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形季節 - 第2章

恩田陸

  這或許是從「宴會上陪坐的兒童」演變而來。在這個村里,流傳着到家裡來喝茶的孩子的故事。村里人幹完農活回到家裡,看到一個白淨纖弱漂亮的男孩兒,端正地跪坐在客廳里的坐墊上等候着,他只說了句「我是來喝茶的」,然後依然規規矩矩地把兩手放在膝蓋上,微低着頭繼續等待。家裡人趕忙取出客人用的茶杯。直到他飲完茶為止,主人也一定要正襟跪坐陪伴着。孩子喝完茶,稍稍點頭行禮之後,便飄然離去。

  事情僅此而已,好像也沒有跡象表明那個少年要幹什麼,或者他出現後會產生什麼奇怪後果。聽說關谷仁的祖父在讀小學的時候,曾經碰到過一次這種事情,可是一點也記不起那少年的模樣,只記得留他喝茶時,他喉嚨里發出的咕嘟咕嘟的聲響,對他的印象僅此而已。仁有次把這個故事告訴一位喜歡傳奇小說的朋友,朋友帶着嚴肅的表情分析:那一定是在明治時代的初期吧,老毛子或是荷蘭人曾經來過這個村子,不會是村裡的人把那個孩子殺了吧……一定是那孩子到現在為止還在尋找自己的雙親。

  現在,眼前的少年的坐姿,不正如傳說里的那樣嗎!少年紋絲不動地靜靜地坐在那裡。關谷突然懷疑自己是否陷入了白日夢的錯覺,在他的背面,真的有副面孔存在嗎?即使轉到那個少年的正面,不會只有一個漆黑的空洞在那裡吧——少年背影的輪廓浮在夕陽的逆光中,呈現出的模樣不像是這個世界上的生物。不知為什麼,讓人覺得非常親切。一點也記不起那少年的模樣——那一定就是被稱為「世界的秘密」的那東西……

  「餵。」

  關谷仁不由得大喊了一聲。

  連關谷自己也被這粗暴的聲音嚇了一跳,馬上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就像要混淆自己剛才的冒失似的,帶着一點開玩笑的腔調對少年說:

  「那可是我的專用座位喲。」

  少年迅速迴轉過身來,那是一張皮膚雪白、娃娃般端正的面孔。

  一瞬間,那雙眼睛看似兩個陰暗的窟窿,關谷注意到裡面突然迸發出強烈的仇恨的火焰,但是,關谷立馬忘卻了這些,叫喊着奔向那個少年。

  「阿晉?哇,是藤田晉,好久不見呀!」

  「啊。」

  少年的表情也變得柔和起來,暢快地笑着舉起了手。

  藤田晉是這個村另一個和仁同歲的孩子,讀小學的時候,兩人幾乎每天都碰頭,可是後來,自從藤田去盛岡就讀私立初中以後,兩人的交往便一下子中斷了,雖然藤田初中畢業之後回到了村里,可是和I市走讀的仁並不在同一所高中讀書。

  藤田晉彎起纖細的身子慢慢地從鞦韆上下來,來到關谷的面前。

  「一直沒見你呀!就是上了高中,也沒機會看到你的影子啊。」

  「嗯,我身體不是很好,每年都是用少得不能再少的時間學習,勉強升級。」

  藤田像是腺病體質的孩子,時常發高燒臥床不起。即使是現在,仍然能夠讓人覺得眼前這位苗條少年的身姿里,透露出生病的跡象。也許是從小就和病魔打交道的緣故,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沉穩,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憤世嫉俗的感覺。但是,他的舉止溫文爾雅,身上散發出和這個偏僻鄉村不相稱的高貴氣質。

  關谷仁突然感到藤田晉站在自己的面前讓自己有點驚惶失措。從孩提時代起,關谷就覺得藤田很是文質彬彬,幾年不見,藤田變得愈發俊俏,愈發透露出接近完美的成熟氣質,與藤田相比,關谷能特別明顯地意識到自己的單純,剎那間,關谷產生了一絲膽怯。

  關谷仁和藤田晉親如兄弟般地度過了小學時代的光陰。關谷是個幻想家,同時,性格豪爽,社交面又廣。雖說藤田晉也是一位思索者,是個喜歡幻想的孩子,但和關谷不同,藤田晉更加徹底地朝着自己內心深處發展,他可以一周閉門不出卻無動於衷,也沒交什麼朋友,很少把自己想的事情告訴別人。

