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第3章

林奕含



  那時候即將入秋,煞人的秋天。李國華一個禮拜有四天在南部,三天在台北。一天,李國華和幾個同補習班、志同道合的老師上貓空小酌。山上人少,好說話。英文老師說:「如果我是陳水扁,就卸任之後再去財團當顧問,哪有人在任內貪的,有夠笨。」數學老師說:「海角七億哪有多少,但陳水扁光是為了一邊一國四個字,就應該被關四十年。」英文老師應:「一點政治人物的誠信都沒有,上任前四個不,快卸任就四個要,要這個要那個,我說這就是那句英文,不要讓老大哥不高興。」物理老師說:「我看報紙上好像有很多知識分子支持台獨。」李老師說:「那是因為知識分子大都沒有常識。」四個人為自己的常識充分而笑了。英文老師說:「現在電視在演阿扁我就轉台,除非有陳敏薰。」李老師笑了:「那麼老女人你也可以?我可不行,她長得太像我太太了。」一個漂亮的傳球。話題成功達陣。抵達他們興趣的中心。

  英文老師問物理老師:「你還是那個想當歌星的?幾年了?太厲害了,維持這麼久,這樣跟回家找老婆有什麼不一樣。」其他兩個人笑了。物理老師無限慈祥地笑了,口吻像在說自己的女兒:「她說唱歌太難,現在在當模特兒。」會出現在電視裡嗎?物理老師摘下眼鏡,擦拭鼻墊上的油汗,眼神茫然,顯得很謙遜,他說:「拍過一支廣告。」其他三個人簡直要鼓掌,稱許物理老師的勇氣。李老師問:「你就不怕別人覬覦?」物理老師似乎要永久地擦眼鏡下去,沒有回答。數學老師開口了:「我已經上過三個儀隊隊長了,再一個就大滿貫了。」乾杯。為阿扁七億元的監獄餐乾杯。為只有知識而沒有常識的台獨分子乾杯。為所有在健康教育的課堂勤抄筆記卻沒有一點性常識的少女乾杯。為他們插進了聯考的巨大空虛乾杯。

  英文老師說:「我就是來者不拒,我不懂你們在堅持什麼,你們比她們自己還矜持。」李老師說:「你這叫玩家,玩久了發現最丑的女人也有最浪最風情的一面,我沒有那個愛心。」又羞澀地看着杯底,補了一句:「而且我喜歡談戀愛的遊戲。」英文老師問:「可是你心裡沒有愛又要演,不是很累嗎?」

  李國華在思考。數了幾個女生,他發現姦污一個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讓她離不開他最快的途徑。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他喜歡在一個女生面前練習對未來下一個女生的甜言蜜語,這種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種環保的感覺。甩出去的時候給他的離心力更美,像電影裡女主角捧着攝影機在雪地里旋轉的一幕,女主角的臉大大堵在鏡頭前,背景變成風景,一個四方的小院子被拖拉成高速鐵路直條條涮過去的窗景,空間硬生生被拉成時間,血肉模糊地。真美。很難向英文老師解釋,他太有愛心了。英文老師不會明白李國華第一次聽說有女生自殺時那歌舞昇平的感覺。心裡頭清平調的海嘯。對一個男人最高的恭維就是為他自殺。他懶得想為了他和因為他之間的差別。

  數學老師問李老師:「你還是那個台北的高二生嗎?還是高三?」李老師嘴巴沒有,可是鼻孔嘆了氣:「有點疲乏了,可是你知道,新學年還沒開始,沒有新的學生,我只好繼續。」物理老師不知道什麼時候戴上的眼鏡,突然抬高音量,自言自語似地:「那天我是和我太太一起在看電視,她也不早點跟我講廣告要播了。」其他人的手掌如落葉紛紛,拍打他的肩膀。乾杯。敬台海兩岸如師生戀般語焉不詳的抒情傳統。敬從電視機跳進客廳的第三者。敬從小旅館出來回到家還能開着燈跟老婆行房的先生。敬開學。英文老師同時對物理老師和李老師說:「我看你們比她們還貞節,我不懂為什麼一定要等新一批學生進來。」

  外頭的纜車索斜斜劃破雲層,纜車很遠,顯得很小,靠近他們的窗子的纜車車箱子徐徐上爬,另一邊的緩緩下降。像一串稀鬆的佛珠被撥數的樣子。李國華心裡突然播起清平調。雲想衣裳花想容。台灣的樹木要入秋了還是忒繁榮。看着雲朵竟想到房思琪。可是想到的不是衣裳。是頭一次拜訪時,她說:「媽媽不讓我喝咖啡,可是我會泡。」這句話想想也很有深意。思琪伸長了手拿櫥櫃頂端的磨豆機,上衣和下裳之間露出好一大截坦白的腰腹。細白得像綠格子作文紙上先跳過待寫的一個生詞,在交卷之後才想起終究是忘記寫,那麼大一截空白,改卷子的老師也不知道學生原本想說的是什麼。終於拿到了之後,思琪的上衣如舞台布幕降下來,她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可是磨咖啡豆的臉紅紅的。後來再去拜訪,磨豆機就在流理台上,無須伸手。可是她伸手去拿磨豆機時的臉比上次更紅了。

