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 - 第3章

畢飛宇

玉米到縣城裡相親來了。她要見的人其實不在縣裡工作,而是在公社。姓郭,名家興,是分管人武的革委會副主任,職務相當的高了。玉米在小汽艇上想,幸虧她在父親的面前發了那樣的毒誓,要是按照一般的常規,她玉米絕不會有這樣的機會的。玉米肯定是補房,郭家興的年紀肯定也不會小了,這一點玉米有準備。刀子沒有兩面光,甘蔗沒有兩頭甜,玉米無所謂。為了自己,玉米捨得。過日子不能沒有權。只要男人有了權,她玉米的一家還可以從頭再來,到了那個時候,王家莊的人誰也別想把屁往玉米的臉上放。在這一點上玉米表現得比王連方更為堅決。王連方肯定是過分考慮了年齡方面的問題了,他在玉米的面前顯得吞吞吐吐的,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玉米把王連方想說的話攔在了嘴裡。他要說什麼,玉米肚子裡亮堂。說什麼都是放屁。

玉米第一次踏進縣城,已經天黑了,馬路的兩側全是路燈,儘管是晚上,還是欣欣向榮的好景象。玉米走在路上,心裡相當地雜,有點像無頭的蒼蠅。玉米對自己沒有一點信心,但是無論如何,玉米要拼打一回,爭取一回,努力一回。說到底現在的玉米不是那時的玉米了,心氣已經大不如過去,但是,卻比以往更堅決、更犟。路過一家水果店的時候,玉米站住了,水果們一個個半懸在空中,卻沒有滾下來。玉米愣了半天總算弄明白了,是鏡子斜放在上面,懸掛在上面的都是水果的影子。但是玉米馬上從鏡子中間看到了自己,玉米的穿戴土得很,在營業員的面前一比較全出來了。玉米真是後悔,說什麼也應該把柳粉香的那一身演出服穿出來的。司機看了一眼玉米,以為玉米想吃水果,搶了要買。玉米一把把他拉回來。司機笑着說:「你這位小社員力氣大得很嘛。」

關鍵時刻再一次來到了。玉米來到了新華電影院的門口。電影院的高牆上掛着一幅紅色的橫幅,「熱烈祝賀全縣人武工作會議勝利召開!」玉米知道了,原來郭家興是在縣裡頭開會呢。司機把電影票交到玉米的手上,說:「我在外面等你。」玉米想,你真是會拍領導的馬屁,要你等什麼?我還沒嫁過來呢。不過玉米轉又想,你想等那就等,有機會我會給你說幾句好話的。電影已經開映了,玉米掀開布簾,放映大廳里黑咕隆咚的,彩色寬銀幕卻大得嚇人,一個公安員正在銀幕上吸煙,他的鼻孔比井口還要大。電影真是不可相信,一個人想大就大,想小就小,哪裡有這樣便宜的事。玉米捏着票,四處看了幾眼,有點緊張了,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好在過來了一個女的,她拿着一把手電,把玉米送到座位上去了。

玉米的心口瘋狂地跳躍了。好在玉米有過相親的經驗,很快把自己穩住,坐了下來。左邊是一個男的,五十多歲;右邊也是一個男的,六十多歲。兩個人都在看電影。玉米不敢動,弄不清一左一右到底是哪一個,又不好亂看。玉米想,到底是公社的領導,在女人的面前就是沉得住氣。王連方要是有這樣的定力,何至於落到這般田地。玉米告訴自己,郭家興不願在這樣的地方和自己說話,肯定有他的道理。還是不要東張西望的好。

玉米的這場電影看得真是活受罪,有一搭沒一搭的。好在光線很暗,她可以不停地用餘光察看左右。總的說來,玉米對五十多歲的那一個印象要稍好一些。如果玉米能夠選擇,玉米還是希望郭家興是年輕的這一個。但是他的那一頭一直沒有動靜。他哪怕用腳碰一碰玉米也好哇,那樣玉米也好有個數。玉米望着彩色寬銀幕,心裡頭沒有一點底,又慌又急。玉米想,你就碰一碰我又怎麼樣?不能算什麼作風問題。但是不管怎麼說,要是郭家興是六十多歲的那個,玉米也還是會答應的。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做官的男人打光棍的可不多。不過呢,總還是五十多歲的好一些。玉米就像摸彩的時候等手氣那樣看完了整場電影,累得想喘。電影上說了什麼,玉米一點都不知道。反正結尾也不複雜,就是那個最像壞人的人終究不是好人,被公安局拉走了。

燈亮了,電影結束了。五十多歲的向左走,六十多歲的向右走,玉米被丟在了座位上。這樣的結果玉米始料未及。怎麼連一聲招呼都沒有。玉米突然明白過來了,人家第一眼就沒有看上自己,自己還在這兒挑,還在這兒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呢。玉米羞愧萬分。難怪司機都要說在外面等着她,人家司機早都看出來了。

玉米一個人走出電影院,自尊心又扒光了一回。司機一直守候在柱子旁邊。玉米再也不好意思看司機了。司機說:「都給你安排好了。」玉米相當疲憊,只想早一點躺下來,玉米厚着臉對司機說:「你還是送我回家吧。」司機沒有表情,說:「郭主任怎麼說,我怎麼做。」

玉米躺在人民旅社的315房間。玉米恍恍惚惚的,早就睡下了。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直沒有睡。要不就是在做夢。大約十點鐘的光景,房門響了。外面說:「在嗎?我姓郭。」玉米被嚇得不輕,有些疑神疑鬼的。門又響了。玉米不敢遲疑,打開燈,小心翼翼地拉開一道門縫。一個陌生的男人已經推着門進來了,一臉的寒氣,沒有任何表情。好在玉米已經看見他胸前的會議出入證了,上面有他的名字:郭家興。玉米一陣狂喜,既像絕處逢生,又像劫後餘生,原來郭家興沒有去看電影哪。玉米低下頭,這才想起來還沒有穿外衣呢。玉米瞥了一眼郭家興,剛想穿衣服,但是郭家興的臉色立即讓玉米不踏實了,郭家興從頭到腳看不出「相親」的風吹草動,像一個路過客人。玉米的心提上來了,在嗓子那兒跳。郭家興坐到椅子上,說:「倒杯水。」玉米一時沒有了主張,因為沒有了主張,所以格外地聽從指揮。郭家興接過水,玉米傻站在郭家興對面,忘了穿了。郭家興端着杯子,目光既不看玉米,也不迴避玉米。玉米注意到他的眼珠子是褐色的,對着正前方,看,十分地專注,卻又十分地漠然。郭家興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了,玉米說:「還要不要?」郭家興沒有接玉米的話,而是把杯子放在了桌面上,這就是不要了。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話,玉米只好繼續站在郭家興的跟前,反而拿不定是穿還是不穿。他怎麼這麼冷靜?他怎麼就這麼鎮定?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臉上布置得像一個會場。玉米禁不住緊張了。玉米想,完了,人家沒看上。可是也不對。郭家興的臉上沒有滿意,說到底也沒有不滿意。或許他覺得這門親事已經妥當了呢?這應該是領導的作風,不管什麼事,只要他覺得行,事情就定下來了,沒有必要再咋咋呼呼。這就更不像了,玉米好歹還是個姑娘,哪裡是木頭?這裡又沒有人,他不該一點動靜都沒有的。玉米傻站了半天,居然也冷靜下來了。玉米自己也覺得奇怪,怎麼自己也這麼冷靜,像是參加人武會議了。但是冷靜歸冷靜,玉米實實在在已經害怕了郭家興了。

郭家興說:「休息吧。」

郭家興站起身,開始解自己的衣裳。郭家興好像是在自己的家裡面,面對的只是自己的家人。郭家興說:「休息吧。」玉米明白過來了,他已經坐到床上了。玉米這一下子更慌神了,腦子卻轉得飛快,但是不管什麼樣的決定都是不妥當的。郭家興雖說解得很慢,畢竟就是幾件衣服,已經解完了。郭家興上了床,是玉米剛才睡的那張床,是玉米剛才睡的那個地方。玉米還是站在那兒。郭家興說:「休息吧。」口氣是一樣的,但是玉米聽得出,有了催促的意思。玉米不知道該怎麼弄。玉米這一刻只盼望着郭家興撲過來,把她撕了,就是被強姦了也比這樣好哇。玉米還是個姑娘,為了嫁給這個人,總不能自己把自己扒光了,再自己爬上床——這怎麼做得出來呀?

