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瞬 - 第3章

詹宏志

  

  

(7)蛇

  

  它扭曲着身子,緩慢吃力地爬行着,渾身裹着溼泥,髒兮兮的丑東西。但我旁邊的同伴略帶撩撥地說:「你敢打它嗎?」

  那是一條疲乏睏倦的蛇,而此刻正是深冬的一月;池塘放盡了水,不知如何把這條冬眠的水蛇給驚醒了,它鑽出藏身之處,艱難地彎曲地爬走在池水枯竭的塘底溼土上,速度非常緩慢,好像是罹患了痴呆症,和它平日狡獪迅速的形象完全不一樣。旁邊的鄰居小孩推推我,說:「嘿,蛇呢,你敢打它嗎?」

  一股熱血衝上我的腦門,我說:「當然敢。」我揀選了一根堅硬的樹枝,立刻往池塘走去。這是我們家搬到鄉下的第二天,我剛剛才出門和其他田裡遊戲的鄰居小孩接觸,我介紹自己是北邊海港新來的「阿宏」,他們沒答腔,眼睛流露出對陌生地來客的不信任,其中一個小孩想用蛇來嚇我,我雖然從沒看過蛇這種扭曲的怪東西,但又怎幺可以示弱?何況再過三個月不到,我就要滿六歲了呢。我揀起樹枝,壯着膽說:「蛇?我當然敢打。」

  我大跨步踩入池塘的溼泥,兩腳立刻陷了進去,拖鞋也黏陷在泥淖里,第一步就受了狼狽的挫折,但我也不氣餒,顧不得拖鞋,赤着腳走近那條灰撲撲又已經疲憊不堪的蛇。我舉起樹枝,重重打在蛇的頭上,把它打進泥土裡,但它好像一點事也沒有,池塘底的泥土又溼又軟,受不了力;我心裡有點慌,拿起那根粗壯的樹枝,像下雨一樣,一下一下快速敲打着蛇的頭頸之處,我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下,總之,我的手也痠了,整條蛇陷在溼泥里,上半截已經被我打扁了,它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了。

  我丟下樹棍,揀起沾滿泥巴的拖鞋,走回到孩子群中,突然間,小孩子們的眼神有點不一樣,其中一位還主動把他的彈弓借給我。奮力打死一條蛇的我,已經地位不同了,你不但被鄰居小孩真誠地接受,而且享有某種程度的受尊敬。這是初抵農村的我,第一次與蛇的素麵邂逅。

  但很快地,我就會知道蛇是鄉下平常平凡的動物,你的生活周圍充滿了它們的存在。大約春天三、四月間,它們就開始現身了,我們會在草叢裡看到它們蛻下的皮,乾乾扁扁,透明帶紋的,仍然保有主人原有的形狀和長度。從小鎮旁邊穿過的省道公路,夜晚是卡車載貨飛馳的重要幹道,但道路兩旁都還是綠油油的稻田;我們早上上學行經路旁,總會看到路上壓得扁平的好幾條蛇。這些蛇從一邊的稻田想走到另一邊的稻田(蛇為什幺要過馬路?也許是聽到其他蛇伴求偶的聲音,或者是青蛙的叫聲,青蛙是它們的美食),在黑暗中穿越馬路的時候,它們就被疾駛而過的卡車壓扁了。

  不僅在蛻下的透明麟皮或是在路上的扁平蛇屍,你意識到它們的存在,活生生的它們也是經常與我們相遇的。在田埂上、草叢裡,你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然後你迅速瞥見一截遊動閃過的蛇影,光滑而斑斕,即刻消失在草堆或石穴的遮蔽之中,它們總是那幺安靜、敏捷、羞怯、詭異而神秘,很難為你片刻駐停,和你進行某種溝通交流,在自然界裡,你似乎無法和它形成任何型態的關係,你只能選擇恨它、嫌它或怕它。

  但它們的數量不少,常常會相逢。特別在夏天,是小孩子們捕蜻蜓的季節,我們總是努力尋找稀少的品種,用不同的方法捉它。最難捉的品種叫做雷公蜻蜓,那是一種黑黃相間條紋的大型蜻蜓,它孤獨飛行,和蒼鷹一樣高傲,常常棲息在池塘中央的突出物,讓我們伸手難及,不得不求助於長竹竿,我們在竿頭沾上黏蠅板的黏劑,伸進池塘中央,把蜻蜓黏上。即使如此,雷公蜻蜓機靈警惕,不容易上手,通常只有在交媾的時候才會樂而忘形,讓我們一擒成雙,只是黏劑常常把獵物搞得一團糟,捉到時也不成形了。

  而最容易到手的,是一種一掐就扁的大頭蜻蜓;清晨起來趕快到樹園子裡,與晶瑩露珠同時垂掛在樹葉上的就是這些成千上百的大頭蜻蜓,它們垂直掛在葉上還在入眠呢,你一手一隻,可以捉個幾十隻。雷公太難,大頭太簡單,我們大部分的興趣都在小蜻蜓身上,小蜻蜓形體像雷公,但是只有三分之一大小,顏色有黃、有藍、有紅,通常停在田邊的花草上;我們用手捉,我們在一隻停駐的蜻蜓旁站定身子,不要驚動它,一點一點挪動身體,並把手舉起,慢慢地靠近,每一個動作都要稍停片刻,讓警戒的蜻蜓習慣你的距離,直到距離夠近了,你的手迅即一揮,捏住它的翅膀,你就捉到了。如果一擊不中,你跟着它,等它在另一株花草停下來,你再重複同樣的動作;捕小蜻蜓比的是耐性,EQ不高的小孩是捉不到的。

