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女人 - 第2章

雷蒙德·錢德勒

2

那是一間不折不扣的獨用辦公室。狹長、昏暗、安靜,開着冷氣,窗戶緊閉,灰色軟百葉簾半合,擋住七月的刺眼日光。灰窗簾搭配灰地毯。牆角有隻銀黑兩色的大保險箱和一排低矮的檔案盒,極為協調。牆上是一個老者的大幅彩照,他尖尖的鷹鈎鼻,蓄八字鬍,穿硬翻領。衣領里擠出的喉結,看着比多數人的下巴頦還硬。照片下的金屬板寫着:馬修·吉勒雷恩先生,1860—1934。

德雷斯·金斯利在市價八百塊的大班台後面輕快地踱了幾步,一屁股坐進一張高背皮椅里。他從鑲銅的紅木煙盒裡取了支細雪茄,剪好後用胖墩墩的台式打火機點上。他從從容容。無所謂我的時間。點好火,他往後一靠,吐出一小口煙,開口道:

「我是個生意人。沒工夫閒晃。看你的名片,你是個持照偵探。拿點證明出來吧。」

我掏出皮夾,遞給他幾樣證明。他看了看,把東西扔過桌面。裝着執照複印件的假象牙套掉在了地上。他也懶得道歉。

「我不認識姆吉,」他說,「我認識彼得森警長。我要找個可靠的人來辦一件事。大概你就是那個人。」

「姆吉就在警長轄區下的好萊塢分局裡,」我說,「你可以查的。」

「不必了。我想你靠得住,不過別跟我耍滑頭。記住,我雇用誰,誰就是我的人。他要完全按我說的做,口風還得緊。不然立馬滾蛋。清楚了嗎?但願我沒有太難伺候。」

「何必現在就把話說死呢?」我說。

他皺皺眉頭。他厲聲問道:「怎麼收費?」

「一天二十五,額外費用另算。汽油錢嘛,一公里八分。」

「荒唐,」他說,「太貴了。一天十五,一口價。夠多了。油費我按里程給,講道理,照規矩辦。但不准亂兜風。」

我吐出一小團灰色煙霧,用手扇了扇。我不說話。看我不說話,他好像有點吃驚。

他從桌上靠過來,用雪茄指着我。「我還沒雇你呢,」他說,「但要是我用你了,這活兒就得絕對保密。不能跟你的警察朋友談起。聽明白了嗎?」

「您究竟要辦什麼事,金斯利先生?」

「計較什麼?你各種偵探工作都做,不是嗎?」

「不是都做。只接光明磊落的。」

他逼視着我,目不轉睛,嘴巴緊閉。灰眼睛裡的神色難以捉摸。

「比方說我不接離婚的生意,」我說,「對於生客,我要收取一百塊訂金。」

「好,好,」他說道,聲音突然柔和起來,「好,好。」

「至於你是不是太難伺候,」我說,「剛開始,大部分客戶不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就是大吼大叫要讓我知道誰才是老闆。但到頭來,他們通常都很通情達理——如果人還活着的話。」

「好,好,」他重複道,聲音依舊柔和,繼續盯着我,「很多客戶都會沒命嗎?」

「知道怎麼做人就不會。」

「來支雪茄吧。」他說。

我接過雪茄,放進口袋。

「我要你找到我妻子,」他說,「她失蹤一個月了。」

「好,」我說,「我會找到你妻子的。」

他雙手輕拍桌面。他死死盯着我。「相信你會的。」他說。說完他咧嘴笑了。「四年來,還沒人敢跟我這麼說話。」他說道。

我沒作聲。

「管他媽的呢,」他說,「不賴。相當不賴。」他用一隻手掌捋了捋濃密的深色頭髮。「她跑了一整個月了,」他說,「從我們山上的木屋走的。靠近獅角。你知道獅角嗎?」

我說我知道獅角。

「我們那地方離村莊三英里,」他說,「有一部分在一條私人道路上方。蓋在一個私人湖上。叫小鹿湖。為了改善環境,我們仨建了個水壩。那塊地是我與另外兩人共有的。很大,但沒開發,當然短期內也不會開發了。我的朋友都有木屋,我也有一間,一個叫比爾·切斯的人和他老婆免費住另一間,照看那地兒。他是個殘疾退伍軍人,拿撫恤金。那邊的情況就是這樣。我妻子是五月中旬過去的,下來過兩次度周末,按理說六月十二日該來參加聚會,可就此失蹤了。我再也沒見過她。」

