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眠不醒 - 第3章

雷蒙德·錢德勒

「可你的做派我也沒有愛得發狂啊,」我說,「我並沒要求見你。是你叫我來的。你怠慢我也好,喝掉一整瓶威士忌當午飯也罷,我都不在乎。我不在乎你露出腿來給我看。這兩條腿漂亮極了,能認識它們真榮幸。你不喜歡我的做派,我也不在乎。確實爛透了。漫漫冬夜,我常為此傷心難過。但別浪費時間試圖盤問我了。」

她把杯子猛地一放,下手太重,酒灑到了靠墊上。她兩條腿晃悠着沾了地,站起來,眼睛噴火,鼻孔大張。她張着嘴,皓潔的牙齒亮得刺眼。她的指關節都繃白了。

「沒人跟我這麼說話。」她有點口齒不清。

我坐在那兒,朝她咧着嘴笑。她徐徐合上嘴巴,低頭看了看潑開來的酒。她在床沿上坐下,屈攏一隻手掌托着下巴。

「天哪,你這個禽獸,偏偏又高大、黝黑、帥氣!我真該搬輛別克車砸死你!」

我拿出火柴在指甲上一划,一下就燃了。我往半空里吐着煙,等待她開口。

「我討厭專橫的人,」她說,「就是討厭。」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里根太太?」

一時間,只見她的眼白增多了。接着黑色部分又漸占上風,直到瞳孔好似撐滿了眼眶。她的鼻孔緊緊收着。

「他想讓你辦的事,」她緊張的聲音里余怒未消,「根本跟拉斯蒂無關。是不是?」

「最好還是去問他吧。」

她又發起火來。「出去!滾你媽的,出去!」

我站起來。「坐下!」她呵斥道。我坐下了。我手指輕彈掌心,等待着。

「拜託,」她說,「拜託了。你能找到拉斯蒂的——只要爸爸希望你去找。」

我還是不吃這一套。我點點頭,問她:「他什麼時候走的?」

「一個月前的一天下午。他什麼話也沒留下,直接開車走了。他們在某處的一間私人車庫裡找到了他的車。」

「他們?」

她露出狡黠的神情。整個身體都似乎鬆弛了下來。她得意地朝我一笑。「原來他沒告訴你啊。」她的聲音都有點雀躍了,仿佛靠智慧戰勝了我。或許確實如此。

「他跟我聊了幾句里根先生,沒錯。他要見我不是為了那個。這就是你一直想從我嘴裡套出來的話吧?」

「你說什麼我根本不在乎。這一點我相當確定。」

我又站了起來。「那我走了。」她不說話。我走到進屋時穿過的那扇大白門前。回頭一看,她正咬住嘴唇用力撕啃着,就像一隻小狗在啃咬地毯的流蘇邊。

我出了門,走下鋪瓷磚的樓梯到了大廳里,管家不知從哪裡飄了過來,拿着我的帽子。我戴帽的當兒,他為我打開了大門。

「你弄錯了,」我說,「里根太太並不想見我。」

他把銀髮蒼蒼的頭略微一低,謙恭道:「抱歉,先生。我經常弄錯事情。」他關上我背後的門。

我站在台階上,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看着下方層層低下去的花壇和修剪整齊的樹,盡頭是環繞莊園的一圈鐵柵欄,高聳,布滿鍍金尖刺。一條車行道蜿蜒而下,從擋土牆通到兩扇敞開的鐵門前。柵欄外面的幾英里山路儘是斜坡。在這片模糊不清的遙遠平地上,我隱隱看到幾個破舊的木頭井架,斯特恩伍德家族當年就是靠底下的油田發財的。油田的大半如今已闢為公園,是斯特恩伍德將軍派人拾掇乾淨後捐給市政府的。但少數幾組油井還在生產,每天能抽滿五六桶。斯特恩伍德一家早已搬到山上居住,他們再也聞不到腐臭的污水和石油的氣味,卻依然可以望向窗外,看看曾經的搖錢樹。他們有興致的話。我不認為他們還會想這麼做。

我在一條砌磚的小路上一層接一層走下花壇,沿柵欄內側前進,出了大門直奔我停在街頭一棵胡椒樹下的車。山麓下雷聲大作,頂上的天空是黑紫色的。要下大雨了。空氣潮濕,雨意已濃。我打開頂篷,發車進城。

