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俗」小說:錢德勒短篇小說全集 - 第2章

雷蒙德·錢德勒

馬洛里淡漠地看着他,說:「成熟點吧,條子!這算什麼?」

大個子笑了。他空洞的笑聲像是海浪拍打在迷霧的岩石上。語氣滿是嘲諷:「吉姆,機靈鬼認出了我們。我們當中有一人看上去像條子。」他盯着馬洛里,繼續說,「我們看見你在裡面揍趴了那個小個子。很爽?」

馬洛里扔掉香煙,看它划過夜色。他說話了,語氣謹慎:「二十元能不能讓你換個看法?」

「今晚不行,先生。別的時候都行,但今晚不行。」

「一張百元大鈔呢?」

「不行,先生。」

「那麼,」馬洛里嚴肅地說,「真他媽該死。」

大個子又笑了,往前走近了點。身後的男人步履蹣跚地走出陰影,一隻軟綿綿的肥手搭上馬洛里的肩膀。馬洛里閃過身,腳下紋絲未動。手落空了。他說:「把你的爪子放下,條子!」

另一個人吼了一聲。空氣中傳來嗖嗖聲。馬洛里的左耳後方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蹲下身子,晃晃悠悠了片刻,使勁甩了甩腦袋。視野又清晰了,他能看清人行道上的菱形花紋。他慢慢起身。

馬洛里看着打了他的男人,用沙啞低沉的嗓音罵罵咧咧,他攢足力氣朝身後的男人來了一下,後者的嘴巴被揍得像是融化的橡膠。

大個子說:「去你媽的,吉姆!你他媽的到底在幹嗎?」

叫做吉姆的男人用那隻又肥又軟的手捂住嘴巴,咬下去。他把警棍塞進外套的側袋。

「忘了它!」他說,「我們——繼續。我要喝一口。」

他跌跌撞撞地走開。馬洛里緩緩轉身,擦了擦側臉,眼睛仍然盯着他。大個子男人例行公事般揮了揮手槍,說:「走吧,夥計。我們趁着月色散散步。」

馬洛里邁開步子。大個子男人緊貼在邊上,叫做吉姆的男人走到另一側。他朝着馬洛里的腹部狠狠來上一拳,說:「我要來一口,麥克。我們已經占得先機了。」

大個子男人心平氣和地說:「誰不想呢,軟蛋?」

一行人走到休旅車旁邊,車子就停在大道邊上的石墩外側。揍了馬洛里的男人坐上駕駛座。大個子男人抵着馬洛里上了後排座位,並在他身邊坐下。手槍壓在粗壯的大腿下面,帽子稍稍往後,他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用左手小心翼翼地點燃。

休旅車駛出光的海洋,往東開了一段,又朝南駛下長長的坡道。這個城市的燈光像是一塊無邊無際的金屬板。霓虹燈明滅閃爍。探照燈無精打采的光束穿過高高在上的黯然無光的雲彩,來回掃蕩。

「就是這麼回事,」大個子說,大大的鼻孔噴出一股煙,「我們認得你。你試圖把一些偽造的信件賣給那個姓法爾的小妞。」

馬洛里短促地笑了聲,悶悶不樂。他說:「你們這些警察打得我真疼。」

大個子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在回味他說的話。駛過的電車在他寬闊的臉龐上灑下轉瞬即逝的亮光。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就是那傢伙。我們是在案子中知道這些事的。」

馬洛里在黑暗中眯起眼睛。他牽起嘴唇,笑道:「什麼案子,警察先生?」

大個子咧開嘴,又咂吧閉上。他說:「或許還是由你來說比較好,機靈鬼。現在就他媽是時候了。我和吉姆沒法同你耗下去,但我們的朋友沒這麼挑剔。」

馬洛里說:「要我說什麼呢,警官?」

大個子搖搖頭,默默地笑了笑,並未作答。休旅車駛過矗立在拉西埃內加大道中央的油井,轉上一條兩邊種了棕櫚樹的幽靜小道。車子停在半道,前面是一塊空地。吉姆關掉引擎和車燈。接着,他從車門的袋子裡取出一個扁扁的瓶子,舉到嘴邊,重重地嘆了口氣,越過肩膀把瓶子遞到後面。