郭家興看着玉米,最後還是玉米自己扒光了,自己爬進了被窩。玉米覺得自己扒開的不是衣裳,而是自己的皮。只能這樣。柳粉香說過,女人可以心高,但女人不可以氣傲。玉米赤條條的,郭家興也赤條條的。他的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酒精味,像是醫院裡的那種。玉米側臥在郭家興的身邊,郭家興用下巴示意她躺開。玉米躺開了,他們開始了。玉米緊張得厲害,不敢動,隨他弄。起初玉米有一點疼,不過一會兒又好了,順暢了。看來郭家興對玉米還是滿意了。他在半路上說了一句話,他說:「好。」到了最後他又重複了一遍:「好。」玉米這下放心了。不過事情有了一些周折,郭家興檢查床單的時候沒有發現什麼顏色。郭家興說:「不是了嘛。」這句話太傷人了。玉米必須有所表示,但是,表示輕了不行,表示重了也不行,弄得不好收不了場。玉米想了想,坐起來穿衣服。其實這樣的舉動等於沒做,也只能安慰一下自己。玉米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心裡虛了一大塊。玉米直想哭,不太敢。郭家興閉上眼睛,說:「不是那個意思。」

玉米重新躺下了,臥在郭家興的身邊。玉米眨巴着眼睛,想,這一回真的落實了。玉米應該知足了。不過玉米突然又想起彭國梁來了。要是給了國梁了,玉米好歹也甘心了,一直留到現在,這樣打發了,一股說不出的自憐湧上了心房。好在玉米忍住了,到底有所收成,還是值得。郭家興抽了兩根煙,再一次翻到玉米的身上,因為是第二次,所以舒緩多了。郭家興的身體像辦公室的抽屜那樣一拉一推,一邊動一邊說:「在城裡多住兩天。」玉米聽懂了他的意思,心裡頭更踏實了。她的腦袋深陷在枕頭裡,側在一邊,門牙把下嘴唇咬得緊緊的。玉米點了幾下頭,郭家興說:「醫院裡我還有病人呢。」玉米難得聽見郭家興說這麼多話,怕他斷了,隨口問:「誰?」郭家興說:「我老婆。」玉米一下子正過臉,看着郭家興,突然睜大了眼睛。郭家興說:「不礙你的事。晚期了,沒幾個月。她一走你就過來。」玉米的身上立即瀰漫了酒精的氣味。就覺得自己正是墊在郭家興身下的「晚期」老婆。玉米一陣透心的恐懼,想叫,郭家興捂住了。玉米的身子在被窩裡瘋狂地顛簸。郭家興說:「好。」

第二部 玉秀

「五月不娶,六月不嫁」,莊稼人忌諱。其實也不是什麼忌諱,想來還是太忙了。王連方的大女兒玉米恰恰就是在五月二十八號把自己嫁出去的。五月二十八號,小滿剛過去六天,九天之後又是芒種,這個時候的莊稼人最頭等的大事就數「戰雙搶」了。先是「搶收」,割麥、脫粒、揚場、進倉;接下來還得「搶種」,耕田、灌溉、平池、插秧。忙吶。一個人總共只有兩隻手,玉米不選早,不選晚,偏偏在這個時候把自己的兩隻手嫁出去,顯然是不識時務了。村子裡的人平時對玉米都是不錯的,人們都說,玉米是個懂事的姑娘,可是,懂事的莊稼人哪有在五月里做親的?難怪巷口的二嬸子都在背地裡說玉米了。二嬸子說:「這丫頭急了,夾不住了。」

其實玉米冤枉了。玉米什麼時候出嫁,完全取決於郭家興什麼時候想娶。郭家興什麼時候想娶,則又取決於郭家興的原配什麼時候斷氣。郭家興的老婆三月底走的人,到五月二十八號,已經過了七七四十九天了。郭家興傳過話來,他要做親。郭家興並沒有蒞臨王家莊,而是派來了公社的文書。文書把小快艇一直開到王家莊的石碼頭。小快艇過橋的時候放了一陣鞭炮,鞭炮聲在五月的空中顯得怪怪的,聽起來相當地不着調。不過還是喜慶。人們看見小快艇的擋風玻璃上貼了兩個大紅的剪紙雙喜。司機猛摁了一陣喇叭,小快艇已經靠泊在石碼頭了。小快艇在夾河裡衝起了駭浪,波浪是「人」字形的,對稱地朝兩岸嘩啦啦地洶湧。它們像一群狗,狗仗人勢,朝着碼頭上女人們的小腿猛撲過去。女人們一陣尖叫,端着木桶退上了河岸。船停了,浪止了,文書鑽出了駕駛艙。

婚禮極為倉促,都近乎寒磣了。但是,因為石碼頭上靠着公社的小快艇,這一來反倒不顯得倉促和寒磣,有了別樣的排場,還隱含了一股子霸氣。玉米的花轎畢竟是公社裡開來的小快艇哪。玉米的臉上並沒有新娘子特有的慌亂和害羞,那種六神無主的樣子,而是鎮定的,凜然的,當然更是目中無人的,傲岸而又炫耀,是那種有依有靠的模樣。玉米新剪的運動頭,很短,稱得上英姿颯爽,而她的上衣是紅色的確良面料,熨過了,又薄又艷又挺括。總之,在離開家門走向小快艇的過程中,玉米給人以既愛紅妝又兼愛武裝的特殊印象。玉米走在文書的身邊,誰也不看。但是,從玉米的神情來看,卻是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的。文書是一個體面的男人,卻點頭哈腰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新郎。村子裡的人都看出來了,玉米要嫁的男人不是一般的來頭。玉米走上小快艇,沒有到艙里去,而是坐在了小快艇尾部的露天長椅上。夾河的兩岸全是人,玉米大大方方的,越看越不像是王家莊的人了。這時候玉米的父親王連方過來了,嘰嘰喳喳的人群即刻靜了下來。王連方做了二十年的村支書,幾個月之前剛剛被開除了職務和黨籍。他「上錯床」了。說起「上錯床」,王連方在二十年裡頭的確睡了不少女人,用王連方自己的話說,橫穿了「老中青三代」。不過幾個月之前的這一次卻嚴重了,「千不該,萬不該」,王連方在一次大醉之後這樣唱道,「不該將軍婚來破壞」。王連方來到石碼頭,對着小快艇巡視了幾眼,派頭還在,威嚴還在,一舉一動還是支書的模樣,臉上的表情也還在黨內。他抬起了胳膊,向外撣了撣手,說:「出發吧。」馬達發動了。馬達的發動聲像一塊骨頭,扔了出去,一群狗又開始洶湧了,推推搡搡的,你追我趕的。小快艇向相反的方向開出去幾十丈,轉了一大圈,馬上又返折回來了。小快艇再一次駛過石碼頭的時候速度已經上來了,速度變成了風,風把玉米的短髮托起來,把玉米的的確良上衣扯動起來,玉米迎着風,像宣傳畫上大義凜然的女英雄,既嫵媚動人,又視死如歸。司機又是一陣喇叭,小快艇遠去了,只有玉米的紅色上衣在速度中飄揚,宛如風中的旗。

