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夏天的薔薇 - 第3章

恩田陸

  隆介害羞地笑了。每次看見這男人時,總會讓我聯想到在大農場裡茁壯成長、毛色美麗的牧羊犬。

  「不忙啊。因為對方取消約會的關係,時間突然空了出來,於是我便想說,偶爾也來這裡露個臉吧!」

  「你的房間在哪邊?」

  「我拜託了伊茅子姑姑,讓我睡在和她房間相連的小隔間裡。不過,很抱歉,因為那裡塞不下行李,所以我只好麻煩櫃檯把行李放到你房間了喔!真的很多人哪,這個時期。」

  隆介一邊用自然而然流露出良好教養的語氣說着,一邊像是靜不下來似的,用雙眼不斷掃視着在大廳中消磨時間的旅客們。

  和伊茅子房間相連的隔間?我的背脊不禁戰慄了一下。該不會,剛才的對話全都讓這男人聽到了吧?

  不,不會的。看着他的表情,我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剛剛應該是在櫻子的房間裡吧!這時,在我腦海里一閃而過的是:我有沒有在櫻子房裡留下昨晚發生關係的痕跡?

  原來如此,他一定是猜想櫻子的外遇對象就在這些客人里,所以才會前來的。不過,他大概萬萬也想不到,那對象竟然就在自己的眼前吧!

  我和櫻子偷偷互望了一眼;看來,我們心裡想的應該是同樣的事情。

  伊茅子早知道隆介要來這裡的事,所以才把我們找去茶會,向我們提出警告。把隆介安頓在和自己房間相連的隔間,也是為了給我們壓力吧!她是在悄悄暗示說,如果我們兩人不考慮改變彼此之間的關係,那她就有可能把我的名字偷偷告訴隆介。伊茅子是認真的。認真地想拆散我們。

  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一點一點地在變冷。仿佛在晴朗的海邊舒服地睡着午覺時,不知什麼時候卻漲潮了;就是那種心情。剛開始只是對高興地睡什麼午覺的自己不悅地吐吐舌頭,但不久後卻對冰冷的海水也感到嫌惡起來。(不該來這種地方的……)受夠了這黏答答的海風和吸了水的硬沙,於是我折起椅子,轉身背向海。但是,我無法離開這海邊,因為,只有這片海灘,是我們可以秘密相會的地方。

  「什麼嘛,你明明就不是第一次來!」

  「可是,我從以前開始就很不擅長應付姑姑們啊。我來過這裡的次數,扳着手指頭都數得出來呢!」

  隆介聳了聳肩說着。他的父親是伊茅子的弟弟,在他二十幾歲的時候去世了。澤渡家原本有五個兄弟姐妹,但男性都很早死,長兄也不到五十歲便過世了。

  「哎呀呀,這不是隆介君嗎?」

  「真是稀客呢!」

  兩位像是實業家的老人走過來打招呼,隆介點頭說了聲「您好」,接着便很自然地閒話家常了起來。

  我倆無言地望着他的身影。我發覺到,櫻子也正和我用同樣的目光注視着他。闖入者。障礙物。小丑。

  「該不會,是姑姑把他叫來的吧?」櫻子嘟囔着說道。

  「咦?」

  「那傢伙不是覺得我有了其他男人嗎?我想,一定是姑姑這麼對他灌輸,讓他感覺到那對象就在這裡,所以才把他煽動到這裡來的。」

  「不管怎樣,姑姑她好像是認真的呢!」

  「認真?不對唷,這對那個人來說,只是單純的消遣而已;我對這點可是心知肚明呢!明明連一點倫理觀念都沒有,還那麼自以為是……」

  櫻子瞪大眼睛,翻了翻白眼。那是我喜歡的眼神。燃燒着憤怒和輕蔑的眼神。

  「我怎麼可能放開你的手呢——等着瞧吧!」

  旅館就好像舞台一般,即便不是像瑞穗那樣的舞台演員,旅客們也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客房就是演員們的休息室;他們四處進行着關於今天演出的秘密會談,並等待出場的時機。至於飯店員工們所扮演的,則是協助促成公演的後台工作人員:他們修整大道具,備齊小道具,並為舞台上的演員們打燈光。