  「到我家去吧,你好長時間沒來我家玩了,我媽看到你一定會高興的,她過去就一直很喜歡你。」

  催促藤田去自己家做客的關谷的臂腕,被藤田慢慢舉起的手擋開了。

  「不,我得回家了。我只是想看看你,猜你肯定會到這裡來。不瞞你說,我現在還發着燒呢。」

  「是嗎,那真遺憾,那你下次可一定要來喲。哎呀,不是有什麼事來找我的吧?」

  關谷仁不死心似的說道。藤田晉突然一言不發地止住了腳步。

  「昨晚,我家的松樹自燃了。」

  藤田嘀咕了一句。

  「什麼?」

  關谷不知所措地看着阿晉的臉。

  「我就想來告訴你這件事。」

  藤田帶着意味深長的表情反過來盯着關谷的臉,在他的瞳仁里,似乎蘊含着某種激情,使關谷陷入了混亂中。

  「那麼,下次放學回來後,一起吃個飯吧。」

  阿晉迅速地離開仁,揮了揮手,目不斜視地離開了公園。

  關谷呆呆地站着,目送着阿晉離去的背影。

  不知站在那裡發了多久的呆,等他突然清醒過來時,四周已是漆黑一片了。一定是長時間吹了風受了寒,回到家後就感到脊背上陣陣發涼,從第二天開始就發起了高燒,臥床不起。

  所以,等到他終於能夠上學的時候,那個謠言已經在學校里蔓延開來了。

  第2章

  不知什麼時候他們變成了如此不同的生物

  I市坐落於東北地區面積最廣的縣城的內陸盆地中,人口規模略少於十五萬。

  緯度雖高,可是不下雪,只是冬季漫長,嚴寒刺骨。I市的中心有個地區叫谷津,老人們稱它為谷地,它是由車站前面的廣場延伸出的一條帶有拱廊的大道,和與其並行的後巷的飲食街,還有交叉在這兩條街之間的道路組成,裡面集中了政府機關大道和辦公樓大道,是沒有繁華街區的典型的地方城市。

  該市的主要經濟產業是農業和林業,加上這十幾年來,憑藉優良的地下水質,北邊去往日本海方向的交通意想不到得便捷,有好幾家精密機械廠一起從關東地區進入此地,市政府方面也似乎在積極地進行着招商引資的工作。

  類似百貨商場的店有兩家,一家是由生意做大的綢緞老店發展而來,另一家是從關東打進來的。當然,本地人看不起關東的商場,要是在那裡買中元節禮品或年終禮品,會讓他們感到荒謬而不能容忍。儘管全國規模的s集團要投巨資於此地的計劃每年都浮出水面,但因總是遭到當地的強烈反對而不得不束之高閣。

  市里有兩家電影院,一場連放兩部有時甚至三部不合時令的影片,他們能把衝浪等運動題材的影片和聖誕賀歲片等可怕地組合在一起上映,這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市里還有兩家大型書店,分店散落在市內公共汽車站附近的超市等地,園藝和做家常菜的書賣得很好。全市連鎖的快餐店有三家,開張之日,從小孩到老人都覺得它稀奇,甚至排成了長隊。有一陣子,能夠看到市內的家庭主婦和女孩子們全都得意洋洋地把那個夾着一層薄肉的漢堡包和乾巴巴切成條的土豆作為時尚禮品帶去給朋友或自己的母親。該市基本上沒有超過五層的大樓,因為沒有必要造得那麼高。銀行和政府機關總是冷冷清清的,那裡幾乎沒有機會讓人使用排隊號碼。銷售人員對日式點心和狗的種類爛熟於心,而他們的上司則精通釣魚和侍弄庭院的樹木。

  如果開着汽車沿着公路行駛,要想穿過谷津,即使不走運吃了紅燈,也花不了五分鐘。在日本,到底有多少個像這樣的城市存在呀?到底有多少位像現在在那裡走着的,穿着淡紫色廚房罩衣,有點駝背,把頭髮燙成小卷的微胖的大嬸?還有多少穿着藍色運動套衫,裡面穿的是接近黑色的綠色開領短袖襯衫,張着嘴巴走路的中年男子?我們恐怕在穿過每個公路沿線的村鎮時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無處不在,說不定他們都是同一個人。

