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 - 第2章

畢飛宇

高素琴後來過來了,她來汰衣裳。高素琴把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部,順着碼頭的石階一級一級地往下走。她的步子很慢,有股子天知地知的派頭。玉米一見到高老師便是一陣心慌,好像高老師捏着她的什麼把柄了。高素琴俯視着玉米,只是笑。玉米看見高素琴的笑臉,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事。但是高老師光是笑,並不說什麼。這一來還是什麼事都沒有了,相當地惆悵人。玉米也只能賠着笑,還能怎樣呢。要是說起來,高老師是玉米最為佩服的一個人了。高老師能說普通話,她在閱讀課文的時候,能把教室弄得像一個很大的收音機,她就待在收音機裡頭,把普通話一句一句播送到窗戶外面。她還能在黑板上進行四則混合運算。玉米曾親眼看見高老師把很長的題目寫在黑板上,中間夾雜了許多加、減、乘、除的標記,還有圓括號和方括號。高老師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一連寫了七八個等於,結果出來了,是「〇」。三姑奶奶說:「高老師怎麼教這個東西,忙了半天,屁都沒有。」玉米說:「怎麼沒有呢,不是零嘛。」三姑奶奶說:「你倒說說,零是多少?」玉米說:「零還是有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

高老師現在就蹲在玉米的身邊,微笑着,臉上的皺紋像一個又一個圓括號和方括號。玉米吃不准高老師的心裡在怎樣地加、減、乘、除,結果會不會也是「〇」呢?

高老師終於說話了。高老師說:「玉米,你怎麼這麼沉得住氣?」玉米一聽這話心都快跳出嗓子了。玉米故意裝着沒有聽懂,咽了一口,說:「沉什麼氣?」高老師微笑着從水裡提起衣裳,直起身子,甩了甩手,把大拇指和食指伸進口袋裡,捏住一樣東西,慢慢拽出來。是一封信。玉米的臉嚇得脫去了顏色。高老師說:「我們家小二子不懂事,都拆開了——我可是一個字都沒敢看。」高素琴把信遞到玉米的面前,信封的確是拆開了。玉米又是驚,又是羞,又是怒。更不知道說什麼了。玉米在大腿上一正一反擦了兩遍手,接過來,十個指頭像長上了羽毛,不停地撲棱。這樣的驚喜實在是難以自禁的。但是,這封寶貴的信到底被人拆開了,玉米在驚喜的同時又湧上了一陣徹骨的遺憾。

玉米走上岸,背過身去,一遍又一遍地讀彭國梁的信。彭國梁稱玉米「王玉米同志」,這個稱呼太過正規、太過高尚了,玉米其實是不敢當的。玉米第一次被人正經八百地稱做「同志」,內心湧起了一股難言的自愛,都近乎神聖了。玉米一看到「同志」這兩個字已經喘息了,胸脯頂着前襟,不停地往外鼓。彭國梁後來介紹了他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保衛祖國的藍天,專門和帝修反作鬥爭。玉米讀到這兒已經站不穩了,幸福得近乎崩潰。天一直在天上,太遠了,其實和玉米沒有半點關係。現在不同了,「天」和玉米捆綁起來了,成了她的一個部分,在她的心裡,藍藍的,還越拉越長,越拉越遠。她玉米都已經和藍藍的天空合在一起了。最讓玉米感到震撼的還是「和帝修反作鬥爭」這句話,輕描淡寫的,卻又氣壯如牛。帝、修、反,這可不是一般的地主富農,它太遙遠、太厲害、太高級了,它既在明處,卻又深不見底,可以說神秘莫測,你反而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哪裡了。你聽一聽,那可是帝、修、反哪!如果沒有飛機,就算你頓頓大魚大肉你也看不見他們在哪兒。

玉米走上岸,背過身去,一遍又一遍地讀彭國梁的信。彭國梁稱玉米「王玉米同志」,這個稱呼太過正規、太過高尚了,玉米其實是不敢當的。

彭國梁的信幾乎全是理想和誓言、決心與仇恨。到了結尾的部分,彭國梁突然問:你願意和我一起,手拉手,和帝修反作鬥爭嗎?玉米好像遭到了一記悶棍,被這記悶棍打傻了。神聖感沒有了,一點一點滋長起來的卻是兒女情長。開始還點點滴滴的,一下子已經洶湧澎湃了。「手拉手」,這三個字真的是一根棍子,是一根擀麵杖,玉米每讀一遍都要從她鬆軟的身子上碾過一遍。玉米的身子幾乎鋪開來,十分被動卻又十分心甘情願地越來越輕、越來越薄。玉米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面色蒼白,扶在樹幹上吃力地喘息。彭國梁終於把話挑破了。這門親事算是定下來了。玉米流出了熱淚。玉米用冰涼的巴掌把滾燙的淚水往兩隻耳朵的方向抹。但是,抹不干。玉米淚如泉湧。抹乾一片立即又潮濕了一片。後來玉米索性不抹了,她知道抹不完的。玉米乾脆蹲下身去,把臉埋在肘彎裡頭,全心全意地往傷心裡頭哭。

高素琴早就汰好衣裳了。她依舊把木桶架在胯部,站在玉米的身後。高素琴說:「玉米,差不多了,你看看你。」高素琴向河邊努了努嘴,說:「玉米,你看看,你的木桶都漂到哪裡去了。」玉米站起來,木桶已經順水漂出去十幾丈遠了。玉米看見了,但是視而不見,只是僵在那兒。高素琴說:「快下去追呀,晚了坐飛機都追不上了。」玉米緩過神來了,跑到水邊,順着風和波浪的方向追逐而去。

當天晚上玉米的親事在村子裡傳開了。人們在私下裡說的全是這件事。玉米「找了」一個飛行員,專門和帝修反作鬥爭的。玉米這樣的姑娘能找到一個好婆家,村子裡的人是有思想準備的,但是「那個人」是飛行員,還是大大超出了人們的預料。這天晚上,每一個姑娘和每一個小伙的腦子裡都有了一架飛機,只有巴掌那麼大,在遙遠的高空,閃閃發亮,屁股後面還拖了一條長長的氣尾巴。這件事太驚人了。只有飛機才能在藍天上飛翔,你換一隻老母豬試試?要不換一頭老公牛試試?一隻老母豬或一頭老公牛無論如何也不能衝上雲霄,變得只有巴掌那麼大的。想都沒法想。那架飛機不僅改變了玉米,肯定也改變了王連方。王連方過去很有勢力,說到底只管着地上。現在,天上的事也歸王連方管了。王連方公社裡有人,縣裡頭有人,如今天上也有人了。人家是夠得上的。

玉米的「那個人」在千里之外,這一來玉米的「戀愛」裡頭就有了千山萬水,不同尋常了。這是玉米的戀愛特別感人至深的地方。他們開始通信。信件的來往和面對面的接觸到底不同,既是深入細緻的,同時又是授受不親的。一來一去使他們的關係籠罩了雅致和文化的色彩。不管怎麼說,他們的戀愛是白紙黑字,一豎一橫,一撇一捺的,這就更令人神往了。在大多數人的眼裡,玉米的戀愛才更像戀愛,具有了示範性,卻又無從模擬。一句話,玉米的戀愛實在是不可企及。