玉米的爺爺、奶奶,玉米的妹妹玉穗、玉英、玉葉、玉苗、玉秧都站在送親的隊伍里,甚至連不到半歲的小弟弟都被玉穗抱過來了。沒來的反而是母親。母親施桂芳只是把玉米送出了天井的大門,轉身回到了西廂房。屋子裡空了,靜得有些異樣。施桂芳坐在馬桶的蓋子上,卻想起了玉米兒時的光景,她吃奶的樣子,她吮手指頭的樣子。那時的玉米一吃手指頭就要流口水,賊一樣四處張望。玉米的口水亮晶晶的,還充滿了彈力,一拉多長,又一拉多長。只要施桂芳在她的身後拍一下巴掌,玉米立即就會轉過腦袋,由於腦袋太大,脖子太細,用力又過猛,玉米碩大的腦袋總得晃幾下,這才穩住了,玉米笑得一嘴的牙花,而兩隻藕段一樣的胳膊也架到施桂芳的這邊來了——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一轉眼,玉米都出嫁了,替人做婦、為人做母了,都成了人家的人了。施桂芳的胸口湧起了一股無邊的酸楚。施桂芳想哭,卻不想在女兒大喜的日子裡哭哭啼啼的。施桂芳的酸楚不光是這裡,還有更深的一層。玉米前幾天才把出嫁的消息告訴母親的,這就是說,關於出嫁,玉米瞞住了所有的人,甚至她的母親。施桂芳一直以為玉米和飛行員彭國梁的戀愛還在談着,幾個月之前彭國梁還從部隊上回來相過一次親,兩個人好得要了命,整天把自己關在廚房裡頭,一步都不曾離開。現在看起來,那只不過是玉米的一場夢。那一天晚上玉米突然對母親說:「媽,我要結婚了。」施桂芳愣了一下,有了很不好的預感,脫口就問:「和誰?」玉米說:「公社革委會的副主任,郭家興。」原來是做補房了。施桂芳吃驚不小,想問個究竟,但是不能問,也不敢再問了。玉米的臉色已經在那兒了。但是,施桂芳終究是做母親的,哪裡能不知道女兒的心。玉米的心裡栽的是什麼樹,開的是什麼花,施桂芳知道。要不是王連方雙開除,家裡發生了這樣大的變故,玉米和飛行員的戀愛肯定還在談着。就算飛行員的那一頭吹了燈,憑玉米的模樣,哪裡要走這一步?玉米一定會利用嫁人的機會把家裡的臉面爭回來的。施桂芳突然就是一陣揪心,捏起一張草紙,捂在了鼻子上。做兒女的太懂事了,反而會成為母親別樣的疼。

沒有到石碼頭送玉米的還有三女兒玉秀。玉米走上小快艇之前特地在人群里張羅了兩眼,沒有找到玉秀。玉米心裡頭有數,在這種人多嘴雜的地方,玉秀不會來了。要是細說起來,玉米最放心不下的就數老三玉秀了。玉米和玉秀一直不對,用母親施桂芳的話說,是「前世的冤家」。玉米不喜歡玉秀,玉秀不喜歡玉米,姊妹兩個一直繃着,暗地裡較足了勁。因為長時間的敵視,七姐妹之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兩大陣營,一方是玉米,領導着玉穗、玉英、玉葉、玉苗、玉秧;另一方則勢單力薄,只有玉秀這麼一個光杆司令。玉米是老大,長女為母,自然要當家做主。她說什麼,姊妹們只能聽什麼。玉秀偏不。玉秀不買玉米的賬。玉秀膽敢這樣有她的本錢。玉秀漂亮。玉秀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一隻漂亮的鼻子,兩片漂亮的嘴唇,一嘴漂亮的牙。作為一個姑娘家,玉秀什麼都不缺,要什麼就有什麼,所以嬌氣得很,傲氣得很。玉秀不只是漂亮,還一天到晚在漂亮上頭動心思,滿腦子花花朵朵的。就說頭髮吧,玉秀也是兩條辮子,和別人並沒有什麼兩樣。可是玉秀有玉秀的別別竅,動不動就要在鬢角那兒分出來一縷,纏在指頭上,手一放,那一縷頭髮已經像瓜藤了,一圈一圈地繚繞在耳邊。雖說只是小小的一俏,卻特別地招眼,特別地出格,騷得很,有了電影上軍統女特務的意思了。玉秀成天作張作勢的,喬模喬樣的,態度上便有了幾分的浮浪。總的來說,王家莊的人們對王支書的幾個女兒有一個基本的看法,玉米懂事,是老大的樣子,玉穗憨,玉英乖,玉葉犟,玉苗嘎,玉秧甜,而玉秀呢,毫無疑問是一個狐狸精。狐狸精自然是和其他的姊妹弄不到一起去的。玉秀敢和所有的姊妹作對,當然不只是漂亮,還有一個最要緊的本錢,玉秀有靠山。父親王連方就是她的靠山。王連方只喜歡兒子,不喜歡女兒,然而,卻喜歡玉秀。關鍵是玉秀招人喜歡,所以做支書的老子總是偏着她。有這樣一個老子護着,就算玉秀是軍統的女特務,你也不能把她拉出去斃了。人們常說,手心手背都是肉,說的是做父母的不偏不倚。這句話其實是一句瞎話,你要是不信你伸出自己的手看看,手心是肉,手背卻不是。手背只是骨頭,或者說,是皮包骨頭。玉秀才是王連方手掌心裡的肉。仗着自己的模樣,又會作態,越發有恃無恐了。欺負了小的,還要再欺負大的,欺負完了則要歪到父親的胸前,把自己弄得很委屈的樣子,很孤立的樣子,嬌滴滴的,很可憐了,同時也就很可愛了。玉秀惡人先告狀,每次都有理,姊妹們最咽不下去的其實正是這個地方。這一來姊妹幾個反而齊心了,更加緊密地團結在玉米這個核心的周圍,一心對付這個騷狐狸。不過玉米到底是做老大的,並不莽撞,在對待玉秀的問題上還是多了一分策略。需要一致對外了,玉米當然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對玉秀是籠絡的、爭取的;外面的事情一旦擺平了,關起門來了,那還是要一分為二,該打擊的則堅決打擊。不管是拉攏還是打擊,一正一反其實都樹立了玉米「家長」的身份,這也正是玉米所盼望的。所以,說起來是兩大陣營,骨子裡卻不是,只是玉米和玉秀的雙雙作對。在這一點上玉秀其實是瞧不起玉米的,玉米最擅長的也只是發動群眾罷了,要是單挑,玉米不一定是對手。玉米有一群狗腿子,玉秀當然是寡不敵眾了。好在玉秀在這個方面並沒有花太多的心思,而是一心一意要做她的狐狸精,不僅如此,玉秀還想當美女蛇呢。美女蛇多迷人哪,你想一想看,脖子一歪一歪的,蛇信子一吐一吐的,走到哪裡腰肢就不聲不響地扭到哪裡。

玉秀不只是漂亮,還一天到晚在漂亮上頭動心思,滿腦子花花朵朵的。就說頭髮吧,玉秀也是兩條辮子,和別人並沒有什麼兩樣。可是玉秀有玉秀的別別竅,動不動就要在鬢角那兒分出來一縷,纏在指頭上,手一放,那一縷頭髮已經像瓜藤了,一圈一圈地繚繞在耳邊。

美女蛇的腰肢只是扭到了一九七一年的春天。春天的那個寒夜一過,玉秀自己都知道,她這條美女蛇其實什麼都不是了。

事發的當天村子裡歡天喜地的,公社裡的電影放映船又靠泊在王家莊的石碼頭了。這是王連方雙開除之後村裡的第一場電影,村子裡蕩漾着一股按捺不住的喜慶。有電影看,玉秀蠻開心的。王連方被雙開除了,在這個問題上玉秀和玉米反倒不一樣。玉米看起來也是無所謂的樣子,但是,那是做出來的,放在臉上,給人家看的。真正不往心裡去的反而是玉秀。玉秀漂亮,一個人的漂亮那可是誰也開除不了的。所以,電影開映之後,玉秀去看了,玉米卻沒有。當然,玉秀到底是一個聰明的姑娘,該收斂的地方還是收斂一些了,這一次看電影玉秀就沒有去搶中間的座位。以往村子裡放電影,最好的座位都是玉秀他們家的。誰也不好意思和他們家搶。如果打狗都不看主人,那就不是一個會過日子的人了。

玉秀帶着玉葉,沒有鑽到人群里去,而是站在了外圍,人群的最後一排。玉葉個子小,看不見,王財廣的媳婦倒不是勢利眼,還是蠻客氣的,招手叫她們過去,客客氣氣地讓出了座位,把玉葉拉上了板凳。財廣家的幾年之前做過王連方的姘頭,事發之後財廣家的還喝了一回農藥,跳了一回河,披頭散髮的,影響很不好。好在這件事也過去好幾年了。玉秀站在財廣家的身邊,一心一意看電影了。天有些冷,夜裡的風直往脖子裡灌。玉秀抄着手,脖子都縮到衣領子裡面去了。電影過半的時候玉秀本想去解一回小便,但是風太大了,銀幕都弓起來了,電影裡的人物統統彎起了背脊,一個個都像羅鍋子。玉秀想了想,還是憋住了,回家再說吧。「風寒脖子短,天冷小便長」,這句話真是不假呢。