「之後你做了些什麼?」我問。

「沒有。啥也沒做。我甚至沒去那兒。」他等着,想叫我問為什麼。

我說:「為什麼?」

他把椅子往後推,打開一個上了鎖的抽屜。他拿出一張折好的紙,遞過來。我展開一看,是份電報。六月十四日上午九點十九分,從埃爾帕索發出。收件人德雷斯·金斯利,地址比弗利山莊卡爾森大道965號,內容是:

「正去墨西哥辦離婚[1],會與克里斯結婚,祝好運再見

克麗斯特爾」

我把電報放在我這一邊的桌上,他忙遞來一張極為清晰的大幅快照,高光紙上是一男一女坐在海濱沙灘,頭頂遮陽傘。男的穿條泳褲,女的則是一罩奔放的白色鯊皮呢浴袍。她是個苗條的金髮妞,年輕、勻稱,面帶微笑。男的是個壯碩的黑皮膚帥小伙,漂亮的肩膀和雙腿,烏亮的頭髮,潔白的牙齒。六英尺高,一看就專干拆散別人家庭的事。手臂緊擁你入懷,一臉聰明相。他手握一副墨鏡,對鏡頭露出老練自如的笑容。

「那便是克麗斯特爾,」金斯利說道,「那個是克里斯·萊弗瑞。這對狗男女盡可以一塊兒苟且,一塊兒見鬼去吧!」

我把照片放在電報上。「行,出了什麼岔子呢?」

「那邊沒有電話,」他說,「她要下山來辦的也不是什麼要緊事。所以我接到電報後並沒怎麼上心。這電報只不過稍微讓我有點驚訝。克麗斯特爾跟我多年前就完蛋了。她過她的,我過我的。她自己有錢,還不少。大概兩萬塊一年吧,她家族控股的公司在得克薩斯出租油田,挺肥的。她外面耍得起勁,我知道萊弗瑞只是姘頭之一。她真會嫁給他,這我有點想不到,因為那傢伙專愛搞女人。不過到那時為止,並沒啥不對勁的地方,明白嗎?」

「然後呢?」

「太平了兩禮拜。然後聖貝納迪諾的普里斯科特酒店聯繫我,說他們車庫裡有輛登記在我住址上的克麗斯特爾·格蕾絲·金斯利名下的『帕卡德快馬』無人認領,該怎麼辦。我叫他們先保管着,寄了張支票去。那也沒啥大不了。我估摸他們離了州還沒回來,如果真是開車走的,坐的是萊弗瑞的車唄。可前天,我在這邊街角的運動家俱樂部門口碰到萊弗瑞了。他說他不知道克麗斯特爾去了哪裡。」

金斯利掃我一眼,伸手拿了酒瓶和立在桌上的兩個彩色杯子。他倒了兩杯酒,推過來一杯。他舉着酒杯,背着光,緩緩說道:「萊弗瑞說他沒有跟她一塊兒走,已經兩個月沒見到她了,其間沒有跟她有過任何形式的聯繫。」

我說:「你信他?」

他點點頭,皺着眉,喝完酒把杯子推到一旁。我嘗了嘗我那份。是蘇格蘭威士忌。不是上等的蘇格蘭威士忌。

「要說我信他,」金斯利道,「——也許我信錯了——那不是因為他這傢伙很可信。根本不是。而是因為這狗娘養的實在不是塊好料,他認為上完朋友老婆,到處吹噓,光彩着呢。要是能當面捅我一刀,通知我我老婆跟他跑了,給我一記悶棍,我想他甭提會有多得意呢。我了解這些個種馬,對這一匹更是熟透啦。他為我們跑過一段時間業務,總惹麻煩。勾搭辦公室員工,不消停。再說了,埃爾帕索來的電報明擺着呢,我都告訴他了,他又怎麼會覺得撒謊值當呢?」

