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木聖經 - 第3章

芭芭拉·金索沃

這些雞當初讓我們吃了一驚,就像瑪瑪·塔塔巴那樣。我們剛從美國到達這裡的時候,已有一大群黑白相間的母雞等着我們了。它們掙脫了雞舍,飛到了樹上或隨便什麼地方。因為在福爾斯修士離開,傳教團還沒派新的神職人員來之前那段無主時期,它們把蛋全都藏了起來,孵小雞去了。村民想趁我們來之前幫我們消滅掉一些,但我猜是瑪瑪·塔塔巴拿着根棍子把他們趕走了。母親決定把大多數雞貢獻出來給全村人吃,就像表示友好的獻禮。野餐會那天清晨,她不得不起了個大早,把所有母雞都宰殺、煎炸了一番。野餐時,她走在人群中,把雞大腿和雞小腿分發給小孩子。孩子們樂得屁顛屁顛,舔着手指,唱着聖歌。然而,儘管她在熏燙的爐子周圍忙活了這麼長時間,父親卻幾乎沒注意到她是怎麼把這群人給爭取過來的。他的心思不知飄到哪兒去了,他一直盯着河水發呆。不管怎麼說,那天根本沒人願意去水裡泡着。只有一層層植物漂浮而過,腿似高蹺的鳥兒在上面踱來踱去,每隻無疑都認為自己是這世界的主宰。

我對父親感到惱火,因為我們只能先待在這個地方了。不過,一眼就能看出他也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就算他回過神來開始關注某件事情了,你也最好能明白那並不意味着他已從這場打擊中恢復了。野餐會喜氣洋洋,但完全不是他心裡想要的。就救贖而言,那一無是處。

①蕾切爾把「Cape

Carnaveral」(卡納維拉爾角)錯拼成了「Cape

Carniveral」(近似「狂歡角」)。卡納維拉爾角坐落於美國佛羅里達州,設有空軍基地,美國的許多航天器就是在那兒發射升空的。

②指在某些福音教派教堂,信徒於祭壇前表示效忠於基督的儀式。

③美國女演員、歌手。

露絲·梅

他們要是在挨餓,為什麼還會挺着個大肚子呢?我不明白。

孩子們都叫通巴、班瓦、馬祖茲、恩辛巴之類的名字。其中一個會經常來我們家的院子玩,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叫什麼。他年齡比較大,和姐姐們差不多。活在上帝的綠色大地上,他卻只穿着件沒有紐扣的灰色舊襯衫和一條寬鬆的灰色內褲。他的肚子滾圓滾圓的,肚臍很凸,像塊黑色的大理石。我是靠襯衫和內褲而不是肚臍認出他的。他們全都長成這樣。我覺得他們都很肥,但父親說不是這樣的。他們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也吃不到維他命。但上帝還是讓他們看起來肥肥的。我認為就因為他們是含的部族,才會這樣。

其中有個女孩,我是靠裙子認出她的。是條紫色的花格連衣裙,右邊胸部那裡撕了個口子,一隻乳頭露了出來。但她還是穿着這衣服東奔西跑,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到,其他人也全都視而不見。她也穿鞋子。鞋子原本是白色的,但現在變成了塵土色。再白的東西到了這兒也白不了,而是會變成一種你從沒見過的顏色。就算是一朵開在灌木叢上的白花,看上去也沒法逃脫這樣的命運。

我只帶來了兩件玩具:扭扭棒和襪子猴玩偶。襪子猴玩偶已經不見了。我把它忘在了門廊上,第二天早上再去找,就不見了。是某個小孩子偷的,偷是大罪。父親說要原諒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媽媽說他們只不過是想要一樣小東西玩,根本就不能說是罪。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種,是罪還是不是罪。我當然氣瘋了,大發脾氣,還不小心尿在了腿上。我的襪子猴玩偶名叫聖馬太。

