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夏天的薔薇 - 第2章

恩田陸

  我放眼望去,一輛掛着「澤渡觀光」標誌的巴士,駛進了旅館玄關前的停車處;飯店的員工,正在急急忙忙地跑上前去迎接乘客。光看他們那一副冷颼颼的樣子,也能清楚感受到外面的氣溫應該下降了不少。

  「不過,真是棒極了呢!」

  櫻子將手臂環繞在我的腰上。

  「什麼?」

  當我這樣問的時候,只見她微微笑了起來:

  「這麼一來,這裡就是『暴風雨山莊』了。會下起血雨的唷!」

  [一名陌生的男子,穿梭徘徊在一個又一個房間之中——他原本以為,那些房間裡面應該會擠滿了裝模作樣的人才對,但隔壁的房間卻早已空無一人——他越過一扇接一扇的門,撞到鏡子,遊走在沒有盡頭的走廊上。男人將四處徘徊時偶然聽到的片斷話語,存留在自己的耳朵里;他的目光在一張張不知名的臉龐之間來回遊走,但到最後卻總會駐留在一名年輕女子的面容上——那是一張屬於在這黃金牢籠里,或許還活着的某位美麗囚犯的面容。

  於是,他向她提出了不可能的要求——那是在這「時間」的意義仿佛完全遭到廢棄般的迷宮之中,最不可思議的提案。簡單地說,男人向女子提出了「過去、未來和自由」。男人如是說:我們——我和你——早已在一年前就已相遇,二人彼此相愛;今天,我為了你自己定下的約會而回到這裡,然後我要帶你走。]

  我們對坐在中國風的黑檀木桌邊。房間裡鴉雀無聲,就連剛才隔着迴廊窗戶所見、在室外狂亂吹襲的風聲也完全聽不到。迴蕩在房間當中的BGM(背景音樂),只剩下從火爐上的南部鐵壺(譯註:一種出產於日本東北部,用木炭燒制而成的精工鐵壺)中不斷發出、咻咻上升的蒸氣聲。

  在天花板上垂掛而下的,是裝飾有充滿古老光澤玻璃的水晶吊燈。圍繞着桌子的古舊屏風上,描繪着冬天落葉林間的鹿群;小鹿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畫間迷離的霧中。

  然後,眼前穿着黑色和服的女人,面無表情地倒着茶。

  她的身上除了黑色和服之外,別無其他的衣物。據說像這樣只在觸感和花紋上有着微妙差別的黑色和服,她手上一共有好幾百件。今天穿在她身上的,是套乍看之下像是純素色,但仔細觀看之後便會發現宛若蒔繪(日本的一種漆工藝)般,有着金色的粉粒灑落在肩膀和袖子上,顯得華麗非凡的和服。若是在主餐廳的照明之下,這套服裝看起來一定會像是整個籠罩在光的粒子當中一般吧!

  櫻子悠然自在地將雙手交疊在膝上,目不轉睛地凝望着女人的手;而我則是稍稍坐離椅背,把手放在翹起的二郎腿上。在我的感覺之中,我們兩人就像是變成了展示櫥窗里的人形模特兒一樣。

  受邀參加她們的茶會這件事,在意義上而言,就跟參加一場無止盡的俄羅斯輪盤沒什麼兩樣;在沒有人中彈之前,活動會一直持續下去,而要是有誰不小心中了彈,就絕對不會再受邀來這家旅館。那是理所當然的;「中彈」這件事,一般而言是意味着死亡,而在這裡,則是等同於「某人」的存在遭到了抹殺。

  「隆介的工作怎麼樣?」

  澤渡伊茅子一邊將茶杯放在茶盤上,一邊詢問着。她的聲音雖然有些嘶啞,但語氣卻頗為銳利;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但她那高高的顴骨和細長的眼角,卻仍然流露着嬌媚的氣息。

  「很順利喔,伊茅子姑姑。」

  櫻子還是一派悠然地回答着。她非常受到眼前這個女人的喜愛;這件事她本人雖然也有自覺,不過倒是沒有到因此而驕傲自滿的程度。

  聽了櫻子的話,伊茅子呵地輕笑了一聲:

  「真的呢!那孩子雖然腦子裡裝的都是豆腐,不過娶你進門這件事還真是做對了呢!娶了你灑種之後,那孩子的任務大概也就告終了吧!」

  「哎呀,姑姑您真是的!」

  櫻子苦笑了一下。雖然櫻子也算是十分冷靜而且辛辣的女人(就是因為這點才符合伊茅子的眼光吧),但還是比不上把自己親侄子說成這樣的伊茅子辛辣。事實上,若說穩重、個性又好的澤渡隆介是養子,而伊茅子和櫻子才是真正的姑侄,我想任誰也不會懷疑吧!畢竟,她們兩人實在太過相像了。不過,這兩人的辛辣因為有聰明作為後盾,所以一點也沒有神經質或感情用事的地方;也正因如此,我和櫻子一樣,都並不討厭伊茅子。我甚至可以說,在加上丹伽子、未州子的三姐妹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她了。

