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木聖經 - 第2章

芭芭拉·金索沃

「普萊斯牧師,」男人說,「請為這場宴會致幾句辭吧。」

他做出讓父親上前去的手勢,但父親似乎根本無須邀請。他早已站上了椅子,看上去有十英尺那麼高。他沒穿外套,這倒沒什麼稀奇,因為他就是那樣的人,只要布道正酣,經常會把西裝一扔了事。他那起了褶子的黑色褲子被皮帶束得很緊,但胸膛和雙肩卻顯得碩大無比。我差點忘了,他那件整潔的白襯衫底下還揣着不計其數的致命武器呢。

父親慢騰騰地將一隻胳膊舉過頭頂,儼然羅馬帝國時期的神祇,正準備拋下雷鳴和閃電。每個人都仰視着他,微笑,鼓掌,高舉的手臂在頭頂、裸胸的上方揮動。接着,他就宣講起來。與其說這是場演講,還不如說是場醞釀中的風暴。

「主將乘着——」他嗓音低沉,極具震懾力,「疾馳的雲彩而來,駕臨埃及。」

烏拉!所有人都歡呼雀躍,可我心裡卻打了個結。他的臉上又浮現出那副表情,哦,天哪,好像在說摩西要從西來山



上轟然而下,用十種簇新的方式來摧毀你的生活。

「駕臨

埃及!」他的布道聲猶如起伏跌宕的歌聲,忽高忽低,忽而更為高亢,忽而更為低沉,來回反覆,似一把鋸子正要鋸開樹幹。「地上的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光,」父親頓了頓,狠狠地掃視全場,「他的光已經降臨。」

他稍作喘息,再次開講,吟誦之際極其輕微地搖晃着:「主派遣他的仁慈天使

駕臨,他的神聖使者

來到平原上的城市

,羅得就在那兒,居住於罪人

中間!」

歡呼聲漸漸止息。此刻他已成萬眾矚目的焦點。

「羅得對聚於

他門前的罪人

說,眾弟兄,請

你們不要作這惡事

!因所多瑪

的罪人們

懷着滿腔惡意

想要進他的家

。」

我發起抖來。我當然知道《創世記》的第十九章,他經常讓我們抄寫這一章。我很厭惡羅得要把自己還是處女身的女兒獻給那幫罪人的那部分內容,他讓那些罪人對他的女兒們胡作非為,好讓他們忘記那兩個正在他家做客的天使,免得天使受了驚擾。這算是哪門子交易啊!他那可憐的老婆當然會變成鹽柱啦。

但父親略過了所有這些內容,直奔可怕的結局而去:「主的使者剿滅了罪人,那些人對眼見到的上帝不聞不問

,對自己的赤身裸體

也毫不在意

。」

然後,他停了下來,紋絲不動。他抬起一隻大手伸向會眾,牢牢吸引着他們,再伸出另一隻手指向火堆邊的一個女人。那女人懸垂的大乳房平攤在胸前,像是用熨斗熨過,但她顯然不在意。她背着個孩子,孩子長長的腿跨在她的髖部,她用騰出來的一隻手撓着孩子的短髮。她緊張地環顧左右,因為這裡每一個人的眼睛都隨着父親苛責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了她的裸體。她屈了屈膝,把那老大不小的孩子往上拱了拱。孩子的腦袋耷拉着,頭髮像一蓬紅色的草窠,神情茫然。那母親就這麼站在聚光燈下,久久沉默,腦袋因恐懼和迷惑而微微後仰着。最後,她轉過身,拿起一柄長勺,捅了捅正在燉菜的罐子。

「對赤身裸體

毫不在意,」父親重複了一遍,「也從不檢點黑暗的靈魂

!我們要毀滅這地,因這城內罪惡的喧囂

在耶和華面前甚大

。」

再也沒人唱歌、歡呼了。不管他們是否理解了「喧囂」為何意,反正現在他們是不敢造次了。他們甚至不敢呼吸,至少看上去是這樣。你得信我,父親的語調能起到很大的效果。背着孩子的女人仍背對着人群,侍弄着食物。

「羅得走了出去,說與那些值得被救的人聽。」現在,父親用起了和緩、輕柔的語調,「羅得對他們說,『快離開

這黑暗

之地吧!快起身

進入那光明之地

吧!』」

「哦,主啊,讓我們祈禱吧,」他的這句結語讓人倏然間又返回了塵世,「主啊,請允許我們這兒的賢人從惡行中起身,走出黑暗,進入聖父的美妙光亮中。阿門。」

所有臉孔都聚焦於父親身上。他們仿佛都是閃耀光澤的黑色植株,而父親的紅髮腦袋就是太陽。之前,他們的表情從快樂慢慢過渡到了困惑,繼而又變得沮喪。此刻,隨着魔咒解除,人們便又開始嘟嘟囔囔,走來走去。幾個女人撩起裹身的紗籠,系在身前,遮住胸部。其他女人則把她們光屁股的孩子聚攏來,把他們帶到外面的黑暗中去了。我猜他們應該是不吃晚飯就回家睡覺去了。

我們腦袋上方的空氣變得無比寧靜。聽不見一絲其他聲響,只有外面又黑又深的夜裡蟈蟈的叫聲。

好了,現在沒事可干,只能吃飯了。所有人都盯着我們,我和妹妹們拿起了大金屬勺。他們放在我們面前的是道燉菜,入口毫無滋味,嘴裡就是一坨坨濕乎乎的東西,我得把它們嚼成膠狀物才行。一旦開始吃,剛咬第一下,我的舌頭就慢慢燒灼起來,越燒越凶。燒灼感從里側炙烤着我的耳鼓。淚水湧上眼眶,我實在咽不下去了。我感覺這將是一場大哭的前兆,作為一個女孩,我只希望能在這一年辦一場開心的十六歲生日派對,穿上一身馬海毛套裝。