美國的轟炸機飛過來了,它們在鴨綠江的上空投放炸彈,炸彈帶着哨聲,聽上去像哄孩子們小便。鴨綠江的江水被炸成了一根一根的水柱子。總攻就要開始了,電影越來越好看了。玉秀突然被人在身後用手蒙住了眼睛。這是鄉下人最常見的玩笑了。電影這樣好看,要是換了以往,玉秀早把他的祖宗八代罵出來了。這一次玉秀反而沒有。玉秀笑着說:「死人,鬼爪子冷不冷。」但是玉秀很快發現那雙手過於用力,不像是玩笑了。玉秀有點不高興,剛想大聲說話,嘴巴卻讓稻草堵上了。玉秀被拽了出去,一下子伸過來許多手,那些手把玉秀架了起來,雙腳都騰空了。腳步聲很急,很亂。玉秀開始掙扎。玉秀的掙扎是全力以赴的,卻又是默無聲息的。電影裡的槍炮聲越來越遠了,玉秀被摁在了稻草垛上,眼睛也裹緊了,褲子被扒了開來。玉秀的下身一下子袒露在夜風中,突然一個激靈。玉秀再也沒有料到自己在扒光了之後居然會撒尿。稻草垛的四周寂靜下來,只有混亂而又粗重的喘息。玉秀能聽得見。玉秀的腦袋已經空了,可還是知道愛臉,想憋,沒憋住。玉秀甚至都聽見自己撒尿的哨聲了。玉秀尿完了,四周突然又混亂了,一個女人壓低了聲音,厲聲說:「不要亂,一個一個的,一個一個的!」玉秀聽出來了,有點像財廣家的,只是不能確定。雖說還是個姑娘家,玉秀已經透徹地覺察到下身的危險性了,緊緊夾住了雙腿。四隻大手卻把玉秀的大腿分開了,摁在那兒。一根硬邦邦的東西頂在了玉秀的大腿上,一股腦兒塞進了玉秀。

爛稻草一樣的玉秀最後是被玉米攙回家的。同時被玉米攙回家的還有玉葉。玉葉到底還小,哭了幾聲,說了幾聲疼,擦洗乾淨了也就睡了。玉秀卻不同,十七歲的人了,懂了。玉秀被玉米摟在懷裡,一夜都沒有合眼。玉秀不停地流淚。到了下半夜玉秀的眼睛全都哭腫了,幾乎睜不開。玉米一直陪着玉秀,替玉秀擦淚,陪玉秀流淚,十幾年從沒有這樣親過,都相依為命了。第二天玉秀躺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一個又一個的噩夢。玉米拿着碗,端過來又撤下去,撤下去又端上來。玉秀一口都沒有沾邊。第四天的上午玉秀終於把她的嘴唇張開了,嘴唇上起了一圈白色的痂。玉米一手碗,一手勺,一口一口地,慢慢地餵。吃完了一小碗糯米粥,玉秀望着她的大姐,突然伸出雙臂,一把箍住了玉米的腰,不動。玉秀的雙臂是那樣的無力,反而箍得特別地死,像屍體的拳頭,掰都掰不開。玉米沒有掰,而是用指頭一點一點捋玉秀的頭髮,捋完了,又梳好了,開始替玉秀編她的兩條長辮子了。玉米命令玉秧端過一盆洗臉水,給玉秀洗了,拉起玉秀的手,說:「起來,跟我出去。」聲音不算大,但是,充滿着做姐姐的威嚴。玉秀散光的雙眼籠罩着她的大姐,只是搖頭。玉米說:「就這麼躲着,你要躲到哪一天?我們家的人怕過誰?」玉米從抽屜里掏出剪刀,塞到玉秀的手上去,說:「把辮子鉸了,跟我出去!」玉秀還是搖頭。不過這一次搖頭的意思卻和上一次不一樣了,第一次是膽怯,而第二次卻是捨不得那兩根辮子。玉米說:「留着做什麼?要不是你妖里妖氣的,怎麼會有那樣的事?」玉米一把奪過剪刀,「咔嚓」一聲,玉秀的一根辮子落地了,「咔嚓」一聲,玉秀又一根辮子落地了。玉米撿起玉秀的辮子,扔進馬桶,把剪刀塞到懷裡,拉起玉秀就往天井的外面走。玉米說:「跟我走。誰敢嚼蛆,我鉸爛他的舌頭!」玉米領着玉秀在村子裡轉悠,玉秀的腳板底下飄飄的,缺筋少骨,一點斤兩都沒有,樣子也分外地難看。因為剪去了辮子,玉秀一頭的亂發像一大堆的草雞毛。玉米揣着剪刀,護着玉秀,眼裡的目光卻更像剪刀,嗖嗖的,一掃一掃的,透出一股不動聲色的凜冽。村裡的人看着這一對姊妹,知道玉米的意思。他們不敢看玉米的眼睛,不是轉過身子,就是抬腿走人。玉秀跟在玉米的身後,玉米不停地命令她,抬起頭來。玉秀抬起頭來了。雖說是狐假虎威,好歹總算是出了門了,見了人了。玉秀對玉米生出一股說不出的感激,卻又夾雜了一股難言的恨。這股子恨是沒有來頭的,不合情理的,然而,夾在玉秀的骨頭縫裡。斗過來斗過去,最終還是要靠玉米,仰仗她的威嚴,仰仗她的可憐了。玉秀想,玉米為什麼是個女的呢,她要是個男的,變成自己的大哥哥該有多好哇。

玉米終究不是大哥,還是大姐。一轉眼玉米都出嫁了。玉米的喜船就在石碼頭上。玉秀沒有去送她,說到底還是害怕。恨歸恨,玉秀還是希望玉米不要離開王家莊。離開了玉米這隻虎,玉秀這一條小狐狸什麼也不是了。現如今玉秀再也沒有膽量站在人縫裡看熱鬧了。玉秀一個人悄悄來到了村東的水泥橋上,遠遠的,扶着欄杆,在那裡等。玉秀好看的雙眼十分憂戚地望着遠處的石碼頭,心中布滿了擔憂。石碼頭喜氣洋洋的,不過那裡的喜氣和玉秀沒有半點關係了,隔着長長的一道水面呢。水面上十分混亂地閃爍着太陽光,又瑣碎,又刺眼。小汽艇開過來了。臨近水泥橋的時候玉米已經看見橋上的玉秀了。姊妹倆一個在船上,一個在橋上,就那麼遠遠地打量。她們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小快艇很快從水泥橋的橋底下穿越過去了。姊妹倆轉過身,依然在打量,只不過這一次卻是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了。玉秀後來看見玉米在小快艇上站起身來,對着她,大聲吆喝什麼。風把玉米的聲音吹過來,玉秀聽清楚了,玉米在喊:出門的時候別忘了刀子!

馬達的轟鳴聲遠去了,小快艇在遠處拐了一個彎,消失了。水面上的波濤平息下來,只留下一道白亮的水疤。玉秀依然站在橋面上,還在看,仿佛全神貫注,其實很恍惚了。太陽已經偏西了,水面被傍晚的太陽照得紅紅的,而玉秀的身影拉得也格外的長,漂浮在水面上,既服服帖帖,又顫動不已。玉秀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好半天,都看出錯覺來了,就好像自己的影子隨着波浪向前遊動了。不過一凝神,影子還是在原來的地方,並沒有挪窩。玉秀想,要是自己的影子能變成一條小快艇就好了,那樣就能離開王家莊了,想開到哪裡,立即就能開到哪裡。

玉秀回到巷口,意外地發現家門口聚集了十幾個女孩子,圍成了一個圈。玉秀走上去,發現老二玉穗正站在中間,身上穿着玉米留下的那件春秋衫,正在顯擺。這件春秋衫有來頭了,還是當年柳粉香在宣傳隊上報幕時穿的,小翻領,收了腰,看上去相當地洋氣。春節過後飛行員彭國梁回鄉,到王家莊來和玉米相親,玉米沒有一件像樣的衣裳,柳粉香便把這件衣裳送給玉米了。柳粉香是王連方的姘頭,方圓十幾里最爛的浪蕩貨,村子裡的人都知道,這個爛貨和王連方正黏糊着呢,兩個人「三天兩頭就要進行一次不正之風」。她穿過的衣裳,玉米怎麼肯上身。不過玉米倒也沒有捨得扔掉,想來還是太漂亮了。玉秀不一樣,好幾次動過這件春秋衫的心思,俗話說,「男不和酒作對,女不和衣作對」,管它是誰的,好衣裳總歸是好衣裳,玉秀不忌諱。玉秀所以沒敢碰,說到底還是怵玉米。沒想到玉米前腳走,後腳卻被玉穗搶了先。這樣好看的衣裳,玉穗可是餓狗叼住了屎橛子,咬住了決不會鬆口的。

