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克利斯朵夫/約翰·克里斯朵夫 - 第3章

羅曼·羅蘭

但世界上有些人永遠做着出人意料,甚至出於自己意料的事,曼希沃便是這等人物。他們未始沒有先見之明:俗語說,一個有先見之明的人抵得兩個……——他們自命為不受欺騙,把舵把得很穩,向着一定的目標駛去。但他們的計算是把自己除外的,因為根本不認識自己。他們腦筋里常常會變得一片空虛,那時就把舵丟下了;而事情一放手,它們立刻賣弄狡獪跟主人搗亂。無人管束的船會向暗礁直撞過去,而足智多謀的曼希沃居然娶了一個廚娘。和他定終身的那天,他卻也非醉非癲,也沒有什麼熱情衝動:那還差得遠呢。但或許我們除了頭腦、心靈、感官以外,另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別的力量睡着的時候乘虛而入,做了我們的主宰;那一晚曼希沃在河邊碰到魯意莎,在蘆葦叢中坐在他身旁,糊裡糊塗跟他訂婚的時候,在他怯生生的望着他的蒼白的瞳子中間,他也許就是遇到了那些神秘的力量。

才結婚,他就對自己所做的事覺得委屈。這一點,他在可憐的魯意莎面前毫不隱瞞,而他只是誠惶誠恐的向他道歉。他心並不壞,就慨然原諒了他;但過了一會兒又悔恨起來,或是在朋友中間,或是在有錢的女學生前面;他們此刻態度變得傲慢了,由他校正指法而碰到他手指的時候也不再發抖了。——於是他沉着臉回家,魯意莎好不辛酸的馬上在他眼中看出那股怨氣。再不然他待在酒店裡,想在那兒忘掉自己,忘掉對人家的怨恨。像這樣的晚上,他就嘻嘻哈哈,大笑着回家,使魯意莎覺得比平時的話中帶刺和隱隱約約的怨恨更難受。魯意莎認為自己對這种放盪的行為多少要負些責任,那不但消耗了家裡的錢,還得把他僅有的一點兒理性再減少一點。曼希沃陷到泥淖里去了。以他的年紀,正應當發憤用功,儘量培植他中庸的天資,他卻聽讓自己往下坡路上打滾,給別人把位置占了去。

至於替他拉攏金髮女僕的那股無名的力量,自然毫不介意。它已經盡了它的使命;而小約翰•克利斯朵夫便在命運驅使之下下了地。

天色全黑了。魯意莎的聲音把老約翰•米希爾從迷惘中驚醒,他對着爐火想着過去的和眼前的傷心事,想出了神。

「父親,時候不早了吧,」少婦懇切的說,「您得回去了,還要走好一程路呢。」

「我等着曼希沃。」老人回答。

「不,我求您,您還是別留在這兒的好。」

「為什麼?」

老人抬起頭來,仔細瞧着他。

他不回答。

他又道:「你覺得獨自害怕,你不要我等着他嗎?」

「唉!那不過把事情弄得更糟:您會生氣的;我可不願意。您還是回去吧,我求您!」

老人嘆了口氣站起來:「好吧,我走啦。」

他過去把刺人的須在他腦門上輕輕拂了一下,問他可要點兒什麼不要,然後拈小了燈走了。屋子裡暗得很,他和椅子撞了一下。但他沒有下樓已想起兒子醉後歸來的情景;在樓梯上他走一步停一步,想着他獨自回家所能遭遇的種種危險……

床上,孩子在母親身邊又騷動起來。在他內部極深邃的地方,迸出一種無名的痛苦。他盡力抗拒:握着拳頭,扭着身子,擰着眉頭。痛苦變得愈來愈大,那種沉著的氣勢,表示它不可一世。他不知道這痛苦是什麼,也不知道它要進逼到什麼地步,只覺得它巨大無比,永遠看不見它的邊際。於是他可憐巴巴的哭了。母親用溫軟的手摸着他,痛楚馬上減輕了些;可是他還在哭,因為覺得它始終在旁邊,占領着他的身體。——大人的痛苦是可以減輕的,因為知道它從哪兒來,可以在思想上把它限制在身體的一部分,加以醫治,必要時還能把它去掉;他可以固定它的範圍,把它跟自己分離。嬰兒可沒有這種自欺欺人的方法。他初次遭遇到的痛苦是更殘酷,更真切的。他覺得痛苦無邊無岸,像自己的生命一樣,覺得它盤踞在他的胸中,壓在他的心上,控制着他的皮肉。而這的確是這樣的:它只要把肉體侵蝕完了才會離開。

