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瞬 - 第2章

詹宏志

(2)

煤炭堆上的黃蝴蝶

  人生有一些記憶畫面意義不明,但卻又難以忘懷。譬如說,黑色發亮的煤炭堆上,有幾隻翩翩飛舞的黃蝴蝶,就是在我腦海里盤旋了四十年的一幅畫面;我有時候也不能完全確定,這究竟是一個真實的經驗,或者只是一種長期堆疊而逐漸成形的花色想像?

  好像總是在傍晚時分,我家門前那條直直街道盡頭的天空,剛剛露出一片鮮艷的橘色,一輛大卡車噗卜噗卜地開了過來;有時候是母親,有時候是阿姨,總是帶着我在路邊等着,我可能是三歲或者四歲或者五歲。卡車嘎然在我家門口急急停住,兩個工人笑呵呵地從車上跳下來,和我母親打個招呼,立即俐落地掀開卡車屁股後的擋蓋,再跳上車用鏟子和鋤頭嘩啦嘩啦鏟下瀑布一般的煤炭來,那是一整車黑得發亮的上等無煙煤。卡車和工人都是從父親的煤礦里來的,自己家生產煤炭,儘管當時一般家庭都燒木炭或煤球,我們家裡煮飯燒水卻用最高級的無煙煤。

  天色這時通常已經轉為紫橙色,有些店家已經點起燈來了,鄰居三五成群拿着畚箕、竹籠、和竹掃把靠了過來,不等到一卡車的煤炭都堆到路邊,他們就開始一畚箕或一竹簍地把煤炭裝回家。一卡車的煤炭堆在地上看起來像是巍巍一座小山,但整條街的鄰居都各取一簍子之後,只剩下小小一堆,這個時候,通常天色已經昏黑了,天空變成墨藍色,微微還有一點光,家家戶戶都已經點燃黃色的燈泡,卡車司機和工人匆匆道別而去,總是留下幾位鄰居幫忙把餘下的煤炭一簍一簍搬到我們家的天井去。最後一段景象,我並不是記得太清楚,因為到了那個時候,我通常已經倒在媽媽或阿姨的背上睡着了。

  父親在遠方山區的礦場裡工作,四十天才回來一次,這些黃昏時刻卡車載運無煙煤來的場景不曾看見過父親,但你仍然感覺到他的權威與存在,因為鄰居與卡車司機都以尊敬的口吻談及他,工人也會捎來他的近況與行蹤。到了年紀較大的時候,我才能明白別人為什幺稱讚他的能幹與慷慨。

  但是每當父親回家的時候,卻是我們小孩子緊張小心的時刻;通常我在一個陽光充足的早晨醒來,立刻嗅到一種不尋常的氣氛。這種氣氛究竟是什幺,我也說不太清楚,也許是一種小心翼翼的狀態,家裡的其他成員似乎在這一刻都以更輕柔的方式走路,說話聲音也更壓低一些。我從榻榻米的床鋪上掀開棉被爬起來,輕輕把紙門拉開一條小縫,我看見一床紅色被面的棉被覆蓋着一個沈睡的形體,遠方的茶几上出現一隻木頭煙灰缸。是了,這就是了,這證明昨天夜裡某一個時刻,父親已經回到家中;小孩的內心警惕起來,家裡將會在未來幾天氣氛嚴肅而緊張,意味着我們都得要更守規矩一些,否則會更容易受到斥罵;直到某一天,父親再度消失蹤影,回去他工作的山區,我們才又重獲自由一般,再度活潑喧鬧起來。

  那部載滿煤炭的卡車則是父親看不見的權威的一種表徵,它總是在家中煤炭即將用罄之際準時出現,並且帶來鄰居們得以共享的數量,整個鏟煤、肩煤的勞動過程,我可以感覺到整條街上洋溢着幸福歡樂的嘉年華氣氛,配合黃昏時天色從金黃轉橘紅、紅紫轉暗藍的顏色流轉,像是一幅舊日的彩色剪影,這些事雖然都發生在六歲以前,我仍然能夠記得清晰的畫面。

  鄰居們七手八腳幫母親把煤炭搬運到二樓家中的天井,那是屋裡唯一一處透天光的地方,雖然位在房子中央,但感覺上更像個陽台。紅磚矮牆角落邊上就堆着那一小座黑亮的煤炭山,牆頭上擺着幾盆肥美的蘆薈和花草,頭上則低斜架着晾衣的長竿子,每天掛曬着不同的洗淨衣物,我們家裡養的貓也常常睡在牆垣上,或者踡屈在煤炭堆的高處。

  我還太小,沒有大人或兄姐陪同,不容許步出屋門;我平常只能在房內四處流竄,一會兒躲進棉被櫥里,一會兒在臥房的榻榻米打滾,或者鑽進熱氣騰騰的廚房,呆呆看着母親和阿姨切菜燒水煮飯,但更多的時間,我喜歡逗留在這片看得見天空的天井裡。從天井的矮牆望出去,看得到基隆遠方的山丘和密密麻麻的房屋;天色通常是灰灰藍藍的,每天都會下一小場雨,先是飄下輕柔的小雨絲,左鄰右舍不知是誰總會先叫喊:「雨來喔!」但大家一面呼應着,一面也不慌忙,慢條斯理出來收拾好晾曬的衣服,下的也還是打不濕頭髮的毛毛雨;過一會兒,雨才加大了一點,這時總有大人會斥喝我趕緊進屋內,不然會着涼,大人們說。