她長了雙美腿。這點我不得不承認。她和她父親是兩位模範公民。也許他只是在考驗我;他交給我的活兒應該律師做才對。哪怕經營「珍本書和豪華版本」的阿瑟·格溫·蓋革果真是要敲竹槓,那活兒還是應該交給律師。除非有很多內情一時還看不出來。要說隨便瞥一眼之後的感受嘛:探明真相的過程想必很好玩。

我開車去了好萊塢公共圖書館,把一本枯燥的書——《著名初版書大全》——粗略研讀了一陣。讀了半個小時我就餓得想吃飯了。

[1]Lake

Arrowhead:南加州旅遊勝地。

4

A·G·蓋革的店是個臨街鋪子,在靠近拉斯帕爾馬斯[1]的那條大道北側。店門開在中間,嵌得很深,櫥窗上鑲了銅邊,後面擺着中式屏風,所以我看不見店裡的樣子。櫥窗里有不少東方風味的舊貨。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好東西,畢竟我除了沒付的賬單,從不收藏古玩。大門是平板玻璃做的,但我在門前依然看不太清裡面,因為店裡太暗了。與之毗鄰的一邊是一棟大樓的入口,另一邊則是一家金光燦燦的信貸珠寶行。店老闆站在門口,踮起腳跟晃悠着身子,一臉倦怠;他是個高大帥氣的白頭髮猶太人,穿着修身的黑衣服,右手上戴了總該有九克拉的鑽石吧。看我拐進蓋革的店,他唇角一揚,露出會心的笑容。我將身後的門輕輕一帶,走上鋪滿整個地板的藍色厚絨毯。屋裡放着幾張藍色皮安樂椅,旁邊都有煙架。幾套皮裝書陳列在光潔的狹長桌子上,兩側由書立擋着。牆上的玻璃櫥里還有另一些皮裝書。是那種企業大亨會一本接一本買回去,還叫人貼上藏書票的養眼貨。後面是間漆了花紋的木隔間,正中一扇門,鎖了。隔間和牆面圍出的角落裡,有個女人坐在一張小桌後頭,桌上放了一盞木雕燈籠。

她緩緩起身,婀娜地向我走來,緊緻的黑套裙泛不出一絲光亮。她大腿很長,步態里透着某種在書店裡難得一見的東西。她灰金色頭髮,淡綠眼睛,睫毛上點綴着小珠子,波浪髮絲柔順地披在耳後,烏黑碩大的紐扣耳環閃閃發光。她的指甲塗成了銀色。即便穿戴光鮮,她還是會帶給你這樣的印象:此人一開口八成是窮酸腔。

她走近我身旁,性感得能攪亂一場生意人的飯局;她把頭一歪,撥弄着一綹有點散亂卻又不太散亂的柔亮鬈髮。她的笑容遲疑不決,但加以爭取,便能轉為甜美。

「要買什麼嗎?」她詢問道。

我把牛角鏡架的墨鏡戴了起來。我故意尖着嗓子,學鳥叫聲說話:「你會不會剛巧有1860年的《賓虛》[2]?」

她嘴上沒說「啊?」但心裡是想說的。她慘然笑笑:「是初版嗎?」

「第三版,」我說,「第116頁上有個印刷錯誤。」

「恐怕——暫時沒有。」

「那1840年的『謝瓦利埃奧杜邦』[3]呢?要全套的,當然。」

「呃——暫時沒有。」她的聲音像小貓叫喚,刺耳地嗚嗚了兩聲。她的笑容已然掛在齒邊和眉梢,不知道等這抹笑徹底掉落時,什麼東西會遭殃。

「你是賣書的嗎?」我用恭敬的假聲問道。

她打量了我一番。笑容不見了。眼神略帶敵意。站姿非常筆挺僵硬。她朝那幾面罩了玻璃的書架揮了揮銀指甲。「你看裡面的東西——難道像葡萄柚嗎?」她挖苦道。

「噢,我對那類東西不大感興趣,你知道的。也許帶成套的復刻鋼版畫,彩色的兩分錢,黑白的一分錢。俗氣玩意兒,不稀奇的。不要。抱歉。不要。」

「知道了。」她恨不得用起重機把笑容頂回臉上去。她痛苦得像個害了腮腺炎的市參議員。「也許蓋革先生會——但他暫時不在。」她的眼睛細細端詳着我。要她談珍本書,難度就跟讓我擺布一群跳蚤表演差不多。