人們錯了。沒有人知道玉米現在的心境。玉米真是苦極了。信件現在是玉米的必需,同時也成了玉米沒日沒夜的焦慮。它是玉米的病。玉米倒是讀完初小的,如果村子裡有高小、初中,玉米當然也會一直讀下去。村子裡沒有。玉米將將就就只讀了小學三年級,正經八百地識字只有兩年。過了這麼多年,玉米一般地看看還行,寫起來就特別地難了。誰知道戀愛不是光「談」,還是要「寫」的呢。彭國梁一封一封地來,玉米當然要一封一封地回。這就難上加難了。玉米是一個多麼內向的姑娘,內向的姑娘實際上多長了一雙眼睛,專門是向內看的。向內看的眼睛能把自己的內心探照得一清二楚,所有的角落都無微不至。現在的問題是,玉米不能用寫字的方式把自己表達在紙上。玉米不能。那麼多的字不會寫,玉米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詞都是詞不達意的。又不好隨便問人,這太急人了。玉米只有哭泣。要是彭國梁能在玉米的身邊就好了,即使什麼也不說,玉米會和他對視,用眼睛告訴他,用手指尖告訴他,甚至,用背影告訴他。玉米現在不能,只能把想象當中見面的場面壓回到內心。玉米壓抑住自己。她的一腔柔情像滿天的月光,鋪滿了院子,清清楚楚,玉米一伸手地上就會有手的影子。但是,玉米逮不住它們,抓一把,張開來還是五根指頭。玉米不能把滿天的月光裝到信封里去。玉米悄悄偷來了玉葉的《新華字典》,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字典就在手頭,玉米卻不會用它。那些不會寫的字全是水裡的魚,你知道它們就在水的下面,可哪一條也不屬於你。這是怎樣的費心與傷神。玉米敲着自己的頭,字呢?字呢!——我怎麼就不會多寫幾個字的呢?寫到無能為力的地方,玉米望着紙,望着筆,絕望了,一肚子的話慢慢變成了一臉的淚。她把雙手合在胸前,說:「老天爺,可憐可憐我,你可憐可憐我吧!」

玉米抱起了王紅兵,出去轉幾圈。家裡是不能待的。一待在家裡她總是忍不住在心裡「寫信」,玉米恍惚得很,無力得很。「戀愛」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玉米想不出頭緒。剩下來的只能是在心裡頭和他說話了,可是,說得再好,又不能寫到信上去,反而堵着自己,叫人分外難過。玉米越發不知道怎樣好了。玉米就覺得愁得慌,急得慌,堵得慌,累得慌。好在玉米有不同一般的定力,並沒有在外人面前流露過什麼,人卻是一天比一天瘦了。

玉米抱着王紅兵來到了張如俊的家門口。如俊家的去年剛生了孩子,又是男孩,所以和玉米相當地談得來。如俊家的長得很不好,眼睛上頭又有毛病,做支書的父親是不會看上她的。這一點玉米有把握。一個女人和父親有沒有事,什麼時候有的事,逃不出玉米的眼睛。如果哪個女人一見到玉米突然客氣起來了,反而提醒了玉米,玉米會格外地警惕。那樣的客氣玉米見多了,既心虛,又巴結,既熱情周到,又魂不附體。一邊客氣還要一邊捋頭髮,做出很熱的樣子。關鍵還是眼珠子,會一下子活絡起來,什麼都想看,什麼都不敢看,帶着母老鼠的鼠相。玉米想,那你就客氣吧,不打自招的下三爛!再客氣你還是一個騷貨加賤貨。對那些騷貨加賤貨玉米絕不會給半點好臉的。說起來真是可笑,玉米越是不給她們好臉她們越是客氣,你越客氣玉米越是不肯給你好臉。你不配。個臭婊子!長得好看的女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王連方要不是在她們身上傷了元氣,媽媽不可能生那麼多的丫頭。玉秀長得那麼漂亮,雖說是嫡親的姊妹,將來的褲帶子也系不緊。人家如俊家的不一樣,雖說長得差了點,可是周正,一舉一動都是女人樣,做什麼事都得體大方,眼珠子從來不躲躲藏藏的,人又不笨,玉米才和她談得來。玉米對如俊家的特別好還有另外的一層,如俊不姓王,姓張。王家村只有兩個姓,一個王姓,一個張姓。玉米聽爺爺說起過一次,王家和張家一直仇恨,打過好幾回,都死過人。王連方有一次在家裡和幾個村幹部喝酒,說起姓張的,王連方把桌子都拍了。王連方說:「不是兩個姓的問題,是兩個階級的問題。」當時玉米就在廚房裡燒火,聽得清清楚楚。姓王的和姓張的眼下並沒有什麼大的動靜,風平浪靜的,看不出什麼,但是,畢竟死過人,可見不是一般的雞毛蒜皮。死去的人總歸是仇恨,進了土,會再一次長出仇恨來。表面上再風平浪靜,再和風細雨,再一個勁兒地對着姓王的喊「支書」,姓張的肯定有一股兇猛的勁道掩藏在深處。現在看不見,不等於沒有。什麼要緊的事要是都能看見,人就不是人了,那是豬狗。所以玉米平時對姓王的只是一般地招呼,而到了姓張的面前,玉米反而用「嫂子」和「大媽」稱呼她們了。不是一家子,才要像一家子對待。

玉米抱着王紅兵,站在張如俊的院子門口和如俊嫂子說話。如俊家的也抱着孩子,看見玉米過來了,把自己的孩子送進裡屋,拿出了板凳,卻把王紅兵抱過去了。玉米不讓,如俊家的說:「換換手,隔鍋飯香呢。」玉米坐下了,向遠處的巷頭睃了幾眼。如俊家的看在眼裡,知道玉米這些日子肯到她這邊來,其實是看中了她家的地段,好等郵遞員送信呢。如俊家的並不點破,一個勁兒地誇耀王紅兵。千錯萬錯,夸孩子總是不錯。扯了一會兒鹹淡,如俊家的發現玉米直起了上身,目光從自己的頭頂送了出去。如俊家的知道有人過來了,低了頭仔細地聽,沒聽到自行車鏈條的滾動聲,知道不是郵遞員,放心了。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鬨笑,如俊家的回過頭,原來是幾個年輕人過來了,他們把腦袋攢在一處,一邊看着什麼東西一邊朝自己的這邊來,樣子很振奮,像看見了六碗八碟。慢慢來到了張如俊的家門口,小五子建國抬起了頭,突然看見了玉米。小五子招了招手,說:「玉米,你過來,彭國梁來信了。」玉米有些將信將疑,走到他們的面前。小五子一手拿着信封,一手拿着信紙,高高興興地遞到了玉米的面前。玉米看了一眼,上頭全是彭國梁的筆跡。是自己的信。是彭國梁的信。玉米的血衝上了頭頂,羞得不知道怎樣才好,好像自己被扒光了,被遊了好幾趟的街。玉米突然大聲說:「不要了!」小五子看了一眼玉米的臉色,連忙把信疊好了,裝進了信封,再用舌頭舔了舔,封好了遞過去。玉米一把又把小五子手上的信打在了地上,小五子撿起來,解釋說:「是你的,不騙你,是彭國梁寫給你的。」玉米搶過來,再一次扔在地上。玉米說:「你們一家都死光!」巷子裡僵持住了。玉米平時不這樣,人們從來沒有發現玉米動過這麼大的脾氣。事態已經很嚴重了。麻子大叔一定聽到巷子裡的動靜,挺了一根指頭,走到小五子的面前,撿起信,對着小五子拉下了臉。麻子大叔厲聲說:「唾沫怎麼行?你看看,又炸口了!」麻子大叔用指頭上的飯粒把信重新封好,遞到玉米的面前,說:「玉米,這下好了。」玉米說:「他們看過了!」麻子大叔笑了,說:「你興旺大哥也在部隊上,他來信了我還請人念呢。」玉米說不出話了,只是抖。麻子大叔說:「再好的衣裳,上了身還是給人看。」麻子大叔說得在理,笑眯眯的,他一笑滾圓的麻子全成了橢圓的麻子。可是玉米的心碎了。高素琴老師拆過玉米的兩封信,玉米關照過彭國梁,往後別再讓高素琴轉了。這有什麼用?難怪最近一些人和自己說話總是怪聲怪氣的,一些話和信里的內容說得似是而非,玉米還以為自己多心了,看來不是。彭國梁的信總是全村先看了一遍,然後才輪到她玉米。別人的眼睛都長到玉米的肚臍眼上了,衣裳還有什麼用?玉米小心掖着的秘密哪裡還有一點秘密!麻子大叔寬慰了玉米幾句,回去了。玉米的臉上已經了無血色,而兩道淚光卻格外的亮,在陽光下面像兩道長長的刀疤。如俊家的都看在眼裡,一下子不知所措,害怕了。連忙側過身去,莫名其妙地解上衣的紐扣,剛露出自己的奶子,一把把王紅兵的小嘴摁了上去。

