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豔后之夢 - 第2章

恩田陸

  H港是自古便廣為人知的天然良港,從它的形狀可聯想到左巴家紋【註:圖案如下(略)。】,所以人們直接以這個標誌作為城市徽章。市內電車沿着海灣而行,好似一長條的骨頭;每隔數分鐘就會出現細長的車身,以市內電車特有的節奏發出「喀嚏喀嚏」的聲響,相互擦身而過。

  時值十二月下旬,靜候歲末到來的冬日街頭,只要走過車站前的喧囂,接下來便是一片開闊的靜謐空間。

  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但是在滿天飛雪的迷濛天候下,黑夜悲傷的氣息已悄悄逼近。海邊立着一株巨大的耶誕樹,似乎即將快要亮燈。

  空氣中洋溢着北國的香氣,略微混雜的老舊異國香氣。

  惠彌在腦中想像H市的地圖。他喜歡看地圖。一來,對工作有助益,二來,看一些老舊的地圖,或是從未去過的外國都市地圖,也算是他個人的一項嗜好。記性絕佳的惠彌只要仔細看過地圖,便能將它化為資料,在腦中建構3D影像。自古地圖便一直被視為軍事機密,當中的緣由,他這種人再清楚不過了。

  大路的對面之所以黑蒙蒙一片,是因為那是人稱世界三大夜景之一的H山。昔日這裡是軍事防衛重地,但如今已能搭乘電纜車登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非但禁止進入,甚至連地圖都不准繪製。

  邁步走了一段路,身體漸漸暖和許多,冷冽的空氣這才變得舒爽。

  嗯,原來如此。這裡是綠地,這邊是大手町,那裡是市公所。

  惠彌逐一將腦中的地圖與實物對焦。這似乎是他在街上行走時的習慣。

  「你在想什麼?」

  惠彌發現和見正以刺探的眼神望着他,他馬上擺出一張撲克臉。

  「那輛市內電車真像以前用來擦拭唱片的道具,那種道具底部還附有紅色的毛氈。我們不是都用它在唱片上繞圈擦除灰塵嗎?」

  「啊,真的耶。我們家裡的那些唱片後來怎麼處理?」

  「不是還在嗎?就收在客廳的碗櫃底下。一定都發霉了。下次帶去中古唱片行問問看可以賣多少錢。奶奶愛聽的法國香頌以及年代久遠的歌謠,也許現在都成了無價之寶呢。」

  「怎麼可能。」

  和見早看出惠彌心裡想的是另一件事,所以也只是隨口應應。他們都有很好的直覺,而且相知多年,對方在想什麼,一看便知。如今想起彼此那分離多年、早已忘卻的默契,惠彌不禁暗自咋舌。她雖是我親妹妹,但卻是個麻煩人物。

  「就在那裡。」

  不知不覺間,已來到和見居住的大樓。位在從大路轉進的小路上,一間小巧的老舊大樓。

  「哎呀,你住在這麼不起眼的地方啊。」

  「雖然有點老舊,但設備很完善,格局是早期的,所以還滿寬敞的。」

  他們從空蕩的電梯大廳一路上到四樓。昏暗的通道,空氣猶如凍結般冰冷。

  走進位於角落的房子,眼前出現簡單、整潔的室內景致,很像和見的風格。雖然只行一房兩廳,但確實相當舒適寬敞,不會給人封閉感。

  「這房戶很有你的風格。我睡哪裡?」

  「那張沙發可以當床用,你也可以在我旁邊鋪墊被睡。」

  「可以待會兒再想這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不好意思,雖然你才剛到,但我希望你能陪我去個地方。你一身黑衣正好。」