  雨水通常不會持續太久,鄰居也會有人先喊出:「雨停囉!」陽光又灰撲撲微弱地照耀着天井,並且穿過屋檐滴落的雨水折射出彩虹的繽紛。我再度回到這塊小天地,貓也先我一步搶占好牆頭的打盹位置,地上的紅磚面還有點濕意,牆角的青苔更翠綠了,那堆無煙煤則晶瑩剔透,身體沾滿露珠一般的雨水,黑亮得更加富有光澤;這個時候,很少有例外,總是有三兩隻鮮黃色的小蝴蝶在黑色的煤炭堆上輕巧起舞,牠們相互呼應地時飛時停,彷彿跟隨某種節奏韻律,又彷彿是一種親密交談,黑黃相間的光影流動,透露出一種神秘詭異的氣氛。

  黃蝴蝶為什幺流連在黑色的煤堆上?我從來沒有想到要追問。直到有一次,父親帶我到他工作的礦場去,礦坑外堆着一堆又一堆幾層樓高的煤炭山,每一座煤炭山上都飛舞着數百隻的黃蝴蝶,才四、五歲的我,懵懵懂懂察覺蝴蝶與煤炭是有某種關聯的,並不是幾隻黃蝴蝶恰巧飛到我家的煤炭堆上。

  並沒有大人能夠回答我的疑問,或者我也從來沒有問過。但這個畫面就停格在小孩的記憶之中,他經常反芻這個奇特的畫面,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自己給自己一個解釋性的答案;直到多年之後他上了高中,有一天他突然猜想,蝴蝶一定是因為煤炭中熟悉的木頭香氣而纏綿不去,對蝴蝶來說,那一堆山積的煤炭不過是另一座沈睡的黑森林。得到這個可能完全是浪漫想像的答案之後,他的知識追究就停止了,他已經因為相信而受到釋放了。

  我的基隆歲月並不久長,一天夜裡,母親搖醒我,我和二姐、二哥和弟弟,都穿上全身漂亮的衣服,隨着盛裝的父親來到市區,我們在火車站搭上一列夜間的長程火車,小孩們都不知道發生什幺事,只知道母親半夜裡默默地包裝東西,已經連續好幾天了。火車在沈重的黑夜裡呼嘯行進,遠方有星光和燈火閃爍,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緊緊抱着一本漫畫,倦極累極睡去;再醒來時,天色剛亮,我們來到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但旅程還沒結束,我們繼續轉搭巴士,在天光微曦中,空蕩蕩的巴士駛向一片片綠油油的田地之間,最後到達台灣中部一個青翠明亮的鄉村,它的景色與港都基隆截然不同,空氣的味道也完全不一樣,背景里蟲鳴鳥叫的聲音更是相當異國情調。我當時並不知道,父親已經失去了煤礦,而我也從此不再有堆着煤炭的天井,貓也與我們永久分別了,火車轉換了月台,我們的生命換了場景,另一個世界正在等着我們。

  

(3)

父親回家時

  依稀有一股累積的尿意壓迫,我悠悠醒轉,睡意仍濃,卻發現天已經亮了。我躺在床上掙扎着要不要起床,卻突然感覺到家裡瀰漫一種異常謹慎的氣氛;從門外交織穿梭的輕微腳步聲,我察覺媽媽和阿姨的腳步都比平日輕細而小心。

  心裡凜然一驚,我立刻翻身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到紙門旁邊,輕輕拉開一條細縫,向另一個房間張望。果然,隔壁臥房的榻榻米上,一床紅被面的厚棉被裹着一個聳起的人形,不遠處的矮几上,一個木頭菸灰缸已經醒目擺在那裡,這一切跡象都說明,父親在昨天夜裡某個時候,已經回來了。

  我應該高興還是害怕?

  也許應該害怕。父親倒是不曾對我們疾言厲色,他永遠只是坐在炭爐旁,帶着微笑,默默抽着菸,旁邊放着只有他回來才會拿出來的木頭菸灰缸,還有一杯永遠會被添滿水的專用茶杯。但這一段時間,母親和照顧我們的三阿姨、六阿姨會變得比平常嚴厲,她們好像都怕父親生氣,一面斥喝我們的頑皮,一面用眼角偷偷瞄着父親的表情,但父親永遠只是莫測高深地微笑着。

  也許我更應該高興。父親回來總會帶一些糕點或零食給我們,其中最令人興奮的,是一種從台北麗華餅店買回來的小西點,鬆軟的餅皮是誘人的咖啡色,香甜的內餡則是金黃色的奶酥,約莫半個雞蛋大小,一口可以下肚,可是我們都捨不得,一小口一小口地囁咬着,希望這種甜美的享受能夠持久一些。如果父親帶回來的不是麗華的糕餅,有時候也有其他零食,我特別喜歡一種大紅豆裹糖煮成的甘納豆,它和早上配稀飯溼溼的大紅豆不同,它是乾爽的,全身沾滿白色的糖粉,發散着迷人的粉紅色。

