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克利斯朵夫/約翰·克里斯朵夫 - 第2章

羅曼·羅蘭

各國的受苦、奮鬥而必戰勝的自由靈魂。

羅曼·羅蘭

卷一•黎明

在平旦之前的黎明時分,

當你的靈魂在身內酣睡的時間……

《神曲淨罪界》第九

第一部

蒙蒙曉霧初開,

皓皓旭日方升……

《神曲•淨罪界》第十七

江聲浩蕩,自屋後上升。雨水整天的打在窗上。一層水霧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黃的天色黑下來了。室內有股悶熱之氣。

初生的嬰兒在搖籃里扭動。老人進來雖然把木靴脫在門外,走路的時候地板還是格格的響:孩子哼啊嗐地哭了。母親從床上探出身子撫慰他;祖父摸索着點起燈來,免得孩子在黑夜裡害怕。燈光照出老約翰•米希爾紅紅的臉,粗硬的白須,憂鬱易怒的表情,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走近搖籃,外套發出股潮氣,腳下拖着雙大藍布鞋。魯意莎做着手勢叫他不要走近。他的淡黃頭髮差不多像白的;綿羊般和善的臉都打皺了,頗有些雀斑;沒有血色的厚嘴唇不大容易合攏,笑起來非常膽怯;眼睛很藍,迷迷惘惘的,眼珠只有極小的一點,可是挺溫柔;——他不勝憐愛的瞅着孩子。

孩子醒過來,哭了。驚慌的眼睛在那兒亂轉。多可怕啊!無邊的黑暗,劇烈的燈光,混沌初鑿的頭腦里的幻覺,包圍着他的那個悶人的、蠕動不已的黑夜,還有那深不可測的陰影中,好似耀眼的光線一般透出來的尖銳的刺激,痛苦,和幽靈,——使他莫名其妙的那些巨大的臉正對着他,眼睛瞪着他,直透到他心裡去……他沒有氣力叫喊,嚇得不能動彈,睜着眼睛,張着嘴,只在喉嚨里喘氣。帶點虛腫的大胖臉扭做一堆,變成可笑而又可憐的怪樣子;臉上與手上的皮膚是棕色的,暗紅的,還有些黃黃的斑點。

「天哪!他多醜!」老人語氣很肯定地說。

他把燈放在了桌上。

魯意莎噘着嘴,好似挨了罵的小姑娘,約翰•米希爾覷着他笑道:「你總不成要我說他好看吧?說了你也不會信。得了吧,這又不是你的錯,小娃娃都是這樣的。」

孩子迷迷糊糊的,對着燈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住了,這時才醒過來,哭了。或許他覺得母親眼中有些撫慰的意味,鼓勵他訴苦。他把手臂伸過去,對老人說道:「遞給我吧。」

老人照例先發一套議論:「孩子哭就不該遷就,得讓他叫去。」

可是他仍舊走過來,抱起嬰兒,嘀咕着:「從來沒見過這麼難看的。」

魯意莎雙手滾熱,接過孩子摟在懷裡。他瞅着他,又慚愧又歡喜的笑了笑:

「哦,我的小乖乖,你多難看,多難看,我多疼你!」

約翰•米希爾回到壁爐前面,沉着臉撥了撥火;可是鬱悶的臉上透着點笑意:

「好媳婦,得了吧,別難過了,他還會變呢。反正丑也沒關係。我們只希望他一件事,就是做個好人。」

嬰兒與溫暖的母體接觸之下,立刻安靜了,只忙着唧唧咂咂的吃奶。約翰•米希爾在椅上微微一仰,又誇大其詞的說了一遍:

「做個正人君子才是最美的事。」

他停了一會,想着要不要把這意思再申說一番;但他再也找不到話,於是靜默了半晌,又很生氣地問:「怎麼你丈夫還不回來?」

「我想他在戲院裡吧,」魯意莎怯生生的回答,「他要參加預奏會。」「戲院的門都關了,我才走過。他又扯謊了。」「噢,別老是埋怨他!也許我聽錯了。他大概在學生家裡上課吧。」「那也該回來啦。」老人不高興地說。他躊躇了一會,很不好意思的放低了聲音:

