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女人 - 第3章

雷蒙德·錢德勒

「你可真吵死人了。」一個聲音道。

「是萊弗瑞先生嗎?」

他說他正是萊弗瑞,有何貴幹。我往護柵里遞進一張名片。一隻大手接過名片。那對棕色的眼眸又泛起晶光,那個聲音道:「很抱歉。今天不需要偵探。」

「我為德雷斯·金斯利工作。」

「你倆都去死吧。」說完他砰地關上了小窗。

我撐在門邊的電鈴上,得空的那隻手抽出一支雪茄,剛在木門框上擦燃火柴,門猛然開了。一個穿着浴褲、沙灘拖鞋,裹着白色毛巾布浴袍的大個子向我走出來。

我從電鈴上移開手指,沖他咧嘴一笑。「怎麼着?」我問他,「怕了?」

「倒是再按鈴啊,」他說,「看我不把你扔到街對面去。」

「別孩子氣啦,」我對他說,「你心裡很清楚,我要跟你談談,你也要跟我談談。」

我從口袋裡掏出那份藍白相間的電報,舉到他明亮的棕色眼睛前,他悒悒地讀了,咬咬嘴唇,咆哮道:

「噢,看在上帝分上,那就進來吧。」

他撐開門,我往裡走過他身旁,進入一間昏暗宜人的房間:樣子頗昂貴的中式地毯,高背椅,幾盞白色鼓形燈,角落裡一大台凱普哈特留聲機[1],一張又長又寬、夾雜深棕色條紋的淺褐色馬海毛沙發床,帶有銅罩的壁爐,爐架上方是白色木質裝飾。罩子後面有火燒着,部分被一大枝熊果樹花擋住了。那花黃了好幾處,但依舊漂亮。托盤上放着一瓶翡特69[2]和幾隻杯子,玻璃台面的矮腳胡桃木圓桌上則擱着一隻銅冰桶。這房間直通屋後,盡頭處是一個平拱門,通過它能看到三扇窄窗和向下的樓梯頂端的幾英尺白色鐵欄杆。

萊弗瑞甩上門,坐到沙發床上。他從鍛銀煙盒中取出一支煙,點上,煩躁地看着我。我在他對面坐下,打量了他一番。照片上展現出的好相貌,果然一點不打折扣。軀幹非常棒,大腿也令人讚嘆。他的眼珠是栗色的,眼白則是淺淺的灰白色。頭髮相當長,鬢角處帶幾分卷。棕色的皮膚,毫無鬆弛跡象。他確實有一副健美的身板,但在我看來也僅此而已。我能理解女人看了他是會尖叫的。

「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她在哪兒?」我說。「最終我們總會查出來的,如果你現在說了,我們也就不來煩你了。」

「要煩到我,一個私家偵探還差點兒。」他說。

「不,不差了。一個私家偵探能煩到任何人。他執着,而且習慣了受冷落。別人出錢,他出時間。這些時間與其花在別的事上,還不如用來煩你。」

「聽着,」說着他湊過來,一邊用香煙指着我,「我知道電報上說什麼,但儘是騙人的。我並沒同克麗斯特爾·金斯利跑去埃爾帕索。我很久沒見過她了——比發電報的日期久遠得多。我跟她壓根沒聯絡過。這些我都對金斯利說了。」

「他又不是非得信你。」

「我騙他做什麼呢?」他一臉訝異。

「你怎麼就不會騙他呢?」

「聽着,」他一本正經道,「你可以這麼想,不過你不認識她。金斯利管不住她。他要不喜歡她的做派,補救辦法又不是沒有。這幫霸道的丈夫讓我犯噁心。」

「你若是沒同她去埃爾帕索,」我說,「她幹嗎要發這電報呢?」

「我一頭霧水。」

「這就是你不老實了。」我說。我指指壁爐里的熊果樹花:「這是你在小鹿湖采的?」

「這周圍的山上多得是。」他輕蔑地說。

「這邊的花不一樣。」

他笑了。「五月的第三個星期,我去過那兒。如果你非要知道不可。我估計你查得出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你就沒想過娶她?」

