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生命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 第4章

吳曉波

賈茜 攝

我們為什麼孤獨?

雅典人蘇格拉底說,唯有孤獨的人才強大;法國人盧梭說,惡人才孤獨;德國人尼采說,孤獨,你配嗎?中國流行歌手張楚說,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每每說到「孤獨」這個詞,總會想起很多年前在雲南看到過的一個情景。

那是從昆明到畹町的路上,記不得是哪一段了,總歸這一程要經過大理、思茅(現在的普洱)、楚雄等地區,沿途都是高山峻岭,大客車要開三天三夜。一個人坐在鐵皮車上,無所事事,窗外的風景看多了,便也厭了。最有趣的,莫過於看天上的雲,從這個角度看像一頭白象,幾個小時後,轉到另一個山頭,又看到這朵雲,便像一尊菩薩了。偶爾會看到對面的山腰上有一戶人家。木板的房子,屋後兩三株火紅的攀枝花樹,屋前幾分菜地稻田。更偶爾的,會在客車經過的某個彎道上,突然冒出來一個蜷坐着的少年,茫茫然的,支着個脖子,不知道在等待什麼,此前此後,數十公里,竟無人煙。

他從哪裡來?他要到哪裡去?他在想些什麼?他將要做些什麼?

以後,往往在一些很突兀的時刻,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個蜷坐着的少年。一絲沒有由來的擔憂,跟一個沒有由來的人兒一樣,如一道淡淡的陰影時隱時現地尾隨在我的旅途和往後的日子中。



在30歲之前的某一段時間,我突然喜歡上了熱鬧的迪廳,越是熱鬧,越是喜歡。

站在那群染着一頭黃髮的20歲左右的年輕人中間,儘管也只比他們大了七八歲,我卻感到青春的枝葉正從我的身上嘩嘩地落下。這一刻,我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這種小小的孤獨,其實是很私人的,其實與別人無關,與生活無關,與哲學的孤獨和歷史的孤獨都無關。它僅僅是一種偶爾會發作的病。

在變幻的燈光、迷離的人影中,在搖滾樂的驚濤駭浪中,人如一葉孤舟,搖搖晃晃地飄向一個離現實如此遙遠的彼岸。你甚至不能給自己一秒鐘的寧靜,否則,你就會被現實拉回到你自己。正是在這樣的一刻,我才刻骨地感受到,人為什麼總是在音樂中顯得那麼脆弱和易感。

在這個現代的都市中,我們的孤獨只因為我們往往互懷戒心,只因為對自己的生存狀態是那麼的恍惚和恐慌。

搖滾並不能拯救什麼,它只是讓你忘卻和逃避,在樂盡人散之後,搖滾所剩下的,便只是一堆茫茫無邊的孤寂。如同那個安徒生童話中的小女孩,她劃完了最後一根火柴,風越來越大了,雪淹沒了整個城市,但上帝還沒有來。

傳染到我的生活中,便是超乎尋常的激越以及短暫激越後的沮喪。「我的文章,偏要如骨刺一般,鯁在某些人喉間,讓他們難受。」在那個時期所寫下的文字,無一不浸染上了這份偏執和淡淡的哀傷。



雅典人蘇格拉底說,唯有孤獨的人,才強大。

法國人盧梭說,惡人才孤獨。

德國人尼采說,孤獨,你配嗎?

中國流行歌手張楚說,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到了生活日漸穩定之後,我才漸漸從這樣的騷動中逃離出來。這些年來,我一直被看成是一個「成功男人」,每天西裝革履,出沒於各種金碧輝煌的高檔場所,每天與趾高氣揚的大小企業家、老少政治家們高談闊論,切磋交流,每天把時間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麵包分發給大街上的每一個人,每天忙忙碌碌地會面、出書、講座、赴宴……

我知道,我其實並不熱愛這樣的生活,甚而竟還有點厭倦。但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我付出所有的青春和熱情,都無非是為了博取一份世俗的肯定,而一旦得到了這一切之後,卻突然發現,要擺脫它卻比攫取它還更難。於是便偶爾地會非常懷念起過去的那種焦躁不安的「迪廳時光」了。

