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俗」小說:錢德勒短篇小說全集 - 第3章

雷蒙德·錢德勒

紅髮男人身體一僵,香煙從兩片蒼白的嘴唇間直直地吐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抬手一揮。

馬洛里說:「還不夠快。看看這個。」

他動作之快就像是沒有動過。他坐在沙發上微微前傾。修長的黑色魯格手槍已經頂上紅髮男人的腹部。

紅髮男人的手慢慢從領口垂下,空無一物。房間裡一時鴉雀無聲。科斯特洛看向麥克唐納的眼神滿是厭惡,他把手放在身前,掌心朝上,低頭看向它們,默然一笑。

麥克唐納說話了,緩慢、苦澀。「綁架的事兒我幹得太多了,科斯特洛。我不想再參與進去。我要脫離這群沒用的廢物。我要賭一把,賭這個機靈鬼站在我這一邊。」

馬洛里站起來,朝紅髮男人的方向移動。當他走到一半,灰發警察吉姆發出壓抑的叫聲,飛身撲向麥克唐納,抓住他的口袋。麥克唐納看着他,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他那寬大的左手扯住吉姆外套的領口,把他高高舉起。吉姆朝他臉上揮去兩拳,全都落空了。麥克唐納咬緊嘴唇,對着馬洛里叫道:「看住這些傢伙。」他鎮定自若地把槍放在壁爐上,摸進吉姆外套的口袋,拿出用皮革編織而成的警棍。他說:「你是一個臭蟲,吉姆。你一直就是一個臭蟲。」

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怨氣,倒更像是在思考問題。接着,他掄起警棍朝灰發男人的腦袋砸去。灰發男人慢慢跪下,兩隻手仍然抓住麥克唐納的外套下擺。麥克唐納彎腰,操着警棍對着同一地方又來了一下,力道十足。

吉姆癱軟下去,倒在地上,帽子掉在一邊,嘴巴張開。麥克唐納慢慢地把警棍從一隻手倒到另一隻手上。一滴汗珠順着鼻翼滴落。

科斯特洛說:「麥克,你是個粗魯的傢伙,不是嗎?」他的聲音空洞茫然,似乎眼前發生的事一點也提不起他的興趣。

馬洛里繼續走向紅髮男人。他來到他身後,說:「把手舉起來,打手。」

紅髮男人照做了,馬洛里用空着的手越過他的肩頭,伸進衣服內側。他抽出皮套里的手槍,扔到身後的地板上。他又摸向另一邊,拍一拍口袋。他朝後退去,繞過科斯特洛。科斯特洛沒有槍。

馬洛里走到麥克唐納另一邊,確保房間裡的每個人都在眼皮底下。他說:「誰被綁架了?」

麥克唐納拾起槍和威士忌酒杯。「那個姓法爾的小妞,」他說,「他們在她回家的路上劫持了她,我猜的。他們從意大利保鏢那裡知道了在玻利瓦爾俱樂部見面的日期,接着就計劃了綁架。但我不知道他們把她帶到哪裡去了。」