  最終讓李國華決心走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個如此精緻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髒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裡,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李國華現在只缺少一個縝密的計劃。房爸爸房媽媽聽說老出差。也許最困難的是那個劉怡婷。把連體嬰切開的時候,重要的臟器只有一副,不知道該派給誰。現在只希望她自珍自重到連劉怡婷也不告訴。結果,李國華的計劃還沒釀好,就有人整瓶給他送來了。

  十樓的張太太在世界上最擔心的就是女兒的婚事。女兒剛過三十五歲,三十五了也沒有穩定的對象,生日蛋糕上的蠟燭也懨懨的。張太太本姓李,跟張先生學生時期一起吃過好些苦,後來張先生發跡了,她自己有一種糟糠的心情。張先生其實始終如一,剛畢業時都把湯里的料撈起來給張太太吃,那時張太太還是李小姐,現在張太太是張太太了,張先生出去應酬還是把好吃的包回家給太太。酒友笑張先生老派,張先生也只是笑笑說,「給千水吃才對得起你們請我吃這麼好的菜啊。」張先生對女兒的戀愛倒不急,雖然女兒遺傳了媽媽不揚的容貌,也遺傳到媽媽的自卑癖。張先生看女兒,覺得很可愛。

  從前一維遲遲沒結婚,老錢先生喝多了,也常常大聲對張先生說,不如就你家張小姐吧。張太太一面雙手舉杯說哪裡配得上,一面回家就對張先生說:「錢一維打跑幾個女朋友我不是不知道,今天就是窮死也不讓婉如嫁過去。」張婉如在旁邊聽見了,也並不覺得媽媽在維護她,只隱約覺得悲慘。在電梯裡遇見錢一維,那沉默的空氣可以扼死人。錢一維倒很自在,象是從未聽說彼此的老父老母開他倆玩笑,更象是完完全全把這當成玩笑。婉如更氣了。

  張婉如過三十五歲生日前一陣子,張媽媽的表情就像世界末日在倒數。張媽媽上菜,湯是美白的薏仁山藥湯,肉炒的是消水腫的毛豆,甜點是補血氣的紫米。婉如只是舉到眼前咕嘟咕嘟灌,厚眼鏡片被熱湯翳上陰雲,看不清楚是生氣還是悲傷。或者什麼都沒有。

  婉如生日過沒多久,就對家人宣布在新加坡出差時交上了男朋友。男朋友是華僑,每次講中文的時候都讓思琪她們想起辛香料和豬籠草的味道。長得也辛香,高眉骨深眼窩,劃下去的人中和翹起來的上唇。怎麼算都算好看。而且和婉如姊姊一樣會唸書,是她之前在美國唸碩士時的學長。聽說聘金有一整個木盒,還是美鈔。又會說話,男朋友說:我和婉如都學財經,婉如是無價的,這只是我的心意。思琪她們不知道婉如姊姊的新郎的名字,只喚他作男朋友。後來有十幾年,劉怡婷都聽見張太太在講,你不要看我們婉如安安靜靜的,真的要說還是她挑人,不是別人挑她。也常常講起那口木盒打開來綠油油比草地還綠。

  婉如結婚搬去新加坡以後,張太太逢人就講為晚輩擔心婚事而婚事竟成的快感。很快地把伊紋介紹給一維。

  一回,張太太在電梯遇到李國華,劈頭就講,李老師,真可惜你沒看見我們婉如,你不要看她安安靜靜的,喜歡她的男人哪一個不是一流。又壓低聲音說:「以前老錢還一直要我把婉如嫁給一維哩。」是嗎?李國華馬上浮現伊紋的模樣,她在流理台時趿着拖鞋,腳後跟皮肉捏起來貼着骨頭的那地方粉紅粉紅的,小腿肚上有蚊子的叮痕,也粉紅紅的。為什麼不呢?我家婉如要強,一維適合聽話的女人,伊紋還一天到晚幫鄰居當褓母呢。誰家小孩?不就是劉先生房先生他們女兒嗎,七樓的。李國華一聽,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腹股間的騷動如此靈光。張太太繼續講,我就不懂小孩子讀文學要幹什麼,啊李老師你也不像風花雪月的人,像我們婉如和她丈夫都是唸商,我說唸商才有用嘛。李國華什麼也沒聽見,只是望進張太太的闊嘴,深深點頭。那點頭全是心有旁騖的人所特有的乖順。那眼神是一個人要向心中最污潦的感性告白時,在他人面前所特有的清澈眼神。