  小城市和大城市的區別,也許能夠用白天天空中的光量來測量。到大城市後,首先會讓人感到天空是縱向的,大廈和高級公寓的豎線把天空分割開,產生光線到達地面要花費更長時間的錯覺。在這裡的天空是長條幅的,光線像是從寬大的天空中四溢出來傾注而下。下邊有昏暗的帶拱頂的商店街,晴天的時候,沒有比帶拱頂的商店街更昏暗的地方了,東張西望的人們在那裡來來去去。住宅街道和商店街沒有一點斷隙,以不使人抱任何懷疑態度的自然狀態連接着。涓涓的紅河支流橫切過市中心,河岸兩邊點綴着櫻花樹和柳樹。每條街道看上去都像是用同一種色彩、同一塊布料從天上鋪蓋下來似的。從很久以前起,那些院落就生長在那裡——顧名思義,像是在那個地方生了根似的存在着。那些院落都是構成這個谷津市的實實在在的因子之一。

  設法努力找尋出谷津市的特徵。經濟從很久以前開始似乎就沒怎麼拮据過,老房子的結構寬敞,庭院也修整得美觀大方,在市中心殘留着好幾個黑黝黝的生鐵牆壁的倉庫,人們的表情都顯得悠然自得,走路的節奏也是慢悠悠的。看上去只是倉庫模樣的建築,仔細一看,卻成了畫廊或者咖啡廳,可以點到抹茶之類的飲料,到處貼着開始出售特產點心和土產酒的手寫海報,果不其然,就是在這樣的地方,也有推動區域經濟活躍的人呀。

  然而,通過深入調查你會發現一個有趣的事實:這個地區出生的人的返鄉率非常高。這個事實僅憑簡單眺望這座城市是無法得知的。仔細觀察街上的商店後,你會注意到,店主和他的子女以及孫子輩,數個不同世代的人在一起工作着。

  雖說人口向都市遷移不是從現在才開始的,但在這廣闊的日本,似乎還存在着不論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都基本上回歸故里的城市。單說谷津,有些人因調動工作等情況離開了當地,等到退休以後又回來了,算上這些人,返鄉率超過了百分之九十,向他們詢問其中的原因,似乎也沒看出抱有什麼特別的使命感,在他們眼裡,這個事實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讓我們從更高的視角來俯視谷津的地形,可以說全市的容貌幾乎是個正方形,四條邊中有三條是被蛇行的紅河緩緩地圍繞着,市里流淌的紅河支流,像血管的分支一樣四散爬行着,四邊中的最後一條是由鐵道線構成的,谷津車站恰似正方形上的蓋子。這麼一瞧,可以注意到,不知是自然的還是人為的,谷津市從周圍的環境中獨立了出來。紅河附近是一片田園地帶,與其形成對照的是鐵道的對面是由無機質的工廠占據着,谷津的人們只稱那裡為「站南」。

  出了谷津站的檢票口,站在車站前的廣場上,視線越過左手邊的紅河,能夠眺望到一座並不怎麼陡峭的山,那山叫作如月山,像葫蘆被縱劈後一半倒放的形狀。山上的景致體現出了日本人對宗教的寬容,有神社、寺廟、狐仙和不動明王的石雕等等,各自是在不同的時代建造的,流傳至今,混雜其中。在緩緩的斜坡上開伐了一片雜樹林,在那裡建造了市民會館、市營美術館、市民游泳池、露天音樂廳等建築。在這之中,能夠看到四所高中的校舍,像填補建築之間的空隙一般坐落其中。

  首先,是在如月山腳下流淌的紅河的同一側的岸邊上,分開建造的兩個女子高中,谷津第二高中和藤之丘高中。

  谷津二高是當地及鄰近地方的「老實認真」的女孩們就讀的嚴謹的公立高中,升學率很高,可是校風相當保守,不知為何在當地的高中生中有個定論:「二高女孩的腳非常地粗大」。與其相比,藤之丘是一所要稍微花點錢才能進的教會學校,說白了,就是腦瓜子雖有若干問題,但不失為有貴族氣派的干金學校。「帶在身邊散步的話,要挑藤之丘的」,藤之丘的女孩在男子高中里擁有絕高的人氣。