母親緊緊摟着他,輕輕地說:

「得啦,得啦,別哭了,我的小耶穌,我的小金魚……」

他老是斷斷續續的悲啼。仿佛這一堆無意識的尚未成形的肉,對他命

中註定的痛苦的生涯已經有了預感。他怎麼也靜不下來……

黑夜裡傳來聖•馬丁寺的鐘聲。嚴肅遲緩的音調,在雨天潮潤的空氣中進行,有如踏在苔蘚上的腳步。嬰兒一聲號啕沒有完就突然靜默了。奇妙的音樂,像一道乳流在他胸中緩緩流過。黑夜放出光明,空氣柔和而溫暖。他的痛苦消散了,心笑開了;他輕鬆地嘆了口氣,溜進了夢鄉。

三口鐘莊嚴肅穆,繼續在那裡奏鳴,報告明天的節日。魯意莎聽着鐘聲,也如夢如幻地想着他過去的苦難,想着睡在身旁的親愛的嬰兒的前程。他在床上已經躺了幾小時,困頓不堪。手跟身體都在發燒;連羽毛毯都覺得很重;黑暗壓迫他,把他悶死了;可是他不敢動彈。他瞧着嬰兒;雖是在夜裡,還能看出他憔悴的臉,好似老人的一樣。他開始瞌睡了,亂鬨鬨的形象在他腦中閃過。他以為聽到曼希沃開門,心不由得跳了一下。浩蕩的江聲在靜寂中越發宏大,有如野獸的怒嗥。窗上不時還有一聲兩聲的雨點。鐘鳴更緩,慢慢地靜下來;魯意莎在嬰兒旁邊睡熟了。

這時,老約翰•米希爾冒着雨站在屋子前面,鬍子上沾着水霧。他等荒唐的兒子回來;胡思亂想的頭腦老想着許多酗酒的慘劇,雖然他並不相信,但今晚要沒有看到兒子回來,便是回去也是一分鐘都睡不着的。鐘聲使他非常悲傷,因為他回想起幻滅的希望。他又想到此刻冒雨街頭是為的什麼,不禁羞愧交迸地哭了。

流光慢慢的消逝。晝夜遞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幾星期過去了,幾個月過去了,周而復始。循環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有了光明與黑暗的均衡的節奏,有了兒童的生命的節奏,才顯出無窮無極,莫測高深的歲月。在搖籃中做夢的渾噩的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的,也有歡樂的;雖然這些需要隨着晝夜而起滅,但它們整齊的規律,反像是晝夜隨着它們而往復。

生命的鐘擺很沉重的在那裡移動。整個的生物都湮沒在這個緩慢的節奏中間。其餘的只是夢境,只是不成形的夢,營營擾擾的斷片的夢,盲目飛舞的一片灰塵似的原子,令人發笑令人作惡的眩目的旋風。還有喧鬧的聲音,騷動的陰影,醜態百出的形狀,痛苦,恐怖,歡笑,夢,夢……——一切都只是夢……而在這混沌的夢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對他微笑,有歡樂的熱流從母體與飽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內部的精力在那裡積聚,巨大無比,無知無覺,還有沸騰的海洋在嬰兒的微軀中洶洶作響。誰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陰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組織中的星雲,方在醞釀的宇宙。兒童的生命是無限的,它是一切……

歲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開始浮起回憶的島嶼。先是一些若有若無的小島,僅僅在水面上探出頭來的岩石。在它們周圍,波平浪靜,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中展布開去。隨後又是些新的小島在陽光中閃耀。

有些形象從靈魂的深處浮起,異乎尋常的清晰。無邊無際的日子,在偉大而單調的擺動中輪迴不已,永遠沒有分別,可是慢慢地顯出一大串首尾相連的歲月,它們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憂鬱的。時光的連續常會中斷,但種種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接……