長大的剛果男人都叫塔塔什麼的。有一個叫塔塔·打開



,是這兒的酋長。他的衣服穿得很全,還披了塊貓皮,戴了頂帽子。父親不得不去見塔塔·打開,給魔鬼公正的鯉魚



。而女人都叫瑪瑪什麼的,就算沒孩子也叫這個名字,



比如我們的廚娘瑪瑪·塔塔巴。蕾切爾叫她瑪瑪·炸土豆。



可她不願意做這道菜。我希望她以後會做。

住在離我們家很近的那座小房子裡的女士叫瑪瑪·姆萬紮。有一次,她家屋頂着火了,落到她身上,把她的兩條腿燒了,但她身上其他地方沒事。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這是瑪瑪·塔塔巴在灶間告訴媽媽的,我都聽到了。她們不會當着姐姐們的面說不好的事,但我,我在漫長的一天時間裡都可以聽,還會在灶間找根香蕉慢慢剝了皮。瑪瑪·塔塔巴把我們一大家子的香蕉全部掛在角落裡,把那兒當房子住的狼蛛心血來潮了,就會從裡面爬出來。我一動不動地坐在地板上剝香蕉皮,像聖馬太一樣。要是聖馬太是只真猴子,也沒丟的話,就會這樣。於是,我聽到了她們在談那個燒傷的女人。屋頂着火,因為它是用木棍和乾草搭成的,像《三隻小豬》里一樣。大野狼吹啊吹的,就能把房子吹倒,就連我們的房子也吹得倒。雖然它比其他房子好很多,但也不是用磚頭蓋的。瑪瑪·姆萬紮的腿沒有全部燒壞,但裹着布袋,看上去像只枕頭,又或是像坐墊一類的東西。她就坐在那上面。她得用手到處爬來爬去。她的手掌很像腳底板,只是有手指頭。我跑過去,想好好看看她和她家那幾個沒穿衣服的小姑娘。她人很好,給了我一瓣橘子吸着吃。媽媽不知道。

着火的時候,瑪瑪·姆萬紮差點被燒死,但後來她好了起來。媽媽說窮苦女人就是這麼命苦,因為現在她還得照顧丈夫和七八個孩子。他們根本不關心她有沒有腿。對他們來說,她只是媽媽,以及回答「晚飯從哪兒來」的人。對其他所有剛果人來說,也都是這樣。唉,他們連裝都不肯裝,好像她是個正常人似的。當她用手爬着下田地,或者和其他女士一起去河邊洗衣服——女士們每天都去那兒——所有人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她把所有東西都放到籃子裡,頂在頭上。她的籃子和媽媽在家裡用的那隻放衣服的白色大籃子一樣大,好像裡面總是會放上幾千樣東西似的。她頂着籃子在路上爬的時候,沒有一樣東西掉出來。其他所有女士頭上也都頂着大籃子,沒有人會盯着瑪瑪·姆萬紮看。

但他們會盯着我們看。他們狠狠地盯着蕾切爾。一開始,媽媽和父親都覺得這樣有好處,可以稍微壓一壓蕾切爾的傲氣。父親對媽媽說:「一個孩子不應該因為自己像只小白兔一樣,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他就是這樣說的。我告訴了利婭,她哈哈笑得厲害。我也是金髮,但不太像小白兔。媽媽說是草莓金



。所以我希望自己不要像蕾切爾那樣需要稍微壓一壓傲氣。我喜歡草莓超過其他任何東西。你可以養一隻小白兔當寵物,也可以把它吃了。可憐的蕾切爾。她每次一出去,就有一群剛果小孩追在她後邊跑,邊追邊扯她的白色長頭髮,看能不能扯下來。有時候,連大人也會這麼做。我想他們是覺得這是一項很好的運動。利婭告訴我那是因為他們不相信她真的長出了這樣的頭髮,他們認為她腦袋上罩了層奇怪的東西。

蕾切爾也曬傷得最厲害。我也曬傷了,但不像她那麼嚴重。粉紅色是蕾切爾最喜歡的顏色,這是好事情,因為她現在就是這種顏色。父親說絕大部分年輕女人都需要學會謙卑,上帝替每個人安排好了適合的路。

媽媽說:「但他們非得把我們看成天生的怪物嗎?」

蕾切爾以前是嬌氣小姐,現在是天生的怪物。以前,艾達是我們家唯一一個長得不對勁的人。但這兒沒人盯着艾達看,稍微看那麼幾眼,也是因為她是白人。沒有人在乎她身體有一邊壞了這件事,因為他們自己也都有殘疾孩子。媽媽們有的沒有腳,有的眼睛瞎了。當你往門外看的時候,哇,你總會發現有人身上缺一樣東西,但他們一點都不覺得尷尬。他們要是有假肢的話,就會朝你和和氣氣地揮一揮假肢。

一開始,媽媽將我們看得很緊,不許我們盯着別人看,更別說指指點點了。她老是會輕聲說:「要我每時每刻都提醒你們這些姑娘不要盯着別人看嗎!」可現在,媽媽也會看。有時候,她會自言自語,或者對我們說,現在瑪瑪·金薩納所有的手指都沒了,是不是?又或者說,那個大塊頭女人的下巴長得像個鵝蛋,我就是靠這點記住瑪瑪·恩古扎的。