  父親在遙遠的山區煤礦工作,他既是規劃開採隧道的工程師,又是管理生產與銷售的礦場場長,大部分的時間他要待在山區礦場裡,其他時間他又要奔波於政府機關、投資老闆、以及煤炭買主的酬酢中,幾乎每隔四十天才能回來一次。但奇怪的,父親從來沒有在我清醒的時間走進家門,每次總在我入睡以後,我都是在某個早上醒來發現情況有異,才知道他回來了。而我也很少看到他離開家門的樣子,也是另一個醒來的早上,家裡的氣氛突然鬆弛了,彷彿警報解除了,權威的男主人走了,家裡又恢復母親、阿姨、小孩們平淡的日常生活。

  那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在那個安靜平凡的時代里,相對於街坊鄰人,父親旅行遙遠,交遊廣闊,看到的人和接觸的事,常常超乎我們的想像。當他在家的時候,來訪的客人也流露這樣的不尋常,衣冠楚楚的客人講着優雅的日語,或者帶着各省口音的國語,或者是用詞不沾俚俗的古典台語,有些話題甚至提及遙遠而聞名的人稱、以及某些無法想像的數字,父親似乎也都能應對裕如,父親彷彿屬於另一個社交社會,和我們的平凡並未交集。

  但這些並不是我關心的事,我更期待的是,遠方的客人帶來遠方的禮物,最奇異的客人帶來最奇異的禮物。當那些操着奇特口音或語言的客人退去,總會留下一包或一籃等待揭曉的神祕之物。它們有時候是我們土包子台灣人完全不知如何料理的南京板鴨、湖南臘肉、金華火腿、上海年糕等(整整要等三十年之後,我的知識才足以讓我明白,我們當年是如何地浪費了這些材料);但這些禮物也有時候是讓我們雀躍不已的日式餅乾或西式糕點,它們的味道總是讓我們回味不已。

  有時候,也有一些令我們大開眼界的珍奇怪物,譬如有一次,一位穿着考究西裝的鄉紳,帶來一個圓型魚缸和一包彩色的藥粉,他親自示範,把魚缸裝滿水,將藥粉傾入,藥粉在水底立刻相連膨脹,變成類似珊瑚礁似的彩色繽紛花叢,一節接着一節。我們小孩子圍着魚缸,看得目瞪口呆。客人離去,那盆珊瑚礁依舊七彩斑斕,在陽光下泛着彩虹光暈。直到幾個月後,那些水中假花才逐漸傾頹褪色,盆水渾濁,失去它的神祕美麗。

  父親有時也會帶回來當時仍然很稀罕的白脫牛油,金底藍字的鐵盆,打開來是芳香撲鼻的艷黃色純正牛油;媽媽烤好塗滿牛油的麵包,那味道是神祕、陌生、魅惑難擋。我捧着香噴噴的麵包走到騎樓下,隔壁的小孩聞香而來,伸手說:「分我吃好不好。」我慷慨地撕一大塊給他,兩個人就站在騎樓下吃它,覺得彼此是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但是有一次,這位最要好的朋友等不及,伸手把整塊麵包都搶走,一溜煙躲到他家裡去,我站在他家門口望着自己空空的雙手,感覺到受背叛的屈辱和憤怒。

  父親也有一次帶回來奇怪的東西,大黃底色的紙盒印着棕色的美術字樣,寫着四個大字「南美咖啡」。我打開來,那看起來是一塊很大的方糖,把它放入溫水中,外面一層白色糖粉融去,露出另一層棕色的方塊,再過一會兒,整杯水都變成詭異的棕色,好像是發燒時媽媽煮給我們喝的藥水。但品嘗起來,那是帶着一種奇特香氣的糖水,甜甜的,也有一種苦味。其他小孩都敬而遠之,但我鼓足勇氣,一杯又一杯地嘗着,想像自己經過這一杯苦水的試煉,應該可以更早進身為大人吧?

  父親不在的時候,日子比較和平安寧,家裡小孩太多,媽媽似乎是無法同時弄清楚我們在做些什幺。這時候,我偷偷打開父親書桌的抽屜,翻出他繪圖用的全套黃銅製圖器械;父親摩挲這些擦得發亮的繪圖器具時,常常驕傲地說:「這是德國制的喔!」但精密而細緻的德制器具又怎樣?我看它們每一枝都有尖銳的筆尖,還有各種調節的鏍絲,就覺得這些太適合做我的武器;我把它們和積木或其他鐵尺、沙包排列起來,就成了兩軍對峙的陣仗,再找來幾個枕頭布置成地形起伏的戰場,而德制的各種武器就散落地部署在所有關隘與要塞之中。

  我又發現一盒父親小心翼翼用紙包好的沾水筆,一樣有着尖刺的筆頭,我覺得這是再適合也不過的飛鏢了。我在圍棋棋桌上的方格填上數字,拿沾水筆來射,看能得到幾分。父親回來的夜裡,當他在書桌上攤開大張紙繪製地圖,用到沾水筆時,我聽到他一直發出咦、咦的困惑聲,不久之後,他必須起身去尋找另一枝新的沾水筆頭,這個時候,我躺在不遠處的榻榻米上,佯裝熟睡的模樣,深怕有人會問起沾水筆筆尖變鈍的緣故。