他吐了口煙,在煙霧繚繞中道:「想過,是的,她有錢。錢總是有用的。但這麼個賺法太吃力了。」

我點點頭,但什麼也沒說。他看看壁爐里的熊果樹花,向後一靠,往空中吐了口煙,對我露出喉部健碩的線條。片刻之後,見我依舊不發一言,他焦躁起來。他低頭掃了一眼我給他的名片,道:

「所以你靠替人挖掘醜事過活?生意不錯吧?」

「沒啥可吹噓的。東賺一點,西賺一點。」

「都是不乾不淨的錢吧。」他說。

「哎,萊弗瑞先生,我們沒必要吵嘴。金斯利認為你明知道他太太的下落,卻不肯告訴他。不是存心使壞,就是另有圖謀。」

「哪種情況他更樂意呢?」這棕色臉龐的美男子嗤笑道。

「他不在乎,只要有個准信兒就成。他根本不在乎你跟她一起做了什麼、去了哪裡,或者她是否同他離婚。他只是想確認一切太平,她沒有遇上任何麻煩。」

萊弗瑞來了興致。「麻煩?什麼樣的麻煩?」他舔了一圈棕色的嘴唇,咂摸着這個詞語。

「也許你不知道他尋思的那種麻煩。」

「說吧,」他語帶挖苦地懇求道,「我還就樂意聽聽那些個我不了解的麻煩。」

「真有你的,」我對他說,「沒空談正事,倒有閒情耍嘴皮子。要是你覺得因為你同她一道越過境,我們就會抓住這點不放,那就錯了。」

「滾犢子吧,聰明人。你得證明我付了路費,不然什麼問題也說明不了。」

「電報總能說明些問題的。」我固執地說。好像我之前已經說過這句話了,還說了好幾遍。

「也許只是個惡作劇。她一肚子這種小花招。都很愚蠢,有些還挺惡毒。」

「我看不出這次有什麼用意。」

他小心地將煙灰彈在玻璃桌面上。他低着頭迅速瞄了我一眼,目光旋即掃向別處。

「我放了她鴿子,」他緩緩道,「那也許是她報復我的手段。有個周末我本該上那兒去的。我——受夠她了。」

我說:「嗯——哼。」說完定定注視了他好一陣。「這話我不愛聽。要是你說確實跟她去了趟埃爾帕索,起了爭執才散夥的,我會更樂意些。能那樣告訴我嗎?」

他結結實實臉紅了,曬黑的膚色也藏不住。

「見鬼了,」他說,「說了我哪兒也沒跟她去。哪兒也沒去。記不住嗎?」

「等我相信了我自然會記住。」

他屈身掐滅香煙。他從容起身,一點不慌,拉緊睡袍的帶子,走到沙發床另一頭。

「行了,」他的聲音清晰而緊張,「走吧你。出門不送。我聽夠你那套逼供的廢話了。你在浪費我時間,還有你自己的——如果你的時間多少還值點錢的話。」

我起身,沖他咧咧嘴。「值得不多,但有人願意花錢買就是了。你們該不會是,比方說啊,在某家百貨商店裡鬧了不愉快吧——襪子或者珠寶櫃檯前什麼的。」

他審慎地看看我,眉心緊鎖,抿起嘴。

「我不明白。」他說,可那聲音里有心事。

「我想知道的就那麼多,」我說,「感謝你的聆聽。順便問一句,你干哪行呢——在離開金斯利之後?」

「這他媽干你什麼事?」

「不幹什麼事。不過我當然能查出來。」說完我朝門口挪了一點,沒多遠。

「暫時啥也不干,」他冰冷地說,「差不多隨時可能接到海軍的任命。」

「干那個你應該很在行。」我說。

「是。再見,包打聽。也別費心回來了。我不會在家的。」