  但你不能指定蜻蜓停駐的地方,它有時候停在路邊,方便你捕捉,有時候則陷進深草叢堆里,你就感到追隨困難。有一次,一隻漂亮的黃色小蜻蜓飛進竹林里,我跟進去,地上是厚厚一層枯竹葉,它停在一個竹節上,我欺身向前,貼近它,木頭人似的,一動也不動,舉起手慢慢靠近它;這時候,竹葉里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來,我低頭看見一條草蛇正走到我的腳邊,樸素的黃綠斑紋,發着油光的色澤,它似乎不覺我的存在,逕自從我光裸的腳背上遊走過去。它的腹部貼着我的皮膚,冰涼滑溜黏膩(其實蛇皮是乾爽的,不知為什幺看着它就給你一種有黏液的感覺),讓我背脊發涼,泛起一陣雞皮疙瘩,我一動也不敢動,那條越過皮膚的蛇彷彿有千尺長,時間的凍結也彷彿有千年之久。蛇走了,蜻蜓也飛了,我還僵在那裡不能動彈。

  又有一次,我在田裡釣青蛙,天色已經轉黑了,我一面看着田裡的稻株之間的田水,搜索尋找肥碩的青蛙,一面把釣餌垂放在青蛙面前,一上一下地跳着誘引它,終於青蛙撲上誘餌,我隨手把它拉起來,不料卻拉起一條黑黑長長的東西,嚇得我把釣竿也扔了。可見青蛙咬餌的那一剎那,也正是水蛇撲上吞噬青蛙下半身的一剎那,我拉起青蛙,卻把咬着青蛙不放的水蛇也釣上來了。

  我們平日在生活周邊遇見的蛇,大部分是平凡無毒的水蛇與草蛇,傳說中各種毒性最強的蛇,並不是常常可以看見。但有一次,我和幾個同學課後去溪谷遊玩,穿越一片翠綠竹林時,我們哼着歌,用竹子撥開密密的竹葉,我的同學突然大叫拉住我,我定神一看,一條青翠欲滴的青竹絲,嘶嘶吐着蛇信,就掛在我額前一尺處的竹枝上,如果沒有同伴抓住我,我已經一頭撞上去了。

  小鎮街市倒是有兩家「毒蛇研究所」,有大量的鐵籠和玻璃罐子,前者關着懶洋洋的活蛇,後者則泡浸着各種罕見的毒蛇;名字叫做研究所,其實每天乾的是殺蛇煮蛇的勾當,老闆晚上就在店門口大聲推銷蛇膽、蛇血、蛇肉的進補價值,講着各種猥褻的笑話,暗示蛇食的壯陽功能。

  街市的另一邊偶而有流浪賣藥的江湖人物,他們帶着布袋,裝着隱隱蠕動的活物,一抖布袋,就摔出來兩條碩大的眼鏡蛇,扁平巨大的頸部鼓起來,直豎起身好像要攻擊人一樣,賣藝人有時還把蛇抓起來嚇嚇周圍的觀眾,然後才表演他們馴蛇的絕藝,並且推銷一種用蛇鞭製成的藥粉。為了顯示蛇鞭神祕性能力的來源,賣藝人拉直蛇身,用力踩着蛇頭,大叫一聲:「給我死出來!」在蛇腹的中央,果然張開一個小口伸出一根勃起分叉的蛇鞭,賣藝人隨即發揮講出一番食鞭補鞭的道理來。

  蛇對這位鄉下小孩的田野活動與街頭教育(以及性教育),都有着不可磨滅的印象與影響,這當然也是台灣已然消逝的生活之一。但二十年後,一位在紐約開餐館的香港友人把我帶到家裡,端出泡着三條黑白花紋百步蛇的玻璃大瓶,笑嘻嘻地說:「看,上好的三蛇酒,你敢喝嗎?」這口氣太像當年那位慫恿我打蛇的鄰居小孩。我硬着頭皮說:「當然敢。」酒倒出之後,我一飲而盡,除了心裡毛毛之外,其實是什幺滋味也沒有。

  

  

(8)木瓜先生

  

  林老師是我小學一年級的老師,人們稱他「木瓜先生」。

  木瓜先生的頭已經禿了,帶着一副圓框眼鏡,臉也是圓的,見到人總是瞇着眼點頭微笑,很親切也很可愛的老人。他的國語很不標準,帶着濃濃的台灣腔和用力過度的捲舌音;聽說在日據時代他是一位名師,日本政府還頒過獎給他,但他的國語卻是國民政府治理台灣以後才自修學習的。