大個子喝了一口,晃了晃酒瓶,說:「我們要在這裡等一位朋友。我們說說話吧。我叫麥克唐納——隸屬於偵探局。你意圖敲詐那個姓法爾的姑娘。然後她的保鏢擋在了她前面。你打了他。這是常規流程,我們喜歡。不過,我們不喜歡另一部分。」

吉姆回身夠威士忌酒瓶,他又喝了口,嗅了嗅瓶頸,說:「這酒不怎麼樣。」

麥克唐納繼續說:「我們藏在暗處等着你,沒料到你光天化日還敢來這麼一出。我們沒留神。」

馬洛里的一條胳膊撐在車上,抬頭望向車外寧靜、藍色的星空。他說:「你知道得太多了,警察先生。你也不可能從法爾小姐那裡搞到消息的。沒有一個電影明星會為了勒索信這檔子事去警局的。」

麥克唐納晃了晃他的大腦殼。他的眼睛在黑漆漆的車子裡閃着微光。

「我們並沒有說我們怎麼得到消息的,機靈鬼。所以說,你並沒有敲詐她,嗯?」

馬洛里一本正經地答道:「法爾小姐是我的一位故友。有人勒索她,但不是我。我只是有點疑惑。」

麥克唐納立馬回道:「那個意大利人為什麼拿槍指着你?」

「他不喜歡我,」馬洛里不勝其煩,「我對他的態度也不好。」

麥克唐納說:「胡扯。」他怒氣衝天。前排的男人說:「朝他臉上來兩下,麥克。就像……這樣!」

馬洛里向下伸了伸胳膊,又扭了扭肩膀,像是坐了太久的人。他摸到左臂下面鼓起的魯格手槍。他緩緩開口,透出倦意:「你說我用偽造的信件進行敲詐勒索。但你怎麼知道這些信是偽造的呢?」

麥克唐納平靜地說:「或許,我們知道真信在哪裡。」

馬洛里慢慢吞吞地說:「我也是這麼想的,警察先生。」他笑了。

麥克唐納突然有了動作,揮拳砸在他的臉上,但力道並不大。馬洛里又笑了,手指小心翼翼地撫上耳後的傷口。

「她回家了吧?」他說。

麥克唐納的聲音悶悶的。「或許你他媽的就是太聰明了,機靈鬼。我想,我們待會兒就能水落石出了。」

他陷入沉默。前座的男人摘下帽子,撓了撓亂成一團的灰發。斷斷續續的汽車喇叭聲從半個街區外的大道上傳來。汽車大燈穿透馬路的盡頭。過了一會兒,其中兩束車燈畫出巨大的弧度,白光灑在棕櫚樹上。一個黑魆魆的龐大陰影穿過半個街區,滑到路邊,在休旅車前面停下。車燈滅了。

有個男人下了車,往回走。麥克唐納說:「嗨,斯利佩。怎麼樣?」

那人是瘦高個,拉低的帽子下容貌看不真切。他說話的時候有點口齒不清。他說:「沒什麼。沒人發瘋。」

「好吧,」麥克唐納咕噥道,「別開那輛新車,開這輛破車吧。」

吉姆讓到後面,在馬洛里左邊坐下,給他來了一肘。瘦長個鑽到方向盤後面,發動引擎,又開回拉西埃內加大道,往南取道威爾謝路,再折回西面。他開得又快又魯莽。

他們隨意地闖過一個紅燈,開過電影宮,大部分的燈已經熄滅,玻璃售票亭空無一人;接着穿過貝弗利山,開過城際列車的鐵道。長長的山道兩側是鱗次櫛比的銀行大樓,排氣管的聲音越來越響。麥克唐納突然開口了:「該死,吉姆,我忘了搜我們寶貝的身了。你來拿會槍。」

他彎下身,湊向馬洛里,酒氣噴在他臉上。一隻大手檢查完口袋,又伸進外套內側,再摸上屁股,最後回到左臂下方。手在那裡停了片刻,摸到了皮套裡面的魯格手槍,他又摸向另一邊,總算安全了。