  思琪她們一下課就回伊紋家。伊紋早已備好咸點甜點和果汁,雖說是備好,她們到的時候點心還總是熱的。最近她們着迷的是記錄中國文化大革命的作品,伊紋今天給她們看張藝謀導的《活着》。視聽室的大熒幕如聖旨滾開,垂下來,投影機嗡嗡作響。為了表示莊重,也並不像前幾次看電影,給她們爆米花。三個人窩在皮沙發里,小牛皮沙發軟得像陽光。伊紋先說了,可不要只旁觀他人之痛苦,好嗎?她們兩個說好,背離開了沙發背,坐直了。電影沒演幾幕,演到福貴給人從賭場背回家,伊紋低聲向她們說,我爺爺小時候也是給人家背上學的,其他小孩子都走路,他覺得丟臉,「每次都跑給背他的那人追。」然後三個人都不說話了。

  福貴的太太家珍說道:「我什麼都不圖,圖的就跟你過個安生日子。」思琪她們斜眼發現伊紋姊姊用袖口擦眼淚。她們同時想道:秋天遲到了,天氣還那麼熱,才吹電風扇,為什麼伊紋姊姊要穿高領長袖?又被電影裡的皮影戲拉回去。不用轉過去,她們也知道伊紋姊姊還在哭。一串門鈴聲捅破電影裡的皮影戲布幕,再捅破垂下來的大熒幕。伊紋沒聽見。生活里有電影,電影裡有戲劇。生活里也有戲劇。思琪怡婷不敢轉過去告訴伊紋。第三串門鈴聲落下來的時候,伊紋像被「鈴」字擊中,才驚醒,按了按臉頰就匆匆跑出視聽室。臨走不忘跟她們說,不用等我,我看過好多遍了。伊紋姊姊的兩個眼睛各帶有一條垂直的淚痕濕濕爬下臉頰,在黑暗中影映着電影的光彩,像遊樂園賣的加了色素的棒棒糖,淚痕插進伊紋姊姊霓虹的眼睛裡。

  又演了一幕,思琪她們的心思已經難以留在電影上,但也不好在人家家裡議論她。兩個人眼睛看着熒幕,感到全新的呆鈍。那是聰明的人在遇到解不開的事情時自覺加倍的呆鈍。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姊姊。突然,門被打開了,外頭的黃色燈光投進漆黑的視聽室,兩個人馬上看出來人是李老師。李老師背着一身的光,只看得見他的頭髮邊沿和衣服的毛絮被燈光照成鉑色的輪廓,還有脅下金沙的電風扇風,他的面目被埋在陰影里看不清楚,像伊斯蘭教壁畫裡一個不可以有面目的大天使。輪廓茸茸走過來。伊紋姊姊很快也走進來,蹲在她們面前,眼淚已經幹了,五官被投影機照得五顏六色、亮堂堂的。伊紋姊姊說,老師來看妳們。

  李國華說,剛好手上有多的參考書,就想到妳們,妳們不比別人,現在給妳們寫高中參考書還嫌晚了,只希望妳們不嫌棄。思琪怡婷馬上說不會。覺得李老師把她們從她們的女神就在旁邊形象崩潰,所帶來的驚愕之中拯救出來。她們同時產生很自私的想法。第一次看見伊紋姊姊哭,那比伊紋在她們面前排泄還自我褻瀆。眼淚流下來,就象是伊紋臉上拉開了拉鍊,讓她們看見金玉里的敗絮。是李老師在世界的邪惡面整個掏吐出來、沿着縫隙里外翻面之際,把她們撈上來。伊紋哭,跟她們同學迷戀的偶像吸毒是一樣的。她們這時又要當小孩。

  李國華說,我有一個想法,妳們一人一周交一篇作文給我好不好?當然是說我在高雄的時間。思琪她們馬上答應了。明天就開始。那我隔周改好之後,一起檢討好不好?當然我不會收妳們鐘點費,我一個鐘點也是好幾萬的。伊紋意識到這是個笑話,跟着笑了,但笑容中有一種迷路的表情。題目就……最近我給學生寫誠實,就誠實吧。約好了喔,妳們不會想要寫我的夢想我的志願那種題目吧,愈是我的題目,學生寫起來愈不像自己。她們想,老師真幽默。伊紋的笑容收起來了,但是迷路的神色擱淺在眉眼上。

  伊紋不喜歡李國華這人,不喜歡他整個砸破她和思琪怡婷的時光。而且伊紋一開始以為他老盯着她看,是跟其他男人一樣,小資階級去問無菜單料理店的菜單,那種看看也好的貪饞。但是她總覺得怪怪的,李國華的眼睛裡有一種研究的意味。很久以後,伊紋才會知道,李國華想要在她臉上預習思琪將來的表情。妳們要乖乖交喔,我對女兒都沒有這麼大方。她們心想,老師真幽默,老師真好。後來劉怡婷一直沒有辦法把《活着》看完。