  然後,最大的舞台,當然非眼前的這間主餐廳莫屬了。

  這間旅館因為建在深山迎風面的斜坡上,所以蓋得特別堅固。為了讓外觀符合巨大山莊的旨趣,它大量使用了粗大的高級木材,牆壁很厚、窗戶也是雙層的,密閉性非常高。

  主餐廳的三面是高至天花板的採光玻璃窗,晴朗溫暖的時候可以打開窗戶,走到陽台上觀景。至於天色已晚的此刻,它則是拉上了胭脂色的厚窗簾;實在很難想像,在窗簾的另一邊,有着被狂風吹襲而不斷顫抖的樹林。

  客人們在各自的餐桌前享用着晚餐。如影子般來回交錯的服務生們手上端着的盤子和玻璃杯,沐浴在燈光下,顯得閃閃發亮。

  到昨天為止都還是兩人對坐的餐桌,現在加入了隆介。

  我承認,隆介是個讓人覺得很舒服的男人。他總是笑容可掬,一派任誰都會忍不住喜歡上的個性——有錢、擅長運動,穿衣的品味也不錯,又知道很多美味的餐廳。我可以斬釘截鐵地保證,他是最適合當姐夫的男人。

  但是,只有他現在在場這件事,我怎麼也無法接受。

  我並不是想當櫻子的丈夫,更沒想過要將這男人踢掉、排除。我的願望只有一個,那就是和櫻子一直維持着這樣的關係——也就是每年一次,在這裡和她共同渡過寥寥的幾個夜晚。只有靠着這幾天,我才得以苟活下去。

  她的願望應該也跟我一樣吧!對於讓家人痛苦、或是破壞家庭之類的事,我們連想都沒想過。

  但是,這個此刻坐在身旁、令人感覺舒服的男人,卻要奪走我們那重要的夜晚。今年,我只不過跟她共度了一天而已;至於剩下的珍貴夜晚,那女人將會和這男人一起渡過。

  「啊,是姑姑們。還是跟以往一樣地華麗呢,那幾個女人……」

  隆介抬起頭說着。

  三個女人悠閒地走進了餐廳當中。

  向客人交相打着招呼的女人們,立刻吸引了現場賓客的目光。

  我和櫻子則是帶着些許敵意,注視着她們。

  最先踏進餐廳里的是丹伽子。她是個和瑞穗十分相似、渾身散發着華麗氛圍的豐腴女性。她身上穿着一件亮橘色的套裝,看起來跟她意外地十分相配。

  接着進來的是伊茅子。剛才那套黑色和服果然如我所料,在這主餐廳里綻放出神秘的光輝。在三姐妹當中,她雖然是最瘦小的一個,不過她所嶄露出的存在感,卻遠非其他兩人所能比擬。若是一不小心碰觸到她的話,鐵定會被她斷絕關係、掃地出門的吧!不過,就算再怎樣,她也沒有權利奪走屬於我們的夜晚。

  最後一個走進來的,則是笑容可掬的未州子。她留着一頭蓬鬆的長捲髮,身上穿着深綠色的連身洋裝。雖然已經是快六十歲的人了,但她卻仍然保有着老么的天真爛漫和少女情懷。

  她們就像在縫補着餐桌間的空隙般,迂迂迴回地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如此一來角色就全到齊了。今晚的演出即將開始。

  「——對對對,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啦……」

  一團和氣的晚餐,以及和隔壁桌客人之間的談笑;演出,就以這樣的形式展開了。

  丹伽子對未州子使了個眼色,作為開始的暗號:

  「對啦,是你腳骨折的那年。那時候你是為什麼骨折了呢,未州子?」

  「啊,那個啊!那是在我們家附近的斜坡上,站着騎腳踏車跌倒的啦!一開始,我完全沒想到是骨折,只覺得痛到不行,結果隔天去醫院時,聽醫生一說才知道是骨折了。那時,我還真的嚇了一跳呢!」

  「你呀,前一天明明就沒哭的,打了石膏回來反而哇哇大哭呢!」

  手拿高腳杯的伊茅子低聲嘟囔着。

  「因為,打止痛針才真的是痛嘛!」

  未州子像少女似的聳聳肩,叉起了一塊奶油煎的鹿肉吃着。

  丹伽子「哼」了一聲說道:

  「才不是呢!你呀,沒有觀眾在場的話,你是不會哭的吧。在不確定有人能夠撫慰你、安撫你的情況下,你是絕對不會哭的啦!」

  「就是啊,我們姐妹吵架的時候也是一樣,都還沒捏你你就哭了。未州子在這方面,總是很機靈的呢!」

  「討厭啦,幹嘛兩個人一起責備我嘛!然後,到底是什麼啦?剛剛原本的話題是什麼?」

  未州子舉起酒杯叫了服務生。

  「對啦,那年秋天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們不是三個人一起去野餐了嗎?當時,我們帶着飯糰和水壺,走進了那條位在須賀野溫泉旁的自然步道……」

  「嗯,我還記得那時的天氣非常好,紅葉紅彤彤的,實在是很不得了的景色呢!」

  「我還戴了麥杆編的帽子。」

  「提籃子的可都是我呢!雖然我一直都很憧憬把便當放在籃子裡,不過,它的體積卻意外地相當大,一點都不適合提着走。籃子那東西啊,就是要放在敞篷車上才對呀!」

  「後來,我們中途不是迷了路嗎?」

  「都是因為有松鼠還是什麼的橫越了步道啦!」

  「結果,我們什麼也沒想地就走上了斜坡。」

  「走進那一片紅彤彤的森林裡,簡直就像是走進了畫裡一樣呢!」

  「從樹葉縫隙照進來的陽光是紅的,地上也因為掉滿了落葉而變得一片殷紅。」

  「是啊,就連身體也染紅了唷!」

  「我們一個勁兒地走了很遠呢!」

  「然後,在森林裡有一片開闊的空地。」

  「沒錯。在那裡,那個……」

  「發現了『那個』呢!」

  說到這裡,三個人用共犯般的表情望着彼此的臉。

  那一瞬間,她們決定了由誰擔任壓軸。這次似乎是輪到未州子。

  未州子用飄渺虛無的眼神注視着遠方,開口說道:

  「……只有那裡照映着燦爛的陽光。那是明亮的秋日陽光。地上橫倒着一根枯萎的老樹,上面有一塊白色的東西,看起來就像是一團棉花。我們茫然地看着它,一步一步慢慢地接近它……」

  未州子像是要吊人胃口似的停頓了一下,

  「然後,那團白色的東西突然動了起來。我們嚇了一跳,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更令人驚訝的是,那團白色的東西竟然飄到了半空中……」

  未州子抬起視線,向上望去。

  「原來,那是無數聚集成群的蝴蝶。停着的蝴蝶,因為我們靠近而飛了起來;然後,在蝴蝶原本停留的地方出現了——」

  未州子向周圍的所有人掃視了一眼。

  「剛開始,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有什麼東西纏繞在橫倒的枯木上。可是,當我稍微靠近一看的時候,我看見了黑色的頭髮。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確定自己所看見的是頭髮;不過,接下來我又看見了格子襯衫和黑色長褲,於是就更加確定了……」

  「天啊!那是某人的屍體啊。不過,還真是不可思議的屍體呢。那是一具處於化為白骨的狀態之前,如果用譬喻法來說的話,就像是經過風乾一樣的屍體。啊,吃飯時間講這些真是不好意思。不只如此,在它的身上到處長滿了植物的新芽,感覺起來就像是已經與橫倒的枯木同化、合為一體似的。蝴蝶正是包圍着那具軀體;為什麼它們要這樣做呢?是為了吸取體液嗎?關於這點,直到如今我仍然無從得知。我們只是哀號着逃了出來,跑、一直跑、一直不斷地奔跑。」

  「是啊,我們就連便當都沒有吃呢!」

  「看到那種東西,什麼也吃不下了嘛!」

  「然後啊,我們向大人報告說自己看到了什麼,於是很多人便一起出去找了,但卻沒有人發現任何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哪!」

  「照理說,小孩的腳程可及之處,應該不會找不到才對。」

  「但,就是一直沒找到。」

  「之後也沒聽說有找到呢。」

  「嗯,或許是幻影吧!」

  「三個人一起看到的幻影?」

  「是啊!」

  三個人像是心滿意足似的,彼此點了點頭。

  聽着的客人們似笑非笑、曖昧地附和着她們。

  為填補話題間的空隙,她們又點了新的酒。

  客人們持續着優雅的對話,過不久又有人發言了:

  「記得龍子小妹的故事嗎?就是那間報紙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