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婦道 - 第2章

蓬萊客

用不速之客來形容,簡直是再貼切不過。因為即便是梅老太太,也早忘了還有這事的存在。

客人來自距離京城萬里之遙的雲南昆州,姓萬,是當地軍衛所的百戶長。

他不遠萬里從昆州來到京城,就是為了替自己的外甥向梅家提親。或者說,是要求梅家履行當年的婚約。

萬百戶道明來意,當時,正端着茶盅在喝茶的梅家老爺梅孟繁,一口水來不及咽下去,當場便嗆住了。

等送走客人後,梅老爺便急匆匆去找自己的母親梅老太太商量。

梅老太太這才終於想了起來,確實是有這麼一件事。

十幾年前,當時任職地方官的梅家老太爺還在世,有一年出差雲南,路上遭遇了強盜,差點沒命之時,被路過的裴道正所救。

裴道正原本出身軍戶,靠着軍功升遷為守備,當時恰好帶兵路過,救下了梅家老太爺。隨後二人敘話,得知祖父輩竟是同鄉,言談更加投機。又,裴家有個兒子,名長青,比梅家的長孫女元娘大兩歲,年齡恰好相配,雙方當時便定下了婚約,交換信物。

雲南一別,頭兩年,兩家還一直有通信往來,隨後梅家老太爺病故,而梅孟繁進士及第,兩家往來漸漸就零落了下來。再過兩年,等傳來消息,裴道正死去,裴家敗落,只剩孤兒寡母度日後,梅家便徹底斷了和裴家的往來。

這麼多年過去,時至今日,梅家老爺梅孟繁雖然還只是個通政司里的一個小小參議,掉到京官里就望不見臉的角色,但梅家就要攀上兵部左侍郎江家的門路了。

大房的元娘,今年十七,和江家三公子去年訂了親,再過個把月就是婚期,如今嫁妝也都備好。萬萬沒想到,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個人,扯出了這麼一樁陳年舊事。

梅家頓時亂了陣腳。

如果履行老太爺當年許下的婚約,就要把元娘嫁去雲南。

萬百戶來的時候,大老爺打聽過裴家的情況。

裴家孤兒寡母如今住在昆州,一個漢人和當地土人雜居的西南邊陲之地。前頭說過,梅家祖上就出自彼地,見慣了京都富貴和江南的繁華,梅家根本不願和祖籍還有任何牽扯。裴家族中如今又無人,雖還有幾十畝田地,但這在梅家人看來根本算不了什麼。而元娘卻是梅家人眼中會下蛋的金鳳凰,全靠她攀江家了。現在怎麼願意用她去履行當年的婚約?

但現在,對方手裡不但有老太爺當年給的信物,還有幾封早年的往來通信,上面字字句句兒女婚姻寫得清清楚楚。倘若自己此刻悔婚,萬一對方不願,把事情捅了出去,甚至告到御史台,梅孟繁官場名聲臭了,再想把元娘嫁給江侍郎的兒子,估計也是不可能了。

梅孟繁的夫人廖太太譏嘲姓裴的不知好歹癩□□想吃天鵝肉,又埋怨老太爺當年糊塗,埋下了這麼一段禍根。急得快跳腳時,從梅老太太那裡傳來了話,說是有了應對之策。

婚約還是要履的,只不過,嫁出去的不是元娘,而是元娘的某個妹妹。

這確實是個好主意。

梅家最不缺的就是女兒了。

除了元娘之外,另有五個女兒。比來比去,用年紀相仿的二娘代替元娘出嫁,最好不過了。

梅家二女兒比元娘不過小了幾個月而已。但兩人際遇,卻是天差地別。梅二娘生母是個昆伶,被老爺相中買了,當金絲雀般地養在外頭,生下她後沒多久就死了。老爺為此傷心了一陣子,最後把女兒給抱了回來。因為這事兒,廖太太當時恨了許久,丟她在個偏僻角落養豬般地養着。至於二娘父親梅老爺,傷心一陣後就丟開了,自此也就不大過問這個女兒的日常,全丟給了廖氏。