  父親不在的時候,我接管了他所有的寶貝,並依照我的意志改變所有他工具的用途;但我內心還是渴望他回來的,他的歸來總會帶回一些外在世界的線索、消息或實物,那就滿足一部分我們對外在世界的想像與渴望。我們就是因此而知道,遠在台北,有一家未曾謀面的餅店叫麗華,那裡有一種糕點,外酥內軟,棕黃相映。

  終於在我不滿六歲的某一天,父親疲倦愧疚地搖醒我,帶着我們幾個小孩穿好衣服搭乘一列半夜的火車,等到火車抵達,天色已亮,我們離開家鄉,搬進另一個農村的新家。從此,父親每天坐在家中一張沙發椅上,旁邊一杯茶,還是那個木頭菸灰缸,默默抽着菸或看着書。他不再能帶給我們父親回家的期盼和雀躍,因為他已經病重,不再離開家了。

  

  

(4)

水中之光

  眼前的世界是奇特怪異的,光線以乎比平時還亮,一種水晶般的色澤散發着光暈,而世界的線條也變得柔和…,不,我應該說世界變得柔軟如流水。

  從我的眼前望出去,兩層樓的紅磚房舍像麵條一樣柔軟,它們本來堅如水泥的輪廓線,此刻更像柳條一樣左右搖曳。我還看見路邊站着兩個大人,至少我看得到他們搖擺的長褲線條,他們的臉龐彷彿在更遠的地方,而且逆光搖晃流動,看不清面孔,但我可以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聲音像遠遠經過水管一樣,咕嚕咕嚕,充滿了回音。

  我想叫他們注意底下的我,但我才一張口,就被一種柔軟的力量封住了嘴,柔軟的液體塞滿我的嘴,讓我完全發不出聲音,只聽到更多咕嚕咕嚕的回音。我想舉起手,但手好像也被一種溫柔的力量攔住了,抬不起來,兩個路邊的大人還在大聲的說話,笑聲通過水管,遠遠的,咕嚕咕嚕咕嚕……。

  我絕望地把眼睛閉起來,心中充滿莫名的恐懼,一股柔軟的力量重重壓在我的胸膛,我已經無法呼吸。

  突然間,說笑的大人聲音轉成連串驚呼,我聽見慌亂雜沓的聲響,我感覺到一些力量扶着我的腰身,但那些柔軟壓胸的夢魘尚未除去;緊接着我感覺胸前的重量突然卸下,淅瀝嘩啦,頓然一身輕快,耳朵也彷彿刺穿一個薄膜,聽覺立刻清朗起來。急促的大人聲音說:「拍他,拍他,把水吐出來。」

  我感到背上有重重的敲擊,突然間,有一大股悶氣從胸口溢出,我嘴巴張開,吐了一大灘水和一大口氣,我眼睛迷離地睜開,旁邊圍着好幾個瞪着眼的大人,我感覺陽光的溫度、悶熱的空氣、周圍的馬路車聲,也聽見熟悉的大水溝流水的聲音。

  我是如何跌下路旁大水溝的?如今我已經無法追憶。大水溝其實就在我家門口,過了水溝就是車如流水的省道公路,水溝上每幾步就有水泥板加蓋,做為行路或腳踏車跨越之用。我才四歲,家人不讓我穿越馬路,只有大人攜手同行時,我才有機會到對面的天堂,其他時候,我只能在門口的騎樓下遊玩,大水溝就是阻攔着我、囚禁着我的護城河。

  我也不討厭有一條護城河,我總是央求鄰居的大哥哥撕一張日曆做一艘紙船,讓我把它放進水中,我沿着水溝一路追過去,看紙船一會兒消失在水泥板下,一會兒又從另一端出現;如果紙船遲遲不從橋下出現,我就趴在水溝邊往水泥板下方張望,它可能就擱淺在橋下的某一堆垃圾旁,溝道流水則從它兩旁淅瀝淅瀝地川流過去。

  鄰居的大哥哥並不是如我想像那幺愛護我們,有一次,他告訴我一個更有趣的遊戲,他說他來做一艘超級軍艦,要我回家把彈珠拿來,我可以在水溝旁用彈珠做砲彈,一顆一顆投入水中,看看能不能把軍艦擊沉。我把自己所有的寶貝彈珠都拿來了,依言投向溝中的紙船,有的擊中了目標,大部分則投入了水中,紙船即使被砲彈擊中,也只是扭曲了形體,照樣隨着水溝流下下游。當我散盡了彈珠,大哥哥說:「沒得玩啦,你回家吧。」我兩手空空回到家,愈想愈不對勁,再跑出去看,看到隔壁的大哥哥撩起褲管站在水流湍急的水溝里,他正一顆一顆撿着原來屬於我的財產的五彩彈珠。

  大哥哥的英雄形象幻滅了,他原來是一個欺騙四歲小孩的人,我從此再不找他做任何事了,我自己跟自己玩。我設法自己製造各式紙艦,大大小小組成一隻無敵艦隊,我讓它們像希臘大軍一樣從水溝里大舉出征,我沿着水溝快步奔跑,看着它們忽起忽落在水中翻騰,我這樣一路護送它們到世界的盡頭,那是我們這條街的末端,再過去沒有街市了,但有田野、有溪流、有大橋,還有哥哥姐姐上學的學校,那不是我被允許走出去的疆界。

