮。押谷文彥提出想看一眼遺體,而松宮則告訴他還是別看比較好。「屍體重度腐爛,面部已經無法確認,而且現在還沒完全肯定那就是你的妹妹。」

調查會議上決定通過指紋鑑定和DNA比對的方法來確認身份,出結果至少還需要一整天。他們事先徵得了這對夫婦的同意,讓他們在東京住了一晚。

押谷夫婦昨晚應該住在市區裡的城市酒店。那是一個以夜景聞名的酒店,當然他們恐怕沒有心情欣賞。而今天,當他們接到松宮的電話,被告知「有重大發現,能否請你們來一趟警察局」時,應該已有了面對一切的心理準備。

押谷夫婦回去後,松宮同小林等人一起留在了會議室。小林和石垣坐在一起說了些什麼,接着小林抬起頭叫了幾個偵查員的名字。松宮聽見他向他們做出了一些指示,彥根和滋賀這些地名鑽進了他的耳朵。

接着,松宮和同屬搜查一科的前輩坂上的名字被叫了出來。兩人一起站到小林面前。

「明天你們去一趟滋賀。」小林說着,遞過一張名片,是剛才從押谷夫婦那裡拿來的那張,「去她的公司,查出她的交友關係、和東京之間的聯繫等情況,有線索之後立刻報告。必要的話我會派出增援。」

「明白。」坂上接過名片。

「只查公司就行了嗎?被害人的家呢?」松宮問。

「不用你操心,那邊有其他人負責。」小林不耐煩地說道,「前期準備工作今天就做好。」

「靠你們啦。」石垣說,「我會先打電話通知當地警方。」

「是。」松宮二人回答,敬了個禮之後便轉身離開。可剛走了兩三步,松宮又轉回身來。

小林不解地仰起頭。「怎麼了?」

松宮攤開記事本。「據押谷夫婦說,被害人三月八日正常上班,從十一日開始缺勤。也就是說,她於九日或十日被殺的可能性很大。」

小林旁邊的石垣抱着胳膊,仰頭注視着他,那副表情像是在問「那又怎麼樣」。

「新小岩的那起案件發生於十二日,勒脖子這一作案手法也完全一致,我總覺得兩者之間或許有什麼聯繫。」

「新小岩?嗯……」小林沉吟道,「那個流浪漢在河邊被殺的案子嗎?」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