養豬也是養。豬養肥了可以宰了賣錢,梅家養了她這麼多年,現在,也該是她報答的時候了————

梅錦到了福壽堂,進到老太太的屋裡,見廖太太也在。

一改平日冷淡,梅錦進禮時,廖太太破天荒地面露笑容,親自過來執起她的手道:「昨日打發人送到你屋裡的兩塊料子可還喜歡?都是金針坊新出的,連你元姐姐也還沒有,一拿來,第一個先送你屋裡了。」

梅錦道:「多謝母親,我極是喜歡。」說完垂手站立。

梅老太太微微眯着眼,打量着這個孫女,越想,越覺得這法子妥當。

以裴家今日的破落,梅家隨便哪個女兒,只要肯嫁過去,想來也就萬幸了,怎還有底氣定要娶到嫡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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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今日找你來,是有件喜事。」

梅老太太向來板着的一張臉上,此刻也露出了些許帶着溫情的笑意。

梅錦沉默。

老太太瞥了眼媳婦。

廖太太於是笑道:「你祖母說的沒錯,確實是件大喜之事。你不曉得,十幾年前你祖父曾替你和一戶姓裴的人家訂下了親事。如今對方上門來提親了。你爹的意思是,這門婚事既然是你祖父在世時定下的,對方對你祖父又有救命之恩,如今不能不認。且似我們這種正經官宦人家,毀約之名傳出去了也不好聽。你放心,昆州雖然遠了些,但裴家那兒子和你年齡正相配,且人材也是百里挑一。我和你爹的意思,是等你元姐姐出嫁了就辦你的喜事。等你到了夫家,往後你就坐等享福了。」

梅錦繼續沉默着。

一年的時間,足夠讓她體會到,梅家雖然給她吃喝沒把她餓死,但並沒有誰把她,或者說,她的前身那個梅二娘當成家人。

她完全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一個古代女子,又是她這樣的地位,事業就不用想了,婚姻更不是她自己所決定的。她的未來完全被她面前的這兩個女人掌控着。想憑空脫離梅家自己**,猶如白日做夢。

幾天前,她就隱隱聽說,自己似乎要代替那個姐姐遠嫁雲南了。

婚姻就是女人改變自己命運的唯一跳板,這聽起來很悲哀,但大概,也是最現實最合理的考慮了。何況,也由不得她不同意。捏着梅二娘命運的梅家長輩已經決定了一切。

她現在能做的,就是接受,然後在可能的前提下,儘量給自己多爭點傍身的財物。

錢很有用,無論對男人還是女人,現代還是古代,這一點永遠相通。

————

梅錦便抬起頭道:「原來還有這麼一回事。只是我怎麼聽說,這門親是祖父原本替元姐姐定下的?」

廖太太臉一沉,要說話時,聽見梅錦又接着道:「……下人嘴雜,胡亂嚼舌頭也說不定。元姐姐很快就要和江侍郎的三公子結成連理,這也是咱們梅家的大好事。她如今又怎會有這麼一門昆州的親事憑空冒出來?我雖然愚笨,但也知道梅家好,我們姐妹才能好。說起來,還多虧祖父當年替我訂了這麼一門親,能讓我跟着元姐姐的大好日子出門,便是順道沾點姐姐的福氣也是好的。」

梅老太太微微眯了眯眼睛。

平日還真看不出來,這個連走路都低着頭的孫女居然有這樣的膽色,敢在自己和嫡母面前說出這樣一番話。

言下之意,她如何聽不出來?哼道:「你能這麼想,也算明事理,梅家這麼多年沒白養。你放心,你母親不會虧待你,該有的嫁妝,家裡會給你備置的。」

要的就是這句話。

梅錦笑着,向老太太和廖太太道謝,真心實意的。

對梅家,自然談不上什麼感恩。但做人要知足,這一點她還是有數的。

這或許已經是現在她能得到的最好結果了。

☆、第二回

梅錦再次從一場惡夢裡驚醒,睜開眼睛。

一片朦朧月光從糊了薄薄棉紙的窗戶照進來,灑在床前那片地上,借了月光,能看到掛在舊床帳頭上的那個帶了點鏽跡的鐵帳鈎。

茫然片刻後,梅錦終於再次意識到,自己早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了。並且,明天,她就要出嫁離京了。