馬洛里馬步扎穩,皺了皺鼻子。他隨意地拿着魯格槍,說:「你的小花招是什麼意思?」

麥克唐納語氣冷酷:「先說說你的。是我給了你一次機會。」

馬洛里點頭稱是:「你自然——是有你的理由……我受僱尋找一些屬於朗達·法爾的信件。」他看向科斯特洛,後者卻波瀾不驚。

麥克唐納說:「好吧,輪到我了。我覺得這中間設了局。因此,我要賭一把。我要從這次接觸中找出頭緒,就這些。」他揮手畫了個圈,把整個房間的人還有所有事都概括進去了。

馬洛里拿起玻璃杯,看看是否乾淨,然後倒了一點蘇格蘭威士忌,呷了幾口,又用舌頭把嘴巴周圍舔了一圈。

「我們來談談綁票吧,」他說,「科斯特洛打電話給誰?」

「阿特金森。好萊塢的大律師。那些男孩的擋箭牌。他也是法爾小妞的律師。好小伙,阿特金森。一個寄生蟲。」

「他參與了綁票?」

麥克唐納大笑起來:「那是當然的。」

馬洛里聳聳肩:「愚蠢的把戲——對他來說。」

他走過麥克唐納,沿牆走到科斯特洛站着的地方。魯格的槍口抵上科斯特洛的下巴,迫使他腦袋後仰貼上了粗糲的石灰牆。

「科斯特洛是個善良的老傢伙,」他若有所思地表示,「他不會綁架女孩的。是嗎,科斯特洛?不動聲色的敲詐,或許吧,但不會來硬的。對吧,科斯特洛?」

科斯特洛雙眼一白,咽了口唾沫,咬牙切齒地說:「會啊。你這人真沒勁。」

馬洛里說:「事情變得越來越有趣了。但你可能沒法知道了。」

他抬起魯格,朝着科斯特洛的大鼻子一側狠狠來了一下。白色的印記隨即變成紅色的一圈。科斯特洛有點慌了。

麥克唐納把近乎滿滿一瓶的蘇格蘭威士忌塞進外套口袋,說:「讓我來——!」

馬洛里嚴肅地搖搖頭,眼睛盯着科斯特洛。

「太吵了。你知道這些大樓用的建築材料。阿特金森這小子一定要去見見。擒賊先擒王——假如你有辦法接近他。」

吉姆睜開眼睛,雙手撐地,試圖站起來。麥克唐納提起大腳,漫不經心地踩上灰發男子的臉龐,後者又趴下了,臉上滿是灰色的爛泥。

馬洛里瞥了眼紅髮男人,走到電話機桌子旁。他把電話聽筒擱在一邊,用左手笨拙地撥起號碼。

他開口說道:「我打電話給雇用我的人……他有輛車,又寬敞跑得又快……我們要好好教訓下這些小伙子。」

4

蘭德里的黑色凱迪拉克大傢伙無聲地開上了通往蒙特羅斯的長長坡道。身處山谷之中,左側的車燈射出幽暗的光線。空氣冷冽,群星閃耀。蘭德里越過座位往後看,一隻手臂隨意地搭在座椅背面,手臂修長,黑色外套,手上戴着白手套。

他說,這是他第三或第四次這麼開口了:「所以說,這是她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妙哉,妙哉,妙哉。」

他的微笑溫和、鎮定。他所有的動作都溫潤從容。蘭德里是個個子高挑、皮膚蒼白的男人,一口白牙還有烏黑明亮的眼睛在蒼穹的自然光之下閃閃發亮。

馬洛里和麥克唐納坐在後排座位上。馬洛里一言不發;他正瞧着窗外的風景。麥克唐納扯出蘇格蘭威士忌四四方方的酒瓶,卻把軟木塞弄落在了地上,他一邊彎腰找塞子,一邊嘴裡賭咒發誓。他終於找到了,靠回椅背,悶悶不樂地瞧着蘭德里那張在白色絲巾映襯下乾淨、蒼白的臉蛋。

他說:「你還用着高地大街那個地方?」

蘭德里回答:「是啊,警察,我還用着。現在不太方便了。」

麥克唐納發起了牢騷:「這他媽的真可恥,蘭德里先生。」說完,他的頭靠上車內裝飾,閉上了眼睛。

凱迪拉克下了高速公路。司機似乎清楚自己的目的地,轉彎駛入一個社區,一塊塊的土地上面矗立着別致的房子,綠意盎然。黑暗中傳來樹蛙的鳴叫,還有橘子花的芬芳。

麥克唐納睜開雙眼,湊上前去。「拐角處的那幢。」他告訴司機。

房子靜靜地矗立在彎道邊上。屋頂鋪有瓦片,入口處聳立着拱門,房門兩側各掛了一盞鐵藝燈。小道邊上的綠廊爬滿了玫瑰花。司機關掉車燈,熟練地把車停靠在綠廊邊上。

馬洛里打了個呵欠,打開車門。汽車都沿着拐角停在路邊。百般無聊的司機們正在吞雲吐霧,香煙的微光映照在溫柔、淺藍的夜色中。

「派對,」他說,「這下好玩了。」

他下了車,目光穿過草坪,定定地站了會兒。之後,他踏上柔軟的青草,轉上小徑,小徑是用深色的磚塊鋪成的,這樣小草只能挨着小徑長了。他站定在兩盞鐵藝燈之間,按響了門鈴。

