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禱落幕時 - 第2章

東野圭吾

「我昨天發現的遺體。但是警察說,死亡時間應該再往前推兩天。死因是心力衰竭……」

「這樣啊,真是給您添麻煩了。」綿部平淡的口吻里聽不出任何驚詫或悲傷。康代甚至覺得,難道他早已預料到這種情形了嗎?

康代告訴他自己正着手準備葬禮,並且希望他可以來上一炷香。他卻在電話那頭沉吟起來,「非常抱歉,我做不到。」

「為什麼?你們雖然沒有結婚,但是也交往了那麼多年啊。」

「對不起,我這邊也有很多事情要處理。百合子的喪事,還要請您多費心。」

綿部似乎要掛電話,康代有些慌張。「請等一等。這樣百合子也不能安心地離開啊。骨灰究竟該怎麼處理,我也完全沒有頭緒。」

「至於這件事,我已經有打算。過兩天我肯定會再聯繫您。可以告訴我您的電話號碼嗎?」

「可以是可以……」

康代說出自己的號碼之後,綿部只丟下一句「我一定會再聯繫您的」,便掛斷了電話。康代只能呆呆地盯着已經被掛斷的手機。

第二天,在喪葬公司最小的房間裡舉行了一場小小的葬禮。康代通知了Seven的一些熟客,雖說不是完全沒有人來送葬,這仍然是一場頗顯孤寂的葬禮。火化後,康代將骨灰帶回了家。可是骨灰也不能總放在自己家裡。荻野町房子的事也必須考慮,擔保人是康代,她要負責退房,這都沒什麼問題,但是百合子的遺物必須處理,全都扔掉真的好嗎……

摻雜着這些煩惱的日子仍在一天天流逝。其間康代試着給綿部打過幾次電話,但都沒有打通。康代開始覺得自己被他騙了。說到底他們兩人也沒有正式結婚。或許對方覺得攤上這樣那樣的瑣事很麻煩,很可能再也不聯繫康代了。

房地產公司打來電話,希望儘快把房子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百合子的葬禮過去一周以後了。沒法子了,康代下定決心,只有去收拾房間,把自己覺得不需要的東西全部扔掉,但恐怕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會面臨那樣的判決。

然而就在康代起身打算出門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看來電顯示,應該是從公用電話打來的。

「是宮本女士吧。」她接通電話後,聽到了一個沉靜的聲音。「不好意思拖了這麼久,我是綿部。」

「啊……」康代深深地舒了口氣,「太好了。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聯繫我了呢。你的手機一直都打不通。」

綿部低聲笑了笑。「那個號碼已經被我註銷了,因為那是專門用來跟百合子聯絡的。」

「是嗎?可是,即便是那樣……」

「不好意思,我當時應該跟您說一聲的。但是請您放心,接管百合子骨灰和遺物的人我已經找到了。」

「啊,真的嗎?是什麼人?」

「是百合子唯一的兒子,人在東京。我之所以拖到現在,是因為一直在找他的地址。但是沒關係,我已經查出他的所在了。我現在念一遍,能麻煩您記一下嗎?」

「啊,好的。」

綿部說出的地址是杉並區荻窪,百合子的兒子似乎就住在那裡的一處單身公寓。

「可惜的是沒能查出他的電話,我覺得先給他寫封信為好。」

「那就這樣辦吧。那,他兒子的姓名呢?也姓田島嗎?」

「不,田島是百合子的娘家姓,是她離婚之後改回來的。他兒子姓加賀,加賀百萬石的加賀。」

也就是女演員加賀真理子的加賀吧,康代腦子裡想着那兩個字。

據綿部說,他的名字叫「恭一郎」,如今任職於警視廳。

「他是警察?」

「是的。所以,雖然這樣說有些不得體,但我想他一定不會無視您的聯絡,一定會認真地替我們處理好。」

「明白了。那,綿部先生今後有什麼打算呢?趁百合子的骨灰還在我這裡,能給她上炷香嗎?」

聽到康代的詢問,綿部沉默了。

「餵?」

「不……還是算了。請把我這個人忘記吧。我想我今後也不會再聯繫您了。」

「為什麼……」

「那麼,就拜託您了。」

「啊,稍微……」

「等一下」這幾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電話就掛斷了。康代注視着剛才記下來的地址。加賀恭一郎——事到如今,只能跟這個人聯繫了。