  木瓜先生是位木瓜專家,對木瓜的種植與應用有許多發明與發現,後來我又發現他也是鳳梨專家,山梨專家,以及很多農產品的專家;也難怪,他是個鄉村農夫,也是讀了書的知識分子,又被時代閉鎖在一個四面環山的小鎮,除了在自己的後院和田裡,他還能研究些什幺呢?但他顯然是樂在其中的,每隔幾個星期,他就會在升旗典禮過後,對全校小朋友演講他的研究新發現,譬如「木瓜與牛肉同燉,可使牛肉熟軟的時間減少一半。」在這個過程里,總有幾位小朋友在冗長的演講里被太陽曬得不支昏倒,但多數家裡種田務農的學生都嚇了一跳,牛不是家裡一起耕作的親人嗎?怎幺能煮來吃呢?我自己也一直到長了很大才突然想起來,加了木瓜的牛肉,煮出來的味道怎幺樣呢?

  我會成為木瓜先生的學生也是一個意外。

  上小學第一天,我跟着姐姐到學校註冊,要上學了當然是既興奮又緊張,但第一天沒什幺特別印象,只是被一些老師呼來喚去,分到教室班級,也領到新書包和新課本,早早就放學了。下午,我又找了隔壁的玩伴一起去釣青蛙;釣青蛙是我們鄉下小孩的重要娛樂,你需要一根竹竿,綁一條線(偷媽媽針線盒裡的線就可以了),線頭再綁一截蚯蚓,走到田裡,眼睛瞪大尋找你的獵物,當你發現一隻肥碩的青蛙時,你的行動要更加安靜小心,把竹竿伸出去,將蚯蚓的餌放在青蛙面前約二十公分,然後真正的技巧來了,你用手腕讓竹竿輕輕一上一下地跳動,餌就在青蛙眼前晃動,當青蛙受不了誘惑,跳上前咬住餌時,你把竹竿一拉,立刻把青蛙甩進準備好的塑膠袋裡,這樣就成了。

  我是一個鄉下釣青蛙的好手,不到一小時,共用的塑膠袋裡已經裝滿了我們兩個人釣來的青蛙,我們可以回家了,但袋子裡的青蛙要怎幺分?我覺得我釣的多得多,應該要多分一些,玩伴覺得應該一人一半才公平,兩個人就吵起來了。吵不過我的鄰居小孩生氣了,用力推了我一把,我頭下腳上跌到田裡頭,整個臉埋進了爛泥里;旁邊的大小孩跑過來七手八腳把我從田裡救起來,有一位小孩大叫:「頭上流血了!」

  我被扶到家裡,滿頭滿臉的泥,身上大概也全髒了,媽媽一面生氣,一面打來一桶水幫我洗臉,但我的頭才放進臉盆,臉盆的水全紅了。額頭上有一個傷口,泥巴洗去後,鮮血像噴泉一樣湧出來,媽媽也慌了,抱起我往外跑,鄰居的大哥哥也衝過來:「來,快送去診所。」在稻田旁邊,媽媽又攔住一輛鐵牛車,駕車的農夫看到那泉涌的血也嚇壞了:「怎幺會傷成這樣?」鐵牛車一面噗噗噗沖往大街上的診所,抱着我的鄰家大哥胸口全染紅了。進了診所,大叫醫生救人,護士說醫生在睡午覺,我去叫他;媽媽急得在診所里東翻西找,想找止血的藥,找了一種藥膏塗上去,血像受到刺激一樣,啪啦啪啦涌得更凶。這時候,穿着白衣的醫生大跨步跑回來了,揮手把媽媽趕到一邊,一面問,旁邊的人七嘴八舌的回答,醫生不慌不忙,先剪開已經被血染濕的汗衫和褲子,清洗,止血,然後用一種東西在我傷口上釘釘釘,我覺得頭愈來愈昏,天色也愈來愈暗,我張不開眼,但感覺得到診療室窗外擠滿了觀看的人。

  我快睡着了,聽到醫生和媽媽說話:「傷到動脈…縫了三針…血流太多…先帶回家…看行不行…可能腦部會受損…。」媽媽則是抽泣低應的聲音,我昏沉沉地睡去了。

  我「睡」了幾十個小時,我聽到家裡所有的聲音、進行中的所有事情,也聽到所有家人對我的事件的討論,以及鄰居來探望慰問的過程,但我沒有力氣爭開眼睛,也沒有力氣說話。再醒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看到媽媽欣喜的表情,我覺得餓了,我知道我活過來了。

  接下來的十幾天,我都待在家裡,每隔兩天就去診所換藥,但我覺得太無聊了,所有的小孩都在上學,只有我一個人在家看着新書包和新課本。我要媽媽讓我去上學,媽媽說:「不行不行,你傷還沒好。」一次在診所,我聽到媽媽在隔房輕聲問醫生上學的事,醫生說:「晚一年上學也沒關係吧,他的頭殼有沒壞掉要再看一看。」回家的路上,媽媽牽着我一言不發。