露絲·梅嗆得厲害,臉色難看之極。母親湊過去,我以為是要幫她拍背,但她只是壓低嗓門鄭重其事地悄聲道:「孩子們,禮貌點,聽見了嗎?媽對不住你們,但要是你們吐出來,我就打得你們這輩子都忘不了。」

說這話的竟然是母親,我們長這麼大,她從未動手打過誰!哦,我算是看清楚形勢了,就在那兒,就在我們到達非洲的第一晚。我坐在那兒,鼻子呼着氣,嘴裡塞着難吃至極的東西,燒灼難忍,還有根死山羊焦皮上的硬毛。我緊閉雙眼忍耐着,但即便如此,淚水仍悄然而下。那些讓我們一家人來到這片暗黑海岸的人,我為你們犯下的罪過哭泣。

①蕾切爾把「took

for

granted」錯拼成了「took

for

granite」。譯文中以中文錯別字來表示。

②蕾切爾把「give

up

the

ghost」錯拼成了「give

up

the

goat」。

③蕾切爾把「Mount

Sinai」(西奈山)錯拼成了「Mount

Syanide」。

艾達·普萊斯

日出讓人心癢難耐,惡眼讓人昏昏欲睡:這就是清晨的粉色剛果。任何清晨,每天清晨。在鳥雀的啼囀聲中,燦爛的玫瑰色的空氣伴隨着早飯的灶火泛出一縷縷酸味。一道夯實的紅土地——所謂的路——平展地鋪在我們面前,理論上可以到達某個遠方。但以我的艾達之眼看來,它被切割成了方形和梯形的碎片,因高大的棕櫚樹樹幹在其上投下細瘦的黑影。透過艾達之眼,世界充滿了驚奇,色彩和形狀都爭相博取半腦人的關注,爭奇鬥豔,從未停歇。踏上坑坑窪窪的路面,叢林小公雞自灌木叢中信步走來。它們提起小爪,揚揚自得,好似渾然不覺那些兩條腿的猛獸就要把它們的老婆抓去當奴隸了。

剛果在世界的中央綿延展開。太陽升起,太陽落下,正好都是六點鐘。清晨帶來的每一件事物都在夜幕降臨之前自行消解:公雞踱回森林,火堆熄滅,鳥兒咕咕叫喚,太陽沉沒,天空開始流血、昏厥,漸趨黑暗,萬物銷聲匿跡。灰燼歸於灰燼。

基蘭加村沿奎盧河而建,都是一間挨着一間的泥坯小屋,旁邊有一條蜿蜒如蛇的紅色土路。村子周圍聳立着高大的樹叢和竹林。利婭和我很小的時候,有一串用亂七八糟的各種珠子胡亂串成的珠鏈。我們爭搶的時候,它就會斷開,散成一堆彎彎繞繞、七零八落的東西,落到塵土裡。而這就是我們從飛機上看到的基蘭加的樣子。每一座紅色的泥坯小屋都蹲伏在紅土院落的中央,村子的地面如磚塊一般寸毛不生。有人告訴我們,伺機殺死我們的朋友蛇的好方法就是等它們探頭的時候動手。所以基蘭加就是片綿長低矮的貪吃蛇空地。一長排土屋全都面東跪伏,像是祈求自己不至於倒塌——絕對不是面朝麥加,而是面向村里唯一的道路、河流,以及隱於其後的粉色日出奇景。

最近大宴賓客的那座教堂建築就坐落在村子的一頭,另一頭是我們的住房。所以在普萊斯一家散步前往教堂的一路上,我們能大搖大擺地瞅瞅每一戶村民的家都是什麼樣的。每棟房子只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房間和茅草苫的頂。這樣的屋頂下本應住着魯濱孫·克魯索那樣的人。但這兒沒人會待在屋頂下。而在前院——世界是座舞台



,赤腳下滿是硬邦邦的紅土——疲憊的瘦女人穿着你能想象到的各種破衣爛衫,消沉沮喪地用小木棍捅着小火堆煮飯。三五成群的孩子們朝驚恐萬狀、左衝右突的小山羊扔石子,驅趕它們到土路的另一頭。有些山羊還會躡手躡腳地回來,於是再次被逐開。男人們坐在桶上,盯着任何一個經過的人發呆。過路者通常是個女人,慢慢沿路走來,腦袋上紋絲不動地頂着層層堆疊的一捆捆東西。這些女人猶如奇妙的不倒柱,在挑戰重力的同時,也顯得十足的百無聊賴。她們會坐下,站起,聊天,朝醉酒的男人扔小棍子,把背上的孩子拽到前面來餵奶。但不管做什麼事,她們頭頂層層疊疊堆得老高的東西都完全不會掉落。她們就像絲毫未意識到自己正身處舞台的芭蕾舞演員。我總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們。

女人們無論是離開大敞着的院子去田裡幹活,還是有事出去,都得首先把自己打扮齊整。為做到這一點,她們即便已經穿了件裹身裙,仍會去房子裡拿出一塊很大的布料,在裙子外面再裹一圈——罩住雙腿,直抵腳背——穿成筒形的窄紗籠,再在裸露的胸脯下方打結系住。布料上的圖案都很亮麗,搭配得又着實大膽,讓我回味不止。比如,粉色的小格紋花布配上橘色的大格紋花布。色彩的擇取並無定準,不管你覺得她們漂亮還是可怕,反正確實能讓那些女人顯得不那麼疲憊沮喪,而更喜氣洋洋一些。

基蘭加盛裝人群的背後,那一間間屋後冉冉升起的,是一片長得高高的象草。叢生的象草組成一堵高牆,掩住了我們的視線,只能張望到遠方。懸於高牆上方的午後太陽是遠處的一粒粉色圓點,蒙着白色的霧氣。就算盯着看,也不會致盲。真正的太陽照耀着的真正的土地似乎在別處,與這兒相距遙遠。而在我們東邊,河流的後面,是一座座起着褶子的墨綠色高山,彼此層疊,猶如一塊碩大的舊桌布,漸漸沒入霧茫茫的淺藍色之中。「乍看就像末日審判的場景。」母親說着,停下來用手背擦了擦濕漉漉的額頭。