我走到門口去拉門。海邊潮氣重,門檻有點粘住了。待門打開,我回頭看他。他站在那兒,眯着眼,熊熊霹靂火在沉默中燃燒。

「也許我非回來不可,」我說,「不過不光是為了跟你插科打諢。到時是因為我有所發現,得來找你商量。」

「所以你還是認為我在撒謊。」他粗魯地說。

「我認為你心裡藏了事。我閱人無數,還能看不出來?你的心事也許跟我無關。如果有關,或許你得再把我扔出去一次了。」

「很榮幸,」他說,「下次帶個人來開車送你回家。免得你屁股着地,跌得腦袋開花。」

接着,他無緣無故往腳跟前的地毯上啐了一口。

我一怔。這就好比看着他蛻去虛偽的外衣,露出胡同串子的真容;或者好比聽到表面嫻雅的淑女開口吐髒字。

「再會,帥氣的猛男。」我說。他還站在原地。我關門,得使把勁才能合上,隨後走上通往街道的小路。我站在人行道上,看着對面的房子。

[1]Capehart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最高級的留聲機品牌之一。

[2]一種蘇格蘭威士忌。

4

那是座寬闊的房子,進深較淺,玫瑰色的粉飾灰泥牆褪了色,變成粉筆畫似的宜人濃淺,窗框則飾以暗綠色。屋頂鋪着綠瓦,渾圓、粗糲。大門深深地嵌在鑲有五彩瓷磚的門框裡,門前是一方小花園,再往前是一面灰泥矮牆,牆頂上的鐵欄杆已經被海邊的潮氣腐蝕。牆外左邊是個車庫,可以停三輛車,有扇門開在院子裡邊,一條水泥小道通向房子側門。

大門的立柱上嵌着塊銅牌,寫道:「艾伯特·S.阿爾默,M.D.[1]」

正當我站在那兒緊盯街對面時,先前看到過的那輛黑色凱迪拉克隆隆作響着從街角開過來了。它放慢速度往外一掃,想騰出空間轉進車庫,卻發現我的車擋了道,便開到路的盡頭,在那裝飾性鐵欄杆前的空地掉了頭。它慢慢行駛回來,停進對面車庫空着的第三個車位。

那個戴墨鏡的瘦子沿人行道走向房子,提着只雙把手的醫藥包。走到一半他放慢腳步盯着我。我向我的車走去。他在屋前拿出鑰匙,一邊開門,一邊又朝我看過來。

我鑽進克萊斯勒,坐着抽煙,盤算是否值得雇個人來盯萊弗瑞的梢。最後決定算了,就眼下的情況看,沒必要。

靠近阿爾默醫生方才進去的那扇側門,矮窗的帘子動了動。一隻瘦削的手撥開窗簾,我瞥見鏡片的反光。窗簾開了好一陣,才又落下。

我沿路望向萊弗瑞的房子。從這個角度我能看見他家的門廊連接兩段階梯:一段上了漆的木質階梯通往一條傾斜的水泥道,另一段水泥階梯一路通達下方鋪了路的巷子。

我又看了看對面阿爾默醫生的房子,懶懶地想着他是否認識萊弗瑞,如若認識,熟不熟。很可能認識,畢竟這個街區就這兩幢房子。不過身為醫生的他不會告訴我有關萊弗瑞的任何事。就在我這麼看着的時候,剛才被撥開的窗簾徹底拉了開來。

之前遮得嚴嚴實實的三扇窗,中間那扇沒了遮掩。窗後站着阿爾默醫生,他朝我看過來,消瘦的臉上眉頭緊鎖。我把煙灰彈出車窗,他突然轉身坐到桌前。他的面前擺着那隻雙把手醫藥包。他僵硬地坐着,輕敲提包旁的桌面。他的手伸向電話,碰了碰卻又縮了回去。他點上一支煙,猛烈地甩着火柴,隨後大步走向窗口,繼續盯着我看。