  但我太想上學了,新書包還沒用過呢,我內心有了一些勇敢的決定。第二天早上,趁着媽媽上菜市場,我背上書包自己一個人走到學校去,已經九點多了,校園裡空無一人,每一間教室都傳出上課朗誦的整齊童聲,間歇傳出老師不同腔調的解說聲。我的教室在哪裡?我完全不認得兩個星期前分配的教室,我一間一間去探望,學生們都回頭看我,太奇怪了,這個在窗口張望的小孩沒有穿制服,頭上一層層纏着白紗布,卻背着學校的書包,教室里的老師轉頭瞪着我,我趕緊換到下一間教室;直到來到一間教室,小孩看來和我一樣小,禿頭的老師講課停下來,笑瞇瞇慈祥看着我,教室中還有一個空位,我走了進去,走到空位坐下來,老師沒問什幺,好像一切都在他了解之中,他走過來摸摸我的頭,叫我找出課本,看「小花狗玩皮球」一課。

  過了一會兒,一個遲到的流着鼻涕的小男孩匆忙走進來,到了我旁邊說:「這是我的位子。」然後一面扯着我,一面放聲大哭。這個時候,媽媽也趕到教室外了。我不肯還坐位給那位哭泣的小孩,也不肯理會媽媽嚴厲示意的眼神,圓臉老師堆滿笑容走出去和母親討論,我只聽見老師說:「他愛念就讓他念念看,跟不上我們再想辦法。」

  媽媽終於走了,老師去搬了另一張課桌椅來,讓那位遲到的小孩坐在後面,他繼續上課。這位圓臉老師太好玩了,他把每一課課文都編成歌曲,一面彈風琴一面教,我聽一遍就把課文都記下來了;他又回頭複習前面的課,又唱了好幾首歌,也許是刻意讓我跟上。下一堂課,他說我們學校要做一點測驗,大家放心考試,不要害怕。考捲髮到我的時候,他笑着對我說:「不會就空着,沒關係呀。」我拿着生平看到的第一張考卷,發現上面說的我都能明白,我跟着畫了一個個圓圈和三角形(我們還沒教到寫字),直線和斜線,很快就寫完了。

  第二天,媽媽帶我去上學,站在教室外和老師商量,林老師摸着我包着紗布的頭說:「他沒問題,他昨天考第一名,我要給他當班長。」媽媽放心的走了,看起來這個小孩並沒有受到腦部的傷害。林老師喜歡這位聰明又愛上課的小孩,他下了課找我去他辦公室,給我一個梨,說:「吃吃看,我自己種的。」

  老師常常在學校里巡視每一棵樹,我們才聽其他老師說他是「木瓜先生」。他最喜歡每學期學校辦的農品展,家裡種田的學生都要把家裡最好的農產品帶來,你會看到兩公尺長像長板凳一樣大的冬瓜,可是白蘿蔔卻像冬瓜一樣大,而茄子又大得像條蘿蔔,豌豆莢卻長得像茄子那幺大,那些平常功課不好的農村小孩今天充滿了驕傲,因為他們家的高麗菜最大株。

  老師喜歡帶着我在農品展里東轉西逛,品頭論足,和學生的農民家長討論種植的方法。他也帶我回他的農家,看他的農業實驗(把梨樹的花從這裡接枝到那裡,他會拿着花對我說:「看,這就是頭狀花序。」),我坐在他的摩托車後坐,他昂首挺胸,直直地往前開,路過一畝畝農田,兩旁工作中的農夫都從田裡站起來向他鞠躬,他也略微點頭表示回禮,大家都尊敬他,因為他能解決所有田裡發生的問題。

  我從摩托車後坐環腰抱住他,覺得非常驕傲,這是我的有學問的老師,我長大要像他一樣。

  

  

(9)張望者

  

  

  天色才剛有一點點亮,天空大部分還是沉重的墨藍色,但遠方已有一抹發光帶白的淺藍色。從窗戶看出去,前方那一條白晝車流如水的省道公路,現在還是一片死寂;道路兩旁的路燈還亮着,橙黃的燈光打在一棵棵的街樹上,把部分樹葉照耀成艷麗的黃綠色,卻把另一些暗處的樹葉對比成墨紫色。掛在塗着瀝青的電線杆木的街燈,橙黃燈泡光暈的周邊,白茫茫散着一片霧氣,好像有人漫天灑着細細的水珠一般。

  六歲的小孩,當時的我,坐在窗台之前,隔着紗窗,正安靜地盯着遠方張望,看着因為天亮而逐漸甦醒的世界。他看着那一條沉默的道路,知道暗淡的街道很快地將會變得鮮活起來,一開始極可能是一輛摩托車,一位戴着口罩穿着雨鞋的男子,載着切成對半的豬身,豬皮上印滿紫藍色的稅章,快速往南投方向駛去;不久之後將會有第二輛摩托車,載着另一半豬身疾駛而過,然後是第三輛,第四輛,第五輛,第六輛,中間或許穿插着轟隆隆的卡車,摩托車有時候總共是八輛,或是十二輛,有時候甚至是二十輛,我不曾數過更多。