「這地方就像故事書里寫的一樣。」我的雙胞胎姐姐利婭就喜歡來句回應。她睜大雙眼,把短髮別到耳後,仿佛想讓自己把每一個細節都聽得看得更真切。「我們普萊斯一家就要住在這兒啦!」

接下來說出觀察心得的是我的妹妹露絲·梅:「這兒的人牙齒都不多。」最後,是蕾切爾:「天哪天,等這一切都結束了再把我叫醒吧。」普萊斯一家就這樣品評了一番。除了艾達。艾達沒有做出評判。只有我不會講話。

就我所見,天父



會代我們所有人講。此刻,他卻說得不多。他帶的錘子足有兩三磅重,結果絲毫派不上用場。因為在泥巴築屋、茅草苫頂的基蘭加村,根本就見不到釘子。那座當教堂和學堂用的全敞開式建築是用混凝土磚砌的柱子搭起來的,柱子撐住了棕櫚葉和猩紅色的開得雲蒸霞蔚的九重葛的屋頂。但現在,整棟房子看上去或多或少是被它自身的衰朽嵌合到了一起。我們住的房子也是用泥巴、茅草頂、水泥和瘋長的藤蔓搭起來的。利婭迫不及待地幫他四處找活干,但任何地方都沒有需要敲敲打打的玩意兒。對天父來說,這肯定會帶來莫大的失望,因為他不做彌撒的時候就喜歡修補修補東西。

但我們還是要待在這兒。叢林飛機把我們扔到曠野上後,就立即飛走了。再也不會有什麼往返了,只有等這架飛機再次出現。我們問穿過村子的土路通往哪兒,得到的回答是一直通向利奧波德維爾。我對此持懷疑態度。那條路上處處可見凌亂的硬泥轍印,看上去就像暴風雨期間凍結成塊的海浪。天父說附近沒多遠說不定就有沼澤地,連戰艦都能吞沒,更別提什麼車子了。我們也確實在村里看見了車子的殘跡,但它們就像從墓地里挖出來的殘骸——如果有人有這種消遣癖好的話。我的意思是:那車子的各部件已死,已鏽爛,散落四處。不管做什麼用,反正是再也不能當交通工具了。一天,我們和天父出門,他指着一隻置於火堆上正煮着某家人晚飯的蓋子給我們看,要給女兒們長長知識,他告訴我們那是汽車化油器的空氣過濾蓋,而吉普車的消聲器則被六個男孩子拿去當鼓敲了。

奎盧河是這兒的通衢大道。奎盧這個詞沒有一個詞跟它押韻。序曲差不多,但不完全押得上。



奎盧。這條可疑的逃生之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它就像耳邊只播放了一半的樂節。

天父聲稱可從這兒沿奎盧河順流而下,一直到它匯入剛果河;而上游,你只可能走到高懸如畫的大瀑布那兒,它就在我們南邊轟鳴。換句話說,我們幾乎來到了地球的盡頭。有時候,我們確實會看見一艘孤零零的船駛過,但只搭載附近村落——和這裡這個一模一樣——的村民。為了獲取來自蕾切爾所說的「那片我們已遠離的領地」的新聞、信件或跡象,我們都在翹首期盼着粗枝大葉的飛機駕駛員埃本·阿克塞爾羅特先生。就下面的行事方式而言,他還算比較可靠:如果他們說他禮拜一會來,他就會在禮拜四、禮拜五出現,要麼根本就不來。

如同村裡的土路與河流,這兒沒有任何地方會真正通向終點。剛果只是一條漫長的小路,帶着你從某個隱秘之地去往另一處隱秘之地。棕櫚樹矗立於路邊,像是個子極高的女人,驚恐萬狀、毛髮倒豎,錯愕地俯視着你。儘管如此,我還是決定走上這條小路,雖然我走不快,也走不好。我的右側身體不聽使喚。我出生時,半側大腦就像梅干那樣乾巴巴的。由於某種意外,那一半大腦缺血。我的雙胞胎姐姐利婭和我從理論上說一模一樣,恰如理論上我們都是按上帝的形象造出來的。利婭和艾達生命初現時,猶如完美的鏡像。我們長着同樣的深色眼眸、栗色頭髮。但現在我是個不倫不類的瘸子,她卻仍完美無缺。

唉,我能輕易地想象出那意外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一起在子宮裡蹬腿伸腰,突然利婭轉身宣布,艾達,你長得太慢了。我要吸收全部營養,繼續前進。她越長越壯,而我越長越弱。(是的!耶穌愛我!)所以,在母親子宮這座伊甸園裡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我被我姐同類相食了。

我的狀況,醫學上叫作偏癱。偏指一半,半球,走一步退半步,說一半藏一半。癱指無法動彈。我們出生時的情況相當複雜,亞特蘭大的醫生對我不對稱的大腦下了許多診斷,其中就有韋尼克失語症和布洛卡失語症。於是在聖誕前夜,他們讓我父母帶着只剩下一半的完美雙胞胎從冰雪路面上駛回了家,還預言我說不定有朝一日能學會讀書,但絕不可能說話。我父母泰然自若地面對了這一切。我敢肯定牧師對他心力交瘁的妻子說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能清楚地看出,有了這兩個緊隨着第一個來到人世的女孩,如今我們家已經有太多的女人嚼舌頭了。他們那時候還沒生露絲·梅,但確實養了條愛吼的母狗,天父喜歡說它是「教堂里多餘的女高音」。還管它叫「壓斷駱駝背的那條狗」。天父說不定把布洛卡失語症當作了上帝發給手下最好員工之一的聖誕節紅利。

我傾向於不去理會醫生的預言,而是專注於自己的想法。沉默有許多好處。當你不說話時,其他人就會把你當作聾子或弱智,於是很快就會顯露自己的弱點。我只是偶爾才發現自己不得不打破平靜:如果不放聲大喊,就會在混亂中被遺忘