「他之後會在的?」

「恐怕得到很晚。」

「可惜,」我說,「啊,太可惜了。這些椅子挺招人喜歡,我坐會兒抽根煙吧。一下午怪沒勁的。淨在想我的三角學課程了。」

「是啊,」她說,「是啊,當然啦。」

我四仰八叉躺在一張椅子上,用煙架上的鎳打火機點了一根煙。她仍舊站着,牙齒抵住下唇,眼裡隱約有些不安。最後她點了點頭,緩緩轉過身,走回了角落裡的桌子後面。她在檯燈後面盯着我。我搭起雙腳,打了個哈欠。她把銀指甲伸向桌上的電話機,卻並沒有碰它,而是放了下去,輕輕敲打着桌面。

大約五分鐘的沉默。門開了,來了個滿臉饑渴的高個傢伙,拿着手杖,鼻子很大;他靈巧地進了屋,用力關上身後裝有閉門器的門,徑直朝那個角落走了過去,往桌上放了一個包裹。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黃金包角的海豹皮錢包,向那個金髮女郎出示了什麼東西。她按了按桌上的一個電鈕。那高個傢伙走到隔間門前,打開剛能容身的一條縫,溜了進去。

我抽完手上的煙,又點了一根。時間緩慢地挨過去。大道上有刺耳尖利的汽車喇叭聲。一輛紅色的市際大轎車隆隆開過。交通燈鳴鑼警示。金髮女郎倚在手肘上,一隻手掌攏成杯狀放在眼前,注視着我。隔間的門開了,那撐着手杖的高個子溜了出來。他手裡又有了個包裹,看形狀是本大厚書。他走到桌前付了錢。他離開的樣子跟來的時候一樣:踮着腳走路,張着嘴呼吸,經過時用餘光飛快地掃了我一眼。

我站起身,脫帽向金髮女郎告辭,跟着他出了門。他向西邊走去,手杖緊貼着右腳上方擺動着,弧度又小又急。要跟住他很容易。他的外套是鮮艷非凡的古董布料裁成,肩部非常寬闊,從衣領里戳出的脖子就像一根芹菜莖,腦袋還隨着步伐搖搖晃晃。我們走過了一個半街區。走到高地大街的紅綠燈前,我在他身旁立定,讓他瞧見我。他先是漫不經心斜乜了我一眼,隨後一怔,目光銳利起來,立馬別過頭去。綠燈了,我們穿過大街,又走了一個街區。他邁開他的大長腿趕路,到街角時,他在我身前二十碼。他向右轉了。往山上走了一百英尺,他停下了,把手杖掛在手臂上,從內側袋裡摸出一隻皮製煙盒。他往嘴裡塞了一根煙,擦燃火柴,一邊點煙一邊回頭望,看到我在街角盯着他,他登時挺直了背,活像被人從身後踹了一腳。他笨拙滯重地大跨步往前走,手杖戳到了人行道上,簡直要弄得塵土飛揚了。他又向左轉了。等我趕到他轉彎的地方,他至少領先我一整個街區。我追他追得直喘氣。眼前是條林蔭窄道,一邊是擋土牆,另一邊是三座花園平房的院落。

他不見了。我在小道上晃悠,這裡那裡打量着。走到第二座院子,有所發現了。那地方叫「拉·巴巴」,昏暗靜謐,有兩排樹影下的平房。正中間的路兩旁種了意大利柏樹,都修剪得粗短敦實,有點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里的油罐。第三個「油罐」後頭露出一葉圖案花哨的袖子,它動了一下。

我倚在路旁的一棵胡椒樹上,等待着。山麓那邊又響起了隆隆的雷聲。南邊,層巒疊嶂的烏雲上映出閃電的火光。幾滴試探性的雨滴打在人行道上,留下五分硬幣大小的水印。沒有一絲風,空氣如斯特恩伍德將軍的蘭花暖房裡一般沉靜。

樹後的袖管又出現了,緊接着露面的是一個大鼻子、一隻眼睛和沒戴帽子的幾綹淺棕色頭髮。那隻眼睛注視着我。它不見了。另一隻眼睛卻又像啄木鳥似的出現在了樹的另一邊。五分鐘緩緩過去。他忍不住了。這類人都是膽小鬼。我聽到一聲火柴的劃擦,接着響起了口哨。那模糊的人影輕快地沿着草地溜到相鄰的樹前。隨後他走到路上,徑直朝我過來,一邊甩手杖一邊吹口哨。刺耳的口哨聲裡帶着不安。我抬起頭,茫然看着暗沉的天空。他經過我身旁,與我相距不到十英尺,卻完全沒看我。現在他安全了。他把東西藏好了。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後,我邁上「拉·巴巴」中央的小路,扳開第三棵柏樹的枝杈。我抽出一本包裹着的書,夾在腋下,離開了那地方。並沒有人喝令我放下東西。