「好了,吉姆。機靈鬼身上沒有槍。」

驚訝之情如電光石火閃過馬洛里腦海深處。他的眉毛擰在一起。口乾舌燥。

「介意我抽支煙嗎?」猶豫之後他問道。

麥克唐納假模假式地說:「小事一樁,我們怎麼會介意呢,甜心?」

3

公寓建在山上,俯瞰西木區,簇新的外觀看上去有點廉價。麥克唐納、馬洛里和吉姆站在樓前,休旅車轉了個彎,消失了。

三人穿過安安靜靜的大堂,電話接線總機前面此時沒人值班,他們乘電梯上了七樓。穿過走廊,在一扇門前站定。麥克唐納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門。他們進去了。

屋子很新,很亮,充斥着香煙的惡臭。家具的顏色頗為俗氣,油膩膩的綠色地毯上面是黃色的菱形花紋。壁爐上面擱了一些酒瓶。

兩個男人坐在八角形的桌子邊,手肘邊上放着高腳杯。其中一人一頭紅髮,眉毛濃密,慘白的臉上有一對深陷的眼珠。另一個的蒜頭鼻又大又滑稽,眉毛幾乎沒有,頭髮的顏色讓人聯想到沙丁魚罐頭裡面的東西。這人慢條斯理地放下撲克牌,笑容可掬地穿過房間。他的嘴巴松松垮垮的,透出善意,面容和善。

「有麻煩嗎,麥克?」他說。

麥克唐納摸了摸下巴,苦惱地搖搖頭。他看着蒜頭鼻男人,似乎對他心懷怨恨。蒜頭鼻男人還是笑嘻嘻的。他說:「搜身了?」

麥克唐納擠出一個冷笑,大步走向壁爐和酒瓶。他語氣很沖:「機靈鬼沒槍。他用腦袋幹活,是個聰明人。」

他突然又穿過屋子,粗糙的手背甩上馬洛里的嘴巴。馬洛里紋絲不動,笑容淡淡的。他身後的長沙發是膽汁黃,上面還有醜陋的紅色方塊圖案。他雙手垂在兩側,煙味從指間飄走,融入屋內的煙霧,繚繞而上,遮蔽住了粗糙的拱頂。

「沉住氣,麥克,」蒜頭鼻男人說。「你們幹得很漂亮。你和吉姆現在能走了。給汽車加點油,然後就離開。」

麥克唐納開罵了:「你誰啊,還指手畫腳的,大人物?我就待在這兒,直到這個詐騙犯老實交代清楚,科斯特洛。」

叫做科斯特洛的男人只是聳聳肩。坐在桌邊的紅髮男人稍稍轉了下身子,他面無表情地看着馬洛里,就像一個收藏者在研究被釘死的甲蟲。他從優雅的黑色煙盒中抽出一支煙,用金色打火機小心翼翼地點燃。

麥克唐納走回壁爐邊,從方瓶里倒了點威士忌到一個玻璃杯中,沒加水就幹了。他皺着眉頭靠在壁爐上。

科斯特洛站在馬洛裡面前,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弄得咯咯響。

他問:「打哪兒來的?」

馬洛里精神恍惚地看着他,把煙放回嘴中。「麥克尼爾島[1]。」似乎自己也感到好笑。

「來了多久?」

「十天。」

「犯了什麼事?」

「偽造罪。」馬洛里用輕快的語氣給出了信息。

「再前面呢?」

馬洛里說:「我生在那兒。你難道不知道?」

科斯特洛說起話來彬彬有禮,幾乎讓人安心。「不——我不知道。」他說,「十天前——你來這裡幹嗎?」

麥克唐納甩着粗膀子穿過房間。他又扇了馬洛里幾巴掌,他是靠在科斯特洛肩膀上這麼幹的。馬洛里的臉上顯出紅印。他前後擺動腦袋,眼中射出幽幽的怒火。

「老天,科斯特洛,這廢物不是從麥克尼爾島來的。他在玩你。」刺耳的聲音響起,「機靈鬼就是個來自布魯克林或者堪薩斯城的不入流的偽造犯——反正就是其中一個地方,那裡的警察都是孬種。」