玉秀站在巷口,遠遠地覷着玉穗,收住腳,眯着眼睛。玉秀就弄不明白,好好的一件衣裳,到了玉穗的身上怎麼就那麼缺斤少兩的呢!玉秀的臉上難看了。玉米剛走,玉穗居然想把自己打扮成當家人的樣子了。她這個次貨,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玉秀越看越覺得玉穗二五兮兮的,少一竅,把好端端的一件衣裳都給糟蹋了。玉秀撥開人,走到玉穗的身邊,說:「脫下來。」玉穗正在興頭上,反問說:「憑什麼?」玉秀的口氣里沒有半點討價的餘地,說:「脫下來。」玉穗有些軟了,嘴上還在犟,說:「憑什麼?」玉秀霸道慣了,跨上去一步,凌人的氣勢上來了。玉秀正色說:「脫不脫?」玉穗知道搶不過玉秀,左右看了幾眼,人太多,一時下不了台,卻還是脫了。玉穗提着衣領,一把摜在地上,踩上去就跺,一邊跺一邊大聲說:「給你!神氣個屁!多少男人上過了!——尿壺!茅缸!」

八點鐘之前,斷橋鎮的街道其實是一個菜市場,從頭到尾都是氣味。八點一過,街道的另一面立即顯現出來了,變得乾淨了,規整了。沒有命令。但日常的生活自己形成了命令,幾乎是鐵律,雷打不動。中學裡的高音喇叭開始報時了,「嘀」的一聲,那是一個無比莊嚴的時刻,「北京時間八點整。」北京時間,它遙遠,親切,神聖,蘊含了統一意志,蘊含了全國人民有計劃、有紀律的生活。它不僅是北京人民的,同樣是全國人民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經在天安門城樓上日理萬機了。小鎮上婆婆媽媽雞零狗碎討價還價的時間到此結束。陽光斜斜地,照射在街上,青石路面洋溢出初升太陽的反光,紅彤彤的。這時的街道籠罩了一小段片刻的安寧,甚至是闃寂,似乎是必備的醞釀。然後,雜貨鋪的大門打開了,供銷社的大門打開了,郵局、信用社、公社機關、醫院、農具廠、鐵木社、糧管所、糧食收購站、搬運站、文化站、生豬收購站,總之,一切與「國家」有關的單位緩緩敞開了它們的大鐵門。這時的街道不再是菜市場,而成了「國家」的一個部分,開始行使「國家」的職能與權力。在所有的大門一起打開的過程中,街道上有一種靜悄悄的儀式感,當然,那也是鎮裡的人難以察覺的,帶上了懶散隨意卻又有一點肅穆莊嚴的氣氛。到了這個時候,新的一天才算正式開始了。

每天上午八點,八點整,郭家興準時來到辦公室。坐下來,泡好茶,蹺上二郎腿,開始閱讀「兩報一刊」,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差不多是研究了。郭家興整天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而從實際情況來看,每一天都是在北京。他關注着北京的一舉一動。比方說,領導同志誰的名字挪前了,誰的名字靠後了,這個絕對是不能忽視的。比方說,去年陪同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的一共有七位領導,今年卻換了,換了三個——從前幾天的報紙上看,一個去了坦桑尼亞;一個在內蒙,「與牧民們親切交談」;另一個呢,不知道了。郭家興總要把這個不知去向的名字默默地放在心裡,一放就是好幾十天。如果時間太長了,郭家興就要和公社的幾位領導提起這件事,口氣相當地鄭重,「某某某」好長時間「沒有出來」了。直到下一次的報紙上出現了「某某某」的名字或相片,郭家興才能夠放心,並把這個消息通知其他的同志。郭家興習慣於把「兩報一刊」上的姓名看成「國家」。關心他們,其實就是關心「國家」了。郭家興這樣關心,並不是有野心,想往上爬。不是的。郭家興不是這樣。當領導當到這個份上,只要不犯方向性的錯誤,能在公社機關里待上一輩子,郭家興對自己很知足、很滿意了。郭家興只是習慣,多年養成了的,成了自然,所以天天一個樣。

郭家興不關心別人,不關心自己,只習慣胸懷祖國,同時放眼世界。郭家興瞧不起生老病死,油鹽醬醋就更不用說了。那些都是瑣事,相當地低級趣味,沒有意義。可是郭家興近些日子卻被「瑣事」拴住了,都有點不能自拔了。事情還是由革委會的另一位副主任引發的,那位副主任見了玉米一面,拿郭家興開玩笑,說:「中年男人三把火,升官、發財、死老婆。郭主任趕上了。」這是一句老話了,舊社會留傳下來的,格調相當地不健康。話傳到郭家興的耳朵里,郭家興很不高興。但是,郭家興玩味再三,私下裡覺得大致的意思還是確切的。郭家興沒有升官,沒有發財,卻死了老婆,照理說郭家興應當灰頭土臉的才是。出乎郭家興自己的意料,沒有,反而年輕了,精神了,利索了,「火」了。因為什麼?就因為死了老婆。舊的去了,新的卻又來了。不僅如此,新娘子的年紀居然能做自己的女兒,還漂亮,皮膚和緞子一樣滑。郭家興嘴上不說,心裡頭還是曉得的,他的快樂其實還是來自床上,來自玉米的身上。要是回過頭去想想,這些年郭家興對待房事可是相當地懈怠了,老夫老妻了,熟門熟路的,每一次都像開會,先是布置會場,然後開幕,然後作一作報告,然後閉幕。好像意義重大,其實寡味得很。老婆得了絕症,會議其實也就不開了。要是細說起來,郭家興已經一兩年不行房事了。好在郭家興在這上頭並不貪,不上癮,戒了也就戒了。誰能料得到枯木又逢春、鐵樹再開花呢。郭家興自己也不敢相信,到了這個歲數,反而來勁了。說到底,還是玉米這丫頭好,在床上又心細又巴結。玉米不只是細心和巴結,還特別地體貼,郭家興要是太貪了,玉米會把郭家興的腦袋摟在自己的乳房上面,開導郭家興,說:「可要小心身子呢,可要知道細水長流呢,這樣丑的老婆,還怕別人搶了去?——要是虧了身子骨,我怎麼辦?我可什麼都沒有了。」話說到這兒玉米免不了流上一回淚,有了幾分的傷感,卻並不是傷心,而是很纏綿了。郭家興就覺得怪,自己本來都不想的,玉米這麼一來,反而又想了。郭家興一「想」,玉米當然擋不住,只有全力配合,傾力奉承,全身都是汗。被窩裡頭濕乎乎的。玉米自己也弄不明白,怎麼一到房事自己就大汗如注的呢。玉米吃力得很,後來又這樣說了:「你到外面再找女人吧,我一個人真的伺候不了你了。」玉米的話和前面的意思自相矛盾了。但是,枕頭邊上的話是不能用常理去衡量的。郭家興愛聽。年過半百的郭家興特別地喜愛這句話。這句話表明了這樣一個意思,郭家興並不老,正當年呢。為了煥發床上的青春,郭家興已經悄悄練習起俯臥撐了。開始勉強只有一個,現在已經有四五個了。照這樣下去,堅持到年底,二十幾個絕對不成問題。