然而我又隱約地知曉,青春和孤獨,成年的孤獨,中年乃至老年的孤獨,都是一些症狀不同的疾病。每一個年齡段的人們都有着各自的孤獨。你無法返身拾回你的過去了。你必須沉浮在現在的時光之河中,撈取另一份生活的感悟和失落。

我想,許多年前知識階層以身相許的理想如同失蹤的星辰無跡可尋,在一個時時處處以金錢來衡量存在價值的大商業年代,當我們把雙手舉過頭頂,當南回歸線的陽光直射我們的雙眼,當曖昧的都市氣息如亞熱帶的青藤般地纏繞住我們,在這樣的時刻,我們所謂的「孤獨」,竟會顯得那麼的做作和矯情。就如同我此刻在電腦前漫無邊際地打下這些文字一樣,其實我的內心卻不清楚到底要向誰傾訴一些什麼。

我真的並不十分知道:我們為什麼孤獨。

此刻,我正坐在大運河畔的一幢29層高的寫字樓里寫字。暮色中的晚風在都市的高空中飄搖而過,在並不嚴密的窗戶上擊打出一聲聲微微的呼嘯。窗外,夜燈如蛇,蜿蜒百里,沉睡中的都市如一頭孤獨的怪獸。

身後是喧囂紅火的塵世,眼前,通往孤獨的小道上,正大雪瀰漫。

的確,所有喧囂的事物,包括喧囂的人生,都是很孤獨的,無非,我們並不感知。

被知識拯救的生命

「哪怕在這個深夜,只有我一個人還在讀書寫字,人類就還有救。」

——顧准

1973年的某個深夜,年近六旬的顧准獨坐在京城的某個牛棚之中。

那時,最愛他的妻子已在絕望之餘自殺了,親密的朋友們相繼背叛消沉,連他最心疼的子女們也同他劃清了階級界線,而那場「文革」浩劫,似乎還沒有任何終結的跡象。

人生在那樣的時節,似乎真的走到了夜的盡頭。

但讀書人顧准就在這時開始寫書了。

他默默地在一本小學生的習字簿上寫着字,他寫下了「希臘城邦制度」,寫下了「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神遊千古,憂在當代。他恐怕已不能肯定這些文字是否還會變成鉛字——事實上,直到20年後,才由一家地方出版社印行了這部手稿。但他還在默默地寫,寫到「生命如一根兩頭燃燒的蠟燭,終於攝施了它的所有光芒」。

顧准沒有自殺、沒有絕望,一位唯物論者在最黑暗的時候仍然沒有放棄對人類未來的信心。許多年後,他的好友于光遠說:「是知識在這個時候拯救了一位她的兒子。」

幾千年前,在遙遠的巴爾幹半島,一位叫柏拉圖的大哲人寫過一本對話體的《理想國》,哲學家是那裡的國王,知識是無上的食糧,在那個精神家園中還有一條很有趣的「法律」:一個人,哪怕他犯了死罪,但只要他還在讀書,那麼——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就還有救。

事實上,是看在「知識」的份上,這個人還有救。

月前,網上有位愛讀書的商人寫了一篇散文,講述自己在年近六十之屆,才擁有一張小小的書桌時的驛動心情。

那份遲到的天真,滿溢紙上,真讓每個人看了都替他高興。

書桌是一個象徵,一個讀書人富足踏實的象徵。

當年抗戰爆發之時,北平學生起而抗爭,那道至今迴蕩在歷史星空的吼聲便是:「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了!」一個時代,連書桌都放不下了,那問題的嚴重性便可見一斑了。

然而,讀着那位商人的文字,在為他高興之餘,又不免有了幾分替讀書人傷感的悽然。

少年時負笈遠行,走一站是一站,自然沒一張固定的書桌;到了青年,趕上一個激越的年代,或上山或下鄉,在廣闊天地中,書桌是一種應該遠離的「小布爾喬亞情結」;到了中年,開始為生計、為職稱、為籃中菜、為身邊娃而忙碌浮沉,書桌簡直就成了一個縹緲的奢望;只有到了兒孫成家、退休事定後的晚年,好不容易喘出一口氣來,才驀然想到,當了一輩子的讀書人,還沒有過一張真正的、寧靜的「書桌」。

