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之翼 - 第3章

東野圭吾

「老公!」史子跪倒在丈夫面前,摸着亡夫的臉,「為什麼?為什麼?」她不停地重複着這句話。遙香的臉埋在床沿邊,後背微微顫抖着,傳出一陣陣啜泣聲。

可能為了照顧他們的心情,刑警離開了病房。悠人站在父親的遺體前,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雖然他的大腦告訴他這是一個悲傷的場合,可是他心中沒有任何悲傷。看着抽抽搭搭哭個不停的母親和妹妹,他甚至冒出一個冷靜的念頭:你們平時可沒少在背後說爸爸的壞話。

一陣敲門聲響起,門開了。剛才的那位刑警探進頭來。

「請問方便嗎?如果可以,有些話想問你們一下。」

「行嗎?」悠人低頭向母親看去。

史子點了點頭,掏出手絹擦了擦眼淚,站了起來。

「可以。我也有很多事情想問。」

「是啊。」刑警點了點頭。

在病房的同一樓層,有一個標着「會談室」的房間。悠人他們和刑警進了房間,面對面坐下。

「你們知道日本橋吧?不是地名,我指的是真正的橋。就是日本橋河上面的那座橋。」

「在三越商場旁邊?」史子問。

「對。」刑警點了點頭,「今天晚上九點左右,有人在那座橋上發現您丈夫被刺。是日本橋派出所的一名巡查發現的。」

「在那種地方被刺?」

「不,不是,被刺是在別的地方。青柳先生掙扎着走到了日本橋,當時他胸膛上還插着兇器。警察發現他後,立刻叫救護車把他送到這家醫院。當時負責護送您丈夫的警察在他身上的手機中看到了記錄為『家』的電話號碼,所以立刻給府上打了電話。」

史子接到的正是這個電話。那是一個多小時前的事情。

「那時我丈夫還活着,是嗎?」

「也許吧。不過,可以確定,那時他的情況已經非常危險。詳細情況得等解剖結果出來後才能向您解釋。」解剖!聽到這個詞,悠人又一次感覺到這是一起重大刑事案件,而自己的家人就是當事人。

「那……我丈夫到底是被誰刺殺的?」史子問,「兇手抓住了嗎?」

「還沒有。兇手目前身份不明,還在逃。鑑於沒找到您丈夫的錢包,所以有可能是一起路匪搶劫案件。現在,警方正在實行緊急警戒。不只是日本橋警察局,附近所有警察局的警察都出動了,正在全面搜捕兇手。警視廳的機動搜查隊也出動了。你們來這兒的路上應該也看到巡邏車和警用摩託了吧。」

確實如此。悠人無言地點了點頭。

「兇手應該不會跑很遠,我想很快就會落網的。」

聽到刑警這句充滿信心的話,悠人忍不住想問一句:「那又怎樣?」但他咽下了這句話。父親已經死了。就算抓住了兇手,就算槍斃了兇手,死去的人已經不能復生了。從明天開始,全家人的苦難就要開始了,無論在物質上,還是在精神上。無盡的絕望向悠人襲來,他感到一陣眩暈。

突然,一股怒火在他心中升起:是誰這麼可恨,為什麼要讓我們遭受這樣的痛苦?

刑警開始詢問武明的出生日期、出生地、工作單位、履歷等個人信息。接着,又開始問他的日常生活狀態、朋友關係、有沒有和誰結過仇、工作或者生活中有沒有遇到麻煩等等。可是,三個人除了能清楚地回答武明的個人信息,其他問題沒有一個答得上來。確實,武明在家裡基本不提工作的事情。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對武明的事情也毫不關心。

刑警為難地看着自己的筆記本。無論他們回答什麼,刑警都認真地做筆記,可是直到現在他的筆記本上也沒有任何有助於破案的信息。刑警肯定很惱火吧,真是一群沒用的遺屬,悠人想道。

刑警懷中響起了手機的振動聲。「失陪一下。」他走出了房間。

史子深深地嘆了口氣,摁着額頭,像是要趕走頭疼。

「為什麼?我們家怎麼這麼倒霉啊?」

「媽,你有什麼頭緒嗎?」

「沒有。我哪兒有什麼頭緒。唉……以後可怎麼辦?公司會管我們嗎?」

看來她是在擔心錢的事情。丈夫剛剛過世,這樣也太過分了吧。可是,悠人說不出口。他內心深處何嘗不是這麼想的?以後的生活會有什麼變化呢?家裡還能供自己上大學嗎?