  載運溫體豬肉的屠夫們總是匆匆忙忙,他們從街那一頭的屠宰場出發,趕着把新鮮的豬肉送到鄰近村裡的菜市場;屠宰場清晨三、四點鐘就開始忙了,夜裡頭豬只發出悽厲的巨大哀嚎,幾乎整個村子都聽見了。奇怪的我們這些小孩從未因此感到同情或哀傷,如果夜裡一片安靜,不聞豬只的哭泣,反而意味着那是每月兩次禁屠的日子,第二天我們將無肉可買,那才是令人感到失落的事。如果我五點鐘天未亮陪着父親外出散步,就能看到屠夫們和父親用日文或台語打着招呼,他們正在清洗透着黝黑的石頭地板︵已經看不出不久前殺戮的痕跡︶;旁邊放着好幾桶冒着煙的熱水,裡頭有着一塊塊顏色仍舊艷紅的豬血,那是最新鮮好吃的豬血,這個時候直接向屠夫洽買豬血,一塊錢就能有臉盆大小的一大塊。

  載着豬肉的摩托車總是街道醒轉的序曲,然後就是賣菜的。先是一輛腳踏車的吱哇聲響,熟悉的賣菜農人叫着,白菜喔,蕹菜喔,波菱仔菜喔;鄰居有人會應聲說:「賣菜的,這一邊。」他就會緩緩把腳踏車騎過去,腳踏車前端掛着兩個籃子,後面還載着一個竹簍子,裡面塞滿了早上剛摘下來的青翠綠菜,灑在菜身上的水,像是晶瑩的淚珠。有時候叫住他的,就是在廚房裡忙碌的母親,我就會在窗前看見媽媽走出去,和賣菜的農人議論價格,通常她會多得到一點善意的回應,一把青蔥、一塊嫩薑,或者幾隻紅紅的辣椒。

  腳踏車離去之後,另一位挑着擔子賣菜的人也將出現,他也是叫喊着,韭菜、豆菜、高麗菜,他的聲音宏亮短促,不像腳踏車賣菜的那樣拖長了尾音。他的菜園離我的學校不遠,如果我們錯過早上叫賣的他,母親就要我放學後去他田裡買一個高麗菜,他會要我在田裡一畦畦高麗菜中自己挑一株,然後用一把銳利的小鐮刀,輕輕在高麗菜底部劃一下,一棵碩大肥美的高麗菜就讓我抱在懷裡了。

  賣菜人的聲音遠了,另一個充滿韻律的叫聲又從街角傳來了:「包子饅頭,包子饅頭。」饅頭的尾音先拉長再往下降,好像唱歌一樣。那是北方的外省口音,一位長得圓滾滾的穿汗衫老兵,騎着腳踏車,背後載着一個大簍子,賣饅頭的時候,他吃力地把車停好,笑呵呵地掀開簍子裡一層又一層的厚厚棉布,最後一層是還帶着溼氣的白巾,再翻開,露出熱騰騰白胖誘人的饅頭和包子。鄰居的三姑六婆總愛逗他:「胖子,多給我兩個包子,我替你做媒,讓你娶某。」胖子無力招架,只能呵呵呵陪着傻笑。

  然後是賣餅的來了,腳踏車背後載着的是一個圓形平扁的竹籃,他叫着:「豆標,豆標,燒的豆標。」豆標是一種簡單的大餅,做成圓圓一大個,再切成一片片三角形,有的是芝麻餡,有的油酥餡,現在不太看得到了。豆標不是生活必需品,通常街坊的反應比較冷淡,常常寂寞地轉了一圈就走了,我沒有看過母親向他買過東西。

  這時候公路上的腳踏車、摩托車、卡車、客運車都開始忙碌起來,喧雜交錯的聲音與車影讓我無法集中注意某一個對象;天色不知何時已經從藍色轉成金黃,地面上有着金黃色澤的反光,路燈也已經悄悄熄滅了,在我身後家裡的餐廳和廚房,也開始乒乒乓乓響起了匆忙準備的聲音,那是哥哥姐姐們上學前的紛亂,這時候我知道,一天又要開始了。

  童年的早上,好像都是這樣開始的。窗戶後面的我,彷彿是一個不動的沉默塑像或觀影者,窗戶外面則是一場每天固定上演的彩色影片,窗框是它的大銀幕。這個小孩常常每一天呆坐兩個小時,看着天色的流轉與人事的流轉。他看見賣菜的人每天來,有時候他們沒出現,他們的太太或小孩代替出來賣菜,那表示他生病了,或者到遠方探親去了;如果他們從此不再出現,他可能是死了或者是搬走了。窗戶是這個小孩了解世界的唯一線索。

  坐在窗口他會看見,日常生活的例行儀式,買菜或者討價。但也會看見鄰里偶然的喧譁爭吵,從吵架的內容你會知道那是關乎婚姻出軌或者是財產爭執,有時候,一位冤屈的婦人會對着街頭大聲哭訴丈夫的暴力與不貞;或者,對吵的兩人會在街頭相互斥責陳述,並且要鄰居評評理,多半鄰人都會善意地勸阻,沒有人打算辨別是非,因為兩天之後這些爭吵將會變得不曾發生一樣。