康代決定立刻動筆寫信。左思右想之後,才寫出了如下的文字。

突然給你寫信,失禮之處還請包涵。我叫宮本康代,在仙台經營餐飲業。這次之所以提筆給你寫信,只有一個原因。關于田島百合子女士,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通知你。

直到前不久,百合子女士一直在我經營的酒吧工作。但是幾年前她的健康狀況開始惡化,前些日子於家中不幸辭世,推測死因是心力衰竭。

百合子女士沒有什麼親人,我是她的僱主,又是她租住房屋的擔保人,所以由我接管了她的骨灰,為她舉行了葬禮。只是相關物品在我這裡保管亦非長遠之計,深思熟慮之下才決定給你寫信。

百合子女士的骨灰以及遺物,不知可否由你代替我繼續保管呢?如果你可以親自過來,敬請提前告知,我會竭力配合你的時間。我的電話號碼和住址都寫在下面。

做出如此不情之請,真是萬分抱歉。敬候你的回音。

接到對方的答覆,是在信寄出三天後的午後。那天店裡休息,康代正在家中整理賬目,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號碼。看着那個號碼,康代心中隱約感覺到了什麼。

電話接通,一個低沉卻帶有磁性的聲音傳入康代耳中:「請問是宮本康代女士嗎?」

「是的。」

幾秒鐘的沉默。「我是前些日子收到您的來信的加賀。」對方說道,「是田島百合子的兒子。」

「啊……」康代不自覺地發出了安心的感嘆。寫信是沒問題,可能否順利寄到呢?不,地址上寫的地方是否真的住着一個姓加賀的人,那個人又是否真的是田島百合子的兒子呢?信寄出去後,康代就不時地擔心。

「我母親,」加賀說,「承蒙您關照了。非常感謝。」

康代握緊電話,搖了搖頭。「不用跟我道謝,我才是一直都受百合子的照顧。這些先不提了,我在信里提及的事,你考慮過了嗎?」

「是骨灰的事嗎?」

「是的。從我個人來說,我覺得由她的孩子來接管骨灰是最好的選擇。」

「您說得沒錯,我會擔起這份責任的,接下來的事情由我來處理。給您添了很多麻煩,真是非常抱歉。」

「聽到這句話我就安心了。我想百合子在那邊也會高興的。」

「希望如此。那,您什麼時候有時間?您是開店的吧,店裡哪天休息呢?」

康代回答今天就休息,加賀說那正好。「我今天也休息。那麼接下來我去您那裡可以嗎?現在開始準備的話,我想傍晚就可以到了。」

這個提議讓康代有些意外。她設想對方應該也有諸多事務要處理,實際行動開始之前的準備工作是必不可少的。但既然他能儘快接管,康代自然沒有異議。

答應下來後,加賀給出了一個大致的到達時間,便掛斷了電話。

康代的視線轉向佛壇,那裡放着百合子的骨灰和照片。照片是在Seven里照的,百合子的臉上帶着難得一見的爽朗笑容。這是葬禮之前一個熟客拿來的。

康代看着照片在心裡默念:這下好啦,兒子來接你嘍。

大約三個小時後,加賀打來電話,說已經到了仙台站。他說打車過來,康代於是描述了一下附近的標誌性建築。她燒開水,正準備泡茶時,門鈴響了。

加賀體形不錯,面相精悍,年齡在三十上下,稜角分明,眼神銳利。康代第一印象覺得他怎麼看都是個正義感很強的人。遞來的名片上印着他任職的部門:警視廳搜查一科。

加賀再次向康代表達了感謝和歉意。

「別管這些事了,先去見百合子一面吧。」

聽了康代的話,年輕人面色誠懇地答道:「是。」

在佛壇前上完香,雙手合十拜過之後,加賀轉身面向康代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您。」