頭戴白帽、身穿圍裙的女僕打開了房門。馬洛里說:「抱歉打擾了阿特金森先生,但事關重大。我叫麥克唐納。」

女僕猶豫了下,走回屋子,並沒有把大門關死。馬洛里漫不經心地推開大門,入眼是寬敞的走廊,地板和牆上都裝飾有印度毯子。他走進屋子。

幾碼開外的一扇門通往一幽暗的房間,裡面擺滿了書,還飄出上等煙草的香味。帽子和大衣扔在四處的椅子上。屋子深處的無線電傳來悠揚的舞曲。

馬洛里掏出魯格,貼着門框潛入房間。

一個身穿晚禮服的男人從大廳趕來。他身材發福,厚實的白髮下面是一張精明、紅潤、易怒的臉。剪裁得當的肩頭卻無法拉回人們對他腹部的關注。濃密的眉毛幾乎連成一線,微微蹙起。他腳下生風,一臉怒容。

馬洛里跨出房門,那把槍捅上了阿特金森的腹部。

「你在找我。」他說。

阿特金森不動了,他嘆了口氣,喉嚨口似乎被堵住了。他眼睛圓睜,充滿震驚。馬洛里把魯格往上移了移,冰冷的槍口對上阿特金森喉嚨口,就在散開的襯衣領口上方。律師半舉起手臂,似乎是要掃掉那把槍。但他又老老實實地站好了,手臂停在半空。

馬洛里:「別說話,只要動腦子。你被人賣了。麥克唐納背叛了你。科斯特洛還有另外兩個傢伙被關在西木區。我們要的是朗達·法爾。」

阿特金森的藍色眼睛變得晦暗不明,透不出一絲光亮。即使提起朗達·法爾的名字也沒法激起更多的反應。律師抵着槍扭動起身子,說:「為什麼找上我?」

「我們以為你知道她在哪兒,」馬洛里的聲音單調沉悶,「不過,眼下,我們先不談這事。到外面去。」

阿特金森抖了一下,說起話來也語無倫次。「不……不,我有客人。」

馬洛里冷冰冰地說:「我們想要的客人不在這兒。」手槍又加了點力。

阿特金森的表情頓時精彩紛呈。他往後退了一小步,握住槍。馬洛里抿緊嘴唇,順勢轉動手腕,手槍的瞄準器擦過阿特金森的嘴巴。鮮血從唇上流出。他大口喘氣,臉色慘白。

馬洛里:「別頭腦發熱,胖子,說不定你還過得了今晚。」

阿特金森轉身,徑直走出敞開的大門,動作僵硬,失魂落魄。

馬洛里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推向左側的草坪。「走慢點,先生。」馬洛里的聲音讓人不爽。

他們繞過綠廊。阿特金森雙手在前,胡亂摸到了汽車。一條長胳膊探出敞開的車門,一把抓住了他。他上了車,跌坐在位子上。麥克唐納拍了拍他的臉頰,把他按在內飾上。馬洛里也上了車,猛地關上車門。

汽車一個急轉彎,揚長而去,輪胎髮出刺耳的摩擦聲。司機在開過一個街區之後才打開車燈。他微微轉頭,問:「去哪兒,老大?」

馬洛里:「隨便。開到城裡去。慢慢來。」

凱迪拉克又駛上了高速公路,開始沿着坡道往下開。山谷中又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微弱的白光在道路上緩慢移動。這是車頭燈射出的光線。

阿特金森在座位上直起身子,掏出手絹,按了按嘴巴。他正眼盯上麥克唐納,鎮定發問:「怎麼回事,麥克?敲詐?」

麥克唐納放肆大笑之後又打起了嗝。他有點喝醉了,說起話來口齒不清:「他媽的不是。有幾個傢伙今晚綁架了法爾這個小妞。小妞的朋友不高興了。但你沒必要知道更多的細節,不是嗎,大老闆?」他又笑了起來,笑聲揶揄。

阿特金森的聲音倒是慢條斯理:「有趣……可我不願意。」他略微抬起白髮蒼蒼的腦袋,繼續說:「這些人是誰?」

麥克唐納沒搭茬。馬洛里點燃香煙,全神貫注地看着指尖捏着的火柴發出的光芒。他慢悠悠地說道:「這不重要,不是嗎?或者你知道朗達·法爾在哪裡,或者你給我們帶路。好好想想,有的是時間。」

