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窗 - 第3章

雷蒙德·錢德勒

她在書桌上交叉雙臂,頭埋在手臂里。她在哭泣。她晃了晃腦袋。抬頭看着我,眼裡含着眼淚。我關上門,走到她身旁,伸手摟住她瘦削的肩膀。

「高興點。」我說,「你應該為她感到難過。她覺得她很強悍,為此弄得腰都要折了。」

小姑娘猛地起身,擺脫我的手臂。「別碰我。」她呼吸急促地說,「求您了,我從不讓男人碰我。也別對默多克夫人說如此無禮的話。」

她臉色緋紅,淚流滿面。不戴眼鏡時,她的眼睛很可愛。

我將那支久未點燃的煙塞進嘴裡,點了起來。

「我——我並非蠻不講理。」她鼻音很重地說,「但她如此羞辱我。我只是想盡力為她做事。」她又抽了抽鼻子,從她的書桌里拿出一塊男人的手帕,抖開來,擦了擦眼睛。我看見在手帕下垂的角上繡着紫色的首字母L.M.。我凝望着,對着房間一角吐煙,遠離她的頭髮。「您要什麼嗎?」她問。

「我要萊斯利·默多克夫人的汽車牌照號碼。」

「號碼是2XIIII,一輛灰色的水星敞篷車,1940年款。」

「她告訴我這是一輛跑車。」

「那是萊斯利先生的車。他們的車是同樣的牌子、同樣的年份、同樣的顏色。琳達沒有把車開走。」

「哦,你了解洛伊斯·馬吉克小姐嗎?」

「我只見過她一次。她以前和琳達合住一個套間。她和一位先生——瓦尼爾先生一起來這兒的。」

「他是誰?」

她低頭看看書桌。「我——她只是和他同來。我不認識他。」

「好吧,洛伊斯·馬吉克小姐長什麼樣?」

「她是個高挑的金髮美女。很——很有吸引力。」

「你是說很性感?」

「嗯——」她滿臉通紅,「以那種很有教養的方式,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說,「但我總是不得要領。」

「我想也是。」她尖刻地說。

「知道馬吉克小姐住哪兒嗎?」

她搖搖頭說不知道。她細心地將大手帕折起來,放進書桌的抽屜——那隻放手槍的抽屜。

「這手帕髒了,你可以再弄一塊。」我說。

她向後靠在椅子裡,將白淨的小手放在桌面上,冷靜地看着我。

「我要是您,馬洛先生,就不會過分地採用這種硬漢方式。至少別對我玩這一套。」

「不玩?」

「不玩。沒有特別的指示,我不會再回答您的問題。我在這兒的位置是不能隨便多說的。」

「我並不強硬。」我說,「只是有男子氣概而已。」

她拿起一枝鉛筆,在便箋簿上做了個記號。她朝我微微一笑,恢復了鎮靜。

「也許我不喜歡有男子氣概的人。」她說。

「你是個怪人,」我說,「我還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再見。」

我走出她的辦公室,把門關緊,沿着空蕩蕩的過道,穿過寬敞陰沉的殯儀館似的門廳,出了前門。

太陽照耀在戶外熱烘烘的草地上。我戴上太陽鏡,走上去,又拍了拍小黑人的腦袋。

「兄弟,比我料想的更糟。」我告訴他。

小徑上石頭的熱氣穿透了我的鞋底。我鑽進車內,發動起來,離開了路邊。

我後面的路邊上,一輛沙黃色跑車也開動起來。我對此沒有在意。駕車者戴一頂深色的餡餅式草帽,帽上有一條色彩艷麗的印花絲帶,和我一樣,戴一副墨鏡。

我開回城裡。十幾個街區後,我遇到紅燈停了下來,那輛沙黃色跑車仍然跟在後面。我聳聳肩,出於玩笑,圍着幾條街兜了一圈。跑車保持着它的位置。我拐進一條有着成排高大漆樹的街道,猛地掉頭,將車停在了路邊。

跑車小心地從拐角開過來。那個草帽上掛着熱帶風情印花絲帶的是個金髮男子,他並沒有像我一樣掉頭。跑車開了過去,我開車回阿羅約薩科,去好萊塢。我小心地看了好幾次,但再也沒見到那輛跑車。