「你太太沒準一腳把他蹬了呢,」我說,「傷害了他的卡薩諾瓦[2]情結。」

金斯利臉色好看了一點,但很有限。他搖搖頭。「我還是傾向於相信他,」他說,「你得證明我是錯的。要你幫忙,部分是因為這個。不過還有非常煩人的另一方面原因。我在這兒有份好工作,但工作是不講人情的。我承受不住醜聞。要是我老婆跟警方扯上干係,我就得趕緊走人。」

「警方?」

「我妻子除了別的消遣,」金斯利悒悒道,「還喜歡從百貨商店裡順東西。我想這只是她喝得太狠之後的某種『誇大妄想』,但事情就是發生了,我們還在經理辦公室里狠狠吵過幾架。目前為止,我還能阻止他們備案指控,可那樣的事要是出在沒人認得她的外地城市——」他抬起手掌,啪一聲落在桌面上,「嗯,搞不好就得蹲牢房了,是不是?」

「她被採過手印嗎?」

「她從未被逮捕過。」

「我不是那個意思。大型百貨公司有時候會壓下扒竊的指控不上報,條件是你得給他們指紋。這能威懾業餘扒手,還能在他們的安保協會建立一份偷竊狂的檔案。指紋達到一定數目,他們就要跟你算總賬了。」

「就我所知,沒有那樣的事。」他道。

「行,我想暫時我們基本可以拋開扒竊的角度了,」我說,「要是她被捕了,警方就會查她的底細。即便警察讓她用『簡·多伊』[3]登記姓名,他們也很可能聯繫到你。再說當她發現自己遇上了困難時,也會大喊大叫救命。」我敲了敲那張藍白兩色的電報,「一個月前的了。要是這段時間裡你擔心的事確實發生了,現在案子也該結了。若是初犯,她挨一頓訓,判個緩刑,就會放出來的。」

他又給自己滿上一杯,緩解憂慮。「你讓我好受些了。」他說。

「有太多其他的可能,」我說,「可能她就是跟萊弗瑞走的,後來掰了。可能她跟某個別的男人走了,電報是唬人的。可能她一個人走,或者跟個女人走。可能她喝斷片兒了,被關在某家私人療養院裡接受治療。可能她攤上了什麼我們不知情的麻煩。可能她遭到了暴行。」

「老天,別那麼說。」金斯利驚叫。

「為什麼別?你不得不加以考慮。我對金斯利太太有了非常模糊的概念——她年輕、漂亮、魯莽、放蕩。她酗酒,幾杯下肚就要做危險的事。她跟在男人屁股後面轉,跟陌生人鬼混,到頭來那可能是個騙子。說得對嗎?」

他點點頭,「一個字都不錯。」

「她一般帶多少錢?」

「她喜歡帶足了。她有自己的銀行和賬戶。拿到多少錢都可以。」

「有孩子嗎?」

「沒孩子。」

「你幫她理財嗎?」

他搖頭。「她就沒理過財——只知道存支票、取錢然後花錢。她一個子兒都沒用來投資過。我肯定沒從她的錢里撈着一絲好處,如果你是那個意思的話。」他頓了頓,又說道:「別以為我沒試過。人心是肉長的,眼巴巴每年看着兩萬大洋白白打了水漂,換來的只有宿醉和克里斯·萊弗瑞之流的姘頭,真的沒勁透了。」

「你跟她的銀行熟絡嗎?能不能拿到她過去幾個月開支票的明細?」

「他們不肯告訴我。之前想到可能有人勒索她,我試着去要過一次。吃了閉門羹。」

「我們能拿到的,」我說,「沒準非拿到不可。就是說我們得去趟失蹤人口局。你不樂意去吧?」

「樂意去的話,我也不要你來了。」他說。

我點點頭,把物證歸攏來放進口袋。「這事兒還可以從很多角度切入,我一時還看不出來,」我說,「不過首先,我會去跟萊弗瑞談談,然後跑一趟小鹿湖,查問查問。我需要萊弗瑞的地址。給你山上負責的人寫個條子吧。」