  即使說到學生制服,二高的只是普通的水手服式的女學生服,而藤之丘的則是灰色的馬甲和短百褶裙,帶有金色紋章的藏青色西裝夾克,細細的綠色領帶,配有拉鏈的鬆軟小型深藍色書包,明顯地透露着俏皮。如果提到校舍,紅磚建造的藤之丘的校舍頂上有鐘樓、內有禮拜堂,而二高的則是市裡頭號鋼筋混凝土的校舍,兩者放在一起,勝負不言已定。儘管雙方表面上佯作不知道,但面對貼着過於清晰的標記:「實用但不可愛」的二高和「可愛但幼稚」的藤之丘女子高中,各自一定暗地裡懷有自卑心理。

  在二高的後面,從如月山上涓涓流淌而下的小溪匯入紅河,並在雜樹林中開拓出了道路,在小溪邊築有窄小的石階,有兩百米左右的距離,蜿蜒起伏剛好供人攀登上去。不知何故,這個用雜亂的石頭碎片堆砌的石級被稱為「分手之路」,學生間煞有介事地流傳着說,如果走過這段石級,一定會和這個時候相處的戀人分開。登上這個鋸齒形的道路,會進入一個豁然開闊的地方,那是谷津一高的後院。

  谷津第一高中是升學率很高的男生學校,雖說是市里最古老的公立高中,但不知是何緣由,火災出奇的多,光這五十年內就遭遇了四次火光之災,由於八年前一場不明原因的大火,學校曾一度被燒得精光。學校的歷史是最古老的,校舍卻是最新的。僅僅是「嶄新的」倒不是什麼問題,不知是福是禍,建造最新校舍時的校長,和當時的市長的審美情趣完全一致,或者,也許只是他們想在自己的任期內留下值得紀念的東西。

  看一高的校舍,很少有人能判斷出這是學校。乍看上去,一排排凹凸不平的瓦片屋頂的房子,像是巨大的倉庫街道。根據當地出身的建築家的詮釋,它是用象徵當地的石頭來表現當地的代表形象——倉庫街道的。另外也不能放過這個單純的理由:因為是倉庫,抗火性應該很強。然而,不僅僅是借用了倉庫的外部形象,實際上,這個校舍群就是個大「倉庫」。總之,由於牆壁異常沉重厚實,所以高度不能擴展,最多是兩層或小三層就到頂了。當房屋的高度不能向上延伸時,就變成了橫向擴展,以致威脅到了操場。因為它們是「倉庫」,窗戶面積也不能太大,所以太陽也不太能照射進來。於是,這裡就成了不明亮、不寬敞、不便使用的「三不俱全」的校舍了。

  即便如此,不斷發着牢騷的一高學子們好像還挺喜歡這個校舍,按照弘范的話說:「適應了呀,這個像洞穴一樣的地方還真不錯,不由得被這卑躬屈膝的、自虐的歡愉所吸引,感情低落的時候,待在這裡是最理想的,這就是青春喲。」另外,傳說摸到房檐上最高處的獸頭瓦,並朝之叩拜的話,自己的願望就能夠實現,因此,考試前爬屋頂的學生絡繹不絕。

  在一高正門前有一道緩坡朝東北方向延伸而去,登上這道緩坡,經過市民游泳池和野外音樂廳的前面,穿過雜樹林,在人們以為越過了如月山柔和的山脊曲線的僻靜處,有另外一所男子學校——私立長篠高中。這裡的校舍是文物級別的古老的木造建築,被鬱鬱蔥蔥的杉樹林包圍着,顯得異常氣派。

  地方的私立高中一般給人留下的印象是考不上公立學校的落伍者的收容所,但這種說法不適合長篠高中。它在明治初年,就受到吹遍全國的學校改革風潮的影響,打出文武雙全的口號,其立校宗旨是為新日本培育有為人才,樹立他們遠大的志向。它與一高相比絲毫不遜色,升學率很高,體育也很盛行,特別是劍道很厲害。在當地,一高是老百姓家的孩子去的學校,而谷津及周邊的名門豪士都把自己的兒子送到長絛高中。長篠的校紀威嚴,過去一直是完全寄宿制的,現在一、二年級的學生仍舊必須過寄宿生活。