「是不是他又?……」

「噢,沒有,父親,他沒有。」魯意莎搶着回答。

老人瞅着他,他把眼睛躲開了。

「哼,你騙我。」

他悄悄地哭了。「哎唷,天哪!」老人一邊嚷一邊往壁爐上踢了一腳。撥火棒大聲掉在地下,把母子倆都嚇了一跳。

「父親,得了吧,」魯意莎說,「他要哭了。」

嬰兒愣了一愣,不知道還是哭好還是照常吃奶好;可是不能又哭又吃奶,他也就吃奶了。

約翰•米希爾沉着嗓子,氣沖沖的接着說:「我犯了什麼天條,生下這個酒鬼的兒子?我這一輩子省吃儉用的,真是夠受了!……可是你,你,你難道不能阻止他麼?該死!這是你的本分啊。要是你能把他留在家裡的話!……」

魯意莎哭得更厲害了。

「別埋怨我了,我已經這麼傷心!我已經盡了我的力了。你真不知道我獨自個兒在家的時候多害怕!好像老聽見他上樓的腳聲。我等着他開門,心裡想着:天哪!不知他又是什麼模樣了?……想到這個我就難過死了。」

他抽抽噎噎的在那兒哆嗦。老人看着慌了,走過來把抖散的被單給撩在他抽搐不已的肩膀上,用他的大手摸着他的頭:「得啦,得啦,別怕,有我在這兒呢。」

為了孩子,他靜下來勉強笑着:「我不該跟您說那個話的。」

老人望着他,搖了搖頭:「可憐的小媳婦,是我難為了你。」

「那只能怪我。他不該娶我的。他一定在那裡後悔呢。」

「後悔什麼?」

「您明白得很。當初您自己也因為我嫁了他很生氣。」

「別多說啦,那也是事實。當時我的確有點傷心。像他這樣一個男子——我這麼說可不是怪你,——很有教養,又是優秀的音樂家,真正的藝術家,很可以攀一門體面的親事,用不着追求像你這樣一無所有的人,既不門當戶對,也不是音樂界中的人。姓克拉夫脫的一百多年來就沒娶過一個不懂音樂的媳婦!——可是你很知道我並沒恨你;趕到認識了你,我就喜歡你。而且事情一經決定,也不用再翻什麼舊賬,只要老老實實地儘自己的本分就完了。」

他回頭坐下,停了一會,莊嚴地補上一句,像他平常說什麼格言的時候一樣:

「人生第一要盡本分。」

他等對方提異議,往壁爐里吐了一口痰;母子倆都沒有什麼表示,他想繼續說下去,——卻又咽住了。

他們不再說話了。約翰•米希爾坐在壁爐旁邊,魯意莎坐在床上,都在那裡黯然神往。老人嘴裡是那麼說,心裡還想着兒子的婚事非常懊喪。魯意莎也想着這件事,埋怨自己,雖然他沒有什麼可埋怨的。

他從前是個幫傭的,嫁給約翰•米希爾的兒子曼希沃•克拉夫脫,大家都覺得奇怪,他自己尤其想不到。克拉夫脫家雖沒有什麼財產,但在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萊茵流域的小城中是很受尊敬的。他們是父子相傳的音樂家,從科隆到曼海姆一帶,所有的音樂家都知道他們。曼希沃在宮廷劇場當提琴師;約翰•米希爾從前是大公爵的樂隊指揮。老人為曼希沃的婚事大受打擊;他原來對兒子抱着極大的希望,想要他成為一個他自己沒有能做到的名人,不料兒子一時糊塗,把他的雄心給毀了。他先是大發雷霆,把曼希沃與魯意莎咒罵了一頓。但他骨子裡是個好人,所以在認清楚媳婦的品性以後就原諒了他,甚至還對他有些慈父的溫情,雖然這溫情常常用嘀咕的方式表現。

沒有人懂得曼希沃怎麼會攀這樣一門親的,——曼希沃自己更莫名其妙。那當然不是為了魯意莎長得俏。他身上沒有一點兒迷人的地方:個子矮小,沒有血色,身體又嬌,跟曼希沃和約翰•米希爾一比真是好古怪的對照,他們倆都是又高又大,臉色鮮紅的巨人,孔武有力,健飯豪飲,喜歡粗聲大氣的笑着嚷着。他似乎被他們壓倒了;人家既不大注意到他,他自己更儘量的躲藏。倘若曼希沃是個心地仁厚的人,還可以說他的看中魯意莎是認為他的樸實比別的長處更可寶貴;然而他是最虛榮不過的。像他那樣的男子,長得相當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喜歡擺架子,也不能說沒有才具,大可以攀一門有錢的親,甚至——誰知道?——可能像他誇口的那樣,在他教課的中產之家引誘個把女學生……不料他突然之間挑了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子,又窮,又丑,又無教育,又沒追求他……倒像是他為了賭氣而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