於是自憐,於是茫然,於是開始匆匆置辦……

這樣的描述,幾乎是我們父輩們的「人生公式」了。

當我很多年前大學畢業之際,一位年年拿一等獎學金的同學放棄保送研究生的機會,毅然決然去了當時領風氣之先的南方。在畢業晚會上,他昂然宣稱:在30歲前,成為一個有自己書桌的讀書人。

那份豪情和壯烈,為傷感的晚會平添了一縷憧憬。

在那樣的時刻,一張書桌,在年輕學人的心中便意味着全部的「物質基礎」——要想有張書桌,總得先有買書桌的錢吧?總得擁有一塊放書桌的空間吧?總得有毫不猶豫買下任何喜歡的書的錢囊吧?總得有從容讀完一本書的寬裕時間吧?總得有一群可以從容地交流讀書心得的朋友吧?

如果你能在30歲之前,擁有這一切,你難道不就擁有了一位現代讀書人的理想的全部了嗎?

在我寫着這篇文字的時候,離那個晚會已經有20多年了。

20多年來,我們的所有努力其實都是為了能走近一張自己的書桌。

然而,我們到底有沒有在這樣的方向上繼續前行?我們是否已經被物質的光芒所迷惑?我們是否已經開始沉迷在另外一些更為光亮的遊戲之中?我們是否還相信生命中那些樸實而悠遠的意義?說實在的,我沒有辦法確切地回答這些問題。當我們指責這個商業年代的浮華之時,其實自己的那張書桌和那份平和的讀書心境也在逝水中漸漸飄遠。

我知道這是一個「最好也是最壞的年代」。睿智的加爾布雷斯在1997年把這個年代稱為「自滿的年代」,他認為,絕大多數的人並不會為自身長期的福祉設想,他們通常只會為立即的舒適和滿足打算。「這是一種具有主宰性的傾向,不僅在資本主義世界是如此,更可說是人性深層的本質。」而要擺脫這種宿命,加爾布雷斯的答案是「自我救贖」,你必須在自滿與自省之間尋找到心態的平衡。於是,對理性的崇尚與對知識的渴求,變成了僅有的拯救路徑之一。

「哪怕在這個深夜,只有我一個人還在讀書寫字,人類就還有救。」我不知道在很多年前的那個京城牛棚之中,被幸福拋棄的顧準是否閃現過這樣的倔強的念頭。

當我們指責這個商業年代的浮華之時,其實自己的那張書桌和那份平和的讀書心境也在逝水中漸漸飄遠。

孫午飛 攝

其實那年我也有50萬

人生的路,有的時候越走越窄,有的時候越走越多,但是,每一次選擇,便註定意味着無數的錯過。



1999年,馬雲在杭州自己的家裡創辦阿里巴巴,他對追隨他的17個人承諾,將帶領他們打造出全世界最牛的電子商務公司,不過,因為只有50萬元創業資本,所以只能發600元的月工資。

1999年,深圳潤迅的年輕工程師馬化騰把大學同學張志東叫到一家咖啡館,急切地說:「我們一起辦一家公司吧。」他們又招攬了另外兩位同學和一位懂銷售的朋友,湊齊50萬元,創辦了騰訊。

1999年,在一家上海國有企業當董事長秘書的陳天橋面臨一個惱人的選擇:他該拿僅有的50萬元去買一套房子呢,還是用它去創業?在妻子和弟弟的鼓勵下,他決定冒險,辭職創辦盛大。

這幾個發生在1999年的50萬元的故事,都已經成為當代青年創業史上的傳奇。

其實,在那一年,我也有50萬。



1999年開春,我的同事、好朋友胡宏偉約我去浙江淳安的千島湖搞調研。到了那兒,縣裡開發公司的人無意中透露說,他們有意將一些小島拿出來作生態農業的開發,鼓勵私人承包經營,胡宏偉的小眼睛就亮了。

開發公司包了一艘船,帶着我們遍覽全湖,很豪氣地說,你們要哪片地都可以。

千島湖還有一個名字,叫新安江水庫,是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個大型水利建設工程,為此遷移30萬人,淹掉了整個淳安老城,龍應台媽媽的老家就沉在了湖底。這裡的山水號稱江南第一,水質之佳更是舉國無雙。