  一高和長篠,這兩所男子高中一直不和。

  雙方好像是針尖對麥芒一樣,一高的學生認為長篠的學生是裝腔作勢的討厭的傢伙,長篠的學生則憎恨一高學生的粗野。兩所學校的歷史基本相同,實力也不相上下,當事雙方一旦勢均力敵,似乎不管願不願意,對抗意識都會驟然提升。有一陣子,因為頻繁發生小衝突和打架,出現過不止一兩次的流血事件,甚至到了開始議論應該搬遷哪所學校的程度。但是,兩校堅持對方應該搬走,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於是這個計劃也就半途而廢了。

  一高的新校舍對於長篠的學生來說,成了最好不過的揶揄對象,怪不得會說出「屢屢遭受火災而無家可歸,現在爛地瓜們都被關進了地窖」這樣的話。反過來,一高的學生因長篠的學生服是灰色暗扣式的,就給他們起了個「擦拭破爛校舍上的黴菌的抹布們」的外號。在市里或縣裡的棒球比賽及各種運動會上,一碰到這兩所學校的對抗賽,骯髒低俗的倒彩聲就會不絕於耳,因此經常會受到裁判的嚴重警告。可是,最近高中生的血氣似乎不那麼旺盛了,這幾年引人注目的暴力事件都完全沒了影子。

  一方面是對立和反抗,一方面因為在這麼近的地方有四所高中,兩所男校,兩所女校,理所當然相互吸引。運動部的交流比賽已成了訓練的一環.也有把文化節的日程調到一起共同策劃的,更不用說數不清的對對戀人們,像泡沫一樣誕生又消失。

  在這用血和淚點綴的四校交流史中,有個值得大書特書的俱樂部,它的名稱是「谷津地理歷史文化研究會」,雖冗長但帶有正兒八經的味道,簡稱「地歷研」,是由四校的分會組成、帶有淵源的俱樂部。

  實際上,谷津有很多石頭,但又不是那種在觀光勝地常見的掛有稻草繩,並標有「這是弘法大師曾經歇腳的……」的那種有典故的石頭,即使在市里漫步,留意它們的人也不會有幾個。那真的就是隨處可見、有一個人蹲着一般大小的石頭,上面也沒刻什麼東西,也沒經過什麼加工。它們身處學校操場的角落和橋邊、田裡和街道的十字路口等地方,嵌入地面,不需要照料,也不動彈。仔細觀察的話,偶爾能看到老人把卵形的小石頭堆積在大石頭上,那是類似替代地藏菩薩的做法,也有年紀大的人朝它叩拜,但是絕大多數的人一點也不把它們當回事,平時根本就不用正眼瞧它們。然而,幾年前(就像遇到每隔幾年就會掀起的古代史熱潮的時候,也許是從發現奈良高松冢古墳那陣子開始的),滾落在露天音樂廳旁邊的巨石,那被稱為如月山的七大石頭,有人開始命名它們為「石頭圓陣」後,轉眼間,考古業餘愛好者紛紜而出。受其影響,「地歷研」也在高中生中轟轟烈烈地誕生了。雖在需要勤勤懇懇實地調查這方面稍許有點欠缺,可令人吃驚的是,俱樂部現在還相當活躍。平時,大伙兒各自在學校進行研究活動,到了兩星期舉行一次的研究例會的時候,大家都會前往一高出席參加。

  ☆

  五月七日,星期二,今天便是研究例會的日子。

  美野里把書包夾在腋下,一邊呼哧呼哧地喘着氣,一邊攀行在通往一高的「分手之路」的坡道上。雜樹林的樹葉間漏射下來的陽光,有時以令人驚訝的強度熠熠生輝,照亮了美野里的臉頰。

  這個星期,不幸輪到美野里做教室的保潔值日生,她最討厭打掃衛生,可是對於培養賢妻良母的女子學校而言,這好像是必修課,在二高被非常細緻地貫徹執行。更倒霉的是還碰到了美野里班上的衛生委員。那是一位把打掃衛生當成天職來看待、一絲不苟、有潔癖、叫作久保田惠子的學生,美野里對她非常憷。但對於久保田而言,美野里這樣粗心馬虎的性格好像大大地激發了她的職業天性,她如同婆婆一般緊隨其後,動不動就對美野里的打掃方式橫挑鼻子豎挑眼。

  真討厭,那個滑溜溜的臭女人!別來惹我嘛!