。但大多數情況下我都是被遺忘的。我在筆記本上寫作、畫畫,讀任何想讀的書。

的確,我講話的能力比不上我思考的能力。但就我所知,大多數人都是這樣。

①出自莎士比亞《皆大歡喜》第二幕第七場。

②原文為「Our

Father」,既指上帝,亦指父親。這是艾達帶有諷刺意味的稱呼。

③「奎盧」原文為「Kwilu」,「序曲」原文為「Prelude」。

④「在混亂中被遺忘」原文為「lost

in

the

shuffle」,其中「shuffle」一詞亦有「拖着腳走路」之意。

利婭

起初,姐妹們都朝屋裡擠,起勁地扮演母親幫手的角色。她們出生到現在,幹家務活可從沒這麼賣力過。只有一個原因:她們怕走出家門。露絲·梅有個古怪的想法,她覺得鄰居都很想吃了她。蕾切爾呢,稍有風吹草動,就說看見了臆想中的蛇,還一邊說「天哪天」,一邊翻白眼,宣稱接下來十二個月都要待在床上。如果生病能得獎品,那蕾切爾一準兒能抱回大金磚。但她很快就無聊起來,跑出來看大家都在忙活些什麼。她和艾達、露絲·梅幫着拆包、整理房間。第一項任務就是把所有的蚊帳都拽出來,縫成一頂頂帳篷,分別蓋住我們那幾張一模一樣的小床和父母的大床。瘧疾是我們的頭號敵人。每個禮拜天,我們都要吞奎寧片。那藥片苦極了,弄得舌頭就像條醃製的鼻涕蟲,真想把它從嘴裡倒騰出來。但昂德當太太提醒過我們,不管吃不吃藥片,要是被蚊子咬得渾身是包,血液里的奎寧就還是不頂用,人照樣沒救。

對這種吸血寄生蟲開戰,我個人並不想摻和。我寧願幫父親打理菜園。反正我一向都喜歡到戶外幹活,燒垃圾啦,除草啦,而姐妹們則為到底誰洗碗之類的事吵個不休。在家裡,每年夏天我們都有片很出彩的菜園,所以父親想到把種子揣在兜裡帶過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肯塔基妙豆、曲頸南瓜、西葫蘆和大個頭番茄。他打算做個示範園,這樣,我們既能吃得豐盛,還能向村民提供食物和種子。這會是我們的首個非洲奇蹟:無窮無盡的恩賜會從這些裝着爆裂開來的種子的小袋子裡升起,從我們的菜園延伸至其他許多菜園,再往外越過剛果,就像石頭落入池塘漾起的漣漪。我們慈悲為懷的好意,讓我覺得自己睿智、有福,不會受蛇的侵擾。

時不待人。我們才剛剛跪在簡陋的門檻上感謝主,搬進來,拿出廚房用具,還沒來得及取出少得可憐的得體衣物,父親就已開始在叢林邊緣靠近我們住處的地方清出一小塊地,丈量起來。他踏着大步幅的正步——要是他先問:「媽媽,我可以走嗎?」



,我們就會說那是巨人步。但父親只需要得到救世主的應允,救世主顯然完全贊同由他來征服這片蠻荒之地,將之開闢為菜園。

他清理了一片高莖草和粉色野花,從頭至尾沒看我一眼。然後,他彎腰猛拽,想把茂密的野草拔掉,就像是要把這世界的毛髮全部扯走似的。他穿了件翻邊袖的卡其布寬鬆工作服和短袖白襯衫,在升騰而起的紅色塵埃中勞作,宛如剛現身不久的剃着平頭的精靈。層層紅土附着在他前臂捲曲的汗毛上,汗水從他的太陽穴蜿蜒而下。他下巴上的肌腱抽動着,我知道他有重要的話要說了。父親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家人的靈魂教育。他常說在女人心這艘沉船上,他就是船長。我知道父親肯定覺得我很煩人,但我最喜歡做的事情還是長時間地和他待在一起。

「利婭,」他終於問我,「你認為主為什麼要給我們種子讓它生根發芽,而不是在岩石遍地的地方突然冒出一頓晚餐給我們?」

那可真是一幅誘人的圖景。我正想着這個問題時,他拿起擱在母親手提包里飛越大西洋而來的鋤鏟,用力將它安到了一根長杆子上。那杆子已經削尖,方便插入鋤鏟的孔眼。主為什麼要給我們種子?嗯,它們應該比蔬菜更便於塞進口袋裡,但我又懷疑上帝是否真有興趣了解旅行中的麻煩。那個月,我剛好十四歲半,對每月一次的見紅還在適應中。我全身心地信上帝,但近來一直在想,大多數細節問題似乎都與他的威嚴毫不匹配。

我承認自己不知道答案。

他掂了掂鋤柄,看它是否結實,又打量我一眼。父親威風凜凜,肩膀寬闊,手大得出奇。他的頭髮呈沙土色,相當帥氣,別人會以為他是蘇格蘭人。他精力充沛,但脾氣好像也很火爆。

「利婭,因為天助自助者。」

「哦!」我喊道,心跳到了嗓子眼。我當然知道這一點。要是我能把所有知道的事馬上說出來,讓父親高興,該有多好。

「上帝創造了一個勞有所獲的世界,」他細細道來,「世界就在一座很大的天平上。」他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汗,先仔細地抹了抹一隻眼窩,再去抹另一隻。他的太陽穴上有道疤痕,左眼視力很差,那是打仗時受的傷,他從未提及,畢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他疊好手帕,把它放回了口袋。然後,他把鋤頭遞給我,伸開手,手掌向上,描繪起天堂里稱重的場景。「小的善功在這邊,」他讓左手稍稍往下降了降,「小的回報在這邊。」他的右手只降了一丁點兒,回報幾乎無足輕重。「巨大的犧牲,巨大的回報!」他說着,讓雙手猛地從與肩齊平處落下。而我全身心地渴望擁有那份他捧在掌心裡的善功的美妙重量。