[1]薩克拉門托(Scaramento),美國加州首府。

[2]英文「康奎斯特(Conquest)」也有「征服」、「戰利品」之意。

[3]馬吉克(Magic),英文中又有「魔術」、「魔力」之意。

[4]蘇福爾斯(Sioux

Falls),美國南達科他州東南部城市。

3

我在卡漢加大廈有個辦公室,六樓,朝北的兩個小房間。有一間我讓門開着,耐心的來客可以坐着等候——倘若真有一位耐心的來客的話。門上有個蜂鳴器,我可以在作為私人空間的裡間打開或關上這個蜂鳴器。

我看一眼接待室。裡面空空蕩蕩,只有一股灰塵的味道。我推開一扇窗戶,打開連接兩個房間的門,進入裡間。室內有三把硬木椅和一把轉椅,一張玻璃台面的方桌,五個檔案櫃,其中三個空着,一本日曆,牆上有裝了框的營業執照,一部電話機,一隻有污斑的矮柜上擱了個洗臉盆,一個帽架,地上只鋪了塊地毯。兩扇窗戶開着,紗簾飄進飄出,就像沒牙老人睡着時嘴唇的呶動。

我的辦公室去年如此,前年亦這樣。並不漂亮,也不花哨,但勝過海灘上的一頂帳篷。

我將帽子和外套掛在帽架上,用冷水洗了臉和手,點上一支煙,將電話簿攤開在書桌上。以利沙·莫寧斯塔的地址是西九大街422號貝爾豐特大廈824室。我把地址和電話號碼記下來,伸手去拿電話,這時想起我還沒有將接待室的蜂鳴器打開。我伸手到桌子的一邊,按動開關,真是按得及時。有人正好推開了外間的門。

我將便箋簿反過來放在桌子上,走出去看來人是誰。這是一位瘦高個、模樣很自負的傢伙,穿一套熱帶常見的青藍色精紡西服,黑白兩色的鞋子,淺乳白色襯衫,系一條領帶,露出藍花楹圖案的手帕。他戴着翻邊白色豬皮手套,拿一支黑色的長煙嘴。他衝着小書桌和椅子上堆滿的舊雜誌、鏽跡斑斑的地板以及室內寒磣的氛圍皺起了鼻子。

我打開隔間的門,他側過身來,一雙夢幻般的蒼白而又貼近窄鼻的眼睛打量着我。他的皮膚很有光澤,略帶紅色的頭髮順着窄窄的腦袋向後梳,那撇細細的小鬍子顏色卻比頭髮要紅得多。

他看着我,既不急躁,也不興奮。他徐徐地吐出一口煙,帶着一絲淡淡的冷笑對我說:

「你就是馬洛?」

我點點頭。

「我有點失望。」他說,「我倒期待看見髒髒的指甲什麼的。」

「進來吧,」我說,「你可以坐下來說俏皮話。」

我給他把着門,他慢條斯理地從我面前走過,無拘無束地用中指將煙灰彈在地板上。他在書桌旁客戶的椅子上坐下來,脫下右手的手套,和另一隻已脫下的手套一起疊好,放在書桌上。他輕輕地將煙頭從黑色的長煙嘴裡嗑出來,用火柴梗戳着,直到不再冒煙,接着又裝上一支煙,用一根紅木色的大火柴點了火。他朝後靠在椅背上,像個窮極無聊的貴族似的微微一笑。

「都好了?」我問道,「脈搏和呼吸都正常?你不需要在額頭上搭塊冷毛巾什麼的?」

他沒有噘嘴,因為他進來時嘴就噘着。「私家偵探。」他說,「我從沒見過呢。業務詭秘、收集材料。鎖眼偷窺、刺探醜聞,諸如此類。」

「你來這兒有事要辦,」我問,「或只是來訪貧問苦?」

他笑得很勉強,好像一個胖婦人笨拙地出現在消防隊員的舞會上。

「我叫默多克。對你而言,這名字或許有些意思。」

「承蒙你能來這兒。」我說着開始往煙斗里裝煙絲。

他看着我往煙斗里裝煙絲,慢悠悠地說:「我知道我母親有事雇你。她給了你一張支票。」

我裝好了煙絲,用火柴點燃了煙斗,吸了一口,往後靠在椅背上,朝右側那扇開着的窗戶吐出煙霧。我沒說什麼。

他身子略微前傾,誠懇地說:「我知道謹言慎行是你的交易的一部分,但我也不是瞎猜。一個小人物告訴了我,這個小人物就像花園裡的一條蟲,常被人踐踏,但還是活了下來——就像我本人。我碰巧在你後頭,離你不遠。這樣是否把事情說清楚了?」