  美野里爬着坡,越想越來氣。例會是四點開始,可能是由於憤怒和疲勞,她根本就沒注意到,手錶的指針已經指向了四點二十分。

  美野里終於看到了一高后門,那一瞬間,響起了唰拉唰拉刺耳的聲音,當她意識到踩着什麼東西的時候,腳一刺溜滑到了旁邊,霎時間她的臉色變得鐵青。

  「哇!」

  美野里失聲大叫,拼命揮舞着手臂,想保持住身體的平衡。她甩掉了書包,身不由己地抱住了眼前的一棵樹。樹幹響起吱吱嘎嘎的怪聲,開始搖晃,讓人害怕,因乾燥而變得刺刺啦啦的樹皮扎得手心生疼。美野里調整好呼吸,等像海浪似的一陣陣的劇烈心跳舒緩之後,才鬆開了抱着樹幹的手,戰戰兢兢地低頭觀察自己踩到的東西。

  哎呀!

  那不是最近在什麼地方見過的東西嘛,五顏六色的金平糖。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種東西會掉在這樣的地方?

  美野里一邊擦着冷汗,一邊下意識地回頭觀望消失在雜樹林裡的陡峭石階。自己要是一不留神從這裡滾落下去那就慘了,想到這裡,渾身不禁起滿了雞皮疙瘩。

  人一定是在這種意想不到的地方碰上死神的呀。

  美野里按着怦怦亂跳的心臟,踉踉蹌蹌地撿起書包,披散着娃娃頭,推開了一高后院的小鐵門。

  一踏進男子高中的領域,立刻就能感受到男人們的體臭,那是讓美野里的心七上八下的另類生物的味道。每當進入一高的地界,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心情會變得不痛快。就在不久前還和男同桌一起討論過問題的呢,可不知什麼時候他們變成了如此不同的生物?這份心情難以言表,其中含有微苦的失落感和些許憎惡感,但她本人並沒注意到這種感情就是憎惡,甚至馬上就會忘卻這樣的心情。然而,例會後有時候因有事需要返回二高,女子高中里蕩漾的過於柔和甜美的氣息會讓人感到驚訝,同時也能讓全身放鬆下來。嗨,儘管女子高中里也有別樣的血腥味,為此也時不時地會讓人感到厭煩,但是她更喜歡女高。

  打開小門,看到的是一高校舍的正背面,油菜花在那裡靜靜地盛開着。穿過堆放竹掃帚的倉庫,有座木造的小屋,真像是在空曠的學校用地上強行搭建的一般,似乎用手指推按一下便會從山的斜面上滾落下去。那屋子就是課外活動組「地歷研」借用的建築物,在上次的火災中它倖免於難,又沒被拆除,於是派着各種各樣的用途。

  美野里嘩啦一下拉開拉門走了進去。

  「是美野里!」,「遲到了!」,聽到女孩子們爽朗歡快的聲音,美野里懸着的心放了下來。還是女孩偉大,區區幾個人,就使那裡的氣氛完全不同了。

  「哎呀,例會還沒有開始嗎?」

  美野里還喘着粗氣,掃了一眼一堆堆談論着的小組,跑向了其中的一個。

  「今天片平老師休息。」

  藤之丘高中三年級的一之瀨裕美,用手轉着鉛筆說道。「地歷研」活動的核心人物是一高的地理老師片平修平,他精通谷津的歷史,也進行着多項個人研究。片平老師的缺席,意味着今天的例會將缺乏熱情。事實上,例會現在還沒有進入主題,大家都在興致勃勃地閒聊着,雖然例會總是準時召開的。

  「真少見,出什麼事啦,片平老師?」

  「聽說他老婆的姑姑病危。」

  「噢。」

  美野里拉過一之瀨裕美身邊的空椅子撲通一聲坐下。

  「喂,美野里也快點寫吧。」

  弘范性急地遞給美野里一張麥稈制的和紙。

  「寫?寫什麼呀?」

  美野里不明就裡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