江聲……鐘聲……不論你回溯到如何久遠,——不論你在遼遠的時間中想到你一生的哪一刻,——永遠是它們深沉而熟悉的聲音在歌唱……

夜裡,——半睡半醒的時候……一線蒼白的微光照在窗上……江聲浩蕩。萬籟俱寂,水聲更宏大了;它統馭萬物,時而撫慰着他們的睡眠,連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濤聲中入睡了;時而狂嗥怒吼,好似一頭噬人的瘋獸。然後,它的咆哮靜下來了:那才是無限溫柔的細語,銀鈴的低鳴,清朗的鐘聲,兒童的歡笑,曼妙的清歌,迴旋繚繞的音樂。偉大的母性之聲,它是永遠不歇的!它催眠着這個孩子,正如千百年來催眠着以前的無數代的人,從出生到老死;它滲透他的思想,浸潤他的幻夢,它的滔滔汩汩的音樂,如大氅一般把他裹着,直到他躺在萊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時候。

鐘聲復起……天已黎明!它們互相應答,帶點兒哀怨,帶點兒淒涼,那麼友好,那麼靜穆。柔緩的聲音起處,化出無數的夢境,往事,慾念,希望,對先人的懷念,——兒童雖然不認識他們,但的確是他們的化身,因為他曾經在他們身上逗留,而此刻他們又在他身上再生。幾百年的往事在鐘聲中顫動。多少的悲歡離合!——他在臥室中聽到這音樂的時候,仿佛眼見美麗的音波在輕清的空氣中蕩漾,看到無掛無礙的飛鳥掠過,和暖的微風吹過。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一道陽光穿過簾帷,輕輕地瀉在他床上。兒童所熟識的小天地,每天醒來在床上所能見到的一切,所有他為了要支配而費了多少力量才開始認得和叫得出名字的東西,都亮起來了。瞧,那是飯桌,那是他躲在裡頭玩耍的壁櫥,那是他在上面爬來爬去的菱形地磚,那是糊壁紙,扯着鬼臉給他講許多滑稽的或是可怕的故事,那是時鐘,滴滴答答講着只有他懂得的話。室內的東西何其多!他不完全認得。每天他去發掘這個屬於他的宇宙:——一切都是他的。——沒有一件不相干的東西:不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蒼蠅,都是一樣的價值;什麼都一律平等的活在那裡:貓,壁爐,桌子,以及在陽光中飛舞的塵埃。一室有如一國;一日有如一生。在這些茫茫的空間怎麼能辨得出自己呢?世界那麼大!真要令人迷失。再加那些面貌,姿態,動作,聲音,在他周圍簡直是一陣永遠不散的旋風!他累了,眼睛閉上了,睡熟了。甜蜜的深沉的瞌睡會突然把他帶走,隨時,隨地,在他母親的膝上,在他喜歡躲藏的桌子底下……多甜蜜,多舒服……

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腦中蜂擁浮動,宛似一片微風吹掠,雲影掩映的麥田。

陰影消散,朝陽上升。克利斯朵夫在白天的迷宮中又找到了他的路徑。

清晨……父母睡着,他仰臥在小床上,望着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線,真是其味無窮的娛樂。一會兒,他高聲笑了,那是令人開懷的兒童的憨笑。母親探出身來問:「笑什麼呀,小瘋子?」於是他更笑得厲害了,也許是因為有人聽他笑而強笑。媽媽沉下臉來把手指放在嘴上,叫他別吵醒了爸爸;但他睏倦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他們倆竊竊私語……父親突然氣沖沖的咕嚕了一聲,把他們都嚇了一跳。媽媽趕緊轉過背去像做錯了事的小姑娘,假裝睡着。克利斯朵夫鑽進被窩屏着氣。……死一般的靜寂。

過了一會,小小的臉又從被窩裡探出來。屋頂上的定風針吱呀吱呀的在那兒打轉。水斗在那兒滴滴答答。早禱的鐘聲響了。吹着東風的時候還有對岸村落里的鐘聲遙遙呼應。成群的麻雀,蹲在滿繞長春藤的牆上聒噪,像一群玩耍的孩子,其中必有三四個聲音,而且老是那三四個,吵得比其餘的更厲害。一隻鴿子在煙突頂上咯咯的叫。孩子聽着這種種聲音出神了,輕輕地哼着唱着,不知不覺哼的高了一些,更高了一些,終於直着嗓子大叫,惹得父親氣起來,嚷着:「你這驢子老是不肯安靜!等着吧,讓我來擰你的耳朵!」於是他又躲在被窩裡,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他嚇壞了,受了委屈;同時想到人家把他比作驢子又禁不住要笑出來。他在被窩底下學着驢鳴。這一下可挨了打。他迸出全身的眼淚來哭。他做了些什麼事呢?不過是想笑,想動!可是不准動。他們怎麼能老是睡覺呢?什麼時候才能起來呢?