然後,他搓了搓手,針對我的講課結束了。「上帝只期望我們出汗出力做好自己那一份工,好獲得生命的獎賞,利婭。」

他拿回鋤頭,動手耙淨叢林邊緣的那一小方土地。他狠命地干着活,肌肉鼓凸,我們應該很快就能收穫多得不得了的番茄和豆子。我知道上帝的天平龐大、精準。在我的想象中,它就是伯利恆「Piggly

Wiggly」超市肉柜上那台秤的極致放大版。我發誓要為了他而努力幹活,為了上帝的無上榮耀,我要竭盡所能地翻耕土地,趕超所有人。有朝一日,或許我還會向整個非洲展示怎麼種好莊稼!我毫無怨言地從門廊上的鍍鋁大缸里提去一桶又一桶水,這樣就能提前一點把還沒耙過的土地潤濕,好壓下揚起的塵土。紅土已在他的卡其布衣服上乾結,猶如被宰殺的野獸的血漬。我跟在他身後,發現許多淺橙色小蘭花的花苞。我摘下一朵花舉到眼前。這蘭花精緻而特別,花心有球莖狀的黃色花舌,周圍是布滿栗色小點的花瓣。這些花肯定不是人栽種的,也無人收穫;這些事功乃是主獨自行走於前方之時完成的。創造花的那一天,他肯定對人類有始有終的能力缺乏信心。

瑪瑪·貝克瓦·塔塔巴站在那兒注視着我們——她是個黝黑髮亮的小個子女人。她的肘部凸得厲害,乍一看像兩片翅膀。一隻碩大的白色瓷缸占據着她腦袋的上方,不管她脖子左右轉得多快,水缸都奇蹟般地紋絲不動。我們吃驚地得知,瑪瑪·塔塔巴的工作就是和我們住在一起,靠這份家務活領取一份小小的薪水,基蘭加前任傳教士福爾斯修士在任時她就幹上這份活了。事實上,他給我們留下了兩名寄宿生:瑪瑪·塔塔巴和一隻名叫瑪土撒拉



的鸚鵡。福爾斯修士教過他們倆英語,顯然還教了其他許多東西,因為他留下了一些不解之謎。我從父母那兒偷聽到的說法是,福爾斯修士違反慣例,和當地人結盟了。他也是個北方人。我聽他們說他是個愛爾蘭裔的紐約人。這一點很說明問題,因為愛爾蘭人是臭名昭著的尊奉教皇的天主教徒。父親對我們解釋說他徹底瘋了,竟然和這兒的居民瞎混在一起。

這也是傳教聯盟最終准許我們來這裡的原因。起先,他們拒絕了我們的請求,羞辱了父親。甚至在得知伯利恆會眾已交了整整一年的什一稅,就是為了讓我們飛來此地傳揚耶穌之名之後,傳教聯盟還是不准。但沒有其他人自告奮勇來基蘭加接下這個職位,而昂德當夫婦又請求最好是由某個比較穩定的人帶上一家人過來接替。正好,我們是還不錯的一家人,父親又堅如磐石。儘管如此,昂德當夫婦仍然堅持我們在此傳教不應超過一年——我猜,是因為這個期限還不至於讓人發瘋,就算事情進展糟糕,也只是讓人半瘋半癲而已吧。

福爾斯修士在基蘭加一待就是六年。只要想想,你就會明白這麼長的時間真的足以讓人墮落,再壞的事也幹得出來。沒人說過他是如何影響瑪瑪·塔塔巴的。但我們需要她的幫助。她會幫我們從河邊提許多水,打掃衛生,點煤油燈,劈柴,給爐灶生火,把一桶桶垃圾倒入屋外的洞裡。干體力活的間歇,她還會殺幾條蛇當作消遣。我們姐妹對瑪瑪·塔塔巴充滿了敬畏之情,但還未完全習慣她的在場。她有隻眼瞎了。瞎眼就像蛋黃破了之後又被攪過的雞蛋。當她站在菜園旁時,我死盯着她那隻壞眼,而她那隻好眼則死盯着父親。

「你要挖什麼,挖蟲嗎?」她問。她的腦袋輕輕地轉來轉去,用父親的話說,是用「那道尖銳的單眼光束」審視着他的一舉一動。水缸仍安好地矗立在她的頭頂——好似一頂漂浮着的漂亮王冠。

「我們在耕地,姐妹。」他說。

「那個,弟兄,它咬人。」她說着,用關節粗大的手指着一棵父親剛從菜園裡拔走的小樹。白色的汁液從破損的樹皮上滲了出來。父親在褲子上擦了擦手。

「毒木。」她語調平平地加了這麼一句,突出了下行音節的音調,好像厭倦了這幾個音節似的。

父親再次抹了抹眉頭,講起了那則一粒芥菜籽落到貧瘠地里,另一粒落到肥沃地里的寓言。我想起了在教堂里吃維也納香腸晚餐時常用的亮色尖嘴芥末瓶——那是瑪瑪·塔塔巴從未見過的世界。父親平生的工作簡直是為他量身打造:將上帝之言帶到這樣的地方。我真想張開雙臂,摟住他疲憊的脖子,拍拍他蓬亂的頭髮。

瑪瑪·塔塔巴似乎沒在聽。她又指着紅土:「你得造山。」

他立於地上,我的父親,魁偉高聳如歌利亞,心地純潔如大衛。他的發上、眉上、強勁的下巴上都附着了一層紅土,讓他有種與他天性極不相稱的魔鬼般的相貌。他用滿是斑點的大手撫弄着一側腦袋,那側的頭髮理得比較服帖。然後他的手摸向了雜亂的頭頂,母親讓他把上面的頭髮留得稍長些。這期間他一直用基督徒的寬忍心打量着瑪瑪·塔塔巴,琢磨着該如何措辭,傳遞信息。