  惠彌將行李放進屋內,正打算脫下大衣時,和見開口對他如此說道。

  「跟我穿黑衣有什麼關係?不會是要去參加喪禮吧?」

  他半開玩笑地轉頭望向妹妹,但一看和見手裡拿着佛珠和紫色袱紗【註:一種絹布,用來包奠儀之用。】,一時為之語塞。

  「真的是喪禮?誰啊?」

  「真是抱歉,惠彌。是一位熟人的告別式,我非出席不可。很快就會結束。我請你吃晚餐,當作是賠罪。」

  「不用請客賠罪啦。有人過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對方什麼時候往生的?」

  「前天早上。」

  「時間算得還真准。旅途最先去的地方竟然是告別式會場,還真是從來沒遇過呢。和見,我穿這件大衣不太好吧?你有沒有什么正經的大衣?」

  和見望着惠彌的羊皮大衣,陷入沉思。

  「說得也是。我是覺得無所謂,但你可能會引人側目。」

  「真過分,你說引人側目是什麼意思!我是因為俊美而引人矚目好不好。」

  惠彌雖是男兒身,卻有玲瓏的身體曲線;和見雖是女兒身,卻有寬闊的肩膀,所以兩人有時能同穿一件衣服。最後,惠彌決定向和見借一件黑色皮衣穿。

  「寺廟在哪裡?」

  「在外國人墓園附近。」

  這次他們在大路上攔了輛計程車前往。

  關上計程車門,兩人在后座坐定後,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朝惠彌襲來。他在世界各地工作,甚至去過人稱邊境的地區,每個不同地方的印象都很鮮明,但終究只是晃眼而過的風景。不論工作還是生活,始終都處於移動的狀態中。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一直住在相同場所」的感覺變得一年比一年淡薄。一旦習慣在激烈的商場中與人廝殺,日常生活這句話的意義,會漸漸變得像粉彩畫一般,影像模糊而遙遠,進而產生一種微妙的疏離感,仿佛自己是活在與世人平行的另一個世界。

  昔日共度十多年親密時光的雙胞胎妹妹,如今獨自一人悄悄住在北方的某個都市裡,與自己在這狹小的空間裡接觸,想來便覺得很不可思議。

  雪花翩然飄降,路上的行車皆小心翼翼地駕駛。

  「惠彌,我問你。」

  「什麼事?」

  「你究竟來這裡做什麼?」

  「咦?」

  妹妹唐突的質問,令惠彌抬起頭來。

  眼前這雙不帶任何情感的雙瞳,正緊盯着他。

  惠彌心頭一驚,難道她已感覺出什麼?

  「幹嘛這樣問,我當然是來帶你回去啊。」

  「是嗎?」

  「有什麼好懷疑的?久沒見面,你變得冷漠多了。」

  「會嗎?我只是在想,我們這位總是在世界各地奔波的大忙人,這時候竟然有空前來。」

  「唷,你這是在挖苦我嗎?我只是剛好有點時間。我夏天時完全沒休假呢。」

  「意思是,你提早休聖誕假期囉?」

  「可以這麼說。哼,搞什麼嘛,難得見面,大家卻都這麼無情。姐姐和媽媽她們也老是在我耳邊念個不停,一會兒叫我娶老婆、一會兒叫我買房子、一會兒又叫我到北海道說服和見。自己的寶貝兒子難得放假喘口氣,她這樣實在太過分了。」

  惠彌一臉不滿地噘起了嘴。

  和見此刻臉上浮現的不知足冷笑,還是充滿溫情的微笑。

  她果然已察覺苗頭不對。

  和見面朝前方,惠彌偷瞄着她的側臉,心中如此暗忖。

  可是,她能感覺到什麼呢?她不可能會發現才對。因為這件事和她毫無關係。

  車子緩緩爬上寬廣的坡路,在離一座古老的宏偉寺院仍有一大段路的地方停下。一群身穿黑衣的人們正緩步而行。前來弔唁的客人不少。惠彌若無其事地展開觀察,感覺這群人個個穿着不俗,似乎都是學術人士。