依照郭家興的意思,結了婚,玉米還是待在家裡,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比較好。郭家興把這個意思和玉米說了,玉米低着頭,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一副老夫少妻、夫唱婦隨的樣子。郭家興很滿意。玉米一直待在家裡,床上床下都料理得風調雨順。沒想到那一天的晚上玉米突然調皮了。郭家興和其他領導們喝了一些酒,回到家,仗着酒力,特別地想和玉米做一回。玉米一反常態,卻犟了。說:「不。」郭家興什麼都不說,只是替玉米解。玉米沒有抗爭,讓他扒。等郭家興扒完了,玉米一把捂住自己,一把卻把郭家興握在手上,說:「偏不。」玉米的樣子相當好玩,是那種很端莊的浪蕩。這孩子這個晚上真是調皮了。郭家興沒有生氣,原本是星星之火,現在卻星火燎原,心旌不要命地搖盪,恨不得連頭帶腦一起鑽進去,嘴裡說:「急死我了。」玉米不聽。一把扭過了腦袋。不理他。郭家興說:「急死我了。」玉米放下郭家興,雙乳貼在郭家興的胸前,說:「安排我到供銷社去。」郭家興急得舌頭都硬了,話也說不好。玉米說:「明天就給我安排去。」郭家興答應了。玉米這才捋一捋頭髮,很乖地躺下了,四肢張在那兒。郭家興的浪興一下子上來了,卻事與願違,沒做好,三下兩下完了。玉米墊着郭家興,摟住郭家興的脖子,輕聲說:「對不起,真是對不起。」玉米一連說了好幾遍,越說越傷心,都流下眼淚了。其實玉米是用不着說對不起的。事情是沒有做好,郭家興的興致卻絲毫沒受影響,反而相當地特別,比做好了還令人陶醉。郭家興喘着大氣,突然都有點捨不得這孩子了。還真是喜歡這孩子了。

玉米原先的選擇並不是供銷社,而是糧食收購站。玉米選擇收購站有玉米的理由。收購站在河邊上,那裡有斷橋鎮最大的水泥碼頭。全公社往來的船隻都要在那裡靠泊,在那裡經過。玉米都想好了,如果到收購站去做上司磅員,很威風,很神氣了。王家莊的人只要到鎮上來,任何人都能看得見。玉米什麼都不用說,一切都擺在那兒了。但是司磅員終究在碼頭上工作,樣子也粗,到底不像城裡人。比較起來,司磅員還是不如營業員了。收購站體面,而供銷社更安逸。玉米想過來想過去,琢磨妥當了。自己還是到供銷社去。雖說都是臨時工,工資還多出兩塊八毛錢呢。說到收購站,那當然要有自己家的人。玉米最初考慮的是玉穗。可玉穗這丫頭蠢,不靈光。比較下來,還是玉秀利索,又聰明又漂亮,在鎮上應該比玉穗吃得開。就是玉秀了。主意定了下來,玉米又有些不甘心,想,我墊在床上賣×,卻讓玉秀這個小婊子討了便宜,還是虧了。不過再一想,玉米又想通了。自己如此這般的,還不就是為給自己的家裡掙回一份臉面?值得。現在最要緊的,是讓郭家興在床上加把勁——他快活他的,玉米得儘快懷上孩子。乘着他新鮮,只要懷上了,男人的事就好辦了。要不然,新鮮勁過去了,男人可是吃不準的。男人就那樣,貪的就是那一口。情分算什麼?做女人的,心裡的情分千斤,抵不上胸脯上的四兩。

玉米剛剛到供銷社上班,還沒有來得及把玉秀的事向郭家興提出來,玉秀自己卻來了。一大早,九點鐘不到,玉秀來到了郭家興的辦公室門口,一頭的露水,一臉的汗。郭家興正坐在辦公室里,捧着報紙,遮住臉,其實什麼也沒有看,美滋滋的,回味着玉米在床上的百般花樣,滿腦子都是性。郭家興撫摸着禿腦門,嘆了一口氣,流露出對自己極度失望的樣子,心裡說:「老房子失火了,沒得救!」其實並不是懊惱,是上了歲數的男人特有的喜上心頭。郭家興這麼很幸福地自我檢討,辦公室的門口突然站了一個丫頭。面生得很,十六七歲的樣子。郭家興收斂了表情,放下報紙,乾咳了一聲。郭家興乾咳過了,盯着門口,門口的丫頭卻不怕,也不走。郭家興把報紙攤在玻璃台板上,挪開茶杯,上身靠到椅背上去,嚴肅地指出:「誰放你進來的?」門口的丫頭眨巴了幾下眼睛,很好看地笑了,十分突兀地說:「同志,你是姐夫吧?」這句話蠻好玩的,連郭家興都忍不住想笑了。郭家興沒有笑。站起來,把雙手背在腰後,閉了一下眼睛,問:「你是誰?」門口的丫頭說:「我是王玉米的三妹子,王玉秀。我從王家莊來的,今天上午剛剛到——你是姐夫。門口的人說的,你是我姐夫。」這丫頭的舌頭脆得很,一口一個姐夫,很親熱了,都一家子了。分管人武的革委會副主任看出來了,是玉米的妹子,仔細看看眉眼裡頭還是看得出來的。不過玉米的眉眼要本分一些,性格上也不像。這丫頭像歪把子機槍,有理沒理就是嗒嗒嗒嗒一梭子。郭家興走到門口,用手指頭向外指了指,然後,手指頭又拐了一個彎,說:「在供銷社的鞋帽櫃。」

玉秀七點多鐘便趕到了斷橋鎮,已經在鎮子的菜市場上轉了一大圈了。玉秀這一次可不是來串門的,有着十分堅定的主張。她鐵下心了,一心來投靠她的大姐。王家莊玉秀是待不下去了。說起來還是因為玉穗。玉穗送給了玉秀兩頂帽子,尿壺,還有茅缸,都傳開來了,玉秀在王家莊一點臉面都沒有了。這不是別人說的,可是嫡親的姊妹當着大伙兒的面親口說的,怨不得人家。尿壺,還有茅缸,現在已經成了玉秀的兩個綽號了。綽號不是你的名字,但是,在很多時候,綽號反而比你的姓名更像你,集中了你最致命的短處、疼處,一出口就能剝你的皮。就算你穿上一萬條褲子也遮不住你的羞。綽號當然是當事人的忌諱。問題是,這種忌諱並不是僵死的,它具有深不可測的延伸能力,玉秀最吃不消的正是這個。比方說,尿壺,它可以牽扯進瓶、缸、壇、罐、瓢、盆、缽、碗、瓷器、瓦。這些東西本來和玉秀扯不上邊,現在不同了,一起帶上了十分歹毒的暗示性,無情地揭露出玉秀體內不可告人的可恥隱秘。問題是,這些東西遍地都是,這就是說,玉秀的羞恥無處不在。倒不是玉秀多心,而是說話的人一旦涉及這些東西,會突然停下來,迅速瞥一眼玉秀,做出說錯了的樣子,臉上浮上意味深長的神色。這樣的意味深長具有極強的確認能力,把那些扯不上邊的東西毫無緣由地捆在了玉秀的身上,靜悄悄的,躲都躲不掉。一旦扯上來了,立即就能扒掉你的衣裳,讓你光着身子站在眾人的面前,你捂得住上身就捂不住下身,捂得住下身就捂不住上身。周圍的人當然是可憐你的。出於同情,他們一起沉默了,約好了一樣,一起做出沒有聽見的樣子。因為護着你,所以沒有笑出來。但是,她們的目光在笑。目光笑起來是那樣的無聲無息,而無聲無息比大聲叫罵更兇險,像隨時都可以夾擊的牙齒,體現出上齶骨和下齶骨相互聯動的爆發力,一口就能將你咬碎。太要命了。玉秀扛不住。就算你有再犟的腦袋你也得把它低下去。這樣的場合是防不勝防的。這樣的防不勝防並不局限於外部,有時候,它甚至來自於玉秀自身。比方說,茅缸,這同樣是玉秀所忌諱的。玉秀現在連解手、大便、小便、倒馬桶都一起忌諱了。忌諱越多,容得下你的地方就越少。玉秀怕上茅缸,大便怕,小便也怕。每一次小便都帶着自作自賤的哨聲,聽上去特別地不要臉,太不知羞恥了。玉秀只能不上茅缸。但是做不到。玉秀只有偷偷摸摸的,上一回茅缸就等於做一回賊。玉秀白天憋着,夜裡也憋着,好幾次都是被解小便這樣的噩夢驚醒了的。玉秀在夢中到處尋找小便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塊無人的高粱地,剛剛蹲下來,卻又有人來了。她們小聲說:「玉秀,茅缸。」玉秀一個激靈,醒了。到處都是人哪。哪一個人的臉上沒有一張嘴巴?哪一張嘴巴的上方沒有兩隻笑眯眯的眼睛?