蘭德里轉過頭,他的臉在一片漆黑中成了一團白霧。

「沒什麼好問的,阿特金森先生,」他語氣嚴肅。他的嗓音鎮定、溫和、悅耳。戴着手套的手指輕輕叩響了椅背。

阿特金森直愣愣地注視前方,好一會兒後又靠向內飾。「我猜我一無所知,」聲音透出倦意。

麥克唐納抬手往他的臉上招呼了一拳。律師的腦袋砸在了靠墊上。馬洛里開口了,語調冰冷,頗煞風景:「少說點廢話,警察先生。」

麥克唐納回嘴罵完後扭過頭去。汽車繼續行駛。

他們已經開到谷底。不遠處,機場的三色信號燈來回掃過天空。開始出現森林繁茂的坡道,黑魆魆的群山露出一個個山谷。一列火車從紐霍爾隧道鑽出,呼嘯而下,發出冗長而尖利的聲音。

蘭德里對着司機說了些話。凱迪拉克轉上一條泥路。司機關掉車燈,借着月色小心前行。泥路盡頭是一片死氣沉沉的棕色草地,低矮的灌木叢圍繞四周。隱約能辨認出草地上的廢舊罐頭和褪色報紙。

麥克唐納掏出酒瓶,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阿特金森嘟嘟囔囔地說:「我要暈過去了。給我來口。」

麥克唐納轉身,舉起瓶子,沖他吼道:「滾你媽的蛋!」說完,他把酒瓶放回了外套。馬洛里從車門口袋取出手電筒,打開,徑直照向阿特金森的臉。他說:「說吧,綁票販。」

阿特金森雙手扶膝,直勾勾地盯住手電筒的光束。眼睛毫無神采,下巴上有點血跡。他說話了。

「這是科斯特洛想出來的主意。我不知道所有細節。但假如真是科斯特洛乾的,那麼有個叫做斯利佩·摩根的男人一定會參與其中。他在鮑德溫山上有個小木屋。朗達·法爾可能就關在那裡。」

他閉上眼睛,一滴淚水在手電筒光線的照射下晶瑩剔透。馬洛里慢慢地說:「麥克唐納應該知道。」

阿特金森的眼睛仍然閉着,他說:「我猜是的。」他語調沉悶,沒有一絲感情。

麥克唐納握緊拳頭,身子一歪,又往他的臉上揍了一拳。律師痛苦地呻吟,倒向一邊。馬洛里揮動起手臂,手電筒的光束也跟着晃動起來。他發怒了:「再來一次,我就把你揍趴下,警察先生。別給我幫倒忙。」

麥克唐納傻笑着挪到一邊。馬洛里啪嗒關掉手電筒。此時開口,語氣更加平靜了:「我想你說的是實話,阿特金森。我們會端掉斯利佩·摩根的小木屋。」

司機來了個急轉彎,把車倒出去,重又駛上高速公路。

5

白色的籬笆尖樁出現了片刻,車前燈隨即暗淡下來。籬笆後面,小山之上,鑽井台的淒涼剪影刺向天空。關了燈的汽車緩慢前行,最終停在小屋的街對面。馬路這邊沒有任何房子,汽車和油田之間空無一物。對面的屋子沒有亮燈。

馬洛里下車,走到街對面。礫石車道通往沒有門的車棚,那裡停着一輛休旅車。車道兩邊長着稀稀拉拉的雜草,車棚後面黑漆漆的土地過去可能是草坪。晾衣服的電線,小小的門廊,還有生鏽的紗門。這是月光照亮的一切。

沿門廊往前,唯一一扇窗戶安上了百葉窗;兩道微弱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射出來。馬洛里往回走,踩過乾燥的雜草,踏上泥路,毫無聲息。

他說:「我們走,阿特金森。」

阿特金森笨拙地走下車,跌跌撞撞地穿過馬路,似乎睡得迷迷糊糊。馬洛里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兩人無聲地走上木頭台階,穿過門廊。阿特金森摸索着找到了門鈴,並把它按響。屋內傳來沉悶的鈴聲。馬洛里貼在牆上,他選擇的那邊不會因為紗門打開而被阻擋住。

接着,房門靜靜地打開了,一道身影出現在紗門後面。沒有開燈。律師咕噥道:「是我,阿特金森。」

那人打開了紗門的掛鈎。紗門朝外打開了。

「怎麼了?」這個口齒不清的聲音馬洛里先前聽到過。

馬洛里一個閃身,把魯格舉在腰頭。站在門口的男人轉向他,馬洛里立馬一個踏步迎上前去,舌頭和牙齒發出咯咯響聲,他責備地搖搖頭。

「你身上沒槍,斯利佩,」他說,稍稍亮出了魯格,「慢慢轉過去,斯利佩。感覺有東西抵上你的後背,就往前走,斯利佩。我們能友好相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