  「停這麼遠好嗎?」

  「沒關係。」

  走出車外,一陣強風襲來。前方就是大海。一戶戶民宅座落於強風吹拂的山丘上,抵禦着風雪。於房屋之間穿梭的狹小巷弄對面,可以望見暗灰色的大海。

  惠彌正欲往坡路上走去時,發現和見並未跟上。

  「怎麼了?快點去上香啊。你不是叫計程車在這裡等嗎?」

  惠彌轉頭望向妹妹,見她臉上浮現空虛的神色,心頭一怔。

  「和見?」

  妹妹倏然遞出袱紗。

  惠彌一時猜不出她的用意。

  「我沒辦法去。惠彌,麻煩你代我走一趟。」

  「沒辦法去?——這是怎麼回事?我根本就不認識對方啊。」

  「拜託你。去了你就知道。」

  和見似乎不肯移動半步。

  惠彌腦中一片混亂,這時,他不經意地望向山坡上那座寺院擺出的一塊白色看板。

  上頭寫着幾個黑色的大字。

  [故

若槻慧博士告別式會場]

  一陣戰慄如波浪般從背後竄升,惠彌不禁伸手一把握住妹妹的肩頭。

  「喂,和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是真的嗎?這真的是他的告別式?」

  他強忍住想使勁搖晃的衝動,正面緊盯着妹妹的雙眼。

  但他眼前看到的,是失落,以及無盡的空虛。

  和見全身虛脫無力,表情哭笑難分。

  她雙肩頹然垂落,整個人靠任惠彌身上。

  「我不是說過了嗎,今晚就會結束了。」

  她的語氣中流露出疲憊與孤獨,令惠彌一陣愕然。

  然而,一切事情,絕非今晚過了就能結束。

  和見的事,一直是這幾年來,神原家家庭會議中最大的牽掛。

  她大學還沒畢業,便在第三次的挑戰中成功考上司法特考,在東京一家大型法律事務所任職,並與學生時代的男友訂定婚約,人生堪稱是春風得意;家人和親友也都為和見的光明前途感到驕傲,為她描繪光明的遠景。

  當時惠彌人在美國。大學畢業後,他進入一家外資的製藥公司研究室,長期在美國生活,所以對這方面的詳細情形了解不多。他所得到的資訊,都是母親和姐姐們提供的片斷消息,而且他自己本身的工作便已忙得不可開交;關於妹妹結婚的事,感覺就像另一個遙遠國度發生的事。尤其,當時日本家庭尚未有個人電腦,妹妹只有偶爾來信,所以他什麼都不知道。從妹妹筆觸平淡的信中,他只知道和見單方面解除婚約,男方家提出損害賠償的要求,雙方起了不小的糾紛。

  兩家最後斗得兩敗俱傷。總之,婚約是解除了,但和見的工作資歷似乎也因此蒙上一層陰影。大型法律事務所的年輕律師因為毀婚而挨告,這項醜聞會給顧客帶來不好的印象,和見的上司似乎是有這層顧慮,使得她在職場上受到冷落,逐漸失去立足之地。

  一直到和見後來身體不適,辭去法律事務所的工作,家人這才得知她片面毀婚的原因。和見住院時,有名中年男子頻頻前來探訪。此人正是她先前仍保有婚約時,因工作認識而熱戀的男子。姑且不論對方年紀足足大她一輪有餘,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名有婦之夫。他已與妻子分居多年,但妻子堅決不和他離婚。和見出院後,力排眾親友的反對,與他展開同居生活。他是一名大學的副教授,此事對他而言也是一樁醜聞。他是一名優秀的研究學者,想必有不少敵人想扯他後腿。歷經一番暗潮洶湧,最後他調至札幌一所大學任教。札幌是他出生的故鄉,而他青梅竹馬的妻子娘家也在這裡。

  神原家其實很歡迎他前往札幌。他的妻子在札幌生活,他們期待男子能就此回歸妻子身邊。

  但和見並不死心。她之所以選擇住在H市,而非札幌,是否出自畏怯,此事無從得知。總之她在H市的法律事務所找了份工作,就此遷入H市,展開獨居的生活。家人自然是極力反對。

  之後過了整整兩年。而在此刻,惠彌為了勸和見回東京,以家庭會議特使的身份,千里迢迢來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