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聽見街上好像有隻貓,有條狗,一些奇怪的事。他從床上溜下來,光着小腳搖搖晃晃的在地磚上走過去,想下樓去瞧一下;可是房門關着。他爬上椅子開門,連人帶椅的滾了下來,跌得很痛,哇的一聲叫起來;結果還挨了一頓打。他老是挨打的!……

他跟着祖父在教堂里。他悶得慌。他很不自在。人家不准他動。那些人一齊念念有詞,不知說些什麼,然後又一齊靜默了。他們都擺着一副又莊嚴又沉悶的臉。這可不是他們平時的臉啊。他望着他們,不免有些心虛膽怯。鄰居的老列娜坐在他旁邊,裝着兇惡的神氣,有時他連祖父也認不得了。他有點兒怕,後來也慣了,便用種種方法來解悶。他搖擺身子,仰着脖子看天花板,做鬼臉,扯祖父的衣角,研究椅子坐墊上的草杆,想用手指戳一個窟窿。他聽着鳥兒叫,他打呵欠,差不多把下巴頦兒都掉下來。

忽然有陣瀑布似的聲音:大風琴響了。一個寒噤沿着他的脊樑直流下去。他轉過身子,下巴擱在椅背上,變得很安靜了。他完全不懂那是什麼聲音,也不懂它有什麼意思:它只是發光,漩渦似的打轉,什麼都分辨不清。可是聽了多舒服!他仿佛不是在一座沉悶的舊屋子裡,坐在一點鐘以來使他渾身難受的椅子上了。他懸在半空中,像只鳥;長江大河般的音樂在教堂里奔流,充塞着穹窿,衝擊着四壁,他就跟着它一齊奮發,振翼翱翔,飄到東,飄到西,只要聽其自然就行。自由了,快樂了,到處是陽光……他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

祖父對他很不高興,因為他望彌撒的時候不大安分。

他在家裡,坐在地上,把手抓着腳。他才決定草毯是條船,地磚是條河。他相信走出草毯就得淹死。別人在屋裡走過的時候全不留意,使他又詫異又生氣。他扯着母親的裙角說:「你瞧,這不是水嗎?幹嗎不從橋上過?」——所謂橋是紅色地磚中間的一道道的溝槽。——母親理也不理,照舊走過了。他很生氣,好似一個劇作家在上演他的作品時看見觀眾在台下聊天。

一會兒,他又忘了這些。地磚不是海洋了。他整個身子躺在上面,下巴擱在磚頭上,哼着他自己編的調子,一本正經的吮着大拇指,流着口水。他全神貫注的瞅着地磚中間的一條裂縫。菱形磚的線條在那兒扯着鬼臉。一個小得看不清的窟窿大起來,變成群峰環繞的山谷。一條蜈蚣在蠕動,跟象一樣的大。這時即使天上打雷,孩子也不會聽見。

誰也不理他,他也不需要誰。甚至草毯做的船,地磚上的岩穴和怪獸都用不着。他自己的身體已經夠了,夠他消遣的了!他瞧着指甲,哈哈大笑,可以瞧上幾個鐘點。它們的面貌各各不同,像他認識的那些人。他教它們一起談話,跳舞,或是打架。——而且身體上還有其餘的部分呢!……他逐件逐件的仔細瞧過來。奇怪的東西真多啊!有的真是古怪得厲害。他看着它們,出神了。

有時他給人撞見了,就得挨一頓臭罵。

有些日子,他趁母親轉背的時候溜出屋子。先是人家追他,抓他回去;後來慣了,也讓他自個兒出門,只要他不走得太遠。他的家已經在城的盡頭,過去差不多就是田野。只要他還看得見窗子,他總是不停的向前,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得很穩,偶爾用一隻腳跳着走。等到拐了彎,雜樹把人家的視線擋住之後,他馬上改變了辦法。他停下來,吮着手指,盤算今天講哪樁故事;他滿肚子都是呢。那些故事都很相像,每個故事都有三四種講法。他便在其中挑選。慣常他講的是同一件故事,有時從隔天停下的地方接下去,有時從頭開始,加一些變化;但只要一件極小的小事,或是偶然聽到的一個字,就能使他的思想在新的線索上發展。