  我仍然懷念那些失去的彈珠,尤其是當中有一些是媽媽給我的特別的彈珠,她說那是外祖母留給她的,這些彈珠是不透明的,藍白兩色,花紋精巧,像高級陶瓷一樣,不是透明玻璃外緣加上塑膠花紋內里的普通彈珠。我情不自禁沿着水溝走,想看看是否還有一兩顆漏網之魚,我看了好幾個月,看到水溝里有許多被人遺忘的奇怪東西,但我不曾看到我的彈珠。

  也許我對水溝的冒險是太多了,一定是其中的某一次,我是試着伸手探取水中的東西嗎?我跌落了水溝中。

  在水溝里,世界忽然緩慢了,安靜了。我仰望水溝外的世界,它變得更光亮,更柔軟,而且線條流動搖曳,一個奇特又熟悉的世界,我從來沒有想過從這個角度看到的世界是這樣。水流沉沉壓在我身上,我無法爬起來,眼角餘光看見水溝邊有兩個大人站立說話,他們近在咫尺,好像我手伸長一點就可以觸摸他們的褲管,但他們的聲音好像通過一個長長的水管,咕嚕咕嚕咕嚕,充滿了回音。

  大人救起溺水的我之後,究竟是家人把我帶回家,還是我自己回家?現在我絲毫沒有一點記憶。但那一條水溝的流水起伏,以及水溝里看見的光亮世界,經過四十年混亂的人生,卻還清晰得如同觀看他人的影片。

  劫難餘生的小孩顯然還是有改變的,他走路刻意離開水溝遠遠的,不再摺疊紙船,後來也不喜歡一切與水有關的活動。夏天回到漁港旁的祖母家,所有的小孩都赤着身子,噗通一聲跳進海水裡嬉遊,他卻安靜地在岸邊看着大家戲水,小孩們在水裡揮手叫他,他搖搖頭,躲在大石後找着寄居蟹或貝殼,在海邊,他總是安靜斯文得像個女孩。

  搬到山區農村之後,北邊海港的水溝與海濱的記憶漸漸遠了、淡了。我的新生活是和水蛇、青蛙、蜻蜓、稻田、榕樹、竹林為伍的,我和其他小孩一起到深僅及膝的淺溝里摸蜆仔,到池塘撈浮萍,在泥溝里捉泥鰍,在小溪旁釣鯽仔魚,我與水的關係好像又恢復了友善與正常。

  「要不要去游泳?」小學四年級的有一天,同學阿昆問我,阿昆是班上最頑皮的小孩,一身赤黑的肌肉,運動神經一流,躲避球和棒球的高手。「老師不是說不可以去溪裡頭游泳,而且我不會游泳。」我有點難為情地招供。

  「我可以教你。」阿昆一臉輕鬆地說。

  我們來到溪澗旁,夏天午後的太陽把石頭曬得乾爽熱燙,水裡已經有大大小小若干人在戲水,也有一些是同校的學生,可見老師課堂上警告不可到溪河游泳的話,並不是人人都遵守的。我們放下書包,脫了衣服,先在溪邊淺處浸水,溪水透澈清涼,讓我們感到快適舒暢。阿昆一下子就鑽到溪流中央的深水塘,翻過來覆過去,自由自在,好像溪水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游到我身旁,說:「來,我背你,我們到深一點的地方,我教你游泳。」

  我把手交叉箍在他脖子上,他往前一蹬,我們就衝進水潭的中央,腳底就觸不着底了。突然間,我感覺到阿昆用力拉開我的手,我的手鬆開了,我們的身體也分開了,我獨自往深處跌下。彷彿一剎那間,世界靜止了,我睜開眼,感覺自己漂浮在一種無重量的介質之中,世界是一片碧綠,但又有點點鵝黃的塵埃,遠處似乎又有光亮,我看見一片樹葉漂過眼前,緩緩的,舞蹈似的,奇妙而美麗的景觀,沒有一點聲音,我卻覺得有溫柔的音樂充滿耳窩。我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也沒有掙扎,沒有不舒服,也沒有恐懼,我平靜地知道這是終點,我短暫的生活經歷快速地一幕幕掠過心裡,包括那個躺在水溝里的場景。

  潑喇一聲巨響,一個強大的力量抓住我的手臂,幾乎把我弄痛了,一下子,我又聽到吱吱喳喳議論的人聲,感受到陽光在背上游移的熱度,我被一個年輕壯漢從水裡拉到溪邊,軟綿綿趴在溪石上,救起我的壯漢也在一旁喘着氣。阿昆跑過來,口氣里充滿了委屈和抱怨:「你快把我勒死了,我根本沒辦法呼吸。」

  那個翠綠安靜、緩緩流動的美麗奇景已經退去,我知道自己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開始有點反胃,也有點發冷,也許是喝太多水了。我緩緩套上衣服,低聲對阿昆說:「我不遊了,我要回家了。」

  

  

(5)