有慶家的是從李明莊嫁過來的。李明莊原來叫柳河莊,一九四八年出了一個烈士,叫李明,後來國家便把柳河莊改成了李明莊。有慶家的姓柳,叫粉香,做姑娘的時候是相當有名氣的。主要是嗓子好,能唱,再高的音都爬得上去。嗓子好了,笑起來當然就具有號召力,還有感染力。而她的長相則有另外一些特點,雖說皮膚黑了一些,不算太洋氣,但是下巴那兒有一道淺淺的溝,嘴角的右下方還有一顆圓圓的黑痣,這一來她笑起來便有了幾分的媚。最關鍵的是,她的目光不像鄉下人那樣訥,那樣拙,活動得很,左顧右盼的時候帶了一股眼風,有些招惹的意思。人們私下說,這是她在宣傳隊的戲台上落下的毛病。柳粉香微笑的時候先把眼睛閉上,然後,睫毛挑了那麼一下,睜開了,側過臉去接着笑。關於柳粉香的笑,李明莊的人們有個總結,叫做聽起來浪,看上去騷,天生就是一個下作的坯子。柳粉香的名氣大,不好的名聲當然也跟着大。人們私下說:「這丫頭不能惹。」話說得並不確切,反而讓人浮想聯翩,聽上去黏糊得很,有了「母狗不下腰,公狗不上腚」的意思,也許還有攤上誰就是誰的味道。有些話就這樣,不說則罷,只要說了,越看反而越像,一刀子能捅死人。不管怎麼說,柳粉香是帶着身子嫁到王家莊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眼力老到的女人曾深刻地指出:「至少四個月!」屁股在那兒呢。柳粉香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誰的,不容易弄得清。尖銳的說法是,柳粉香自己也弄不清。那陣子柳粉香在各個公社四處會演,身子都讓男人壓扁了。身子扁了下去,肚子卻鼓了起來。女人就這樣,她們的肚子和她們的嘴巴一樣,藏不住事。柳粉香被她的肚子弄得聲名狼藉,賠大了。但是王家莊的王有慶卻賺了,可以用喜從天降和喜出望外來雙倍地形容。柳粉香辦婚事的速度比她肚子的成長速度還要快,稱得上雷厲風行,真是說時遲,那時快。才聽說王有慶剛剛訂了婚了,一轉眼,柳河莊的柳粉香已經在王家莊變成有慶家的了。柳粉香連一套陪嫁的衣裳都沒有撈到,就算王有慶置得起,以她現在的腰身,還浪費布票做什麼。

有慶家的並沒有把孩子生下來。她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當晚見紅,當夜小產了。據說,只能是據說了,誰也沒有親眼看見,是她的婆婆「一不小心撞了她的屁股」,把她從橋上推了下去。那還是有慶家的過門不久的日子,有慶家的和她的婆婆一起過橋,兩個人在橋上說說笑笑的,像一對嫡親的母女。快到岸邊的時候,婆婆一個趔趄,衝到她的屁股上了。婆婆站穩了,有慶家的卻栽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河岸上。有慶家的一躺就是一個月,婆婆屋裡屋外地伺候,有慶家的還吃了半斤紅糖、一隻雞。婆婆對人說,「我們家的粉香把小腰閃了。」婆婆真是精明得過了分了,精明的人都有一個毛病,喜歡此地無銀。誰還不知道有慶家的躺在床上坐小月子呢。不過有慶家的說起來也怪,帶着身孕過門的,過了門之後卻又懷不上了。轉眼都快兩年了,有慶家的越來越苗條。最先沉不住氣的還是婆婆。婆婆相當地怨。她在有慶的面前嘟囔說:「我算是看出來了,這丫頭當着不着的,是個外勤內懶的貨。」有慶聽了這話不好交代,委屈得很,但是有慶太老實,只能在床上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努力。然而,忙不出東西。可是有慶他不該在老婆的面前搬弄母親的話。有慶家的一聽到「外勤內懶」這四個字臉都氣白了,她認準了是婆婆在嚼舌頭。有慶老實巴交的樣子,放不出這樣陰損毒辣的屁。有慶家的發了脾氣,大罵有慶,一字一句卻是指桑罵槐而去。有慶家的一不做,二不休,勒令王有慶和寡母分了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有慶家的把婆婆掃地出門之前留下了一句狠話。「×老了,別想夾得死人!」其實婆婆說那句話是事出有因的,有慶家的總是生不出孩子,外面的話開始難聽了,好多話都是衝着有慶去的。做母親的怎麼說也要偏着兒子,所以才對兒媳有怨氣。外面是這樣看待有慶的:「有慶也不像是有種的樣子。」

有慶家的心裡頭其實有一本明細賬,她是生不出孩子來了。只不過有慶太死心眼,在床上又是那樣的吃苦,不忍心告訴他罷了。她小產的那一次傷得太重,醫生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有慶家的自己當然也不肯甘心,又連着吃了三四個月的中藥,還是沒有用。說起中藥,有慶家的最怕了。倒不是怕中藥的味道,而是別的。按照吃中藥的規矩,藥渣子要倒到大路的中央去,作踐它,讓千人踩,萬人跨,這樣藥性才能起作用。有慶家的不想讓人知道她在吃藥,不想讓人知道她有這樣的把柄,很小心地瞞着。好在有慶家的在宣傳隊上宣傳過唯物主義,並不迷信,她把藥渣子倒進了河裡。但是瞞不住,中藥的氣味太大,比煨了一隻老母雞味道還傳得遠。只要家裡頭一熬藥,過不了多久,天井的門口肯定會伸頭伸腦的,門縫裡擠進來的目光絕對比砒霜還要毒。這一來有慶家的不像是吃藥了,而像在家做賊,吃藥的感覺上便多了一倍的苦。有慶家的後來放棄了,啞巴苦當然是不吃的好。

有慶家的和王連方的事並不像外面傳說的那樣。事實上,他們沒有事。王連方真正爬上有慶家的身,還是在一九七一年的冬天。時間並不長。要是細說起來,有慶家的坐完小月子不久就和王連方在路口上認識了。王連方和藹得很,目光甚至有點慈祥。但是有慶家的只看了他一眼,立即看出王連方的心思來了。有個一官半職的男人喜歡這樣,用親切微笑來表示他想上床。有慶家的對付這樣的男人最有心得。她沖王連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知道被他睡是遲早的事,什麼也擋不住的。有慶家的心裡並不亂,反而提早有了打算。無論如何,這一次她一定要先懷上有慶的孩子,先替有慶把孩子生下來。這一條是基本原則。還有一點不能忘記,既然是遲早的事,遲一步要比早一步好。男人都是賊,進門越容易,走得越是快。有慶家的在這個問題上有教訓,歷史的經驗不能忘。

但是王連方急。有慶家的認識王連方的時間不算長,已經感受到這一點了。他在尋找和創造與她單獨見面的機會。不管怎麼說,當着外人的面王連方還是不好太冒失。貓都知道等天黑,狗還知道找角落裡呢。王連方要是逛到她家的天井裡來了,有慶家的熱情得很,嗓門扯得像報幕,還到隔壁去討開水,高聲說:「王支書來了,看我們呢。」王連方很窩火。但是你不能對人家的熱情生氣,只能親切,再加上微笑。有慶家的大大方方的,把一切全做在明處。這和膽小慎為和時刻小心的女人大不相同了,你反而不好下手。你不能像公雞那樣爬上去就摁母雞的腦袋。王連方有一次都跟她把話說破了,說:「有慶這個呆子,我哪一天才享到有慶那樣的呆福。」有慶家的心口咯噔了一下,都有點心動了。但是有慶家的裝出一臉的沒心沒肺,嗓門還是那麼大,反而把王連方弄得提心弔膽了。不過有慶家的卻拿捏着分寸,絕不會讓王連方對她絕望。王連方要是對你絕望了,到頭來你一定比他更絕望。有慶家的知道自己,懶。懶的人必須有靠山,沒靠山只能是等死了。那一回生產隊長已經攤派有慶家的漚肥去了。漚肥是一個又髒又累的活兒,工分又低。生產隊長這樣攤派有慶家的,顯然是給她顏色了。有慶家的扛着釘耙,夾在男人堆里一路說說笑笑地向田裡去。迎面卻走來了王連方,一起招呼過了,走出去十來步,有慶家的卻回過身,來到王連方的面前。她把王連方衣領上的頭皮屑撣乾淨,隨後扯出一根線頭。有慶家的沒有用手,而是把臉俯上去,用牙齒咬住了,咬斷,在舌尖上打成結,很波俏地吐了出去。有慶家的小聲說:「死樣子,一點不像支書,替我漚肥去!」有慶家的沒頭沒腦地丟下這句話,王連方被弄得魂不守舍,幸福得兩眼茫茫。有慶家的當然沒有和那些男人一起漚肥,她只是在地頭站了一會兒,把綠格子方巾從頭頂上摘下來,窩在手裡頭,說「不行」,說她得「先回去」。有慶家的當着隊長的面扛上釘耙打道回府了。屁股一扭一扭的,像拖拉機上的兩隻後輪。沒有人敢攔她。誰知道她什麼「不行」了呢?誰知道她「先回去」幹什麼呢?