父親說:「他們都住在黑暗裡。身體和靈魂都殘缺不全,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被治癒。」

媽媽說:「嗯,也許他們對自己的身體有不同的看法。」

父親說身體是聖殿。但媽媽有時候有一種奇特的語氣,不能說是頂嘴,但也差不多。當時她正用做衣服剩下的邊角料縫製一面窗簾,這樣他們就不會老往我們房子裡看了,說話的時候,她嘴裡還咬着針。

然後媽媽把針拿了出來,對父親說:「好啦,在非洲,聖殿每天都有一大堆活要干。」她說:「唉,拿單



,他們這兒只能這樣用自己的身體,就像我們在家裡用那些東西

一樣——比如你的衣服、你的園藝工具什麼的。你會把褲子的膝蓋部位磨破,先生,可他們沒辦法,只能把自己的膝蓋磨破!」

父親因為媽媽的回敬,狠狠地看着她。

「好啦,先生,」她說,「我就是那樣看的。那就是我的觀察。我覺得他們就是會用壞自己的身體,和我們會用壞我們那個世界的物品是一個道理。」

媽媽其實沒在頂嘴。她叫他先生

,就像叫我們甜心

和小甜甜

一樣,是想要顯得和氣一點,可父親不這麼看。如果是我那樣頂嘴的話,父親就會說:「你說話要注意分寸,年輕的女士。」他好像也想對媽媽說點什麼。想要爭辯。他站在前門的過道上,四面八方的陽光勉強從他身旁擠進來。他個子好大,差不多把整個門口都堵住了。頭馬上就要碰到頂了。媽媽坐在桌邊,顯得很矮小,她又縫起東西來了。

他說:「奧利安娜,人的身體是一道風景,比西爾斯百貨公司做的卡其布褲子珍貴多了。我希望你能理解其中的差異。」

他就這麼看着她,眯着一隻眼睛,說:「尤其是你。」

媽媽的臉紅了,但呼吸沒有變化。她說:「就算是珍貴的東西,也會和其他東西一樣變得破舊。想想看,他們在這裡究竟還能怎麼辦,用這種態度看待他們也不算太糟吧。」

說完,媽媽又把針放進嘴裡咬着,也沒再說話。

父親什麼也沒說,對或不對都沒說,只是轉身走了出去。他受不了別人頂嘴。我要是這樣,哦,那就完蛋了。那條磨刀帶燙得厲害,上床後,你還是會覺得腿上像斑馬一樣一條一條都是紋路。

我要告訴你一樣東西,肯定是被父親用壞的:我們住在佐治亞州伯利恆的家裡時,他有把舊的綠色搖椅。你能看到坐墊上露出了一些白線,看上去不太雅觀。不是別人,就是他坐壞的。晚上他就坐在那兒,一直看書。我們看聖經故事書時,他偶爾會給我們大聲朗讀。有時候,我一邊撕着我身上疤塊結的痂,一邊想着動畫片裡的人物,而不是耶穌。我那樣做,耶穌都能看到。但耶穌很愛我。我還知道:除了父親,沒人能坐那把綠色搖椅。

媽媽說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女士帶着兩個小女孩和一個嬰兒住在佐治亞州伯利恆我們的房子裡。我們不在的時候,那位先生就是牧師。我希望他們都能了解父親的那把椅子,因為要是他們坐上去的話,哦,老天。他們就等着挨揍吧。

①露絲·梅把「Tata

Ndu」(塔塔·恩杜)錯拼成了「Tata

Undo」。

②露絲·梅把「Pay

the

devil

his

due

」(給魔鬼公正的禮遇)錯拼成了「Pay

the

devil

his

do」。

③「瑪瑪」原文為「Mama」,在英語裡為「媽媽」之意,故露絲

·

梅有此疑問。

④「瑪瑪

·

塔塔巴」原文為「Mama

Tataba」,「炸土豆」的英文則是「tater

tots」,蕾切爾以諧音戲謔之。

⑤指微微泛紅的金黃色。

⑥普萊斯牧師的名字來自聖經中大衛和所羅門王時期的一位先知。

艾達

它既非惡魔,亦非聖潔;但它撼動了我牢獄般的性情之門;猶如腓立比的囚徒,自屋內往外衝出。

我也是這種感覺。剛果的生活,撼開了我牢獄般的性情,讓邪惡的艾達們全都往外衝出。

做家庭作業的時候,為了逗弄我心中代表邪惡艾答



的那一重自我,我按照記憶在一張三角形小紙片上寫下了這段引語,遞給了利婭,在上面問道:來自聖經哪一節?利婭自認為在聖經方面是天父的明星學生。明星學生:利佩鼠寶寶。



鼠寶寶小姐讀了那段引文,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在下面寫道:「《路加福音》。我不確定是哪一節。