  不過,縱使我不討厭她,但伊茅子是怎麼想的,那就又另當別論了。她從來不曾透露出一絲內心的想法,不過,偶爾從她看着我的銳利視線中,我可以感覺得出,她正在仔細地打量着我。雖然我像這樣前來這裡也已經好幾年了,但我總覺得,她對我的評價似乎仍然沒有定論。

  「你呢?時光先生。最近常常看見你的名字喔;好像很活躍嘛!」

  「不敢當。只不過是最近評論的工作比較多,所以才會讓人有種常常看到的感覺啦!報紙果然很了不起,只要文章一刊載在全國性的報紙上,大家就會為我高興,說我『出人頭地』了呢!」

  我笑笑地回答道。

  「就是這樣沒錯唷!名字和照片可以刊登在報紙上,代表你也是優秀的文化人之一了。即使本人沒有這樣的念頭,但這個社會就是會這麼看待的。」

  伊茅子率性地點了點頭,我則有種閃過一招的感覺。

  「所以啊,差不多,也該適可而止了吧?」

  伊茅子從小皮包里拿出香煙。

  我想,自己此刻的表情應該顯得相當驚愕才對。

  「適可而止是說?」

  「你們的關係啊。」

  伊茅子用瘦骨嶙峋的手指,為香煙點上了火。

  我和櫻子反射性地對望了一眼。

  接着,櫻子噗哧一聲,笑着對伊茅子說道:

  「哎呀,姑姑!您在說些什麼呢?我們的關係?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時光可是我的弟弟呀!」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更糟糕不是嗎?都已經結了婚,還跟親弟弟保持着那種關係,要是讓世人知道了,不管是對你、或是對時光先生都不好吧!」

  櫻子的臉色剎那間變得蒼白了起來。

  「姑姑,您說這些話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啊!倒是你,真的以為可以騙過我嗎?」

  伊茅子瞥了櫻子一眼,櫻子立刻像是凍結似的沉默了下來。雖然只是極短的一瞬間,但那眼神卻銳利地像是要割裂櫻子的臉頰一般。

  伊茅子面無表情地繼續抽着煙說:

  「其實,隆介來找我商量過了;雖然好像還不是很確信,不過他懷疑,你是不是有了其他男人。沒想到,對方竟然是你的親弟弟,這我可說不出口啊!」

  伊茅子呼地一聲,朝天空吐了口煙。

  「打從很早以前,我就發現你們的事了唷!我早就料到,遲早有一天隆介會無法滿足你的;而且,老實說,我個人原本覺得你跟時光先生交往,比起跟其他可疑的男人往來要好得多,畢竟,你們兩人既美麗又聰明,還各有相當優秀的才幹。雖然這樣說或許有些失禮,不過,如果是跟時光先生的話,總比跟那邊的那些無聊男子要好上一些就是了。畢竟,時光先生也有太太,所以你們彼此絕對不會把這件事情泄漏出去,這樣自然就不會引起風波了吧!但是,最近我改變想法了。果然,比起和其他男人在一起,這樣更不好呢!」

  我注視着她手指上的大瑪瑙戒指。

  「那麼,您要我們怎麼做?」

  我一動不動地盯視着伊茅子的臉。明知這樣回答就等於承認了我和櫻子的關係,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問。