到了一九七一年的冬天,有慶家的對自己徹底死了心了。她不可能再懷上。有慶似乎也放棄了努力,他忙不出什麼頭緒來。一賭氣,有慶上了水利工地。大中午王連方來了。有慶家的剛剛哭過,想起自己的這一生,慢慢地有了酸楚。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怎麼會落到這一步的。有慶家的當初是一個心氣多旺的姑娘,風頭正健,處處要強,現在卻處處不甘,處處難如人意了,越想越覺得沒有指望。王連方進門了,背着手,把門反掩上了。人是站在那兒,卻好像已經上了床了。有慶家的並沒有吃驚,立起身,心裡想,他也不容易了,又不缺女人,惦記着自己這麼久,對自己多少有些情意,也難為他了。再說了,作為男人,他到底還是王家莊最順眼的,衣有衣樣,鞋有鞋樣,說出來的話一字一句都往人心裡去,牙也乾淨,肯定是天天刷牙的。有慶家的這麼一想,兩隻肩頭鬆了下去,望着王連方,淒涼得很。眼淚無聲地溢了出來。有慶家的慢慢轉過身,走進屋裡,側着身子緩緩地拿屁股找床沿,撳下頭,脖子拉得長長的,一顆一顆地解。解完了,有慶家的抬起頭,說:「上來吧。」

有慶家的到底是有慶家的,見過世面,不懼王連方。就憑這一點在床上就強出了其他女人。王連方最大的特點是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喜歡人家怕他,不是嘴上怕,而是心底里怕。你要是咽不下去,王連方有王連方的辦法,直到你真心害怕為止。但是讓人害怕的副作用在床上表現出來了。那些女人上了床要不篩糠,要不就像死魚一樣躺着,不敢動,胳膊腿都收得緊緊的,好像王連方是殺豬匠,寡味得很。沒想到有慶家的不怕,關鍵是,有慶家的自己也喜歡床上的事。有慶家的一上床便體現出她的主觀能動性,要風就是風,要雨就是雨。沒人敢做的動作她敢做,沒人敢說的話她說得出,整個過程都驚天動地。做完了,還側臥在那兒安安靜靜地流一會兒眼淚,特別地招人憐愛,特別地開人胃口。這些都是別別竅的地方。王連方一下子喜歡上這塊肉了。王連方胃口大開,好上了這一口。

這一回王連方算是累壞了,最後趴在了有慶家的身上,睡了一小覺。醒來的時候在有慶家的腮幫子上留下了一攤口水。王連方拖過上衣,掏出小瓶子來,倒出一隻白色的小藥片。有慶家的看了一眼,心裡想,準備工作倒是做得細,真是不打無準備之仗呢。王連方笑笑,說:「乖,吃一個,別弄出麻煩來。」有慶家的說:「憑什麼我吃?我就是要給王家莊生一個小支書——你自己吃。」從來沒有人敢對王連方說這樣的話,王連方又笑,說:「個要死的東西。」有慶家的歪過了腦袋。不吃。無聲地命令王連方吃。王連方看了看,很無奈,吃了一顆。有慶家的也吃了一顆。王連方看了看有慶家的,把藥片吐出來了,放在了手上。接着笑。有慶家的抿了嘴,也是無聲地笑,慢慢把嘴唇咧開,兩排門牙的中間咬着一顆小白片。王連方很幸福地生氣了,是那種做了長輩的男人才有的懊惱,說:「一天到晚和我鬧。」賭氣吃下去一顆,張開嘴,給她普查。有慶家的用舌尖把小白片舔進去,喉頭滾動了一下,吐出長長的舌頭,伸到王連方的面前,也讓他普查。她的舌頭紅紅的,尖尖的,像扒了皮的小狐狸,又頑皮又乖巧,挑逗得厲害。王連方很孟浪地摟住了有慶家的,一口咬住了。有慶家的抖了一下,小藥瓶已經給打翻在地,碎了,白花花地散了一屋子,像夏夜的星斗。兩個人都嚇得不輕,有慶家的說:「才好。」王連方急吼吼的,卻又開始了。有慶家的吐出嘴裡的藥片,心裡想,我就不用吃它了,這輩子沒那個福分了。這個突發的念頭讓有慶家的特別地心酸。是那種既對不起自己又對不起別人的酸楚。但是有慶家的立即趕走了這個念頭,呼應了王連方。有慶家的一把勾緊了王連方的脖子,上身都懸空了,她對着王連方的耳朵,哀求說:「連方,疼疼我!」王連方說:「我在疼。」有慶家的流出了眼淚,說:「你疼疼我吧!」王連方說:「我在疼。」他們一直重複這句話,有慶家的已經泣不成聲了,直到嘴裡的字再也連不成句子。王連方快活得差一點發瘋。

王連方嘗到了甜頭,像一個死心眼兒的驢,一心一意圍着有慶家的這盤磨。有慶在水利工地,正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可是有些事情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天中午偏偏出了意外,有慶居然回來了。有慶推開房門,他的老婆赤條條的,一條腿架在床框上,一條腿擱在馬桶的蓋子上,而王連方也是赤條條的,站在地上,身子緊貼着自己的老婆,氣焰十分地囂張。有慶立在門口,腦子轉不過來,就那麼看着,呆在那兒。王連方停止了動作,回過頭,看了一眼有慶。王連方說:「有慶哪,你在外頭歇會兒,這邊快了,就好了。」

有慶轉身就走。王連方出門的時候房門、屋門和天井的大門都開在那兒。王連方一邊往外走一邊把門帶上。王連方對自己說:「這個有慶哪,門都不曉得帶上。」

玉米現在的主攻目標是柳粉香,也就是有慶家的。有慶家的現在成了玉米的頭號天敵。這個女人實在不像話了,把王連方弄得像新郎官似的,天天刮鬍子,一出門還梳頭。王連方在家裡幾乎都不和施桂芳說話了,他看施桂芳的眼神玉米看了都禁不住發冷。施桂芳天天在家門口嗑葵花子,而從骨子裡看,施桂芳已經不是這個家的人了。在王連方的那一邊,施桂芳一生下小八子這個世上就沒有施桂芳這麼一個人了。王連方有時候都在有慶家的那邊過夜了。玉米替母親寒心。但是這樣的狀況玉米只能看在眼裡,不可以隨便說。這一切都因為什麼?就因為有了那隻騷狐狸!這一切全是騷狐狸一手做的鬼!玉米對有慶家的已經不是一般的恨了。