刑警回來了,神情有些緊張。

「有一個重要消息。發現了一個嫌疑人。」

悠人屏住了呼吸。

「是兇手嗎?」史子問。

「目前還不清楚。據說是一個年輕男子。請問,現在你們可以去一趟日本橋警察局嗎?有些事情想和你們談。」

「是讓我們見面嗎?」史子反應了過來,聲音變得有些急切,「和刺殺我丈夫的兇手……」

刑警在臉前擺了擺手。「不是。只是想讓你們確認一些東西。此外,現在還不能確認那人就是兇手。拜託了!」

史子看向悠人。想不出拒絕藉口的悠人說:「去吧。」

大約三十分鐘後,悠人他們坐警車來到日本橋警察局。雖然已是深夜,警察局附近卻聚集了幾輛媒體的車。三人都擔心會被媒體圍追堵截,但下了警車,卻沒有人追過來。看來消息還沒有傳到這裡。

警察局的外觀像一座普通的寫字樓,乾淨簡潔。但一走進去,氛圍則為之一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對面長長的台階。台階扶手上精巧的雕刻讓人備感歷史滄桑。諮詢台用的是古老的大理石,天花板上垂下的燈具一看就是有年頭的古物。據刑警說,警察局改建的時候,大家都很留戀原來老式建築的美感,所以保留了一部分。

三人被帶到一間狹小的接待室。有人問他們想喝點什麼,他們搖了搖頭。但幾分鐘後,一位女警官端來了日本茶。

史子輕輕喝了一口茶,低聲自語道:「是個年輕男人……」

「你有什麼頭緒嗎?」悠人問。

「沒有。」史子無力地搖了搖頭,「你爸公司里年輕人多得很……」

一陣沉默。悠人比史子更不關心武明公司的事情。他只知道父親在一家建築材料製造公司工作,職位也不算低。其他的,他幾乎一無所知。

沉默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剛才那位刑警終於露面了。

「讓你們久等了。請跟我來。」

刑警把他們帶到另一間會議室。幾名男子圍站在一張大桌子旁,既有穿便服的,也有穿警服的。他們冷峻的神色和室內緊張的氣氛,讓悠人感到腿一下子僵住了。他甚至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

刑警向大家介紹了他們三人。大家沉默地點了點頭。這就是警察向遺屬表示哀悼的致意吧。

「請各位遺屬確認以下物品。」刑警好像要宣布什麼似的,提高聲音說了一句,向三人招了招手,「請這邊來。」示意他們到桌邊去。

桌上擺着若干裝着東西的塑料袋。悠人凝神細看,立刻明白了那些是什麼。

「剛才已經說過,發現了一個嫌疑人。」刑警說,「在嫌疑人身上的錢包中發現了青柳武明先生的駕駛證,所以推測錢包是青柳先生的,警方收繳了錢包。另外,在嫌疑人藏身的地方還發現了一個公文包。這裡是錢包、公文包,以及裡面的東西。請從錢包開始確認。隔着塑料袋接觸沒有問題,可以拿起來確認。」

史子拿起錢包。旁邊的悠人和遙香也看向錢包。這是一個細長的黑色皮革錢包,由於使用的年頭太久,和拇指接觸的地方有些磨損。

「是爸爸的。」遙香低聲說。

確實,在飯店結賬時,悠人看到過武明從西服內側口袋掏出這個錢包。那時父親的動作非常輕快,他總是像變魔術一樣迅速從錢包里掏出一張萬元鈔票。這樣的情景突然浮現在悠人的腦海中。只是,一家人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出去吃飯了。

「是我丈夫的錢包。」史子說。

刑警點了點頭,指着別的塑料袋說:「請看看錢包裡面的東西吧。如果有什麼不見了的東西或者可疑的東西,請告訴我們。」

錢包里的現金、駕照、各種卡、醫療證、收據都被分別裝到塑料袋裡。現金分為紙幣和硬幣,總共十一萬四千八百五十元,旁邊附着一張標明金額的紙條。

「怎麼樣?青柳武明先生錢包里的金額對嗎?平時他會帶更多的錢出門嗎?」

面對刑警的提問,史子遲疑地回答道:「我想差不多吧。錢的事情都是我丈夫自己管,所以我也說不上來……」

「那其他東西呢?有沒有不見的東西?」刑警又問了一句,但史子沒有回答。她以前根本沒看過丈夫錢包裡面的東西。不用說,悠人也一樣。雖然他認識父親的錢包,可是從來不知道裡面都裝着什麼。當然,他對此也根本沒有興趣。

不過,有一張卡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張網吧的會員卡。家裡和公司都有電腦,父親為什麼會成為網吧的會員?可是,悠人沒有說出自己的疑問。