科斯特洛把手放在麥克唐納的肩膀上,輕輕地推了推。他說:「這裡不需要你,麥克。」聲音扁平單調。

麥克唐納憤怒地攥緊拳頭。接着,他大笑起來,湊到馬洛裡面前,用腳跟碾壓他的腳。馬洛里說:「——該死!」他重重地倒在沙發上。

房間裡的氧氣都被抽空了。只有一面牆上開有窗戶,厚重的網眼窗簾垂落下來。馬洛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拭了拭嘴唇。

科斯特洛說:「你和吉姆走吧,麥克。」聲音一如既往地扁平。

麥克唐納低下頭,透過壓着眉毛的劉海死死盯住他。他的臉油光可鑑。他沒脫下那皺巴巴的破外套。科斯特洛甚至沒有回頭。過了片刻,麥克唐納又晃到壁爐邊,用手肘擠掉灰發警察的位子,一把抓過蘇格蘭威士忌的方瓶。

「打電話給老闆,科斯特洛,」他越過肩膀發號施令,「你智商不夠,沒法解決這事。求你了——除了唧唧歪歪,干點正事!」他微微轉向吉姆,拍拍他的後背,嘲諷道:「想不想再來一杯,警察?」

「你來這裡幹什麼?」科斯特洛又一次向馬洛里發問。

「找個人。」馬洛里懶洋洋地看着他。眼中的怒火已經熄滅。

「那你做事的方式可真有趣啊,夥計。」

馬洛里聳聳肩。「我覺得要辦成事,就要找對人。」

「或許你辦砸了,」科斯特洛平靜地說。他閉上眼睛,用大拇指的指甲颳了下鼻子。「世事難料。」

麥克唐納的刺耳聲音穿過密閉的房間。「機靈鬼沒錯,先生。他有腦子。」

科斯特洛睜開眼,越過肩膀瞥了眼紅髮男人。紅髮男人坐在椅子上,沒個正形地動來動去。半開的右手隨意地擱在腿上。科斯特洛又看向另一邊,直勾勾地盯住麥克唐納。

「滾出去!」他說得很快,語氣陰冷,「現在就滾出去。你喝多了,我不想和你吵。」

麥克唐納的肩膀抵在壁爐上,雙手伸進西服的側袋。皺巴巴的帽子貼在他的四方大腦殼上。吉姆,那個灰發警察,從麥克唐納身邊挪開兩步,緊張兮兮地看着他,他嘴唇翕動。

「打電話給老闆,科斯特洛!」麥克唐納咆哮道,「你不能對我下命令。我不喜歡你,我不會聽你的。」

科斯特洛猶豫不決,接着走到電話機邊上。他抬眼盯住牆上的一處污跡。他抓起電話聽筒,背對着麥克唐納撥出號碼。之後,他靠在牆上,越過酒杯朝馬洛里微微一笑。等待。

「好啊……是的……科斯特洛。一切都好,就是麥克喝多了。他刺人得很……他不肯走。還不知道……是個鄉巴佬。好的。」

麥克唐納做了個動作,說:「別掛……」

科斯特洛笑着掛上電話聽筒,沒有半點猶豫。麥克唐納看他的眼神中射出妒忌的火焰。他朝地毯啐了一口,就在椅子和牆壁之間的角落。他說:「該死。該死。這裡不能打電話到蒙特羅斯。」科斯特洛不動聲色地揮揮手。紅髮男人站起來了。他離開桌子,懶散地站在一邊,腦袋微仰,這樣就能透過香煙的煙霧看個分明。

麥克唐納氣急敗壞地跺腳。漲紅的臉龐反襯出下頜骨剛毅的白色線條。眼睛深處射出冷酷的微光。

「我猜,我們要這麼玩下去了,」他道。他看似隨便地把手拿出口袋,配槍如例行公事般畫出一道弧線。

科斯特洛看着紅髮男人說:「搞定他,安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