關於有慶家的,玉米的感覺相當複雜。恨是恨,但還不只是恨。這個女人的身上的確有股子不同尋常的勁道。是村子裡沒有的,是其他的女人難以具備的。你能看得出來,但是你說不出來。就連王連方在她的面前都難免流露出賤相。這是她出眾的地方、高人一頭的地方。最氣人的其實也正是這個地方。比方說,她說話的腔調或微笑的模樣,村子裡已經有不少姑娘慢慢地像她了。誰也不會點破,誰也不會提起。這裡頭無疑都是她的力量。也就是說,每個人的心裡其實都有一個柳粉香。而男人們雖說在嘴上作踐她,心裡頭到底喜歡,一和她說話嗓子都不對,老婆罵了也沒用,不過夜的。玉米嘴上不說,心裡還是特別地嫉妒她。這是玉米恨之入骨的最大緣由。玉米一直想把王紅兵抱到她的家門口去,但是有慶家的並沒有躲躲藏藏的,她和王連方的事都做在明處,還敢和王連方站在巷口說話,那樣做就沒什麼意思了。這個女人的臉皮太厚,小來來羞辱不了她。不過玉米還是去了。玉米想,你生不出孩子,總是你的短處。你哪裡疼我偏偏要往哪裡戳。玉米抱上王紅兵,慢悠悠地來到有慶家的門口。一起跟過來很多人。一些是無意的,一些是有意的。她們的神情相當緊張,又有些振奮。有慶家的看見玉米來了,並沒有把門關上,而是大大方方地出來了。她的臉上並沒有故作鎮定,因為她的確很鎮定。她馬上站到這邊和大家一起說話了。玉米不看她。她也不看玉米。甚至沒有偷偷地睃玉米一眼。還是玉米忍不住偷偷瞄她了。玉米還沒有開口,有慶家的已經和別人談論起王紅兵了。主要是王紅兵的長相。有慶家的認為,王紅兵的嘴巴主要還是像施桂芳,如果像王連方反而更好。她對王連方嘴巴的讚美是溢於言表的。不過長大了會好一點,有慶家的說,男孩子小時候像媽,到了歲數骨架子出來了,最終還是像老子。玉米都有點聽不下去了。而王紅兵的耳朵也有問題,有些招風。其實王紅兵不招風,反而是有慶家的自己有點招風。玉米側過身,看着她,毫不客氣地對着她的臉說:「也不照照!」玉米的出手很重了,換了別的女人一定會慚愧得不成樣子,笑得會比哭還難看。但是有慶家的沒聽見。話一出口玉米已經意識到上了這個女人的當了,是自己首先和她說話的。有慶家的還是不看她,和別人慢慢拉呱。這一回說的是玉米,反而像說別人。有慶家的說:「玉米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就是嘴巴不饒人。」有慶家的沒有說「漂亮的丫頭」、「漂亮的姑娘」,而是說「漂亮的女孩子」,非常地文雅,聽上去玉米絕對是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她的話鋒一轉,卻幫着玉米說話了,她說:「我要是玉米我也是這個樣子。」她很認真地說了這句話。玉米沒法再說什麼了,反而覺得自己厲害得不講方寸,像個潑婦了。而她偏偏就說玉米漂亮,她這麼一說其實已經是定論了。有慶家的又和別人一起評價起玉秀的長相了,有慶家的最後說:「還是玉米大方。玉米耐看。」口氣是一錘子定音的。玉米知道這是在拍自己的馬屁,但她的臉上沒有一點巴結玉米的神色,都沒有看自己,完全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樣子。看來是真心話。玉米其實蠻高興的,這反而氣人。玉米最不能接受的還是這個女人說話的語氣,這個女人說起話來就好像她掌握着什麼權力,說怎樣只能是怎樣,不可以討價。這太氣人了。她憑什麼?她是什麼破爛玩意兒!玉米「哼」了一聲,挖苦說:「漂亮!」口氣裡頭對「漂亮」進行了無情的打擊,賦予了「漂亮」無限豐富和無限骯髒的潛台詞。都是毀滅性的。玉米說完這句話走人了。這在看客的眼裡不免有些寡味。玉米和有慶家的第一次交鋒其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成績,充其量也就是平手。不過玉米想,日子長呢,你反正是嫁過來的人。你有慶家的有把柄,你的小拇指永遠夾在王家莊的門縫裡頭。

彭國梁原計劃在夏忙的季節回家探親,他的爺爺卻沒有等到那個時候,開春後匆匆地咽了氣。真是黃泉路上不等人。一份電報過去,彭國梁探親的日程只好提前。彭國梁已經回到彭家莊了,玉米的這邊還沒有半點消息。彭國梁沒有能夠和爺爺見上最後一面,他走進家門的時候爺爺做死人已經做到第三天了。爺爺入了殮,又過了四天,燒好頭七,彭國梁摘了孝,傳過話來,他要來相親。

玉米失措得很。這件事是不好怪人家的。彭國梁這個時候回來,本來就是一件意外。問題是,玉米連一件合適的衣裳都沒有。玉米打算穿上過年的新衣裳,試了一下,那是加在棉襖上的加褂,上身之後大了一號掛在身上,有點瘋瘋傻傻的,很不好看。重做吧,還要到鎮上扯料子,無論如何來不及了。玉米惆悵得很,心情相當地壓抑,老是想哭,但到底心裡頭是歡喜,一直沒哭出來。這反而更壓抑了。

玉米沒有料到有慶家的會把她攔在路口。看上去好像前幾天她們一點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事,都好像沒有見過面。有慶家的把玉米叫住,還沒等玉米開口,有慶家的先說話了。有慶家的說:「玉米,你恨我的吧。」玉米沒有料到有慶家的先把話題挑開來,一時嘴更笨了。玉米想,這個女人的臉皮是厚,換了別人把褲子穿在臉上也不敢這樣說話。有慶家的說:「飛行員快來相親了,你這身衣裳怎麼穿得出去。」玉米盯着有慶家的,想一想,說:「你都有人要,我怎麼會嫁不出去。」有慶家的顯然沒想到玉米說出這樣的話。這句話打臉了。玉米自己都覺得過分了。但這個女人臉太厚,不這樣不足以平民憤。有慶家的從胳肢窩裡取下小布包,用方巾裹着,遞到玉米的手上。她一定預備了好多話的,但是玉米的話究竟讓有慶家的有些亂,一時忘了想說的東西,所以手上的動作分外地快。有慶家的說:「這件衣裳是我在宣傳隊上報幕時穿的,沒用處了。」這個舉動大大出乎玉米的意料。有些出格。但是不管她是什麼用意,她的東西玉米怎麼可能要。玉米沒有打開,推了回去。有慶家的說:「玉米,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卻不能氣傲,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這麼一個機會,你要把握好。可別像我。」「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這麼一個機會」,這句話玉米聽進耳朵里去了。有慶家的又把包裹塞到玉米的懷裡,回頭便走。走出去四五步,有慶家的突然回過頭,衝着玉米笑。她的眼眶裡頭早就貯滿淚光了,閃閃爍爍的,心碎的樣子。「可別像我。」玉米沒有想到有慶家的會說這樣的話。看起來這個女人並不氣盛,沒想到她對自己的評價這樣低。玉米再也沒有料到這個女人心中盤着那樣的怨結,差一點心軟了。有慶家的這一個回頭給了玉米極其疼痛的印象。玉米這一回算是大勝了有慶家的,但是勝得有點寡味,不知道是哪裡出了毛病了。玉米站在那兒,望着手裡的衣裳,腦子裡一直翻卷的都是有慶家的那句話:「你要把握好,可別像我。」

玉米想扔了的,但是,畢竟是有慶家的「報幕」時穿的,這件衣裳一下子有了特殊的誘惑。這是一件小開領的春秋衫,收了一點腰身。雖說玉米的體形和有慶家的有點類似,可是玉米還是覺得緊了一些。玉米走到大鏡子前,嚇了自己一大跳。自己什麼時候這樣洋氣、這樣漂亮過?鄉下的女孩子大多挑過重擔,壓得久了,背部會有點彎,含着胸,盆骨那兒卻又特別地侉。玉米不同,她的身體很直,又飽滿,好衣服一上身自然會格外地挺拔,身體和面料相互依偎,一副體貼謙讓又相互幫襯的樣子。怎麼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呢。最驚心動魄的還在胸脯的那一把,凸是凸,凹是凹,比不穿衣服還顯得起伏,挺在那兒,像是給全村的社員餵奶。柳粉香當年肯定正是那樣,挺拔四方,漂亮得不像樣子。玉米無法驅散對柳粉香當年的設想,可是,設想到最後,玉米卻設想到自己的頭上去了。這個念頭極其危險了。玉米相當傷感地把衣服脫了下來,正正反反又看了幾回。想扔,捨不得。玉米都有點恨自己了,什麼事她都狠得下心,為什麼在一件衣裳面前她反而軟了?玉米想,那就放在那兒,絕對不可以上身。