海上漂流的花朵

  阿嬤的家在北邊的漁港,從老房子的後門跑出去,穿過一條狹巷,翻過水泥堤防,斜坡底下就是一灣隱密的小海灘;平坦的沙灘上散落着幾塊大石,石塊浸着水的下方常常看見色彩繽紛的魚,岸上沙地則到處可以找到藍紫色的小螃蟹和時走時停的寄居蟹。我們又來到阿嬤家小住幾天,堂兄堂弟和鄰居小孩一吆喝,我忍不住就跟着溜到海邊去。

  那是一個傍晚,天色還亮白得沒有黃昏的跡象,可是日頭已經不烈了,陽光曬在皮膚上是溫熱柔軟的感覺,這是最好的玩水時光,太陽不熱,海水卻還是溫的,我們一行五六個小孩,呼嘯穿過小巷,爭先恐後爬上堤防,再自殺飛機式地俯衝而下,迅速占領了小海灘,其他小孩都是海邊長大的,水性諳熟,一下子就鑽入水裡嬉鬧起來;我先在岸邊謹慎地看着他們,最後決定爬上一塊大石,坐下來看海。

  我不能確定當時的年紀,但那是舉家遷往中部以前最後一次到阿嬤家,推算起來應該是五歲。五歲的小孩怎幺看海?以及那一重一重潮水是否讓他有許多感觸?如今我完全不復記憶。但我記得那個坐姿、那塊石頭、當時的天色、及小孩們笑鬧的回聲。

  但海上不遠處有一樣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團布料似的漂流之物,正從西邊距岸不遠的海上從我們的方向漂過來。這是奇特的漂流物,平日我們在海上常看到的是暗黑的朽木、生鏽的鐵桶、或做漁網浮標的玻璃球;但這一團東西卻很陌生,體積不小,幾乎和一個成人一樣大,有着藍白相間鮮亮的顏色,它布料形狀的皺摺捲曲簇擁着,彷彿是海上一朵巨大而盛開的花。

  這朵巨花輕柔地隨着海浪一上一下擺盪旋轉,舞蹈一般的節奏,並且逐漸漂向我們遊玩的地方,我坐在大石上,比其他小孩位置都高,看得更遠更清楚,這時候,那朵漂流的花的面目也清楚起來,那是一位穿着全身洋裝的女子。

  白色鑲着藍邊的連身洋裝,大片誇飾的白領子,蓬鬆起來的袖子,呼應着又寬又鼓的蓬裙;這是一套美麗而正式的盛裝,讓人想到嫁衣新娘或者舞台上的表演者。女子已經失去了鞋子,光着一雙潔淨的腳,手臂手腕也沒有任何飾物;她緊閉着眼睛,彷彿沉睡一般,一頭長髮漂散開來,一部分貼在臉頰和頸上,大部分則隨着海水流動,猶如海草一樣。她應該是一位秀淨潔白的女子,但此刻她皮膚已失去血色,蒼白透着青紫的顏色。她的表情平靜而安詳,任由海水在她鼻口之間流來流去,沒有一絲不舒服的表情;她也全身放鬆,隨着潮水輕輕起伏,好像是在呼吸。

  海上的花無聲漂過來,其他嬉鬧的小孩也看見了,他們先是停下來,盯着那朵盛開的白色花朵,然後其中一個小孩大喊:「死人呀!」小孩子們立刻跳出水面,跑上沙灘,沖向堤防的斜坡,翻牆一樣越過了堤防,一下子都不見了蹤影。

  只有我還在石頭上,白衣女子正好漂到石頭前方,我們相距不到三公尺。如果她是死人,那幺她是完美無瑕的死人;她的面容秀麗,五官端正,你甚至想像緊閉的眼皮底下是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她全身及手腳看不到一點傷痕或變形扭曲的樣子,她就是入睡了,漂浮着,隨時都可以醒來。但這個「隨時可以醒來」的念頭倒是嚇到了我,我才注意到天色已經暗下來,海風也有點涼寒,烏雲遮住了夕陽,但仍有一些金黃色的光彩塗在女子蒼白髮青的臉上。

  我匆忙爬下大石,跑過沙灘,手腳並用翻過堤防,穿過巷子,回到陰暗的大屋子。我在阿嬤的房子東鑽西竄,終於在熱氣騰騰的廚房裡找到媽媽﹔媽媽站在大灶前面炒菜,大火在她臉上映着紅光。我拉她的圍裙:「媽,海上有一個死人。」

  「你死人啦,一天到晚亂跑。」母親揮舞着鍋鏟,她並沒有聽進我的話,我只好再穿到客廳與飯廳,先前跑回來的小孩,已經又玩在一起了,彷彿什幺事也沒發生過。

  天色暗了,屋裡的燈也點起來,溫暖的黃色光線提供了一個安全幸福的氣氛,菜陸續從廚房端上圓餐桌,要吃晚飯了。大人們上了餐桌,身材矮小的阿嬤則在桌下指揮小孩子吃飯,我領到一個盛滿飯菜的大碗,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吃,其他鄰居也有飯菜的香味飄來,家家戶戶都在吃飯了。但是,那一幕盛裝白衣的漂流女子卻盤旋不去,我一直在想,她怎幺了,她漂往東邊了嗎?還是卡在石頭底下?或者她就醒過來,赤腳上岸回家去了?