「瑪瑪·塔塔巴,」他終於開了口,「自從能跟在我父親身後走路時起,我就一直在侍弄土地。」

他無論說什麼,即便是一件有關汽車或修水管的很簡單的事,都會表達得像這次一樣——措辭堪稱神聖。

瑪瑪·塔塔巴用平底鞋踢着塵土,一副嫌惡的表情。「它不會長的。你得造山。」她陳述完畢,轉身入屋,幫母親把次氯酸鈉溶液灑到地板上以殺滅鈎蟲。

我驚愕了。之前在佐治亞州,我見過有人被父親激怒,被父親嚇怕,但沒見過父親被蔑視。從沒見過。

「她說的造山,是什麼意思?」我問,「她為什麼認為一株植物會咬你?」

他絲毫未露憂色,只是他的頭髮火光四射,仿佛在午後的陽光中燃燒了起來。「利婭,我們的世界充滿了神秘。」這是他滿懷自信的回答。

在非洲各式各樣的神秘之中,有極少數會在頃刻之間現形。父親翌日清晨醒來時,雙手和胳膊上都起了可怕的疹子,大概是被那棵樹咬傷的。甚至他那隻無恙的右眼也腫得無法睜開,肯定是他擦眉頭的時候碰到的。黃膿如樹液般從他傷痕累累的肉體上流淌而下。母親想為他塗油膏治傷。「我問你,我身上怎麼會出這樣的事?」透過緊閉的門,我們仍能聽見他在臥室里咆哮。「哦!無上偉大的主啊,奧利安娜。這樣的詛咒怎麼會落到我頭上,耕種土地可是上帝自己的旨意呀!」門砰的一聲被拽開,父親猛地沖了出來。母親拿着繃帶追上他,但被他粗魯地搡開。他來到外面,在門廊上踱來踱去。不過,過了很久之後,他還是回來,讓她照料。她不得不用乾淨的碎布把他的手纏起來,好讓他可以拿叉子、讀聖經。

祈禱完畢,我立馬跑出去看菜園的進展如何,卻吃驚地見到了瑪瑪·塔塔巴所謂的山——對我而言,那更像墳墓。從寬度和長度上看像個標準身長的死人。她一夜之間就把菜園重塑成了八座齊整的墳包。我拽起父親,他走得飛快,就好像我發現了一條蛇,讓他去把蛇的腦袋砍掉。那時候父親已處於躁怒不堪的境地。他眯着壞眼費力地看了好長時間,想要弄清楚菜園究竟怎麼了。然後,我們倆一言不發,重新把地面弄平整,一如北美大平原。使鋤頭的活我全包了下來,好讓他那雙受感染的手好好歇歇。我用食指沿着筆直的長壟捅出一個個洞,再將許多珍貴的種子塞進去。我們把顏色鮮亮的西葫蘆、豆子、萬聖節南瓜種子包裝袋穿在每道長壟末端的杆子上,用來提醒我們有什麼可以期待。

幾天後,父親一旦心平氣和、雙眼都看得見了,就讓我放心,說瑪瑪·塔塔巴並不是想毀了我們的示範園。那是當地的風俗,他說,我們要有約伯那樣的耐心。「她只是想幫忙,但她有自己的方式。」他說。

這就是我最佩服父親的地方:不管事情變得有多糟,他最終總是能大度地讓自己保持鎮定。有的人覺得他太嚴苛,讓人害怕,但那只是因為他天資獨厚,擁有敏銳的判斷力和純潔的心地。他被遴選出來經受生活的考驗,就像耶穌那樣。由於總是能第一個發現缺陷和罪過,苦行贖罪的重任就落到了父親身上。然而,他向來都樂於認為,罪人的心中寓藏着潛在的拯救之途。我知道有朝一日,當我在聖靈里長得足夠大時,我會獲得他真心誠意的認可。

並非每個人都能看出這一點,但父親的心如他的手一般寬大。他的智慧也很了得。他和那些在蠻荒之地當牧師的普通人截然不同,那些人就會耍耍蛇,逗弄逗弄孩子,要不就胡言亂語地大吼一通。父親相信啟蒙。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訓練自己用希伯來語閱讀聖經的某些段落。我們來非洲之前,他讓我們全都安下心好好學法語,以助益於這次傳教。他已經去過好多地方,其中就有另一處海外叢林。二戰時,他在菲律賓的島嶼上受了傷,成了英雄。所以,他什麼世面都見過。

①一種兒童遊戲,詳見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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頁。

②聖經中世上最長壽的人,名字寓意為「他死,審判即至」。

蕾切爾

在剛果過復活節,普萊斯家的女孩沒有新衣服可穿,肯定是這樣啦。我們就這麼穿着老一套的舊鞋子和舊衣服,噼噼啪啪地向教堂走去。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穿着這身行頭在非洲過了所有的禮拜天。沒有白手套,這就不說了。也不能精心打扮,因為我們房子裡的唯一一面鏡子就是我從家裡帶來的仿象牙手鏡,所有人共享。母親把鏡子放在了起居室的桌上,靠牆立着。每次瑪瑪·塔塔巴走過,都會像被蛇咬了似的咋咋呼呼。所以,我們就只能穿着髒兮兮的鞍脊鞋過復活節。想想就棒呆。至於妹妹們,我只能說她們對此毫不在意。露絲·梅是這樣一種人:哪怕下葬的時候也要穿藍鈴牛仔褲,褲腿還要捲起來。雙胞胎呢也是一副德行,她們對自己的外表根本不在乎。她們出生前就已經互相看夠了,所以餘生都懶得對着鏡子看上一眼。