隨時隨地有的是材料。單憑一塊木頭或是在籬笆上斷下來的樹枝(要沒有現成的,就折一根下來),就能玩出多少花樣!那真是根神仙棒。要是又直又長的話,它便是一根矛或一把劍;隨手一揮就能變出一隊人馬。克利斯朵夫是將軍,他以身作則,跑在前面,衝上山坡去襲擊。要是樹枝柔軟的話,便可做一條鞭子。克利斯朵夫騎着馬跳過危崖絕壁。有時馬滑跌了,騎馬的人倒在土溝里,垂頭喪氣的瞧着弄髒了的手和擦破了皮的膝蓋。要是那根棒很小,克利斯朵夫就做樂隊指揮;他是隊長,也是樂隊;他指揮,同時也就唱起來;隨後他對灌木林行禮:綠的樹尖在風中向他點頭。

他也是魔術師,大踏步的在田裡走,望着天,揮着手臂。他命令雲彩:「向右邊去。」——但它們偏偏向左。於是他咒罵一陣,重申前令;一面偷偷地瞅着,心在胸中亂跳,看看至少有沒有一小塊雲服從他;但它們還是若無其事的向左。於是他跺腳,用棍子威嚇它們,氣沖沖的命令它們向左:這一回它們果然聽話了。他對自己的威力又高興又驕傲。他指着花一點,吩咐它們變成金色的四輪車,像童話中所說的一樣;雖然這樣的事從來沒實現過,但他相信只要有耐性,早晚會成功的。他找了一隻蟋蟀想叫它變成一匹馬:他把棍子輕輕地放在它的背上,嘴裡念着咒語。蟋蟀逃了……他擋住它的去路。過了一會,他躺在地下,靠近着蟲,對它望着。他忘了魔術師的角色,只把可憐的蟲仰天翻着,看它扭來扭去地扯動身子,笑了出來。

他想出把一根舊繩子縛在他的魔術棍上,一本正經地丟在河裡,等魚兒來咬。他明知魚不會咬沒有餌也沒有釣鈎的繩,但他想它們至少會看他的面子而破一次例;他憑着無窮的自信,甚至拿條鞭子塞進街上陰溝蓋的裂縫中去釣魚。他不時拉起鞭子,非常興奮,覺得這一回繩子可重了些,要拉起什麼寶物來了,像祖父講的那個故事一樣……

玩這些遊戲的時候,他常常會懵懵懂懂的出神。周圍的一切都隱滅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做些什麼,甚至把自己都忘了。這種情形來的時候總是出其不意的。或是在走路,或是在上樓,他忽然覺得一片空虛……好似什麼思想都沒有了。等到驚醒過來,他茫然若失,發覺自己還是在老地方,在黑魆魆的樓梯上。在幾步踏級之間,他仿佛過了整整的一生。

祖父在黃昏散步的時候常常帶着他一塊兒去。孩子拉着老人的手在旁邊急急忙忙的搬着小步。他們走着鄉下的路,穿過鋤松的田,聞到又香又濃的味道。蟋蟀叫着。很大的烏鴉斜蹲在路上遠遠地望着他們,他們一走近,就笨重地飛走了。

祖父咳了幾聲。克利斯朵夫很明白這個意思。老人極想講故事,但要孩子向他請求。克利斯朵夫立刻湊上去。他們倆很投機。老人非常喜歡孫子;有個願意聽他說話的人更使他快樂。他喜歡講他自己從前的事,或是古今偉人的歷史。那時他變得慷慨激昂;發抖的聲音表示他像孩子一般的快樂連壓也壓不下去。他自己聽得高興極了。不幸逢到他要開口,總是找不到字兒。那是他慣有的苦悶;只要他有了高談闊論的興致,話就說不上來。但他事過即忘,所以永遠不會灰心。

他講着古羅馬執政雷果盧斯,紀元前的日耳曼族首領阿米奴斯,也講到德國大將律左的輕騎兵、詩人科納和那個想刺死拿破崙皇帝的史太勃斯。他眉飛色舞,講着那些空前絕後的壯烈的事跡。他說出許多歷史的名辭,聲調那麼莊嚴,簡直沒法了解;他自以為有本領使聽的人在驚險關頭心癢難熬,他停下來,裝作要閉過氣去,大聲地擤鼻涕;孩子急得嗄着嗓子問:「後來呢,祖父?」那時,老人快活得心都要跳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