舟行水面,排浪碎玉,宏偉像個農民一樣蹲在船頭,望着湖面痴痴出神,這個神情深深打動了我。他是當時中國最好的農村記者之一,對土地、莊稼有宗教般的熱情。「如果咱們有這麼一個小島……」他用極具誘惑的語調欲言又止。

接下來的事情是:他先給農業部產業政策與法規司打電話,認定此事合法;然後,與我一起看中了東南湖區的一塊100多畝的半島山林地,開發公司伐去山上的松木林,我們種進去了3000多棵楊梅樹。楊梅屬喬木植物,從苗木入土到結果採摘長達8年,農民很少願意成片開發,因此,我們的半島便成了杭州地區最大的一片楊梅林。

承包半島、種植苗木、建築房屋,花了我們50萬元。



如果,在1999年,50萬元沒有去買島,而是去創業了呢?

如果,那年在杭州的馬路上騎自行車,碰巧撞翻了馬雲,然後成了阿里巴巴的股東呢?

如果,那年拿50萬元全數去買了王石、李嘉誠或巴菲特的股票呢?

有一次,去大學演講,跟同學們聊及這些「如果」,大家都嗨得如痴如醉。

其實,在1999年,我正在進行着一項秘密的寫作計劃。上一年,受東亞金融危機的影響,中國民營企業界發生了改革開放後的第一次大倒閉浪潮,愛多、南德、瀛海威、巨人等大批顯赫的企業土崩瓦解,我行走各地,實地調研,將之一一寫成商業案例。

2000年1月,此書出版,起名《大敗局》,它改變了我之後全部的寫作命運。

如果用1%的阿里巴巴股票,換一部《大敗局》,你換是不換?



半島上的楊梅長得很緩慢,也沒讓我們少費心。壓枝、施肥、除草、採摘、銷售,以及與周遭農戶的斡旋,每年都有諸多的煩心事。從投資回報率來說,農業從來不是一個賺快錢的產業,司馬遷在兩千多年前就說過了:「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

這十多年來,我到島上的次數並不頻繁,每次棲居數日,又匆匆離開,回到那個喧噪嘈雜的都市裡,歸根到底我實在還是屬於那個世界的。不過,這裡帶給我的、別樣的快樂,卻無法用金錢來量化。

千島湖的天是那麼藍,空氣中有處子般的香氣,天很近,草很綠,時間像一個很乖、很乾淨的女孩。在這裡,生命總是很準時,沒有意外會發生,院子裡的草在該長起來的時候適時地長出來了,就像那些似是而非的煩惱,你去剪它,或不去剪它,都僅僅是生活的某一種趣味而已。

到了酷暑盛夏,我們會搖着一隻小木舟到湖中心,試了試水溫覺得還可以,就跳下去游一會兒泳,然後躺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看天上的雲。千島湖的水真的很好,人在水中好像嵌在裡面一樣,一眼可以望到自己的腳趾。空氣很清新,因而聲音傳得很遠,岸邊漁家夫妻打情罵俏的聲音都遙遙地聽得很清楚。

我們的屋前有一片不大不小的草坪,正對湖面,種着七八種不同的花木,中央有一株很繁茂的桂花樹,這是1999年從杭州運來種下的。每年桂花盛開,風過葉響,它就不停地搖,好像一個很喜歡顯擺的小妮子。



人生的路,有的時候越走越窄,有的時候越走越多,但是,每一次選擇,便註定意味着無數的錯過。

1999年以後,我保持着每年創作一本書的節奏,我覺得這是一位職業作家的自我約束。這些書有的暢銷一時,有的默默無聞,有的還引起了糾紛訴訟,但在我,卻好像農民對種植的熱愛一樣,既無從逃避,又無怨無悔。

我們讀書寫作、創業經商,都是為了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好。不甘於現狀,才可能擺脫現狀,但同時,我們也應當學會不悔過往,享受當下。

人生苦短,你會幹的事很多,但真正能腳踏實地去完成的事情卻很少,就正如索尼創始人盛田昭夫說過的那句話:「所有我們完成的美好事物,沒有一件是可以迅速做成的——因為這些事物都太難,太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