他從桌上拿了張信箋,寫好了遞過來。上面寫着:「親愛的比爾:見信如晤。菲利普·馬洛先生想參觀地產。請帶他去我的木屋,盡力協助。你的

德雷斯·金斯利。」

我折好紙條,塞進他趁我讀的當兒開好地址的信封里。「那邊的其他木屋怎麼樣?」我問。

「今年還沒人上去過。一位在華盛頓的政府部門,另一位在萊文沃斯堡呢。他們的妻子跟在身邊。」

「萊弗瑞的地址給我吧。」我說。

他看着我頭頂上方的某處。「在貝城。我能找到那所房子,可地址忘了。弗洛姆塞特小姐可以給你的,我想。她無須知道你要地址幹嗎。她說不定會問起。你還要一百塊,你說過。」

「不打緊的,」我說,「說要一百,不過是為了煞煞你的威風。」

他咧嘴一笑。我起身,停在桌子旁盯着他。片刻過後,我說:「你沒有隱瞞什麼,是吧——重要的全說了?」

他看看自己的拇指。「沒有。毫無隱瞞。我很擔心,我想知道她在哪裡。擔心得要命。如果有什麼線索,隨時打我電話,白天晚上都行。」

我說我會的,我們握了握手,我原路返回,走出陰涼的狹長辦公室,門外,弗洛姆塞特小姐優雅地端坐桌前。

「金斯利先生說你能給我克里斯·萊弗瑞的地址。」說完我看着她的臉。

她慢條斯理伸手拿了一本棕色皮面通訊錄,翻頁查找。開口時,她的聲音冰冷緊張。

「我們記的地址是貝城牽牛星街623號。電話是貝城12523。萊弗瑞先生已經離職一年多了。也許搬家了。」

我謝過她,繼續朝大門走。在門口我回瞥了她一眼。她坐着,紋絲不動,雙手緊扣在桌上,茫然注視前方。她的面頰燒起兩朵紅暈。她的眼神冷漠而忿懣。

這讓我覺得,想到克里斯·萊弗瑞,她並不愉快。

[1]因為方便、快捷、便宜,當時許多美國人去墨西哥辦理離婚手續。

[2]賈科莫·卡薩諾瓦(1725—1789),極富傳奇色彩的意大利浪蕩公子,常與唐璜相提並論。

[3]訴訟程序中對不知姓名的女當事人假設的稱呼。

3

牽牛星街位於一道深谷盡頭的V字形邊沿上。北邊是海灣清涼湛藍的茫茫水域,漫及馬利布市上方的岬角。南邊,貝城的海灘小鎮以海濱公路之上的峭壁作底,鋪展開來。

那是條短街,不過三四個街區,走到盡頭,高聳的鐵柵欄圍着一座大莊園。透過柵欄上的鍍金尖鐵,我能看到樹和灌木,零星草坪,部分蜿蜒的車道,但目光所及,不見屋宇。牽牛星街靠內陸一邊的房子保養得好,面積還很大,但靠峽谷一邊的那少數稀稀拉拉的平房就無甚可觀了。鐵柵欄前的半個短街區只有兩棟房子,分立街道兩旁,幾乎是正對着。小的那棟是623號。

我驅車駛過房子,沿街道盡頭的半圓形磚石路掉了頭,回來停在萊弗瑞家旁邊的空地上。他的房子傍坡向下而建,宛若爬藤攀附,前門比路面稍低,屋頂上有露台,臥室在地下室,車庫像是檯球桌的底袋。一株緋紅色的九重葛靠着正面的牆窸窣作響,前門小徑的扁平石塊邊緣布滿朝鮮苔蘚。門窄窄的,裝有柵欄,頂部是個桃尖拱。柵欄下方有個鐵門環,我敲了敲。

沒有動靜。我撳撳門邊的電鈴,聽得屋內不遠處鈴聲在響,可還是沒動靜。我又在門環上下功夫。仍舊不行。我回身邁上小徑,一路走到車庫,使勁抬起庫門,直到看見裡面停着一輛白色胎壁輪胎的小汽車。我回到大門口。

一輛光鮮的凱迪拉克小跑車從路對面的車庫裡開了出來,倒車,調頭,駛過萊弗瑞的房子,放慢速度,一個戴茶色眼鏡的瘦子警惕地看着我,仿佛我無權待在那兒。我冷冷回瞪了他一眼,他這才自顧走了。

我再次邁下萊弗瑞家門前的小徑,又敲了一陣門環。這次有了結果。門上的小窗打開了,透過柵欄出現在我眼前的還真是一位人物:眸子清亮,相貌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