  坐在窗口他會看見,廣場裡來的走藝團,他們穿着戲服演「甘羅拜相」,一連演兩個星期,每演完一段,穿着戲服的演員就會開始向四周的觀眾兜售一種可以治百病的藥;戲團女子扮起男裝來俊美之極,有時候他真想追隨她們到天涯海角,但這些戲團及其成員總在某一天醒來就消失了蹤影。但你也不必太難過,再過幾天半個月,總有另一個歌舞戲團,會敲鑼打鼓再度來到廣場,帶來輕歌熱舞或另一齣戲碼。

  坐在窗口他也會看見,某一位街坊老人身後的葬禮,那位村里智障的憨春仔一定走在送葬儀隊的最前端,拿着一枝長長綁白布的細竹竿,興高采烈地大步走着;等憨春仔笑嘻嘻拿着紅包從墳地回來,鄰居就會嘲笑他:「憨春仔,你今天第一名喔,可以娶某囉。」憨春仔也以為是讚美,羞紅了臉,但笑得樂不可支,村人也覺得這是永不疲乏的笑話,樂得一再地重覆。

  坐在窗口他會看見這些人生的重覆,以及它的荒謬與無關緊要,如果他坐得再久一點,譬如說一、兩百年,他或許也可以看到朝代的更替,和歷史的興衰,也一樣是荒謬重覆和無關緊要。

  但他更常看見的,是鄰居小孩放鴿子的景觀。在每天傍晚時分,鄰居小孩總是準時爬上屋頂打開鴿籠,一群二十幾隻的鴿子立刻振翅飛出去,啪啦啪啦的聲響加上小孩吆喝的聲音,小孩吆喝是要指揮鴿群的方向,鴿子在空中盤旋,聽着聲音整齊地轉向。遠方也有人在放飛鴿子,另一群鴿子盤據了天空的另一角,我也會聽到傳來的吆斥之聲;兩群鴿子有時候會飛得很靠近,鴿子主子就會發出警告的叫聲,禁止牠們混在一起,因為混合的鴿群會帶走一些迷糊跟錯群的鴿子。那些盤旋的鴿群像是在黃昏的金色天空中飛舞的黑點,牠們慢慢模糊了形體,只剩下一幅定格的畫面。

  這些畫面的意義不明,如今只是他生命中失去的諸多事物的一件。本來他是一位無知的張望者,他坐在窗後靜止不動,世界在他眼前流轉飛揚;如今他自己變成了旋轉不止的陀螺,而世界在一旁冷冷看着他,一動也不動。

  

  

  (10)我爸爸的恐龍

  

  

  我有一位管理資料井井有條的姐姐,她把讀過的每一天報紙都按日期整整齊齊地疊起來;我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這一堆蒙塵的寶藏,開始就在課餘依日期一張一張讀了起來。最先讀到的是高陽的連載小說,他最早的歷史小說<少年游>、<荊軻>,都藏在這一堆50、60年代交替的舊報紙里,當時帶給我的閱讀悸動,現在回想起來,恐怕是比他後來細節豐富、結構鬆散的小說要強烈得太多。

  但這一堆舊報紙里的材料還不只是這樣,我在裡頭看到迷人的<林叔叔講故事>欄目,讀到美國扭扭舞以及迷你裙流行的消息,看到007詹姆士.龐德的<你只能活兩次>的漫畫連載,以及合唱團披頭士風靡全球的報導;這些不該在我的年齡讀到的舊聞與故事,流連在我的腦中,我後來也無法分辨哪些是當時報紙讀到的新事,哪些是我在下午不上課的時光瀏覽舊報紙所得,我的年紀突然往回延伸了五、六歲,我記得許多「從前」的事,這使我在同輩中成為最神秘而古老的人。

  在那個閱讀材料匱乏的年代,我飢渴而靈敏地撲向每一種可以滿足心智追求的片紙隻字;但如果在那一堆報紙之中,偶而缺了一天,連續的故事出現了一段迷失的環節,可以想像它如何困惑這位剛剛開啟閱讀之門的小孩。他常常在入睡前苦苦思索那片失去的段落,想像它的各種可能,像是推理又更像是幻想,他必須使自己相信其中一種推想,但他也許一輩子沒辦法知道真正的原貌是什幺,想到這裡他有時感到超出年紀的哀傷,甚至動搖了童真。

  除了一個意外的例外……。

  有一次,我無意中找到一張舊的<國語日報>,這是常有的事,它可能是包裝紙、可能摺疊起來墊在桌腳,或者任何舊報紙可能有的用途。我沒有注意它的日期和我發現時的關係,但一張插圖牢牢吸住我的眼光,那是一隻有着斑馬條紋的可愛恐龍,有着胖嘟嘟的身材和一條長長的尾巴,頭上有一隻獨角獸式的角,最令人嚮往的,牠的背上還一對小小的翅膀;我攫住報紙,故事的名字叫做<我爸爸的恐龍>,又是一個懸疑而引人入勝的標題,屋外正淅瀝淅瀝下着夏日的午後雨,我,那個小孩,就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故事裡說有一個小孩,在下雨的街上撿回來一隻溼透了的老貓,他把它藏在地下室,給牠烤火取暖,也給牠喝牛奶,但母親回來發現後大發雷霆,告誡小孩決不可以把街上的野貓帶回家。小孩只好失望把貓送出去,他為大人們的不禮貌像貓道歉,兩「人」在公園裡遊蕩,交換一些可以安撫心情的想法,老貓問起小孩的心愿,小孩說他想要擁有一架飛機,可以飛到世界任何一個地方。貓說牠沒辦法為他找到一架飛機,但牠知道有一隻會飛的龍,被鎖在一個小島上做渡河的奴隸,如果小孩可以去救牠出來,牠就可以成為他的飛機。小孩在夜晚就收拾他的各種寶貝家當,離家出走,藏身在貨船之中,前往小島去救恐龍了。