最讓玉秀難以面對的還是那幾個男人。他們從玉秀身邊走過的過程中,會盯着玉秀,咧開嘴,很淫褻地笑,像回味一種很忘我的快樂。特別地會心,你知我知的樣子,和玉秀千絲萬縷的樣子。一旦來人了,他們立即收起笑容,一本正經,跟沒事一樣。真是太噁心了。玉秀心裡頭其實也有了幾分的數了,知道他們和自己有過什麼樣的聯繫。因為恐懼,卻更不敢說破了。他們當然也是不會說破了的。這一來玉秀和他們反而是一夥的了,共同嚴守着一份秘密,都成了他們中的一個了。

好在玉秀現在還算自覺,沒有很特殊的情況一般是不會往人群里鑽的。這樣心緒是安穩一些了,人卻寂寥了,相當地難忍。玉秀到底風光慣了,終究耐不住。只能和村子裡最蹩腳的丫頭們交往了。那些丫頭平時沒有什麼人搭理,要不家裡的成分不好,要不腦子裡缺根筋,要不就是瘋瘋癲癲的。總之,換了過去,玉秀看也不會看她們一眼的。玉秀和她們混在一起,相當地不甘,甚至有點心酸。可是,既然耐不住,也只好這樣了。玉秀和這幾個丫頭處得倒也不錯,關鍵是,她們依然抬舉玉秀,以玉秀為榮,拿玉秀當模子,做榜樣,玉秀還是很稱心了。她們跟在玉秀的身後,一腔一調都學着玉秀,好像找到了隊伍,臉上的表情因為自豪而變得更加愚昧。在和別人發生爭執的時候,她們動不動就要引用玉秀的話,拿玉秀的話做武器,向別人宣戰。「人家玉秀說的」,「人家玉秀也是這樣的」,口氣是激烈的、有恃無恐的,當然更是不容置疑的。玉秀很有成就感了。玉秀就這個脾氣,很在乎自己的影響力的,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做得好好的,沒有料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玉秀出了天大的丑,都鬧到在王家莊待不下去的田地了。事情出在張懷珍的身上。張懷珍的家離玉秀的家並不遠,只隔了一條巷子。以前倒沒有怎麼交往過。張懷珍倒也不屬於少一竅的那一路,人還是蠻聰明的。關鍵是出身不好。相當不好。怎麼一個不好法,又複雜了,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說起來張懷珍其實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了,可是,說一個,壞一個。再說一個,再壞一個。媒婆想,還是門當戶對吧,給張懷珍說了一個漢奸的孫子。漢奸的孫子倒是同意了,送來了一斤紅糖,一斤白糖,二斤糧票,六尺布證,二斤五花肉。很厚的一份見面禮了。張懷珍斷然拒絕。怎麼勸都不行,母親勸都不中用。退還了彩禮,張懷珍幾乎成了啞巴,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村子裡的人說,主要還是媒婆的話傷透了張懷珍的心。媒婆丟了臉面,指着路邊的一條小母狗,大聲說:「就你那大腿根,還想叉開來拉攏群眾,做夢呢。」張懷珍鐵了心了,不嫁了,整天拉了一張寡婦臉,誰來提親都閉門不理。不過張懷珍倒是和玉秀做起了朋友,一來二去的,談得來了。張懷珍有玉秀這樣一個朋友蠻自豪的,話也多了起來,人前人後說玉秀的好。這一天的傍晚張懷珍收工回來,扛着釘耙,在橋頭剛好碰到玉秀。可能是周圍的人多,張懷珍這一天特別地反常了,有了炫耀的意思。為了顯示她和玉秀不同一般的關係,居然把胳膊架到玉秀的肩膀上來了。剛好對面走過來幾個小伙子,玉秀忙着弄姿,甩了甩頭髮,頭髮卻被張懷珍的胳膊壓住了。玉秀說:「懷珍,胳膊拿下來。」張懷珍沒有。反而和玉秀挨得更緊了。玉秀的上衣也被張懷珍的胳膊擠歪了,扯拽得一點衣相都沒有了。這是玉秀很不高興的。玉秀擰緊了眉頭,說:「懷珍,你胳肢窩裡的氣味怎麼這麼重?」這句話許多人都聽見了。張懷珍萬萬沒有料到玉秀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聲不響地拿下胳膊,一個人回家去了。吃晚飯的時候玉秀的災難其實已經降臨了,只不過玉秀自己不知道罷了。玉秀捧着碗,正站在巷口喝粥,突然走過來一支小小的隊伍,都是五六歲、七八歲的孩子,十來個。他們每個人捏着一把蠶豆,來到玉秀的家門口,一邊吃,一邊喊:「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玉秀開始沒有注意,不知道「王尿壺」和「王茅缸」的意思。但是,立即懂了。意思是很明確的。毒就毒在「王」尿壺,還「王」茅缸。玉秀端着碗,捏着筷子,只有裝傻。她沒法阻止人家的。孩子們的動靜相當大,很快便有幾個孩子自願地站到隊伍里去了,跟着起鬨。隊伍就是這麼一個東西,只要有動靜,不愁沒有人跟進去。隊伍越來越長,聲勢也越來越浩大,差不多是遊行了。孩子們興高采烈的,臉紅脖子粗的:「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是好玩。說的人當然是不明白的,然而,聽的人都明白。這就有意思了。巷子裡一下子站滿了人。都是成年的人了,看戲一樣,說說笑笑的,熱鬧非凡了。尿壺,還有茅缸,原來只是一個暗語,一種口頭的遊戲。現在不同了,它們終於浮出了水面,公開了,落實了,成了口號與激情。所有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玉秀站在巷口,還不好說什麼了。臉上的顏色慢慢地變了。比光着屁股還不知羞恥,就覺得自己是一條狗。這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王家莊的天空殘陽似血。玉秀站在巷頭,想咬人,卻沒了力氣,嘴裡的粥早已經從嘴角流淌出來了。「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蠻上口的,蠻好聽的,都像唱了。

離家之前玉秀髮過毒誓,前腳跨出去,後腳就再也不回王家莊了。再也沒有臉面在這個地方活下去了。玉秀不打算和村子裡的人算賬了。個個有仇,等於沒仇,真是虱子多了不癢。不說它了。玉秀認了。玉秀不能放過的倒是玉穗這個×丫頭。玉秀在王家莊這樣沒臉沒皮,全是玉穗這個小婊子害的。要不是小婊子在玉秀的臉上放了那兩個最陰損、最毒辣的屁,玉秀何至於這樣?不能放過她。越是親姊妹越是不能放過。這個仇不能不報。拿定了主意,玉秀說動就動。天還沒有亮,玉秀便起床了,一手端着煤油燈,悄悄來到玉穗的床前。玉穗這個小婊子實在是憨,連睡相都比別人蠢,胳膊腿在床上撂得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睡得特別地死,像一頭死豬。玉秀擱下煤油燈,掏出剪刀,玉穗的半個腦袋轉眼就禿了,卻又沒有禿乾淨,狗啃過了一樣,古怪極了,看上去都不像玉穗了。玉秀把玉穗的頭髮放到她自己的手上,順手又給了玉穗兩個嘴巴,打完了撒腿便跑。玉秀跨出門檻的時候終於聽到玉穗出格的動靜了,小婊子一定是被手上的頭髮嚇傻了,又找不出緣由,只能拼了命地叫。玉秀的腳底下跑得更快了。跑出去十幾丈,玉秀想起玉穗緊握頭髮的古怪模樣,忍不住笑了,越想越好笑。身子都輕了,卻差一點笑岔了氣。玉穗這個小婊子真是蠢得少有,這麼老半天才曉得喊疼。足見這個小婊子腦袋裡裝的是豬大腸,提起來是一根,倒出來是一堆。

玉秀在公社大院裡住下了,勤快得很,低三下四得很,都不像玉秀了。玉米看出來了,玉秀到斷橋鎮來,並不是玉秀聰明,猜准了自己的小九九。不是。這個斷了尾巴的狐狸精一定是在王家莊待不下去了。這個是肯定的了。玉秀這個丫頭,屁股一抬玉米就能知道她要放什麼樣的屁。玉米望着低三下四的玉秀,想,這樣也好,那就先不忙把收購站的想法告訴她,再緊一緊她的懶骨頭也是好的,再殺一殺她的傲氣也是該派的。不管以前怎麼樣,說到底玉米現在對玉秀寄予了厚望,她是該好好學着怎樣做人了。就憑玉秀過去的浮浪相,玉米真是不放心。現在反而好了。被男人糟蹋了一回,原本是壞事,反而促動這丫頭洗心革面,都知道好好改造了。壞事還是變成了好事。