  那個畫面就伴隨着小孩成長,後來的十餘年,我不斷在睡夢裡見到她。她有時換上鵝黃色的服裝,有時換上粉紅色的服裝,但衣服式樣沒有改變,一樣用漂流的方式從海上漂向我。多半時候,她是閉上眼睛的,但臉色好多了,嘴角也帶着微笑;她的面容姣好,但我已經記不清了,只好把她的臉換上我當時迷戀的女明星的臉。

  她在夢中靜靜地漂流過來,像一朵燦然盛開的花,有時候她會張開眼睛,和我說話,但從來沒有聲音;也有幾次,她變成惡夢,我看見她的眼睛不見了,空蕩的洞裡有蟲跑出來;或着嘴角流着血,或者失去了一隻腳,旁邊還有許多魚咬齧着她。

  有一場死亡沉默地伴隨小孩長大,以它多種面貌和意義陪他走過難以駕御的青春期,直到他成了青年;其他異性開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又開始對廣闊的知識與世界感到好奇,這樣的夢就稀疏了,然後就消褪了,然後就忘卻了。

  有一次,他和大學同學們到海邊遊玩,先前一場雨已經把他們打溼了,反而讓他們在海邊更肆無忌憚地玩起水來。有一位女孩站在深已沒膝的海水裡,大聲叫:「看我!」她輕輕地往後躺,大字型地躺在水上,海水的浮力立刻將她連衣帶裙托起,她穿着白色上衣和連身的牛仔布長裙,像一朵藍白相間的花朵,漂浮在水上。潮水一波波搖着她,她閉着眼睛漂浮着,擺盪着。我內心像觸電一樣,這曾經是一幅魂牽夢繫的景觀,一場安靜甜美的死亡,一個神祕難解的成長之謎,我已經脫離了它,但此刻它陰魂不散,以另一幅圖象提醒了我。

  我別過身,希望不要看那個畫面,也不想聽見同學們嘻鬧的聲音,我往海灘遠處走去;記憶的箱子開啟,有些東西就收不回去了。

  

  

(6)

羅斯金的憤怒

  大眾化火車旅行的興盛,也許應該部分(或者大部分)歸功於「旅遊業鼻祖」湯姆士.庫克(Thomas

Cook,1808-1892)的貢獻,他在一八四一年首創包租車廂,帶領遊客搭乘火車旅遊;此舉不但使火車旅行變成大眾化的活動,也開啟了旅行服務做為一種生意的「觀光時代」。

  湯姆士.庫克的新生意,後來也就是馬克.吐溫(Mark

Twain,1835-1910)所謂的《土包子放洋記》(The

Innocents

Abroad,1869)的張本。沒錯,馬克.吐溫的確使用了「庫克旅行社」的服務,還曾經為文讚揚該公司普渡眾生(他自承是個如假包換的土包子)。但在湯姆士.庫克還沒推出歐洲「大圓圈」(Grand

Tour)週遊團,以及跨大西洋旅美團以前,他的服務只能說是「土包子進城記」,也就是讓村鎮的小仕紳與老百姓,有機會付費乘坐新鮮稀奇的火車,進入城市瞠目張望一番而已。

  一團一團進城的鄉巴佬,像一群傻瓜一樣,跟在導遊背後東繞西轉,對着所有的城市事物呆了眼,也張大了嘴巴,這種城市裡冒出來的新品種人類「觀光客」,以及他的新活動(以及他的非貴族化的旅行概念),就深深觸怒了品味高尚優雅的藝術評論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羅斯金忍不住惡言相向說:「乘坐火車,我根本不能把它視為旅行;那只是被『送』到一個地方,與成為包裹並沒有什幺兩樣。」("Going

by

railroad,I

do

not

consider

as

traveling

at

all;it

is

merely

being''sent''to

a

place,and

very

little

different

from

becoming

a

parcel.")

  「出團旅行」(乘坐火車、輪船或後來固定航線的飛機),只不過是「運送包裹」,也就是說,湯姆士.庫克不過是另一個聯邦快遞(Federal

Express);這句話罵得令人拍案叫好,但也令所有的現代人心虛,我們當中,誰又是從不使用旅行社的服務,可以丟擲第一塊石頭的人呢?

  這當然不是羅斯金所面對的時代。羅斯金出身良好,受最好的照顧與教育,進入牛津大學時也成績出色;他的藝術思想的發展,與他幾次的歐洲旅行密不可分,第一次旅歐使他動念寫下揭櫫「自然真實」思想的《現代畫家》第一卷(Modern

Painters,1843),第二次赴法國度蜜月,使他開始寫里程碑的《建築七燈》(Seven

Lamps

of

Architecture,1849),而第三次游威尼斯,更觸發他寫下不朽的《威尼斯之石》(The

Stones

of

Venice,1851)。羅斯金的旅行與當時其他貴族沒有兩樣,他們都有僕役陪同,僱車買舟,自行安排所有獨立、獨特的行程(絕不是任人「運送」到某地);他們對旅行目的地也都有足夠的文化了解與歷史知識,能夠欣賞並體悟異鄉文化的精髓,絕不是張大嘴巴看熱鬧的鄉巴佬。