  故事愈來愈精彩,重要的情節也正要展開,但這是個連載的故事,當天只寫到這裡,底下是「待續」的字樣。可憐的鄉下小孩去哪裡找到這張舊報紙的待續?這是他各式各樣沒頭沒尾的閱讀邂逅之一,但卻是讓他最傷心的一個,因為他太喜歡這個故事了,喜歡那隻老氣橫秋的野貓,更無端為那隻根本還沒出場的飛行小恐龍着迷;他為這個故事輾轉反側,夜裡瞪大了眼睛,那個小孩究竟如何抵達小島找到恐龍,又如何救牠出來呢?

  一個晚上接一個晚上不停的追索想像,然後就稀疏了,偶而他還想到這個未能完成的故事,但是其他的新鮮事物漸漸蓋住舊的遺憾,更重要的,他長大了,他有新的事物要煩惱,然後他就慢慢忘了,完全忘了。

  三十年後,躺在他身旁的三歲小孩不肯睡,堅持說:「還要講一個故事。」他突然想起那隻胖嘟嘟有着斑馬條紋的可愛恐龍,他說:「爸爸有一個好聽的恐龍故事,可是只有開頭,沒有結尾,你要聽嗎?」

  「恐龍故事?──要。」

  他就開始搜索記憶枯腸,講了起來,但講講講,講得太長了,他自己都覺得有點疑心,而且說到最後,竟然是一個有頭有尾完整的故事(小孩在島上找到恐龍,避開壞人救了牠,帶回去藏在家裡、藏在學校、藏在公園,一直到牠長得太大完全藏不住,被鎮上的人發現了,可是恐龍可以做很多事,也被大家接受了)。故事說完了,小孩睡着了,昔日閱讀的小孩如今困惑的爸爸卻沒有睡着,他在想這是怎幺回事。沈沈睡去之前,他得到一個結論,當年太喜歡這個偶然相遇而殘缺不全的故事,他小小的腦袋已經一次又一次把故事修補起來,現在它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但哪些是原來的故事,哪些是後來自己編的故事,已經分不清了。

  記憶可以是這麼騙人的東西,你發現它已悄悄依你的需要做了假,但你卻找不出中間編造的界限與痕跡,如果你發現記憶的一個謊言,你就開始擔憂,會不會自己真實的一生都是依自己的喜愛編造的,那些美好的記憶有多少是真實的?所幸人生太勞累也太紛雜,並不適合這類本體論的思考,你上班開了兩天頭昏眼花的業務會議,對人生大問題也就不着急了。

  三年後,他來到日本青山的「蠟筆屋書店」為長得更大的小孩尋找一些兒童讀物;在一張桌子面前,他感到呼吸急促,他見到睽違三十多年的形象,一隻胖嘟嘟帶翅膀的小恐龍,被一個小孩親暱地擁抱着,牠和當年不同的是:牠是彩色的,黃藍條紋相間。我心中那個小男孩甦醒過來,我曾在夢中多次為牠着色,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顏色,牠是熟悉的,但也是陌生的。

  與其說是為小孩買下那個系列三本書,不如說是買給失去童年的自己。現在我知道故事的創造者,叫做露絲.史提兒絲.賈納特(Ruth

Stiles

Gannett),繪製可愛圖畫的則是她的繼母露絲.克麗絲曼.賈納特(Ruth

Chrisman

Gannett),三本書分別出版在1948到1951年間,第一本名字就叫<我爸爸的恐龍>(My

Father’s

Dragon,1948)。

  我打開來,第一段就是我熟悉的雨中遇貓的故事,一直到小孩離家出走為止,故事和記憶都一模一樣,彷彿是昨天讀過的書。但小孩上了小島,故事就和記憶完全不同了,插圖也是從來沒見過的。

  我把三本書帶回家,重新講給小孩聽,他有點困惑:「為什幺和你以前說的不一樣?」我解釋我從前並沒有讀到全部,後面是我自己編的。「自己編的?」他還在試圖理解這件事,卻好意地安慰我說:「但你的比較好聽。」

  順便一提,又過了幾年,聯經出版了這三本書,給它一個可愛的名字叫「泡泡龍」;我和小孩一樣,覺得「原來的」名字比較好聽,而且有點生氣,為什幺他們三十六年前不做這件事?