哈!我臉上沒有笑容,照樣能笑得很響亮。

引文來自《化身博士》,這本書我都讀了好多遍了。我對傑克醫生的陰暗欲望和海德先生的畸形身體滿懷同情。

在我們逃離伯利恆陰鬱的圖書館之前,我又剛讀了《天路歷程》和《失樂園》,比起《化身博士》和其他許多天父聞所未聞的書,如艾米莉·狄金森小姐的詩集和艾德加·愛倫·坡的《怪誕故事集》,我剛讀的這兩本書的情節線索更薄弱。我很喜歡坡先生和他那首揭穿秘密的《烏鴉》:再不永





母親注意到了,但什麼也沒說。是她起的頭,給利婭和我大聲朗讀《詩篇》和各種家庭經典讀物的。母親對聖經懷有異教徒般的欣賞之情,對像「求你用牛膝草潔淨我」「巴珊大力的公牛四面困住我」「將我的麻衣脫去,給我披上喜樂」之類的句子特別着迷。如果不逼着自己承擔起母親這一高尚職責的話,那她也有可能會穿着麻衣跑遍田野,在野牛群中遍尋牛膝草吧。她心心念念地以為利婭和我都天賦異稟。我們讀一年級時,伯利恆小學的老處女校長利普小姐對我們進行了考核,宣稱我們極有天分:對於利婭,是因為她在閱讀理解測試中輕而易舉就考出了炫目的分數;而我則是因為沾了光,鑑於那些完好無損的部件運行正常,我被認為擁有同樣的頭腦。這讓母親震驚不已。直到那時,她讓我們所受的教育也不過是我們赤腳從牧師家走到街角集市的一路上在道旁溝渠所認的野花名。(天父灼人的眼神並不會關注我們:太陽啊,是不會照耀我們的!



)我對母親最早的記憶就是草叢裡一雙笑呵呵的藍眼睛,小孩子似的在地上滾來滾去,蕾切爾和利婭用紫苜蓿當首飾把她全身上下都打扮了一番。可一旦利婭和我成了天才,一切就都變了。母親似乎因老師公布的這則新聞而沉穩起來,仿佛受到了上帝特別的懲罰。她變得謹言慎行、雷厲風行。她不再讓我們在大自然中漫步,而是着手辦了張借書卡。

她沒必要這麼神秘兮兮的,因為天父知曉一切。第一次聽到利普小姐的說法時,他只是翻了翻白眼,就好像有人告訴他,說他家院子裡的兩隻狗用口哨吹着「迪克西



」的音調似的。他提醒母親別輕慢上帝的意志而對我們倆期望太高。「讓女孩讀大學,就像把水潑進鞋子。」只要有機會,他就喜歡這麼說,「很難說哪種情況更糟,是把水倒掉,浪費水好呢,還是把水留在鞋子裡,讓鞋子壞掉好。」

所以,我應該永遠也沒機會因為上大學而弄壞皮鞋了,但我確實欠了利普小姐很大的人情,因為她沒在小學期間把我和那些廢物同等對待。若是一位不善觀察的校長,就會認為利婭有天分,艾達則需要特殊教育,需要同伯利恆僅有的六個天生弱智,只會吮手指、揪耳朵的野孩子待在一起。我要是和他們混在一起,就將學會怎樣揪自己的耳朵。狂笑、無知、無聊、智障。我對那些孩子完全沒有好感。

哦,但看着我這個小可憐跳了級,甩開了她們的孩子,數學更是學得特別順溜,伯利恆的主婦們確實心煩意亂。到了三年級,我開始心算雜貨賬單,悄悄地寫下來,遞出去,比德爾瑪·羅伊斯用收銀機算得快多了。這成了轟動一時的事件,總能引人圍觀。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只是被那些喋喋不休的、亂糟糟的數字吸引了過去,想讓它們變得有秩序。好像沒人意識到求和只需要最基本的方法和集中注意力就行了。詩歌就要難得多。而回文要是寫得完美,就會很有品位:自我突破,突破自我!