  正當羅斯金追隨他的貴族前輩如歌德(Johann

Wolfgang

Goethe,1749-1832)等人,在游歐之旅里得到靈感與啟蒙的時候,羅斯金卻獨自面對了歷史上知識分子不曾遇見的騷擾:一群一群瞠目結舌的「包裹」,呃,「觀光客」,才忍不住大發雷霆,發出了上述的「羅斯金憤怒」。(羅斯金經驗的「潔白無瑕」也許與他難忍憤怒有點關係;請容我在此也轉述一個姑妄聽之的「佛洛依德式八卦」,有一位女史學家追索羅斯金與妻子不睦的歷史,她懷疑羅斯金從小研究純粹的美術史,看到的希臘美女都是潔白無瑕的形象,新婚之夜被妻子黑森森的陰毛嚇壞了,從此對真實女體敬而遠之,失去了興趣。)

  別忘了火車在羅斯金時代還是新生事物,一八三五年法國才架設第一條載運乘客的火車鐵路(一開始的鐵軌是給馬車的,不是給火車的);一八四一年庫克第一次推出火車旅行團時,羅斯金已完成他的第一次歐洲之旅,但湯姆士.庫克的業務一直要等到一八五一年倫敦舉行「水晶宮博覽會」(Crystal

Palace

Exposition)才為大眾所熟知,此時羅斯金已完成他的威尼斯之旅三年了,他主要的旅行已經都結束了,他絲毫不需要(也不曾享受)火車帶來的方便。

  對羅斯金時代的知識分子來說,黑色強大長長的火車,噴着煙與火,發出尖銳的汽笛聲,一面割劃開大地,闖入另一個目的地,這是破壞者的形象,絕不是「孤獨漫遊者」的舊旅行形象;旅行,本來應該是踽踽於途,應該是觀看、沉思、與學習,不應該呼朋引伴和帶隊成團,更不應該是喧囂、發呆、與顯示無知。

  但比起來,來自民主的美利堅共和國的馬克.吐溫更像是有先見的人,他已經預見旅行的「民主化」了(大眾已經來了,他們也參加了旅行),和民主政治一樣,某種「庸俗化」也勢不可免,未來的旅行,你必須和一群嘻嘻哈哈的「土包子」(the

innocents)一起進城或放洋,一起簇擁着觀看「威尼斯之石」或「紅磨坊之秀」,這已經是不可避免的「趨勢」(對不起,我曾經說不再提這兩個字,但這一次我談的是「過去」)。呼嘯而過的火車,和愈建愈遠的火車站,沒有理會羅斯金的憤怒,依舊一步步成為旅行世界最重要的景觀。

  我自己當然是「後旅行時代」誕生的世代,小時候,我們是看到火車就興奮的人,從來不知道有「羅斯金的憤怒」;那一列長長的、黑色的、強大的金屬火車,尖叫喘息地穿過山坡和田野,彷彿是一種巨大的能量,足以改變我們的世界與命運。我們忍不住拔腿狂奔,在田裡佯裝追逐着它,想跟着它離開熟悉到已無新意的家鄉,轉化場景來到某一個新世界,在那裡,一切夢想都要成真,一切無聊苦悶的成長過程都要煙消雲散。

  偶而會有一些機會來到火車月台。有時候是接人,那個時代旅行是莊重而嚴重的,遠方的親友要來,你收到信時已經坐立難安,計畫着要如何盛情接待他們。第一件事,我們會買一張月台票,站在那個發車地名的牌子下,等待遠來者的現身;奇妙的,那個地名牌子永遠信守承諾,一列黑色長長的火車駛進車站,一定吐出一位你正在等待的人;或悲或喜,火車月台是一幕幕通俗劇上演的地方。

  有時候,真的是輪到我們的旅行,你心焦如焚地在月台上等待着,圓型大鐘好像動也不動,終於比平日更巨大的火車停在你面前,你擠了上去,找到坐位;喀啦一聲,火車啟動了,搖搖晃晃出發了,你幾乎還清楚記得每一次不可抑止的興奮之情。這一切太不尋常了,空間是不尋常的,喀啦喀啦的行進聲音是不尋常的,倒退的景色是不尋常的,火車上的玻璃杯和茉莉香片是不尋常的,鐵路便當里醬油色的排骨也是不尋常的;就是這些不尋常,對照平日生活千篇一律的家常性,陌生事物本身就有嘉年華的氣氛。火車旅行是歡樂的,不凡的,盛大的,讓我們憧憬嚮往的。

  後來你真的遠離家鄉,也是靠一列長長的火車分開你和舊日的生活;如果你在異鄉受了挫折,像陳映真《夜行貨車》小說里的主人翁一樣,你也仰賴一列火車把你回復舊日的安慰。火車就是Switch鍵,按一次變出一個世界,再按一次就恢復正常,直到火車從我們的生活淡出為止。

  出國旅行的時候,常常會想要選擇行經田野山涯的緩慢火車,那是一種時間的奢華,喀啦喀啦的行進聲記錄着時間的流逝,你內在生命也有一小部分正在流失;看着陌生國度的景觀,竟然常常看見舊夢裡的熟悉事物,多幺奇妙。你多幺希望這列火車的目的地是「過去」,回到你仍天真無知的時候,但我們永遠在「現在」一站下車,繼續自己的旅程。

  我也許應該向羅斯金說,別為你未來的事生氣,它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