彭國梁被彭支書領着,來到了玉米家的大門口,施桂芳正站在門框旁邊,看見彭支書領着一個當兵的衝着自己的大門走來,心裡有數了。她把葵花子放進口袋,做出站相,微笑也預備好了。彭支書來到施桂芳的面前,喊過「嫂子」,彭國梁跨上來一步,立正,「啪」,一個軍禮。施桂芳的胳膊一陣亂動,把客人請進了堂屋。施桂芳很歡喜,只是毛腳女婿的軍禮讓她覺得事態過於重大了,光會賠笑,不會說話了。好在施桂芳是支書的娘子,處驚不亂。她打開廣播,對着話筒說:「王連方,請你立即回到家裡來,家裡來了解放軍!請你立即回到家裡來,家裡來了解放軍!」

廣播也就是通知。只是一會兒工夫,玉米家的大門口立即擠滿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解放軍」是什麼意思,不用多說了。後來王連方過來了,大步流星,一邊走一邊系下巴底下的風紀扣。人們讓開了一條道。王連方來到彭支書的面前,握過手。彭國梁起立,立正,「啪」,再一個軍禮。王連方掏出香煙,給了彭支書一根,也給了彭國梁一根。彭國梁再一次起立,立正,「啪」,又一個軍禮。彭國梁說:「報告首長,彭國梁不吸煙。」王連方笑起來,說:「好。好。」氣氛相當客氣,但是有點肅穆,甚至緊張。王連方大聲說:「你回來啦?」這句話其實是廢話。彭國梁說:「是。」門外圍觀的人們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他們不說話。他們相當崇拜彭國梁的軍禮,他的軍禮很帥,行雲流水,卻又斬釘截鐵。

玉米的到來把故事推向了高潮。玉米被人們拖回來了。王紅兵早就被女人們搶過去抱走了。人們同樣給玉米讓開了一道縫隙。這一幕人們盼望已久了。只有這一幕看到了,大伙兒才能夠放心。玉米被人擁着,推着兩條腿一左一右地在地上走,其實是別人的力量,她的身子幾乎後仰了。到了家門口,玉米膽怯了,不走。兩個膽子大的閨女把玉米一直推到彭國梁的面前,人們以為彭國梁又要給玉米敬軍禮了,沒有。四周靜悄悄的。彭國梁不僅沒有敬禮,甚至沒有立正,差不多也沒了站相,只是不停地咧嘴,又不停地吃力地抿上。玉米迅速地瞥了一眼彭國梁,看到了他的神情,玉米放心了,但是人已經羞得不成樣子。腰那一把像蛇。玉米的臉龐紅彤彤的,把眼珠子襯得更黑,亮閃閃的到處躲。可憐極了。門外的人再也沒有想到玉米會這樣扭捏,一點都不像玉米。他們想,到底還是個姑娘家。門外的人一起鬨了幾聲,高潮過去了,氣氛輕鬆下來了。他們為彭國梁高興,但主要的還是為了玉米。

王連方來到門口敬煙,是男人都有份兒。王連方最後給張如俊的兒子也敬了一根,如俊的兒子被如俊家的抱在懷裡,傻頭傻腦的。王連方把香煙夾到他的耳朵上,說:「帶回去給你老子抽。」人們沒有想到王支書這樣客氣,都說笑話了。門口響起了一陣大笑。氣氛相當地好。王連方對着門外撣了撣手,人們散去了。王連方關上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施桂芳安排彭國梁和玉米燒水去了。作為一個過來人,施桂芳知道廚房對於年輕男女的重要意義。初次見面的男女都這樣,生疏得很,拘謹得很,兩個人一同坐到灶台的後面,一個拉風箱,一個添柴火,爐膛里的火把兩個人烤得紅紅的,慢慢會活絡的。施桂芳帶上廚房的門,把玉英玉秀她們都哄了出去。這幾個丫頭不能留在家裡,她的七個女兒,除了玉米,別的都是人來瘋。

玉米燒火的時候彭國梁給了玉米第二份見面禮。第一份是按照祖傳的舊規矩預備的,無非是面料和毛線那一路的東西。彭國梁到底有不同凡俗的地方,另外又準備了一份。一支紅管英雄牌銥金筆,一瓶英雄牌藍黑墨水,一札四十克信箋,二十五隻信封,外加領袖的夜光像章一枚。這一份禮物更有了私密性,同時兼備了文化和進步的特徵。彭國梁把它們放在風箱上,旁邊還有他的軍帽。軍帽上有一顆紅色五角星,鮮紅鮮紅的,發亮,是閃閃的紅星。這幾樣東西組合在一起,此時無聲勝有聲了。彭國梁拉着風箱,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要反映到爐膛里的火苗上。在他做推手的動作時,東倒西歪的火苗立即豎了起來,像一根柱子,相當有支撐力。玉米則把稻草架到那根火柱子上,這一來他們的手腳暗地裡有了配合,有了默契,分外地感人。稻草被火鉗架到火柱子上去,跳躍了一下,柔軟了,透明了,鮮艷了,變成了光與熱,兩個人的臉龐和胸口都被爐膛里的火苗有節奏地映紅了,他們的喘息和胸部的起伏也有了節奏,需要額外地調整與控制。空氣燙得很,晃動得很,就好像兩個人的頭頂分別掛了一顆大太陽,有點烤,但是特別的喜慶,是那種發燙的溫馨。就是有點亂,還有一點催人淚下的成分,不時在胸口一進一出的。玉米知道,自己戀愛了。玉米望着火,禁不住流下了熱淚。彭國梁顯然看見了,還是不說什麼,只是掏出了他的手帕,放在玉米的膝蓋上。玉米拿起來,沒有擦眼淚,卻捂住了鼻子。手帕有一股香皂的氣味,玉米一聞到這股氣味差一點哭出了聲音。好在玉米即刻忍住了。淚水卻是越忍越多。他們到現在都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碰一下手指頭。玉米想,這就對了,戀愛就是這樣的,無聲地坐在一起,有些陌生,但是默契;近在咫尺,卻一心一意地向遙遠的地方憧憬、緬懷。就是這樣的。

玉米望着彭國梁的腳,知道了是四十二碼的尺寸。這個不會錯。玉米知道了彭國梁所有的尺寸。女孩子的心裡一旦有了心上人,眼睛就成了捲尺,目光一拉出去就能量,量完了呼啦一下又能自動收進來。

按照舊規矩,玉米過門以前,彭國梁不能在王家莊這邊住下來。但是王連方破字當頭,主張移風易俗。王連方發話了,住。王連方實在是喜歡彭國梁在他的院子裡進進出出的,總覺得這樣一來他的院子裡就有了威武之氣,特別地無上光榮。施桂芳小聲說:「還是不妥當。」王連方瞪了施桂芳一眼,極其嚴肅地指出:「形而上學。」

彭國梁在玉米的家裡住下了。不過哪裡也沒有去。除了吃飯和睡覺,幾乎都是和玉米待在了灶台後面。灶台的背後真是一個好地方。是鄉村愛情的聖地。玉米和彭國梁已經開始交談了,玉米有些吃力,因為彭國梁的口音裡頭已經夾雜了一些普通話了。這是玉米很喜歡的。玉米自己說不來,可是玉米喜歡普通話。夾雜了普通話的交談無端端地帶上了遠方的氣息,更適合於愛情,是另一種天上人間。爐膛里的火苗一點一點暗淡下去。黑暗輕手輕腳地籠罩了他們。玉米開始恐懼了,這種恐懼裡頭又多了一分難言的企盼與焦慮。當愛情第一次被黑暗包裹時,因為不知後事如何,必然會帶來萬事開頭難這樣的窘境。兩個人都相當地肅穆,就生怕哪兒碰到對方的哪兒。是那種全神貫注的擔憂。