  

  

(11)穿山小孩

  

  

  到了下午五點鐘,天光還亮得像正午一樣,我們全班都還留在學校里,心不甘情不願地上着輔導課,但是老師並沒有忘記一位特別的學生,他把粉筆捏在手心裡,指着坐在我前座的小孩:「廖俊傑,你要準備了。」

  銅色皮膚閃閃發亮的廖,服從地點點頭,他站了起來,從抽屜拿出外套、雨衣、雨靴,甚至還有手套,慢條斯理一件一件穿了上去,他一面還偷偷和后座的我擠眉弄眼,打個明天見的暗號手勢,等他全身披掛完畢,他的額頭已經熱出汗來。在這樣的熱天裡,他包裹得像個粽子似的,手上還拿着一個巨大的手電筒,好像要進入深山一樣。

  但這卻是實際的情況,他的確是預備進入深山;他的家要越過學校後面的一座山,走一個半鐘頭的山路才能到達。這時候是夏天,他得五點鐘離開學校,趕在天全黑以前回到家,山路上是完全沒有燈光的,他家裡也沒有自來水和電力,這是他帶着大型手電筒的原因。到了冬天,天暗得更早,他上課上到四點半,老師就要催他走了。

  當他穿成一個全身綑扎的鐵甲武士,背起沉重的書包,拎起他巨大的飯盒袋;老師就會說:「你們要和廖同學說什幺?」

  我們朗聲齊唱:「廖│俊│傑│再│見!」

  每一天都是這樣,皮膚黝黑、個子矮小的鐵甲武士,就在教室門口和我們揮手告別。我們不知道他的山路有多崎嶇難行,也不能想像他這么小的年齡,要如何鼓起勇氣獨自穿過那片幽暗樹林,我們只知道他可以比我們早一小時下課,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們心裡就充滿了怨恨和羨慕。

  廖坐在我前面,他的功課不太好,常常上課時會回過頭來問我問題,害得我有時候會和他一起因為上課說話被罰站或罰跪,手心吃藤條竹鞭的事也是常有的事。他家裡沒有電,晚上在家沒辦法寫作業,他總是早上第一位到學校(他說他四點半就出門了),他先到老師的宿舍去拿教室的鑰匙開門,然後孤單地坐在教室里等其他同學上學。第二位到達學校的學生常常是我,我並不是用功,我是為了捉清晨的大頭蜻蜓而提早來到學校(它們還傻乎乎在樹上睡着呢)。這時候,廖就會問我功課該怎幺做,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雖然有點笨,我總是不厭其煩地幫他把功課做好,並且分給他幾隻大頭蜻蜓。

  廖的家裡種植果樹(台灣人稱為「種山」),夏天來了,總是某一天,他會把書包翻過來,掏出一堆梨子,說:「這個給你。」但他又加了一句:「剛剛出來,很酸,要再過一個月才有甜的。」然後是另外的某一天,他用布袋裝滿荔枝,塞到我的抽屜,還是同樣的一句話:「這個給你。」書包或布袋裡翻出來的,順應季節的變化,還會有梅子、李子、桃子、棗子、枇杷、香蕉、橘子、芭樂,以及我們兩個人都最愛的芒果。

  他每一天要背一個大書包和兩個飯盒,還要穿越樹林的全副武裝,重量已經不輕,但他還是常常再背上沉沉一袋水果要給我,多得好像不知道數量和重量。我內心知道他是我的兄弟,這個時候,汗珠從他額頭滴流到脖子,他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把布袋遞給我,瞇着眼傻笑說:「這個給你。」我還能說什幺?他真的是我的兄弟,我應該教他更多功課,不要讓他常常被老師打,站在他這邊,不讓其他同學或女生嘲笑他。我們已經小學五年級了,我內心第一次感覺到血氣澎湃的男性友誼。

  但事實上,多半時候是他保護了我。有一次,我因為什幺事惹到了隔壁六年級班的兩位小太保,下了課,兩位惡煞般的大個子把我叫出了教室,來到不遠處的鳳凰木樹蔭下。同學們都嚇壞了,忘了去叫老師,女生甚至已經哭了起來,我咬牙挺着胸,準備捱過一陣拳腳的衝撞。突然間廖走了過來,兩眼露出凶光,他臉上的肌肉激動地漲鼓起來,顎關節卡啦卡啦作響,走到鳳凰木下,本來就不善說話的他現在更說不清楚,他大叫說:「你們不可以…。」用力扳着樹幹,嘩啦一聲,一根粗如象腿的樹幹被硬生生拉斷了,兩位高年級學生互看了一眼,嘴裡恨聲不絕地說:「你們好膽不要走。」一面卻掉頭走遠了。

  我們默默回到教室,廖還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也心虛地不知該說什幺好。老師上課回到教室,看到教室外如颱風肆虐過後的樹木殘局,大吃一驚,怒問是誰做的好事,我們兩個毫不猶豫都舉了手(我希望他不要被罰,他想的也一樣);我們都挨了一頓棍子和斥責,又被叫到走廊上罰站,很奇怪地,我們都覺得手心並不如平日疼痛。

  春天裡的有一天,廖突然對我說:「禮拜天要不要到我家玩?」

  我想像穿過樹林和越過山頭的遙遠地方,不知道那種滋味是怎幺樣的,我感到有些興奮,但也只是淡淡的回答:「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