然而,給人留下印象的,總是那張薄薄的灰色雜貨賬單上的總金額。

我的愛好就是不去理會得不得獎,學一門精一門。我能讀寫法語,在基蘭加,上過昂德當夫婦辦的學校的所有人都說法語。姐妹們似乎都靜不下心來學法語。就像我說的,說話和生活中的其他各種把戲一樣,從某種意義上看都是一種分心的消遣。

從頭到尾讀完一本書後,我會再從尾到頭讀一遍。從尾到頭,就成了另一本書,從中可以學到新的知識。知識新的學到可以從中,書另一本成了就,到頭從尾?



同不同意,都隨你便。這是另一種讀書的方法,雖然有人告訴我正常的頭腦根本沒法理解這樣的話:識知的新到學以可中從,書本一另了成就,頭到尾從。我的理解是,正常頭腦都能像我那樣看待詞語,只要它們足夠詩意:可憐的丹漸漸消沉





我自己的名字,就像我習慣認為的那樣,叫作斯萊普·倫艾·達艾。有時候,我會不假思索地這樣寫下來,讓別人大吃一驚。對他們來說,我就只是艾達,或者有時候對姐妹們來說,我就是那個沉悶的單音節詞艾德。檸檬汽水,邦迪,磨損的路障,拿彈簧刀的叛徒,實話實說。



我更喜歡艾答這個名字,正着反着讀都可以,就像我一樣。



我就是一句完美的回文。瘋透了!



我在筆記本的封面上橫着寫了一句對他人的告誡之辭:

不論是正在消逝的還是備受尊敬的,凡艾德遇見的都將失色!



我雙胞胎姐姐的名字利婭,我更喜歡把它拼成李。



因為那樣能讓她顯得像一股滑溜的肌肉,通常我都是從背後看向她,她就是那樣。

剛果是一個能讓人把同一本書讀上千百遍的好地方。尤其是大雨傾盆而下的時候,我們成了漫長時光的囚徒,姐妹們越來越無聊。但書是有的,有的是書啊!書頁上喋喋不休的詞語讓我的眼睛和它們一起翩翩起舞。其他人讀上一遍就完事兒了,而艾答,卻能在反反覆覆前前後後中有許多發現。

基蘭加的雨季如同一場瘟疫降臨到我們身上。別人提醒我們雨季會在十月到來,但七月剛結束——在基蘭加,除了我們,沒人為此吃驚——上方寧靜的天庭就開始傾倒水桶了。桶水倒傾!照母親的說法,就像是在下草耙子



。天上下起了貓貓狗狗青蛙泥沼然後又下起了蛇和蜥蜴。我們得了雨的瘟疫。這樣的瘟疫,我們在佐治亞州從沒見過,做夢都沒夢到過。

在門廊的廊檐下,我們的瑪土撒拉尖叫着,像籠中的溺水者。瑪土撒拉是只非洲灰鸚鵡,它的腦袋看上去像罩了層漂亮的鱗片,銳利的懷疑眼神和利普小姐的很像,它有條猩紅色的尾巴,住在一隻好看的竹籠里,竹籠有露絲·梅那麼高。它的棲木是從一把老式碼尺上截下來的一段,挺結實,橫截面呈三角形。很久以前,有人拿了一把三十六英寸的碼尺,從第十九英寸刻度處折斷,把後面的那一截給了瑪土撒拉,用來指導它的行為。

據說鸚鵡的壽命很長。在世界上所有的鳥類中,非洲灰鸚鵡模仿人說話最是惟妙惟肖。瑪土撒拉也許聽說過這回事,也許沒聽說過,因為它嘟囔得厲害。它一整天都在對自己嘟囔,就像沃頓外公那樣。大多數時候,它會說一些令人費解的剛果語,但也會像坡先生的烏鴉那樣說斷斷續續的英語。大雨降下的第一天,它揚起腦袋,透過暴風雨的轟鳴用我們的語言尖聲叫出了兩個最連貫的句子:第一句,用的是瑪瑪·塔塔巴的下行語調,「快醒醒,福爾斯修士!快醒醒,福爾斯修士!」

後一句是低吼:「滾開,瑪土撒拉!