彭國梁握住了玉米的手。玉米終於和彭國梁「手拉手」了。雖說有些害怕,玉米等待的到底還是這個。玉米的手被彭國梁「拉」着,有了大功告成的滿足。玉米在內心的最深處徹底鬆了一口氣。玉米其實也沒有拉着,只是伸在那兒,或者說,被彭國梁拽在那兒。彭國梁的手指開始很僵,慢慢地活了,一活過來就顯得相當地犟。它們一次又一次地往玉米的手指縫裡摳,而每一次似乎又是無功而返的,因為不甘,所以再重來。切膚的舉動到底不同一般,玉米的喘息相當困難了。彭國梁突然摟住玉米,把嘴唇貼在了玉米的嘴唇上。彭國梁的舉動過於突然,玉米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趕緊把嘴唇緊緊地抿上。玉米想,這一下完蛋了,嘴都讓他親了。但是玉米的身上一下子通了電,人像是浮在了水面上,毫無道理地蕩漾起來,失去了重量,只剩下浮力,四面不靠,卻又四面包圍。玉米企圖掙開,但是彭國梁的胳膊把她箍得那樣緊,玉米也只好死心了。玉米相當害怕,卻反而特別地放心了。玉米漸漸把持不住了,抿緊的雙唇失去了力量,讓開了一道縫,冷冷的,禁不住地抖。這股抖動很快傳遍全身了,甚至傳染給了彭國梁,他們攪在一起抖動,越吻越覺得吻的不是地方,只好悶着頭到處找。其實什麼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嘴唇還在自己的嘴上。這個吻差不多和傍晚一樣長,施桂芳突然在天井裡喊:「玉米,吃晚飯了哇!」玉米慌忙答應了一聲,吻才算停住了。玉米愣了好大一會兒,調息過來了。抿着嘴,無聲地笑,就好像他們的舉動因為特別地隱蔽,已經神不知鬼不覺了。兩個人從稻草堆上站起身,玉米的膝蓋軟了一下,差一點沒站住。玉米捶了捶腿,裝着像是腿麻了,心裡想,戀愛也是個體力活兒呢。玉米和彭國梁挪到稍亮一點的地方,相互為對方撣草屑。玉米撣得格外仔細,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過,玉米不能答應彭國梁的軍服上有半根草屑。撣完了,玉米從彭國梁的身後把他抱住了,整個人像是貯滿了神秘的液體,在體內到處流動,四處岔。人都近乎傷感了。玉米認定自己已經是這個男人的女人了。都被他親了嘴了,是他的人,是他的女人了。玉米想,都要死了,都已經是「國梁家的」了。

第二天的下午彭國梁突然把手伸進玉米的衣襟。玉米不知道彭國梁想幹什麼,彭國梁的手已經撫住玉米的乳房了。雖說隔着一層襯衫,玉米還是嚇得不輕,覺得自己實在是膽大了。玉米和他僵持了一會兒,但是,彭國梁的手能把飛機開到天上去,還有什麼能擋得住?彭國梁的搓揉差點要了玉米的命,玉米摟緊了彭國梁的脖子,幾乎是吊在彭國梁的脖子上,透不過氣來。可是彭國梁的指頭又爬進玉米的襯衫,直接和玉米的乳房肌膚相親了。玉米立即摁住彭國梁的手,央求說:「不能,不能啊。」彭國梁停了一會兒,對着玉米的耳朵說:「好玉米,下一次見面還不知道是哪一年呢。」這句話把玉米的心說軟了,說酸了。一股悲慟涌衝進了玉米的心窩,無聲地洶湧了。玉米失聲痛哭。順着那聲痛哭脫口喊了一聲「哥哥」。這樣的稱呼換了平時玉米不可能叫出口,而現在完全是水到渠成了。玉米鬆開手,說:「哥哥,你千萬不能不要我。」彭國梁也流下了眼淚,彭國梁說:「好妹子,你千萬不能不要我。」雖說只是重複了玉米的一句話,但是那句話由彭國梁說出來,傷心的程度上卻完全不同了,玉米聽了都揪心。玉米直起身,安靜地貼了上來。給他。彭國梁撩起玉米的襯衫,玉米圓溜溜的乳房十分光潔地挺在了他的面前。彭國梁含住了玉米的左乳。鹹鹹的。玉米突然張大了嘴巴,反弓起身子,一把揪緊了彭國梁的頭髮。

最後的一個夜晚了。第二天的一早彭國梁要回到彭家莊去,而下午他就要踏上返回部隊的路。玉米和彭國梁一直吻着,全心全意地撫摸,絕望得不行了。他們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困苦地扭動。這幾天裡,彭國梁與玉米所做的事其實就是身體的進攻與防守。玉米算是明白了,戀愛不是由嘴巴來「談」的,而是兩個人的身子「做」出來的,先是手拉手,後是唇對唇,後來發展到胸脯,現在已經是無遮無掩的了。玉米步步為營,彭國梁得寸進尺,玉米再節節退讓。說到底玉米還是心甘情願的。這是怎樣的欲罷不能,欲罷不能哪。彭國梁終於提出來了,他要和玉米「那個」。玉米早已是臨近暈厥,但是,到了這個節骨眼上,玉米的清醒與堅決卻表現出來了。玉米死死按住了彭國梁的手腕。他們的手雙雙在玉米的腹部痛苦地拉鋸。「我難受啊。」彭國梁說。玉米說:「我也難受啊。」「好妹子,你知道嗎?」「好哥哥,我怎麼能不知道。」彭國梁快崩潰了,玉米也快崩潰了。但是玉米說什麼也不能答應。這一道關口她一定要守住。除了這一道關口,玉米什麼都沒有了。她要想拴住這個男人,一定要給他留下一個想頭。玉米抱着彭國梁的腦袋,親他的頭髮。玉米說:「哥,你不能恨我。」彭國梁說:「我沒有恨你。」玉米說到第二遍的時候已經哭出聲音了,玉米說:「哥你千萬不能恨我。」彭國梁抬起頭,想說什麼,最後說:「玉米。」

玉米搖了搖頭。

彭國梁最後給玉米行了一個軍禮,走了。他的背影像遠去的飛機,萬里無雲,卻杳無蹤影。直到彭國梁的身影在土圩子的那頭徹底消失,玉米才犯過想來,彭國梁,他走了。剛剛見面了,剛剛認識了,又走了。玉米剛才一直都傻着,現在,胸口一點一點地活動了。動靜越來越大,越鬧越凶,有了抵擋不住的執拗。但是玉米沒有流淚,眼眶裡空得很,真的是萬里無雲。她只是恨自己,後悔得心碎。說什麼她也應當答應國梁、給了國梁的。守着那一道關口做什麼?白白地留着身子做什麼?還能給誰?肉爛在自家的鍋里,盛在哪一隻碗裡還不都一樣?「我怎麼就那麼傻?」玉米問自己,「國梁難受成那樣,我為什麼要對他守着?」玉米又一次回過頭,莊稼是綠的,樹是枯的,路是黃的。「我怎麼就這麼傻。」

有慶家的這兩天有點不舒服,說不出來是哪兒,只是悶。只好一件一件地洗衣裳,靠搓洗衣裳來打發光陰。衣裳洗完了,又洗床單,床單洗完了,再洗枕頭套。有慶家的還是想洗,連夏天的方口鞋都翻出來了,一左一右地刷。刷好了,有慶家的懶了下來,卻又不想動了。這一來更加無聊了。王連方又不在家,彭國梁前腳離開,他後腳就要開會去。他要是在家或許要好一點。有慶家的以往都是這樣,再無聊,再鬱悶,只要和王連方睡一下,總能順暢一點。有慶現在不碰她,都不願意和她在一張床上睡。村裡的女人沒有一個願意和她搭訕,有慶家的現在什麼都沒有,反而只剩下王連方了。有時候有慶家的再偷一個男人的心思都有,但是不敢。王連方的醋勁大得很。有慶家的和別人說幾句笑話王連方都要擺臉色。那可是王連方的臉色。你說女人活着為什麼?還有什麼意思?就剩下床上那麼一點樂趣。說到底床上的樂趣也不是女人的,它完全取決於男人在什麼時候心血來潮。