「也就是說沒有任何疑點,是吧?」刑警又確認了一遍,「那請看看公文包吧。」

史子拿起裝着公文包的大塑料袋。這是一個深褐色的公文包,拉鏈外面還有包蓋。這個包也可以肩背,不過肩帶已經被拆掉了。

「是我丈夫的。」史子說,「這個包是我丈夫讓我去商場給他買的。這個我能確認。」

刑警點了點頭,指着其他塑料袋說:「請看看裡面的東西。」

悠人的視線移向旁邊。那些塑料袋裡裝着文件、筆記本、眼鏡盒、名片盒、文具、書等物品。這些東西悠人都是頭一次見到,所以完全說不出什麼。

他的視線落在其中一樣東西上,是一台數碼相機。史子也一樣,她拿起了相機。

「有什麼問題嗎?」刑警問。

史子面帶困惑地偏了偏頭,讓悠人和遙香看了看相機,問:「你們見過這個嗎?」

「沒見過。」悠人說。遙香也搖了搖頭。

「您丈夫工作中不用數碼相機,是嗎?他也不愛好攝影?」

「嗯,他好像沒有這樣的愛好……」史子把相機放回桌上。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我可以問個問題嗎?」說話的是一位身穿黑色西裝的高個子男子,臉龐輪廓分明,眼神銳利。他伸出修長的手,拿起裝有眼鏡和眼鏡盒的塑料袋。「請問這肯定是您丈夫的嗎?」他的眼神像要把史子看透。

「我想是我丈夫的眼鏡。」

「眼鏡盒是夫人您買的嗎?」

「不,我沒見過這個眼鏡盒。我想是我丈夫自己買的吧。」

這是一個繪有和風圖案的眼鏡盒。悠人也是第一次見到。

「哦。」說完,高個子刑警把塑料袋放了回去。

「這個眼鏡盒有什麼問題嗎?」史子問。

「不,沒什麼。」高個子刑警搖了搖頭。

看着眼前的一切,悠人冒出了一個疑問。「那個……我可以問一句嗎?」

所有的視線都向他投來。睽睽眾目下,悠人張口問道:「為什麼要對我們問個不停?不是抓到了一個可疑的男人嗎?那傢伙是怎麼說的?他承認是他刺殺了我爸,又搶走了錢包和公文包吧?」

刑警們臉上浮現出為難的神色。終於,一位看上去年齡最大、身穿灰色西裝的男子用嚴肅的眼神盯着悠人說:「我們也有很多話想問那人。但是,現在不行。」

「為什麼?」悠人問。

「因為那人現在無法回答任何問題。他還處於重度昏迷中。」

05

香織從打工的食品店回到家時已經晚上八點多了。要在平時,她會立刻換上在家裡穿的運動衫。但今天沒有,她在等冬樹回來。

今天下午五點多,她收到冬樹的一封郵件:「有個地方可能會讓我去上班,我現在去和人家見面。」如果這次能順利找到工作,就去附近的小酒館喝一杯吧,香織想。冬樹最喜歡啤酒,我就喝烏龍茶吧。

可是,九點過了,十點也過了,冬樹一直沒有回來。給他打電話也沒人接。香織給他發了一封郵件:你在哪兒?我很擔心,快和我聯繫!

可能面試又不順利吧。以前有過這樣的事。說是去應聘池袋的飛鏢酒吧的店員,結果徹夜未歸。擔心不已的香織最終在公園裡找到了爛醉如泥的冬樹。在他身邊是堆積如小山的發泡酒的易拉罐。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人家嫌他不夠開朗所以沒要他,於是他乾脆自暴自棄,跑到便利店買了一堆酒喝了個痛快。「真是個傻瓜!」話雖這麼說,但香織非常明白冬樹的心情。他肯定是氣自己窩囊,覺得沒臉回來見她吧。

香織完全不知道今天冬樹去什麼地方面試了。如果是服務行業,估計又不行吧。冬樹不善言辭,一向不善於人際往來。尤其是在初次見面的人面前,總會變得結結巴巴。

冬樹總說自己喜歡和機器打交道。確實,之前冬樹基本上都是在工廠工作。現在,他還想找這樣的工作。可是,不知是由於經濟不景氣,還是他自己的問題,從勞務派遣公司那兒總是得不到好的面試機會。

不就是暫時沒找到工作嘛,沒事的。香織直直地盯着手機上顯示的時刻,想道。手機桌面的背景是他們慶祝聖誕節時的一張合影。

十一點多一點的時候,手機響了,是冬樹打來的。香織立刻接起電話,着急地問:「喂喂,冬樹,你在哪兒?」

沒有回答。但是電話並沒有掛斷,香織能聽到電話里傳來的車輛的嘈雜聲。「餵?」香織又喊了一遍。

「香織……」終於,電話中傳來冬樹的聲音,「我該怎麼辦?我……我幹了件大事……」冬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聽上去非常痛苦。

「啊?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