普萊斯牧師從窗邊的書桌前抬起頭,注意到了「滾開」這個詞。福爾斯修士那道德上可疑的幽魂似乎沉沉地壓在了我們身上。

「那是只天主教的鳥。」牧師宣稱。

母親正在縫補,抬起頭望了望,又低下頭去。我們姐妹幾個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巴望着父親能讓瑪土撒拉抄寫「經文」。

乏味的經文是我們的家庭懲罰。其他孩子很走運,犯下罪過,也許就是被抽上幾下。但我們,普萊斯家的姑娘們,卻會受聖經的責罰。牧師垂下眼帘,目視下方,宣稱:「你們都會經文。」然後,任由我們在他的鈎子上扭動不安,他則在一張紙上慢慢寫下幾個字,比如:《耶利米書》第四十八章十八節。然後說,向陽光或《哈迪兄弟》說再見吧,你這可憐的罪人,應花一下午時間用虔誠的左手握着鉛筆好好抄寫《耶利米書》第四十八章十八節,「住在底本的民哪,要從你榮耀的位上下來,坐受乾渴……

」以及隨後的九十九節經文。整整一百節經文要準確地以手寫體抄出來,因為最末一句才揭示了你的罪。就拿《耶利米書》第四十八章十八節來說,第一百節是《耶利米書》第五十章三十一節:「主萬軍之耶和華說,你這狂傲的啊,我與你反對,因為我追討你的日子已經來到。

」只有寫到那第一百節之時,你才終於明白自己是在受狂傲之罪的懲罰,儘管你或許已經猜想到這一點。

他有時候會讓我們抄歷史久遠的欽定版聖經,但還是更喜歡使用美國譯本,其中有他特別鍾愛的《次經》。牧師的一項心愛計劃就是:讓其他浸信會教徒熟讀《次經》。

偶爾,我也心存疑問:天父是否把整本聖經都滾瓜爛熟地記在心裡了,甚而能從中挑出一節富有教益的經文,再往前推算一百節?要不,他就是整宿端坐,為每一種潛在的罪行搜尋一節對應的經文,再把這彈藥儲存起來,以備女兒們不時之需?不管怎麼說,這樣做就像我在「Piggly

Wiggly」超市里心算雜貨賬單一樣,讓人印象深刻。我們大家,尤其是蕾切爾,都活在對詛咒經文的恐懼之中。

但至於那隻罵罵咧咧的鸚鵡瑪土撒拉,在第一個漫長的雨天裡,沒法要求它去抄寫聖經。奇怪,不受牧師鐵規管束的竟然是瑪土撒拉。同樣,天父發現剛果人也根本不受他的控制。大大方方地住在我們家裡的瑪土撒拉,就是非洲本身一個狡猾的小代表。你甚至可以爭辯說,先到這兒的是它。

我們聽着鸚鵡在那兒胡說八道,極不自在地坐於天父身邊,不敢亂動。下了整整五個小時的傾盆大雨,我們就這麼注視着一隻有卡通人物般碩大腳蹼的小紅蛙從窗邊擠入,從從容容地跳上牆壁。我們的晴雨風衣掛在六隻鈎子上;也許,它們什麼天氣下都能穿,只除了這場大雨。

我們的房子有着夯實的泥牆,棕櫚葉苫的頂,和基蘭加的其他所有房子都不一樣。首先,我們的房子更大,前面是寬敞的前廳,後面有兩間臥室。其中一間臥室的陳設很像南丁格爾時代的醫院,塞滿了位於三角形蚊帳下的小床,是為家裡過多的女孩準備的。灶間是單獨的一間茅屋,就在主屋後面。遠處的空地上有我們的茅廁,不害臊地杵在那兒,儘管蕾切爾每天都會惡言惡語地把它臭罵一通。雞舍也在後面。和其他村民的房子不同,我們家的窗戶都鑲着四四方方的玻璃,地基和地板都是水泥混凝土,而其他房子都是泥地:簡單粗暴,破破爛爛,用力過猛



。我們發現村裡的女人都不停地用棕櫚葉編的掃帚打掃屋子和自家屋前的荒蕪空地。蕾切爾以她一貫的精明指出:掃那樣的地面,一直掃到中國去,也什麼都掃不乾淨。因上帝慈悲為懷和水泥混凝土之故,我們家就不用去做這種令人倍感挫敗的事了。