有慶家的望着洗好的東西,一大堆,又發愁了。她必須汰一遍。可她實在彎不下腰了。腰酸得很。有慶家的只好打起精神,拿了幾件換身的衣裳,來到了碼頭。剛剛汰好有慶的加褂,有慶家的發現玉米從水泥橋上走了過來。從玉米走路的樣子上來看,肯定是剛剛送走了彭國梁。玉米恍惚得很,臉上也脫了色。她行走在橋面上,像牆上的影子,一點重量都沒有。玉米也真是好本事,她那樣過橋居然沒有飄到河裡去。有慶家的想,玉米這樣不行,會弄出毛病來的。有慶家的爬上岸,守候在水泥橋頭。玉米過來了,有慶家的堆上笑,說:「走啦?」玉米望着有慶家的,目光像煙那樣,風一吹都能拐彎。玉米冷得很,不過總算給了有慶家的一點面子,她對着有慶家的點一下頭,過去了。有慶家的一心想寬慰玉米幾句,但是玉米顯然沒有心思領她的這份情。有慶家的一個人側在那兒,瞅着玉米的背影,她的背影像一個晃動的黑窟窿。有慶家的慢慢失神了,對自己說,你還想安慰人家,再怎麼說,人家有飛行員做女婿——離別的傷心再咬人,說到底也是女人的一份成績,一份運氣,是女人別樣的福。你有什麼?你就省下這份心吧,歇歇吧,拉倒吧你。

玉米離開之後有慶家的跑到豬圈的後面,彎下身子一頓狂嘔。湯湯水水的,竟比早上吃下去的還要多。有慶家的貼在豬圈的牆上,睜開眼,眼睫掛了細碎的淚。有慶家的想,看來還是病了,不該這麼噁心。這麼一想有慶家的反而想起來了,這兩天這麼不舒服,其實正是想吐。有慶家的彎下腰,又嘔出一嘴的苦。有慶家的閉上眼,兀自笑了笑,心裡說,個破爛貨,你還弄得像懷上小支書似的。這句作踐自己的話卻把有慶家的說醒了,兩個多月了,她的親戚還真是沒有來過,只不過沒敢往那上頭想罷了。轉一想,有慶家的卻又笑了,挖苦自己說,拉倒吧你,你還真是一個外勤內懶的貨不成。

醫生說,是。有慶家的說,這怎麼可能。醫生笑了,說你這個女的少有,這要問你們家男人。有慶家的又推算了一次日子,那個月有慶在水利工地上呢。有慶家的眼睛直了,有慶再木咕,但終究不是二憨子,這件事瞞得過天,瞞得過地,最終瞞不過有慶。要還是不要。有慶家的必須給自己拿主張。

有慶家的炒了一碗蛋炒飯,看着有慶吃下去。掩好門,順手從門後拿起了搗衣棒。有慶家的把搗衣棒放在桌面上。有慶家的說:「有慶,我能懷的。」有慶還在扒飯,沒有聽明白。有慶家的說:「有慶,我懷上了。」有慶家的說,「是王連方的。」有慶聽明白了。有慶家的說:「我不敢再墮胎了,再墮胎我恐怕真的生不出你的骨肉了。」有慶家的說,「有慶,我想生下來。」有慶家的說,「有慶,你要是不答應,我死無怨言。」有慶家的看着桌面上的搗衣棒,說,「你要是咽不下去,你打死我。」有慶最後一口飯還含在嘴裡,他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脖子和目光一起梗了。有慶站起身,拿起搗衣棒。有慶把搗衣棒握在掌心,胳膊比搗衣棒還要粗,還要硬。有慶家的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有慶已經不在了。有慶家的慌了,出了門四處找。最後卻在婆婆的茅棚里找到了。有慶家的追到茅棚的門口,看見有慶跪在婆婆的面前,有慶說:「我對不起祖宗,我比不上人家有種。」有慶嘴裡的那口蛋炒飯還含在嘴裡,這刻兒黃燦燦的噴得一地。有慶家的身子骨都涼了,和婆婆對視了一眼,退了回來。回到家,從笆斗里翻出一條舊麻繩,打好活扣,扔到屋樑上去。有慶家的拽了拽,手裡的麻繩很有筋骨。放心了。有慶家的把活扣套上脖上,一腳蹬開腳下的長凳。

婆婆卻沖開門進來了。婆婆多亮堂的女人,一看見兒媳的眼神立即知道要出大事了。婆婆一把抱住有慶家的雙腿,往上頂。婆婆喊道:「有慶哪,快,快!」有慶已經被眼前的景象弄呆了,不知道前後的幾分鐘裡他都經歷了什麼。木頭木腦的,四處看。有慶把媳婦從屋樑上割下來,婆婆立即關上了屋門。老母親興奮異常,彎着腿,張開胳膊,兩隻胳膊像飛動的喜鵲不停地拍打屁股。她壓低了嗓子,對兒媳說:「懷上就好,你先孵着這個,能懷上就好了哇!」

春風到底是春風,野得很。老話說「春風裂石頭,不戴帽子裂額頭」,說的正是春風的厲害。一年四季要是說起冷,其實倒不在三九和四九,而在深秋和春後。三九四九裡頭,雖說天凍地凍,但總歸有老棉襖老棉褲裹在身上。又不怎麼下地,反而不覺得什麼。深秋和春後不一樣,手腳都有手腳的事,老棉襖老棉褲綁在身上到底不麻利,忙起來又是一身汗,穿戴上難免要薄。深秋倒是沒什麼風,但是起早貪黑的時候大地上會帶上露水的寒氣,秋寒不動聲色,卻是別樣的凜冽。春後又不一樣了,主要是風。春風並不特別的刺骨,然而有勢頭,主要是有耐心,把每一個光禿禿的枝頭都弄出哨聲,像嚎喪,從早嚎到晚,好端端的一棵樹像一大堆的新寡婦。春寒的那股子料峭,全是春風搗的亂。

麥子都返青了。它們一望無際,顯得生機勃勃。不過細看起來,每一片葉子都瑟瑟抖抖的,透出來的還是寒氣。春天裡最怕的還是霜。只要有了春霜,最多三天,必然會有一場春雨。所以老人們說,「春霜不隔三朝雨」。雖說春雨貴如油,那是說莊稼,人可是要遭罪。雨一下就是幾天,還不好好下,霧那樣,沒有瓢潑的勁頭,細細密密地纏着你,躲都躲不掉。天上地下都是濕漉漉的,連枕頭上都帶着一股水汽,把你的日子弄得又髒又寒。

王家莊瀰漫着水汽,相當濡。風一直在吹。人們睡得早,起得遲,會過日子的人家趕上這樣的光景一天只吃兩頓。這也是先輩的老傳統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多睡覺,橫着比豎着扛餓。吃得少,人當然要懈怠了,這就苦了豬圈裡的豬。它們要是餓了不可能躺下來好好睡覺的,它們會不停地喊。豬喊得很難聽,不像雞,叫起來喜喜慶慶的,也不像狗,狗的叫聲多少有那麼一點安詳,遠遠地聽上來讓人很心安。豬讓人煩,天下所有的豬都是餓死鬼投的胎。一天到晚就知道喊冤。

天上沒有太陽。沒有月亮。天黑了,王家莊寧靜下來了。天又黑了,王家莊又寧靜下來了。

出大事了。

王連方被堵在秦紅霞的床上事先沒有一點預兆。王家莊靜悄悄的,只有公豬母豬的餓叫聲。燒晚飯的光景,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冒着炊煙,炊煙纏繞在傍晚的霧氣裡頭,樹巔的枝杈上都像冒着熱氣。其實蠻祥和的。突然來了動靜,王連方和秦紅霞一起被堵在了床上。怪只怪秦紅霞的婆婆不懂事,事後人們都說,秦紅霞的婆婆二百五,真是少一竅!你喊什麼?喊就喊了,你喊「殺人」做什麼?王連方要是碰上一個聰明的女人,肯定過去了,偏偏碰上了這樣一個二百五。一切都好好的,秦紅霞的婆婆突然喊:「殺人啦,殺人啦!」村子裡的水汽重,叫喊的聲音傳得格外遠,分外地清晰。左鄰右舍操起了傢伙,一起衝進了秦紅霞的天井。秦紅霞的男將張常軍在河南當炮兵,去年秋天在部隊上解決了組織問題,到了今年秋天差不多該退伍了。張常軍不在,鄰居們平時對紅霞一家還是相當照顧的,她的婆婆喊「殺人」,這樣重大的事,不能不出面。秦紅霞的婆婆站在天井的中央,上氣不接下氣,光會用手指頭指窗戶。窗戶已經被秦紅霞的婆婆拉開了,半開着,門卻捂得極死。天井裡站的全是人。拿扁擔的小心翼翼地來到了窗戶跟前,而扛着釘耙的急不可耐,一腳把門踹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