她閉上眼,慢慢翻身過去,背朝着月光。

做久了梅家的這個二娘,她可以去習慣這個陌生時空里的一切。但只要想到自己原來的父母,尤其在這樣的深夜裡,她依然還是因為心中的牽絆而感到深深的自責和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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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身上發生現在這樣的際遇,完全是個意外。

就在一年前,她做出了離婚決定的那天,臨下班前,醫院裡闖進來一群前幾天不幸沒搶救過來的一個患者的家屬,當時場面完全失控,對方幾十個人到處瘋狂打砸,她幫助護士轉移受到驚擾的婦產科待產孕婦時,被迎面衝來的一個男人用鐵棒砸中了頭部,當場昏死過去。

醒來後,就成了現在的梅家二娘。

剛來這裡時,即便是能夠再次擁有青春年華的這個事實也沒能讓她感到有有一絲一毫的興奮之感。

上輩子那個皮囊里的自己婚姻雖然失敗了,但她從不認為自己人生也隨之而敗。她有父母,有自己的事業,而且,她從不為明天感到茫然過。

而現在,她一無所有,前途未卜,不得不接受一樁猶如從天而降的盲婚,甚至為了能多得到點傍身的嫁妝而和梅家的老太太在言語上打起了機鋒。

人,果然是因為具備了任何別的物種都沒有的超級適應環境的能力而成為了地球食物鏈頂端的動物。

第二天,梅錦被一頂轎子送出了梅家門的時候,自我解嘲般地苦笑着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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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要經通州上運河,到江蘇後轉長江水道入川黔,再至雲南,一路舟車勞頓。

梅錦的嫁妝早於她已經上路了。二十四抬,算不上很體面,只是時下中等人家嫁女的起抬數。但對於剛厚嫁了長女,平時也並沒多少油水可撈的小京官梅家來說,為了送走她,這次也算出了次血。

現在她要上路遠嫁了。按照民風,她應該由家中兄長送嫁。沒兄弟,至少也要有一個族人陪護。但和她一起上路的,卻只是梅家的一對管事夫婦。身邊也沒有任何丫頭。原來的那個粗使丫頭銀杏不願意跟她去。知道事情定下後,哭得眼睛腫成了核桃。

梅錦最見不得勉強別人了。於是當時就去對廖太太說不要丫頭陪嫁了。

廖太太自然樂意。

銀杏抹掉眼淚,跪下來朝梅錦磕了三個頭,爬起來急忙就走了。

於是梅家上下,自此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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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管事夫婦倆對自己攤上了這差事顯然感到十分鬱悶。從京城到雲南,就算路上沒有任何阻滯,他們這趟來回至少也要兩三個月。從上路第一天起,梅婆子就沒什麼好臉色。所以一開始路途非常乏味。等起初幾天的那點新鮮感過去,無聊至極之下,為了打發時間,梅錦甚至開始想象自己接下來就要見到的那個丈夫會是什麼樣。

此人名叫裴長青,根據他舅舅,就是來提親的萬百戶的說法,他人材出眾,品行端方,除了早年失父外,別無任何挑剔之處,且寡母萬氏為人也十分和善,絕不是會刁難媳婦的惡婆婆。不過,失父這一點也並不妨礙他的前途,完全可以用他的上進心來抵。憑着外甥的上進和本事,不久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嫁過去的梅家小姐絕不會吃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媒人的話從來不能當真,且這說親的還是舅舅,從他口中說出的關乎自己未來丈夫的一切溢美之辭更需要打個折扣。但也無妨,她早已過了追求所謂靈魂伴侶的那個人生時段了。何況,到這裡後的這一年多時間,除了思念父母外,她也不是沒反省過自己前半生的那段婚姻。