前廳里的餐桌好像是從一艘沉船上搬來的,還有張巨大的合蓋書桌(也許也是從那艘船上搬來的),天父用來寫布道詞。書桌是木腿的,下面裝了鑄鐵三爪桌腳,每一隻原本都牢牢地扣着一顆巨大的玻璃球,但其中三顆都已開裂,還有一顆則杳無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厚厚的椰子殼,用來讓桌面保持平衡。父母臥室里還有其他家具:一個木頭衣櫃,一隻老式留聲機的匣子,裡面空空如也。所有家具都是先於我們到達的其他勇敢的浸信會教徒買來的。但實在看不出他們究竟是怎麼做到的,除非設想曾經有一段時間還有其他旅行工具,且可以攜帶超過四十四磅重的行李。我們還有一張餐桌和一個粗糙的手工碗櫥,碗櫥里都是些義賣會上買來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如玻璃杯、塑料盤、塑料杯。但東西一點都不全,乃至我們姐妹幾個吃飯的時候,都要為誰用叉子誰只能用餐刀而討價還價。柜子里還有一隻古老開裂的盤子,是密蘇里州聖路易斯世博會的紀念品,以及一隻長着老鼠鼻子和耳朵的塑料杯。在這堆烏糟糟的東西里,猶如安然置身於滿倉牧羊人和疥患牲口中的聖母一般,一樣奇妙的漂亮物品脫穎而出:一隻橢圓形的白色大餐盤,盤上藍色的勿忘我描畫得好生精美,是骨瓷,質地極佳,陽光都可透射而過。它的身世深不可測。一旦我們忘乎所以,是會朝它膜拜的。

屋外,我們有一條長長的庇蔭門廊,母親會以她的故鄉密西西比當地的方式稱之為遊廊。我們姐妹都喜歡賴在那兒的吊床上,即便是第一次下暴雨的那天,我們也都特想到那兒去躲雨。但暴風雨從側面襲來,捶打着牆壁和可憐的瑪土撒拉。當它的尖叫聲變得哀婉悽厲,讓人不堪忍受時,陰着臉的母親就把鳥籠提了進來,放到靠窗的地板上。於是瑪土撒拉繼續在那兒前言不搭後語地大聲嚷嚷。除了羅馬天主教,牧師很可能還懷疑這個聒噪生靈具有潛在的女性化傾向。

暴雨終於在日落前停歇下來。世界露出身形,遍體濕透。但姐妹們卻像從方舟里跑出來的小豬,尖叫着,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洪水給我們留下了什麼。空中一團低矮的雲層原來是上萬隻小飛蟻般的生靈聚集在一起。它們盤桓於地面上空,持續不懈地發出低低的嗡嗡聲,一直綿延至世界的盡頭。我們把它們從身邊拍走時,它們的身子就會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我們在院子的邊緣猶豫了一會兒,那兒的泥濘空地逐漸過渡到一道綿長的草坡,接着,我們沖入草叢,直到路被森林邊緣數不勝數的交叉枝丫截斷——鱷梨樹、棕櫚樹、高聳的野生甘蔗叢。森林使我們看不清河上的景象,以及其他遠一點的地方。村里唯一一條土路繞過我們的院子,從我們身邊通向村內,向南而去,往北則隱沒於叢林。儘管我們看到瑪瑪·塔塔巴消失在這條路上,又從這條路安然無恙地返回,水桶也盛滿了水,但母親還是信不過,怕它吞噬自己的孩子,把她們拐走。於是我們原路折返,大踏步地爬上山坡,朝開滿鮮花的木槿叢走去。木槿叢側的台階通向我們的門廊。

好一支登陸部隊,我們就這麼邁着大步前行,清一色地腳蹬鞍脊鞋,身着長尾襯衫和淺色的全棉長褲。雖然打扮得差不多,彼此卻截然不同。利婭總是走在最前面,像個狩獵女神,鼬鼠色的淘氣短髮很帶勁兒地一顛一顛的,四肢肌肉就像鐘錶的部件一樣協調。後面跟着我們幾個,露絲·梅扎着馬尾辮,辮子在她身後竄來竄去的。她的步伐煞是匆匆,因為她年紀最小,並堅信「在後的將要在前」。她之後是蕾切爾,我們家的示巴女王。女王忽閃着白色的睫毛,輕拂着長長的白色秀髮,儼然一匹她特想擁有的銀鬃馬。蕾切爾女王在露絲·梅身後幾步遠的地方飄飄忽忽地走着,望着別處。她差不多十六歲了,很拽,但要是我們找什麼好東西的時候不讓她摻和,她會很不爽。最後面的是怪物艾達,卡西莫多,右側身子拖在左側身子後邊,她的身體追隨着永恆的節奏:左……後,左……後。