既然我們正在聊這個話題,那就來看看那些到處亂跑的剛果人身上都套了些什麼。孩子們要麼穿浸信會慈善組織捐贈的破衣爛衫,要麼一絲不掛。色彩的搭配也不是他們的強項。成年男女似乎覺得紅格子和粉色花朵是互補色。女人們穿的是布紗籠,再裹上一大塊其他面料的方布。根本沒人穿牛仔褲或褲子——你就別指望了。聽好了,胸脯可以在風中晃動,但腿必須被藏得嚴嚴實實,那是頭號機密。當母親身着黑色緊身長褲走出屋外時——呵,他們看得眼睛都直了。事實上,還有個男人在我們房前走着走着一頭撞到樹上,磕掉了一顆牙齒,這都是拜母親的緊身褲所賜。女人們只會穿一種風格的衣服,再無其他。但男人們身上的顏色就五花八門了,穿什麼樣的都有:有穿長袖襯衫的,面料和女人們穿的一樣,都是非洲花布;有在身上裹一圈布的,搭在一隻肩膀上,那扮相看上去跟赫拉克勒斯似的;有的人穿着美式紐扣襯衫,短褲的顏色灰撲撲、髒兮兮的;還有的小個子男人甚至穿着繪有兒童圖案的小號內衣逛來逛去,也沒人覺得有多好笑;撞落牙齒的那個人穿了身扣鋼扣的紫色衣服,那衣服看上去就像是被丟棄的獄卒制服。至於配飾,我簡直無從談起。車胎做的涼鞋很流行。腳尖上卷的那種老掉牙的尖頭鞋、裂開的黑色橡膠雨鞋、淺粉色塑料人字拖,或者乾脆打赤腳,這些都很風靡——任何一種鞋子和上述任何一種服裝都有人搭配着穿。墨鏡,平光眼鏡,戴帽子,不戴帽子,也都一樣混搭。甚至還有人戴着頂部綴了個絨球的羊毛針織帽,或淡黃色女式貝雷帽——所有這些稀奇古怪的裝扮我都親眼見過。對服裝的態度似乎是這樣的:如果有,為何不穿戴?有的男人每天從事日常事務的那身打扮,就像是擔心這裡會出其不意地下一場熱帶暴風雪,而有的人則穿得出奇的少——也就一條短褲而已。只要環顧四周,你就會發現這兒的每個男人都像是原本要去參加各式各樣的派對的,可突然間全都撲通一聲掉到這兒來了。

這就是復活節那天教堂里的景象。好了,反正來這座教堂根本不可能穿襯裙或漆皮皮鞋。教堂四壁門戶洞開,鳥兒可以自在地飛撲進來。要是相中了,它們還會飛到你的頭髮上做窩。父親在前面用棕櫚葉搭了座祭壇。在鄉下,這樣也就不錯了。但你仍然能看見我們來這兒的第一晚,生火設宴時在地面留下的焦黑和污點。這讓人心生不悅地記起了所多瑪和蛾摩拉這類故事。一想到當晚的山羊肉,我就憋得慌,要是我還會去想的話。那個東西我根本就咽不下去。我一整晚嘴裡都含着那塊肉,回家的時候在房子後側的空地上把它吐掉了。

好吧,新衣服沒有就沒有吧。但還不允許我抱怨這一點,因為什麼,你猜猜。那天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復活節。我們來的時候正好是盛夏時節,離那個神聖的日子還遠着呢。父親對這樣的時間安排很失望,後來他有了一個噴氣式飛機時代的驚人發現,即不管是哪一天,哪一個月,對這座村子裡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都不重要。他們甚至不知道禮拜天和禮拜四或禮拜五有什麼區別,連一年十二個月都不知道!他們只能數到五,知道那是趕集的日子,接下來再從頭開始數。會眾里有一個男人向父親承認,時不時地來一趟教堂(對他們來說是這樣)而不是在趕集日來的習慣,讓他們對基督徒困惑不已。這當然給我們提了個醒!所以,父親宣布了他定的日期,把復活節放到了七月四號,這樣他什麼都不會損失。有何不可呢?他說他需要設一個焦點,好讓教堂運行起來。

我們為冒牌復活節舉辦的大型活動是場演出,由父親一手操辦,還有一些熱心幫忙的人。至今為止,我們在基蘭加待的幾個禮拜,來教堂的人數幾乎可以說為零。因此父親認為這場盛大的活動圓滿地標誌了形勢正在好轉。四個男人扮演武士,手握真正的長矛,其中一人就是那個穿獄卒制服的人,另一人只有一條腿。(舉行聖事的時候,不會提及女人,這倒也避免了她們在舞台上出醜。)起初,男人們都想讓某個人來演耶穌,講他死而復生這件事,但父親堅決不同意。於是,他們只能穿成羅馬士兵的模樣,站於墳墓四周,像異教徒一般肆無忌憚地嬉笑,因為正是他們想方設法殺了上帝。然後到第二幕,他們跳來跳去,發現石頭已被移開,顯得沮喪萬分。

看不看那些男人演戲,我都無所謂。我們對一切都以非洲人為先的做法還很不習慣。因為在佐治亞州的家裡時,他們只待在城裡自己的地盤上。當然,到了這兒,每一處都是他們的地盤。另外,戲裡的這些人演得都很賣力。我看不出他們有什麼必要非得顯現出十足的非洲性。他們黝黑的胳膊上套着鋼鐲子,擺動的寬鬆衣服松垮地塞於腰際。(甚至那個裝了木腿的人也是如此!)現在,他們奔跑而來,跳入教堂,握着沉甸甸的長矛;等過幾天,他們還會用這支矛去捕殺動物。我們知道他們都是這麼幹的。他們的老婆每天都會來我們家,揣着不到十分鐘前剛死的動物的一整條血淋淋的腿。我猜想,父親是希望在這場大冒險收場前,他的孩子都能吃到犀牛肉吧。羚羊差不多是我們每日的食糧。剛來的第一個禮拜,他們就給我們帶來了羚羊,有一次甚至送來了一隻猴子。瑪瑪·塔塔巴會和門口的女人們討價還價,最後像個拳擊冠軍似的高舉着骨瘦如柴的胳膊朝我們走來,手裡托着將要成為我們晚餐的東西。天哪天,這一切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有個頭啊!接着,她會騰騰騰地走進茅屋的灶間,在鐵爐子裡生起大火,你還以為她這是在狂歡角