「是的。」我說,「假如這對我有什麼影響的話。」

「你受僱去找我的妻子,我猜想。」

我打了個響鼻,銜着煙斗朝他咧嘴一笑。

「馬洛,」他說,語氣甚至更誠懇了,「我會盡力,但我不覺得我會喜歡你。」

「我要哭了。」我說,「既憤怒又痛苦。」

「要是你能原諒我說話直白,你的硬漢行為真是讓人討厭。」

「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更難聽。」

他便再次往後靠着,暗淡的眼睛沉思般地望着我。他在椅子上扭動身子,想要坐得更舒服一些。許多人坐那把椅子都想坐得舒服一些。什麼時候我自己也要來試試。也許這就是我時常達不成交易的原因。

「我母親為什麼要找琳達?」他慢悠悠地問,「她對她恨之入骨。我是說我母親對琳達恨之入骨。琳達待我母親相當不錯。你對她有什麼看法?」

「你母親?」

「當然。你還沒見到琳達,是吧?」

「你母親的那個秘書,她的那份工作看來懸了。她口無遮攔。」

他猛地搖搖頭。「母親不會知道。不管怎樣,母親沒有梅爾不行。她非得有個人可以讓她欺侮一下。她可以對她喊叫,甚至打她耳光,但沒有她就是不行。你對她有什麼看法?」

「挺可愛的——按舊時的眼光來看的話。」

他皺起了眉頭。「我是指母親。梅爾只是個純樸的小姑娘,我知道。」

「你的觀察力嚇我一跳。」我說。

他看來有些吃驚。他幾乎忘了用指甲彈煙灰。幾乎,但還差了一點。他只是小心地不讓煙灰彈進煙灰缸里。

「說說我母親。」他耐心地提醒。

「一匹勇猛的老軍馬。」我說,「金子般的心,只是這金子埋得很深,藏得很好。」

「但她為什麼要找琳達?我不明白。還為此花錢。我母親討厭花錢。她認為錢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她為什麼要找琳達?」

「我可不知道。」我說,「誰說她要找她?」

「什麼呀,你話里有這個意思。梅爾也——」

「梅爾想入非非,她臆想出來的。見鬼,她用一塊男人的手帕擤鼻子。也許是你的手帕。」

他臉紅了。「別說蠢話。好了,馬洛。拜託,要合乎情理,讓我明白是怎麼回事。我想我的錢並不多,但也會有幾百塊——」

「我應該給你一棒子。」我說,「另外,我也不便跟你說什麼。按常規。」

「為什麼,看在上帝份上!」

「別問我不知道的事情。我無法告訴你答案。也別問我知道的事情,因為我不會告訴你答案。這輩子你怎麼活的?要是我這行的人接了個案子,他能對好奇的人隨便回答問題嗎?」

「空氣中必定有很濃的火藥味,」他怏怏地說,「你這行的人竟然拒絕兩百美元。」

我可沒有什麼要說的。我從煙缸里撿起他扔掉的那根紅木色火柴,察看起來。這火柴兩邊薄薄的,黃色,上面印着白字。羅斯蒙特·H·理查茲之3——後面的字燒掉了。我將火柴一折兩斷,並在一起扔到字紙簍里。

「我愛我的妻子。」他突然說,我看到了他白白的結實的牙齒。「這麼說也許是老生常談,卻是真的。」

「說得真好聽。」

他還是咧着嘴露出牙齒,仿佛是牙齒在跟我說話。「她不愛我。我不知道她究竟為什麼不愛我。我們之間的關係一直有些緊張。她習慣了變動不居的那種生活。跟我們在一起,她過得相當沉悶。我們不怎麼吵架。琳達是那種遇事冷靜的人。但她嫁給我確實沒有多少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