張文華固然可鄙,但就像他指責自己的那樣,在那段婚姻里,她確實也遠遠不是一個完美的妻子。這一輩子,既然上天給她安排了這樣的路,她便會去經營這段新的婚姻。即便做不到盡善,但她會儘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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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後,梅錦坐的船沿涪陵江抵達了麻州。船主魯老大說,這裡距離目的地昆州也就三四天的水路了。

魯老大的這條船運送茶葉到雲南,至於載人倒是順路捎帶。船上還有兒子媳婦一道,一家人很好。這麼一路下來,和梅錦漸漸熟悉起來。這天午後,魯老大見梅錦來到船頭遠眺前頭江面,以為她想早點抵達,便主動告知她行程。

「梅娘子,昨日已經過了最難走的水路。你要是心急,咱就早起晚歇,估摸着還可以省個一天出來。」

末了,他又這樣補充了一句。

是啊,新娘子遠嫁,誰不急着想早點到夫家?說這句話的時候,魯老大的臉上帶了點善意的調侃表情。

他不知道的是,這個消息對梅錦來說其實倒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事實上,在過了一開始的那段旅途後,最近這小半個月,因為沿江兩岸風景陡然千變萬化,行程也開始變得有所期待了。這裡千山磅礴,萬水曲折,湍急處江面泱漭,縴夫吆着號子行走兩岸;平緩處風景徐展,船便如同行走在畫中。加上船家對沿路風土又熟悉,時不時會說上一兩段當地掌故,她漸漸喜歡上了這種之前從未有過的水上生活。白天坐於船頭,觀江面上百舸穿梭,或到船尾和船家閒聊,賞沿途兩岸風景,時間就這樣於指縫間悠然而過。

這是她來到這裡,甚至即便前輩子裡也沒有過的最為閒適愜意的一段日子。她甚至希望這段旅程就一直這麼繼續下去,永遠也不要結束。

「不急。就這樣走好了。」梅錦笑道。

梅家婆子起頭還管着梅錦不讓她出艙,後來發現她根本不吃自己的那一套,碰壁了幾次後,現在也不開口了。加上時值盛夏,艙中狹窄悶熱,自己此刻也出來倚在艙口,嘴巴活似鸚鵡般不停磕着瓜子,一邊嗑,一邊扭着嘴皮子,準確無誤地吐瓜子皮於江里,呸呸有聲。聽到梅錦和魯老大的對話,撇了撇嘴唇。

「好嘞!站好了——」魯老大穩穩把着舵,吆喝了一聲。

據魯老大說,前面幾十里有個茶馬道上的集鎮,鎮子裡商號林立,舟棹繁多。果然,到了這裡後,東向而去的船隻便越來越多,船頭船尾站了不少打着赤膊的男人,迎面遇到時,許多隻眼睛齊刷刷看過來,梅錦便回到船艙,坐下沒一會兒,船身忽然一震,似乎是被對面而來的什麼船隻給撞了下,整個人朝前傾去。

幸好是坐着,要是站着的,此刻大約已經摔倒了。

果然,船艙口的梅婆子就沒她那麼幸運了,沒站穩,重重摔在了甲板上,接着便發出一陣殺豬般的嚷痛聲。

等船體的那陣晃蕩停止後,梅錦站了起來,出艙察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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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船剛剛確實是被對面自西向東順流而下的一條銅船給碰了。

這一路西行,遇得多了,梅錦漸漸也知道,往來於運河和長江的民船或普通商船,最怕的就是遇到貢船和自雲南運送銅料發往京城以及各省的銅船了。往往搶占水道,橫衝直撞。貢船倒罷了,看見了避讓還容易些,銅船仗着船體堅固,吃水重,又是順流,耀武揚威,從不管別船死活。要是躲避不及被它撞到了,輕則損,重的往往船體破裂,甚至當場翻船。往來船戶對雲南銅船無不深惡痛絕。但對方有官府憑照,僱傭的押船人又多是閒漢痞氓,便是吃了虧的也不敢怎樣,只能自認倒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