「好啦。這樣我肩頭的重擔也可以卸下了。」

「母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您的店裡工作的?」加賀問道。

康代掰手指算了一下。「到今年為止是十六年。來的時候剛九月。」她答道。

加賀皺起眉頭想了一下,又輕輕地點了點頭。「是離開家之後不久。」

「百合子也這樣說過。以前來旅行的時候,她就喜歡上了這裡。所以離了婚孤身一人後,就馬上想到來這裡工作。」「這樣啊。母親住過的房子現在怎麼樣了?」

「還保留着原樣。我原本就打算帶你去看……」

「非常感謝,請一定帶我過去。」加賀說完,又鞠了一躬。

康代開車,兩人朝荻野町百合子的住處出發。在車上,康代簡短地說明了和百合子相識的過程,但關於綿部的事總覺得有些難以開口,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到百合子的住處後,加賀並沒有立刻進屋,而是站在門口打量着房間裡面。這應該算是個一室一廳的房間,米色的牆紙褪色得厲害,長時間的日光照射已經讓榻榻米泛出紅褐色。房間正中央擺着一張可以摺疊的小餐桌,牆邊擺着一個小櫥櫃和一些收納箱。

「竟然在這樣狹小的房間裡生活了十六年……」加賀小聲地自言自語道。在康代聽來,這是他不由自主地發出的感嘆。

「我來的時候,百合子倒在廚房那邊。那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這幾個字她沒有說出口。

「原來如此。」加賀朝狹窄的廚房看了一眼。

「請進屋吧。」康代說,「我稍微打掃了一下,但是百合子的東西一件都沒扔。請確認一下吧。」

「失禮了。」加賀說完,終於脫鞋走進了房間。他略帶躊躇地拉開櫥櫃的抽屜,打量着裡面。看上去他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處理才好。百合子離開家時,他還只是個小學生。關於母親的記憶雖然可能還有不少,但是一定程度上變得淡漠也不足為奇。

康代從包里掏出房間鑰匙。「如果打算仔細整理遺物,這個就先交給你吧。跟房地產公司的人說明一下情況就可以,再有一個星期應該沒問題。這期間你就好好整理,看是需要搬出去還是扔掉……」

「明白了。那鑰匙就由我暫時保管。」加賀盯着鑰匙看了一會兒,伸出手說,「有一件事想問您。」接過鑰匙後,他又略帶猶豫地開口道,「關於離開家的事,母親說過什麼嗎?比如對以前婚姻生活的抱怨,或者離家出走的理由……」

康代緩緩地搖了搖頭。「具體細節我什麼都不知道。但她說過是自己不好,說自己不管是作為妻子還是母親都沒有資格。」

「沒有資格……是這樣嗎?」加賀失神地低下了頭。

「有什麼頭緒嗎?」康代問道。

加賀露出淡淡的笑。「劍道部的夏季集訓結束回來後,家裡有張母親留下的字條。當時的我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成人之後,有些事情也漸漸明白了。」

「什麼樣的事情?」

「我的父親,」加賀說着,臉色有些凝重,「是一個熱衷於工作的人,於是對家庭就相對地不管不問了。他很少回家,家裡所有難題應該都推給了母親。父親跟親戚們的關係也不融洽,母親總是夾在中間兩頭為難。那樣的生活應該讓她精疲力竭了吧。但關於離開家這件事,我想母親一直在責怪自己。」

「嗯。」康代微微點頭。對憨厚認真的田島百合子來說,這是十分可能的。

加賀像是無意間想起了什麼,看着康代。「我忘記問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了。」

「什麼事?」

「我收到了您的信,可您是如何查到我的地址的?我想母親是不可能知道的。」聽到這個問題,康代覺得自己的表情都僵硬了。她想嘗試着矇混過去,可是看着目光如炬的加賀,她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對方可是個警察。

「有個人告訴我的。」康代說。

「有個人?」

「是跟百合子交往過的男人。」

加賀的表情瞬間有些嚴肅,但很快又如冰雪融化般變得柔和。「能跟我說說具體的細節嗎?」

「好。」康代回答道。其實詳細情況她也不清楚,但還是將所知道的關於綿部的一切和盤托出。「對不起,我並不是有意隱瞞,但總覺得難以開口……」康代最後又加上一句。

加賀苦笑着,搖了搖頭。「非常感謝您的好意,其實沒有必要。我覺得母親身邊有過那樣一個人是好事。我甚至想找機會見那個人一面,向他詢問關於母親的事。」

「或許是吧。但我剛才也說過,如今連這個人身在何方我都不知道。」

「除了您的店,還有什麼店是他常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