[1]Las

Palmas:通常指北大西洋東部西屬加那利群島港市,在此處顯然不可能。文中指的當是加州中部城市弗雷斯諾(Fresno)下屬的一個地區。

[2]美國作家華萊士(Lewis

Wallace,1827—1905)的代表作,事實上初版於1880年。改編而成的電影1959年上映,獲1960年第32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

[3]指的是美國鳥類學家、美術家奧杜邦(John

James

Audubon,1785—1851)的七卷本巨著《美洲鳥類圖譜》(Birds

of

America),由謝瓦利埃(J.

B.

Chevalier)和奧杜邦共同出版。

5

回到大道後,我走進一家雜貨鋪的電話亭,查了阿瑟·格溫·蓋革的地址。他住拉維恩街,是條月桂峽谷大道外的半山路。我投進硬幣撥他的號碼,純為鬧着玩。無人接聽。我翻到分類廣告欄,發現附近街區有好幾家書店。

我來到的第一家店在街北,是個很大的地下樓面,專賣文具和辦公用品,夾樓里胡亂摞着很多書。看來沒找對地方。我穿過馬路,向東走了兩個街區,找到另一家。這回比較像了,是家逼仄雜亂的小店,頂天立地堆滿了書,有四五個顧客正慢吞吞翻書,在嶄新的書衣上留下指紋。完全沒人在意他們。我用背推門擠進店裡,穿過一個隔間,看見有個矮小的黑皮膚女人正在桌子後面讀一本法律書。

我打開錢包扔在她桌上,讓她看別在翻蓋上的徽章。她看了一眼,摘下眼鏡,靠在椅背上。我拿走了錢包。她的臉打扮得很精緻,分明是個才智出眾的猶太女人。她凝視着我,一言不發。

我說:「能否幫我一個忙,一個小忙?」

「不好說。是什麼忙?」她的聲音嘶啞卻很順耳。

「你知道蓋革的店嗎,就在街對面,往西過兩個街區?」

「也許經過過吧。」

「是家書店,」我說,「不是你這種書店。你很清楚。」

她稍微撇了撇嘴,沒說話。「見到蓋革你認得出嗎?」

「抱歉。我不認識蓋革先生。」

「就是說你沒法告訴我他長什麼樣?」

她又撇了撇嘴。「我幹嗎要告訴你呢?」

「沒有任何原因。如果你不想,我沒法強迫你。」

她朝隔間門外放眼張望了一下,又靠回椅背上。「那是警徽,對嗎?」

「榮譽代表罷了。啥也算不上。就值一根便宜的雪茄。」

「明白了。」她伸手拿了一包煙,搖出一根後用嘴叼了起來。我為她點上火。她謝過我,又向後一靠,在煙霧繚繞中打量着我。她謹慎地說:

「你想知道他長什麼樣但並不想同他面談?」

「他不在那兒。」我說。

「總會在的吧。那是他的店。」

「我暫時還不想跟他打照面。」我說。

她再次朝隔間門外望去。我說:「懂珍本書嗎?」

「你可以考考我。」

「你這兒有沒有1860年的第三版《賓虛》,第116頁上有一行是重複的?」

她把法律書推到一旁,拿起豎放在桌上的一冊厚書,匆匆翻閱着,找到她要的那一頁後,查看了一番。「誰都不會有的,」她頭也不抬地說道,「根本不存在這麼本書。」

「沒錯。」

「你到底想說什麼?」

「蓋革店裡的姑娘對此卻一無所知。」

她抬起頭。「懂了。我隱約覺得你這人有點意思。」

「我是個私家偵探,正在查一樁案子。也許我問得太多了。不知怎麼的,我自己倒好像不覺得多。」

她吐出一個綿軟的灰色煙圈,手指穿了進去。那煙圈頓時化成了飄渺的一縷縷遊絲。她平和冷淡地說道:「他四十出頭,我估計。中等身高,胖乎乎的。體重一百六十來磅。肥臉,陳查理[1]那樣的八字須,鬆軟厚實的脖子。一身鬆軟的肥肉。穿着考究,來去不戴帽子,假裝是古董行家,其實啥也不懂。噢,對了。他左眼是顆玻璃球。」

「你去當警察一定是把好手。」我說。

她把參考書放回桌子盡頭的敞開式書架上,重新在面前攤開那本法律書。「還是不當了吧。」說完,她戴上了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