這是我們永恆的順序:利婭,露絲·梅,蕾切爾,艾達。既不按年齡也不按字母排列,但極少變化。除非露絲·梅分心走神,掉了隊。

在木槿叢下,我們發現了一窩掉落的小鳥,都淹死了。姐妹們見到這些猶如故事書里的怪獸般光着身子、長着翅翼的小東西,再想到它們都已死亡這樣的事實,便毛骨悚然。然後,我們找到了菜園。蕾切爾得意揚揚地尖叫起來,說菜園徹底完蛋了。利婭則雙膝跪下,替天父流露出哀傷之情。湍流使平整的泥地變成了一片沼澤,種子好似脫離纜樁的小船,都被沖走了。到處都能看到種子,它們沒入了菜地周圍的高莖草叢裡。大多數種子前幾個禮拜就已發芽,但它們根須太幼細,無法附着在牧師農夫營造的堪薩斯平原般一馬平川的泥床上抵擋洪流。利婭跪着挪動身子,把芽兒都聚攏到襯衫的下擺里,想必她認為薩卡加維亞



遇到這種情況也會這麼做吧。

後來,天父過來查看了一下受損情況,利婭幫他將種子分好了類。他宣稱以上帝之名,他還會讓種子發芽,只要太陽照常升起,烘乾這被詛咒的泥潭,他就會再次把它們種到地里。(牧師和任何一位稱職的先知一樣,備有種子存貨。)

甚至到日落時分,他們倆還沒回來吃晚飯。瑪瑪·塔塔巴圍着母親那條白色大圍裙,俯身撐着桌子,看上去又假又搞笑,像是在戲裡扮演女僕的角色。她望着窗外,注視着他,露出她招牌式的嘴角下垂的笑容,心滿意足地用舌頭啪嗒啪嗒地彈着牙齒。我們坐下來開始吃她做的晚餐,有油炸大蕉和奢侈的罐頭肉。

他終於讓利婭回來了,但晚飯後過了很長時間,我們仍能聽到牧師在外面用鋤頭敲擊着地面、翻鬆泥土的聲音。沒人可以說他沒有吸取教訓,儘管花費了一場洪水的代價,儘管這輩子他恐怕都不會承認菜地的新造型最初並不是他自己的想法。無論如何,天父終究是受到了非洲的影響。他把菜園裡的土堆成了防水的長方形堤壩,從長度和寬度來看,像極了一座座墳墓。

①詳見第

60

頁注。

②「

明星學生」原文為「star

pupil」,字母順序倒過來即為「Lipup

Rats」(利佩鼠寶寶)。

③原文為「Erom

reven」,是《烏鴉》中烏鴉反覆詠嘆的回答「Never

more」的回文。

④原文為「Sun

o

put

o

not

upon

us!」,是一句回文。

⑤指美國南方。

⑥原文為「Draw

a

level

award!」,是一句回文。

⑦這是艾達將前一句話詞序顛倒後造出的句子。後文還有很多類似的語句。

⑧原文為「Poor

Dan

is

in

a

droop」,是一句常見的回文。

⑨這裡列出的意思毫不相關的詞分別是:「lemonade」「Band-Aid」「frayed

blockade」「switchblade

renegade」「call

a

spade

a

spade」,均與「Ade」(艾德)押韻。

⑩「艾達」拼作「Adah」。她喜歡的同音拼法為「Ada」,本身是回文,中文譯名以左右對稱的漢字「艾答」指代之。

⑪原文為「Damn

mad!」,又是一句回文。

⑫原文為回文:「Elapsed

or

esteemed,

all

ade

meets

erodes

pale!」。

⑬「利婭」原文為「Leah」,「李」原文為「Lee」。

⑭原文為「It

rained

pitchfolks」,與後文的「It

rained

cats

and

dogs」一樣,均為英語中對「傾盆大雨」的習用表達。

⑮原文為「curt,subvert,overexert」,是一組與「dirt」(泥地)押韻的詞。

⑯原文為「left…behind」,其中兩個單詞分別是「左邊」和「後面」的意思,合起來則有「落在後面、被拋在身後」之意。

⑰北美印第安女子,1804

年至

1805

年曾隨克拉克與路易斯的西征探險隊探險,多次使探險隊轉危為安。

利婭

在炎熱的天氣里,只花了五天時間,肯塔基妙豆就聚集起它的蔬菜之力,發出了嫩芽。這就是我們所期盼的全部。一旦雨勢減退,父親的菜園就在燠熱的氣息中蓬勃生長起來,頗有脫韁野馬之氣勢。他說,他就喜歡站在外面,望着它們生長,不由你不信。豆莖纏繞着他專門用木杆搭起的錐形藤架,搖搖擺擺地往上攀,好似唱詩班裡的女聲,彼此爭音高。它們還往外攀向旁邊的樹枝,糾葛着沒入蔥蘢的樹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