發射火箭呢。不管是活物還是死物,她烹煮起來手腳麻利得很。但謝天謝地,母親拒收了那隻一臉壞笑的死猴子。她告訴瑪瑪·塔塔巴,就算不吃那些與人類相近的動物,我們也能過得去。

所以,當復活節那天男人們舉着帶血長矛沿着教堂的翼廊丁零噹啷地跑過來時,我敢肯定那說明了某種進展,雖然並不是父親真正希望的那種進展。他還預想過如何施行洗禮。計劃中,七月復活節的重頭戲是獻身呼召



,接着是帶上一律穿白衣的孩子們沿着河開開心心地一路遊行,得到拯救。父親將站在及腰的水裡,猶如施洗約翰,伸出一隻手,以聖父、聖子和聖靈之名,將會眾一個個浸於水中。於是河裡就會擠滿得到淨化的靈魂。

村邊有一條小溪,還有幾個小水塘。人們日常在那裡洗衣服、取水喝。但它不夠深、不夠寬,根本達不到正規洗禮的效果。對父親而言,只有去寬闊的奎盧河,除此別無他法。我能清楚地看出他想要如何舉行這場儀式。真的,那場景應該很美。

但男人們說不行,不能這麼幹。女人們也極力反對被浸到水裡去,甚至還聽信謠傳,那天要讓孩子們離教堂遠遠的。於是,父親操辦的這場慶典的高潮時刻,基蘭加的大多數人都沒有參加甚或看到。我們姐妹、母親和瑪瑪·塔塔巴就是列席的所有女性,所有能走路的男人都是演員,而做着白日夢或瞅着摳出來的鼻屎發呆的觀眾比例之高,完全超乎想象。

後來,父親先不提洗禮的事,只是儘量吸引他們往奎盧河那邊去,用的是老掉牙的辦法,說教堂在那兒設了晚餐。我們在奎盧河岸上辦了野餐會,那兒瀰漫着泥土和死魚的美妙氣味。那些不願登教堂門的家庭——順便說一句,這座教堂並沒有一扇門——都來參加我們的野餐。自然如此,因為我們帶去了許多食物。他們似乎都把我們看成了聖誕老人,孩子們每天都會跑過來央求我們給吃給穿——我們自己都窮得像教堂里的老鼠!有個女人過來想把她手工編的籃子賣給我們,她從門口瞅進來,瞅見了剪刀,便直截了當地問能不能給她!臉皮可真是厚呀。

所以,他們浩浩蕩蕩地全都來赴野餐會了:女人們頭上像裹生日禮物一樣裹着印花布頭。孩子們穿得幾乎跟沒穿一樣——我知道,這還是照顧到了我們的,畢竟父親為暴露的着裝問題發過火。在某種意義上,他們似乎對赤身裸體毫不在乎。有的女人還帶着新生嬰兒,就是一小坨黃褐色的皺巴巴的東西,母親們給他們里三層外三層地裹着衣服和毯子,甚至還給他們戴羊毛小帽——要知道天氣有多熱!我猜,就是想顯得孩子有多寶貝吧。在灰塵漫天、根本就沒有任何新鮮事物出現的地方,生孩子應該算是件大事吧。

當然,和往常一樣,每個人都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就是金色頭髮的尤物。我有藍寶石般的眼眸,白色睫毛,鉑金色的頭髮垂至腰際。我的發質極佳,必須用布雷克特製配方護髮素護理,我才不去想父親只許我帶一瓶來而那瓶用完了之後該怎麼辦呢——要不就甩開頭髮鋪到岩石上捶一捶,像瑪瑪·塔塔巴幫我們洗衣服時那樣,多有意思。憑他們自己的創造性,剛果人似乎根本沒法拿頭髮玩出什麼花樣——有一半的人禿得像只臭蟲,就連女孩都是。身材姣好的小女孩穿着皺皺巴巴的裙子,頭上寸毛不生,真是慘不忍睹。這樣一來,他們就都很忌妒我,經常會有人膽大包天地走過來,扯我的頭髮。讓人吃驚的是,我父母竟然當沒事一樣。在某些方面,他們嚴厲得要命,所以最好能找個替罪羊,但當你真心希望他們能關注關注你的時候,好,這下沒動靜了!父母放任不管倒是正常的了。

七月四號下午的復活節野餐會,剛果人沒完沒了地吃了個夠。河岸從遠處看的時候雖然很迷人,一旦走近就不怎麼可愛了:都是大大小小的滑溜而難聞的泥坑,泥坑四周長着一叢叢糾纏在一起的灌木,灌木叢中開着個頭很大的俗氣的橙色花朵。你要是想模仿多蘿茜·拉莫爾



,在耳後別上這樣一朵橙色大花,就會像扣了只梅爾麥克牌湯碗。奎盧河與約旦河截然不同,約旦河冰涼而寬闊。這條河卻慵懶、蜿蜒,像洗澡水一樣暖和,據說河裡的鱷魚會像原木一樣到處滾動。河對岸也沒有牛奶和蜂蜜,只有臭味熏天的叢林臥在霧氣之中,如記憶中的佐治亞野餐般遙不可及。我合上眼,幻想着能喝口真正的汽水,就是喝完便可隨手一扔的那種罐裝汽水。我們都吃了母親做的炸雞,南方風味。做炸雞之前先得把雞殺了,切下它們的腦袋。這些雞都長得一模一樣,那天早上,露絲·梅還在教堂門前追着它們亂跑。妹妹們似乎有點憂鬱,但我啃着雞腿,挺開心的!考慮到自己現在的整個處境,我可不準備在野餐會上受死亡情緒的干擾。讓我開心的是,在品嘗酥脆的雞肉時,那嗞嗞響的滾燙熱度和盛夏時節倒是挺般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