  「我知道你們兩個都很期待每年來這裡共同渡過的兩人時光,但,就到今年為止吧。然後,從明年開始,」

  伊茅子慢條斯理地回答道,

  「要嘛時光先生不再出現在這裡,要嘛你們各自帶自己的家人來,二選一吧。」

  我的耳邊忽然響起喀地一聲,感覺就像是聽到誰扣下了手槍扳機的聲音似的。

  「怎麼啦?你的臉色很糟唷!」

  當我呆坐在大廳沙發上的時候,突然從頭上傳來一個甜膩膩的聲音。

  「大概是光線的關係吧!」

  「那就好。你最近很活躍唷,不會是太累了吧?」

  瑞穗那十分豐滿的身軀在我旁邊坐下後,悠然自在地翹起了腳。

  「櫻子小姐還是一如以往地漂亮呢!你們兩姐弟,好像完全都不會老呢!」

  我看了看花瓶對面的櫻子。

  像噴泉一樣湧出的花朵。那是什麼花呢?綴在枝頭的點點紅花,就像是血的噴泉一般。

  「怎麼可能嘛,我們當然確確實實地在變老啊!再者,如果就『毫無改變』這句話的意義來說,我們就算再怎樣,也比不上身為女演員的你嘛!」

  「怎樣了呢?跟伊茅子阿姨的茶會。」

  「簡單幹脆地結束了唷。」

  「的確是這樣呢!嗯,跟家母比起來的話,那個人的茶會確實比較短。不過,這世界上喜歡被虐的人,看來還真不少呢;為什麼大家都要特地前來和那些怪人交際呢?」

  瑞穗是丹伽子的女兒。身為舞台女演員的她,算是擁有還不錯的職業。我也看過幾次她的表演,覺得她可以稱得上是一名擁有獨特氛圍的優秀演員。那洋味十足的深刻輪廓、有如歐美女性般豐腴的上半身體型,使得她出現在舞台上的時候,總是帶着一種相當程度的威嚴。

  「理由為何,你明明就知道的。」

  我低聲笑了笑,瑞穗則是不可思議似的望着我。塗起睫毛膏來這麼合適、這麼自然的女人,在這世上應該很少吧!

  「哎呀,我才不知道呢!」

  「大家啊,都是為了吸毒而來的唷!那是一點一點染上的毒癮呢;一旦像這樣來到這裡之後,只要經過一年,毒癮就會發作,隨之出現的,則是像戒煙時對尼古丁產生的禁斷症狀。中過河豚毒的人,不是也會反過來,無法抗拒那舌頭被針扎似的麻痹感嗎?」

  是的。櫻子就是我的毒。停不了的毒。禁斷的、甜蜜的毒。

  「別人或許可以快樂地浸淫在其中,但我就是享受不起來。我討厭這裡。乍看之下大家都是一副困盹的模樣,不過,那些全是假裝出來的;事實上,這裡無時無刻不是充滿着惡意。」

  「惡意?」

  這次輪到我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看着她了。

  「嗯,是啊,味道十分強烈呢!大家都很討厭媽媽她們唷!」

  「怎麼會……」

  我雖然這樣否定着,但內心卻有種被她看透的感覺。怎麼會……?

  「那種紅花的名字叫什麼?」

  我這樣向她詢問着。她順着我的視線望去。

  血的噴泉。再過去一點的地方,佇立着櫻子的背影。

  「啊,很美吧!不過那不是花,是果實;聽說好像是叫做『山歸來』(譯註:又名『土茯芩』,一種中藥材,其塊根有清熱解毒的功效)吧!」

  「shān

guī

lái?」

  「嗯,『從山裡歸來』的山歸來。是荊棘的一種喔!」

  荊棘之路。我和櫻子手牽着手、即將赤着腳行走於其上的地方。不過,只要是與她同行的話,我一定會高興地走上那條路,並且笑着飲下從她腳掌中流出的鮮血吧。

  櫻子朝這邊回過頭來。我捕捉到她的視線,她瞪大了眼睛,注視着我身後的什麼。

  那眼神中流露着驚訝、憤怒,以及恐懼。

  我回過頭向後看。

  接着,我看到一個男人從那放有掛鐘的樓梯上走下來。我跟着她一起,驚愕地凝視着那男人。

  凝視着原本不應該出現在那裡的,她的丈夫。

  [這名陌生男子是平凡的誘惑者?是瘋子?抑或只是兩種不同面相混合在一起?不管怎樣,年輕女子一開始以為,這只是一場遊戲,和其他遊戲一樣,只要愉快地享受就好了,可是男人卻笑也不笑。堅信着過去的故事將會被一點一點地清楚揭露分曉,男人執着而認真地堅持自己的主張,還拿出好幾樣證據……於是女子漸漸地、同時也可以說有點後悔地,失去了自己的立足點。接着,她遭到恐懼的襲擊,身體變得僵硬了起來。因為,她不想離開這個雖然虛偽、卻能夠讓她感到安心的世界。那是她的世界,她所慣於居住的世界。而且,這個世界對她而言,是依循着另外一個溫柔卻冷漠、個性冷靜、總是守護着她,就像是她丈夫一樣的男人所具現化而成的形象。然而,陌生男子所說的故事,卻毫無反駁餘地地逐漸實體化、逐漸帶有一貫性、逐漸增強其實在性、變得愈發真實起來。現在、過去、未來融為一體,在那過程中,三個主角之間愈趨高漲的緊張,喚起了女主角心中悲劇的幻覺——暴行、殺人、自殺……]

  「好久不見了呢,隆介大哥!嚇了我一跳呢!你是搭剛剛的巴士過來的嗎?」

  「嗯。中途突然下起雪來,我穿的衣服太薄了,所以現在覺得好冷呢!」

  對於此刻我臉上所浮現,那毫無破綻可尋的笑容,就連我自己都感到相當驚訝。

  「怎麼啦?親愛的。工作不是很忙嗎?」

  櫻子跑了過來,鬧彆扭似的抬頭看着隆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