如果這稱得上有趣,那僅僅是因為他是個醫生。常理來說,醫生是最缺乏好奇心的。光他們實習期間聽到的秘密,就夠受用一輩子了。阿爾默醫生似乎對我感興趣。不止感興趣,簡直費腦筋。

我探下手準備轉動車鑰匙點火,萊弗瑞家的前門卻打開了,於是我抽回手,重新靠上椅背。萊弗瑞輕快地走上門前小路,往街上瞟了一眼,拐進車庫。他還是剛才我見他時的穿着。手臂上掛着粗毛巾和船用毛毯。我聽見車庫門被抬起來,接着是車門一開一關,再接着是汽車發動的摩擦聲和哧哧聲。車倒上通向街道的斜坡,白色蒸汽從車尾傾瀉而出。那是輛小巧玲瓏的藍色敞篷車,頂篷後折,萊弗瑞烏黑油亮的頭頂正好高出一點。他戴着一副漂亮的護目墨鏡,白色的鏡腳非常寬。敞篷車飛馳而去,在街角優美地打了個彎。

這回輪不到我去湊熱鬧。克里斯托弗·萊弗瑞先生這是要去茫茫太平洋海邊,躺在陽光里秀身材,讓姑娘們大飽眼福。

我把注意力拉回阿爾默醫生身上。他正打電話,嘴巴沒動,聽筒握在耳邊,抽着煙等待。接着他身子向前一湊,就像聽筒里有了回音那樣。聽完他掛斷電話,在面前的簿子上寫下了什麼。接着桌上出現了一本黃色側邊的大厚書,他翻到大概中間的位置。他一邊這麼做,一邊往窗外掃了一眼,目光直指我的克萊斯勒。

他在書里找到了想查的地方,俯身去看,只見煙一口接一口噴射到空中,在書頁上方繚繞。他又寫了點什麼,拿開書,再次抓起聽筒。他撥號,等待,飛快地說起話來,壓低腦袋,夾煙的手懸空比劃着。

他打完電話,掛上聽筒。他向後一靠,若有所思地坐着。他低頭凝視桌面,卻不忘每半分鐘向窗外看上一眼。他在等待,而我莫名其妙地奉陪他等。醫生總要打很多電話,跟很多人交談。醫生也會向窗外張望,醫生也會皺眉頭,醫生也會顯出不安,醫生也會心事重重神色緊張。醫生不過是凡人,註定要經年累月,同悲傷斗得死去活來,跟我們所有人一樣。

但這一位的舉止中,卻有某些地方令我好奇。我看看表,決定該吃點什麼了。我又點了支煙,沒挪地兒。

靜靜地大約過了五分鐘。一輛綠色轎車飛馳過街角,駛進這段路。車停泊在阿爾默醫生的屋前,車頂高高豎起的無線電天線顫了顫。下來了個土黃色頭髮的大塊頭,他走到阿爾默醫生家大門前。他按響門鈴,屈身在台階上劃亮一根火柴。他環顧四周,目光落定在街對面我坐的位置。

門開了,他走進屋子。一隻看不見的手併攏了阿爾默醫生書房的窗簾,封住了房間。我坐在那兒,盯着光線下變暗的窗簾襯裡。一分一秒,又過了一段時間。

屋門又開了,大塊頭悠然走下台階,穿過大門。他把煙蒂往遠處一彈,揉揉頭髮。他聳了下肩,捏捏下巴頦,斜穿過馬路。他的腳步在周遭的靜謐中顯得從容而渺遠。他身後,阿爾默醫生家的窗簾又打開了。阿爾默醫生站在窗前,看着。

一隻長滿雀斑的大手出現在我手肘搭靠着的車窗窗台上。懸在上方的是一張大臉,刻滿深深的皺紋。那男人的眼睛是金屬般的藍色。他定定地看了看我,開口了,嗓音低沉嘶啞。

「等人呢?」他問。

「不知道啊,」我說,「我像嗎?」

「我要問幾個問題。」

「得,我要倒霉了,」我說,「演半天啞劇就為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