玉秀其實是驚魂未定,心裡頭並沒有玉米那樣穩當。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玉秀的心思卻一天天沉重了。出門的時候玉秀一心光想着離開王家莊,卻沒有思量一下,玉米到底肯不肯留自己。萬一玉米不松這個口,真是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這麼一想玉秀相當後怕。形勢很嚴峻了。問題是,玉秀要面對的不只是玉米,還有郭家興、郭家興的女兒郭巧巧。這一來形勢就更嚴峻了。不過玉秀很快就發現了,決定自己命運的並不是玉米,而是郭家興,甚至可能是郭家興的女兒郭巧巧。別看玉米在王家莊的時候人五人六的,到了這個家裡,玉米其實什麼都不是。屁都不是。這一點可以從飯桌上面看得出來的。吃飯的時候郭家興總是坐在他的藤椅裡頭,那是他固定不變的位置,朝南。吃飯之前總要先抽一根煙,陰着臉,好像永遠生着誰的氣。郭巧巧又不同了,這個高中二年級的女學生在外頭瘋瘋傻傻的,說話的嗓門比糞桶還要粗,一回到家,立即變了。臉拉得有扁擔那麼長,同樣永遠生着誰的氣。那肯定是衝着玉米去的了。飯盛上來了,玉米的左手是郭家興,右手是郭巧巧,玉米總有些怯。生怕弄出什麼出格的動靜。尤其在伸筷子夾菜的時候,總要悄悄睃一眼郭家興,順帶睃一眼郭巧巧,看一看他們的臉色。這一點已經被玉秀看在眼裡了,逃不出玉秀的眼睛。玉米怕郭家興。不過怕得卻又有點蹊蹺,七拐八拐地變成怕他的女兒了。玉米總是巴結郭巧巧,就是巴結不上,玉米為此相當地傷神。所以說,玉秀一定先要把郭家父女伺候好。只要他們能容得下,玉米想趕也趕不走的。對付郭家興,玉秀相信自己有幾分心得。男人到了這個歲數,沒有一個不吃漂亮女孩子的馬屁,沒有一個不吃漂亮女孩子的嗲。父親王連方就是一個最顯著的例子。而應付郭巧巧,玉秀的把握更要大些。只要下得了狠心作踐自己,再配上一臉的下作相,不會有問題的。雖說在郭巧巧的面前作踐自己玉秀多少有些不甘,不過轉一想,玉秀對自己說,又有什麼不甘心的?你本來就是一個下作的爛貨。

玉秀在郭家興和郭巧巧的面前加倍地勤快,加倍地低三下四了。玉秀的第一個舉動就令郭巧巧大為感動。一大早靜悄悄地替郭巧巧把馬桶給倒了。這個呆丫頭真是邋遢得很。越是邋遢的丫頭越是能吃,越是能喝,越是能拉,越是能尿。馬桶幾乎都滿了。都不知道是哪一天倒過的了。晃一下就溢出來了,弄得玉秀一手。這個舉動的功效是立竿見影的,郭巧巧都已經和玉秀說話了。玉秀真是很幸福了。而到了吃飯的時候,玉秀的機靈發生了作用,眼裡的餘光一直盯着別人的碗,眼見得碗裡空了,玉秀總是說:「我來,姐夫。」要不就是說:「巧巧,我來。」玉秀不只是機靈,每一頓飯還能吃出一點動靜。玉秀採取了和玉米截然相反的方法,差不多是一次賭博了。一到吃飯的時候玉秀便把自己弄得特別地高興,興高采烈的,不停地說話,問一些又滑稽又愚蠢的問題。比方說,她把腦袋歪到了郭家興的面前,眨巴着眼睛,問:「姐夫,當領導是不是一定要雙眼皮?」問:「姐夫,公社是公的嗎?有沒有母的?」問:「姐夫,黨究竟在哪兒?在北京還是在南京?」諸如此類。頓頓如此。玉秀問蠢話的時候人卻特別地漂亮,亮亮的,有些爛漫,純得很,又有點說不出的邪。一些是真的不知道,一些卻又是故意的了,是玉秀想出來的,可以說挖空心思了,累得很。好在玉秀的父親做過二十年的支書,這才想得起來,這才說得出。玉秀的愚蠢讓玉米難堪,好幾次想擋住她。出人意料的是,郭家父女卻饒有興致,聽得很開心,臉上都有微笑了。而郭巧巧居然噴過好幾次飯。這樣的情形真是玉米始料不及的。玉米也偷偷地高興了。郭家興在一次大笑之後甚至用筷子指着玉秀,對玉米說:「這個小同志很有意思的嘛。」

玉秀住在天井對面的廚房裡頭,而骨子裡,玉秀時刻都在觀察郭家父女。一旦有機會,玉秀會提出留在斷橋鎮這個問題的。關鍵是火候。關鍵是把握。關鍵是方式。關鍵是一錘子定音。一旦堵死了,就再也沒有打通的餘地了。玉秀要掌握好。

這是一個星期天。郭巧巧沒有上學。午飯之前,玉秀決定給郭巧巧做頭。這正是玉秀的長項。玉秀在這上頭可以說是無師自通的,有想象力,有創造性。玉秀先替郭巧巧洗了,洗下一臉盆的油。玉秀望着臉盆,直犯噁心。頭還沒有洗完,玉秀已經在骨子裡頭瞧不起這個小呆×了,恨不得一把摁下郭巧巧的腦袋,用油汪汪的豬頭湯淹死她。但是這丫頭關係到玉秀的命運,所以玉秀輕手輕腳的,每一根指頭都孝順得要命。洗完了,晾乾了,玉秀開始給郭巧巧做頭,重新設計了辮子。郭巧巧原先是一根獨辮,很肥,侉樣子,有一股霸道的蠻悍相。玉秀替郭巧巧削去了一些,把頭髮分開來,在頭頂的兩側編出兩個小辮子,然後,盤下去,卡牢了。兩條辮子的尾巴卻對稱地翹在了耳朵的斜上方,一跳一跳的,又頑皮,又波俏,很像電影上大漢奸家的千金小姐了。郭巧巧有很顯著的男相,要不是那條辮子,看上去幾乎就是一個男人。現在,經過玉秀這麼一拾掇,有點女孩子的意思了。郭巧巧滿意得很。玉秀站在旁邊,做出極其羨慕的樣子,還添油加醋地說:「巧巧,我要是有你這樣的頭髮就好了。」很傷感了。馬屁一旦拍到傷感的程度,那一定是深入人心的。郭巧巧果然高興了,合不攏嘴,腮幫子笑得比額頭還要寬,像一個河蚌,整個腦袋只是一張嘴。玉秀看在眼裡,知道時機到了,「唉」了一聲,說:「巧巧,我要是能給你做丫鬟就好了。沒這個福。」郭巧巧正對着鏡子,上身一側一側的,美得不輕。郭巧巧脫口說:「這個沒問題的。」

午飯的時候玉秀一直和郭巧巧說說笑笑的,郭家興也覺得奇怪,女兒的性格這樣嘎咕,這樣方,和玉米彆扭,反而和玉秀投得來。說起來巧巧這丫頭也可憐了,才這個歲數,就死了母親,也難怪她要和玉米做對頭。郭家興難得看見女兒有這樣的興致,一高興,多吃了半碗飯。玉秀把飯碗遞到郭家興的面前,知道最關鍵的時刻終於來到了。連忙說:「姐夫,我和巧巧說好了,我給她當丫鬟——不回去了,你要管我三頓飯!」話說得相當俏皮,相當撒嬌,其實玉秀自己是知道的,很緊張了。玉秀在那裡等。郭家興端起碗,盯着郭巧巧的腦袋看了兩眼,心裡有了七八分的數了。郭家興扒下一口飯,含含糊糊地說:「為人民服務吧。」玉秀聽出來了,心裡頭都揪住了,手都抖了。卻還是放心了。玉米聽着,一直以為玉秀開開玩笑的,並沒有往心裡去。玉秀卻轉過臉來和玉米說話了。玉秀說:「姐,那我就住下啦。」居然是真的了。這個小騷貨真是一張狗皮膏藥,居然就這麼貼上來了。玉米一時反而不知道說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