  思琪她們每周各交一篇作文給李國華。沒有幾次,李國華就笑說四個人在一起都是閒聊,很難認真檢討,不如一天思琪來他家,一天怡婷,在她們放學而他補習班還沒開始上課的空檔。伊紋在旁邊聽了也只是漠然,總不好跟鄰居搶另一個鄰居。這樣一來,一周就少了兩天見到她們,餵傷痕累累的她以精神食糧的,她可愛的小女人們。

  思琪是這樣寫誠實的:「我為數不多的美德之一就是誠實,享受誠實,也享受誠實之後帶給我,對生命不可告人的親密與自滿。誠實的真意就是:只要向媽媽坦承,打破了花瓶也可以驕傲。」怡婷寫:「誠實是一封見不得人的情書,壓藏在枕頭下面,卻無意識露出一個信封的直角,象是在引誘人把它抽出來偷看。」房思琪果然是太有自尊心了。李國華的紅墨水筆高興得忘記動搖,停在作文紙上,留下一顆大紅漬。劉怡婷寫得也很好。她們兩個人分別寫的作文簡直像換句話說。但是那不重要。

  就是有那麼一天,思琪覺得老師講解的樣子特別快樂,話題從作文移到餐廳上,手也自然地隨着話題的移動移到她手上。她馬上紅了臉,忍住要不紅,遂加倍紅了。藍筆顫抖着跌到桌下,她趴下去撿,抬起頭來看見書房的黃光照得老師的笑油油的。她看老師搓着手,鵝金色的動作,她心裡直怕,因為她可以想象自己被流螢似的燈光撲在身上會是什麼樣子。從來沒把老師當成男性。從不知道老師把她當成女性。老師開口了:妳拿我剛剛講的那本書下來。思琪第一次發現老師的聲音跟顏楷一樣筋肉分明,捺在她身上。

  她伸手踮腳去拿,李國華馬上起身,走到她後面,用身體、雙手和書牆包圍她。他的手從書架高處滑下來,打落她停在書脊上的手,滑行着圈住她的腰,突然束緊,她沒有一點空隙寸斷在他身上,頭頂可以感覺他的鼻息濕濕的像外面的天空,也可以感覺到他下身也有心臟在搏動。他有若無其事的口氣:「聽怡婷說妳們很喜歡我啊。」因為太近了,所以怡婷這句話的原意全兩樣了。

  一個撕開她的衣服比撕開她本人更痛的小女孩。啊,筍的大腿,冰花的屁股,只為了換洗不為了取悅的、素麵的小內褲,內褲上停在肚臍正下方的小蝴蝶。這一切都白得跟紙一樣,等待他塗鴉。思琪的嘴在蠕動: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跟怡婷遇到困難時的唇語信號。在他看來就是:婊,婊,婊,婊。他把她轉過來,掬起她的臉,說:「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他臉上掛着被殺價而招架無力後,搬出了最低價的店小二委屈表情。思琪出聲說:「不行,我不會。」掏出來,在她的犢羊臉為眼前血筋曝露的東西害怕得張大了五官的一瞬間,插進去。暖紅如洞房的口腔,串珠門帘般刺刺的小牙齒。她欲嘔的時候喉嚨擰起來,他的聲音噴發出來,啊,我的老天爺啊。劉怡婷後來會在思琪的日記里讀到:「我的老天爺,多不自然的一句話,象是從英文硬生生翻過來的。像他硬生生把我翻面。」

  隔周思琪還是下樓。她看見書桌上根本沒有上周繳的作文和紅藍筆。她的心跟桌面一樣荒涼。他正在洗澡,她把自己端在沙發上。聽他淋浴,那聲音像壞掉的電視機。他把她折斷了扛在肩膀上。捻開她制服上衣一顆顆鈕釦,像生日時吹滅一支支蠟燭,他只想許願卻沒有願望,而她整個人熄滅了。制服衣裙踢到床下。她看着衣裳的表情,就好像被踢下去的是她。他的鬍渣磨紅、磨腫了她的皮膚,他一面說:「我是獅子,要在自己的領土留下痕跡。」她馬上想着一定要寫下來,他說話怎麼那麼俗。不是她愛慕文字,不想想別的,實在太痛苦了。

  她腦中開始自動生產譬喻句子。眼睛漸漸習慣了窗簾別起來的臥室,窗簾縫隙漏進些些微光。隔着他,她看着天花板像溪舟上下起伏。那一瞬間像穿破了小時候的洋裝。想看進他的眼睛,像試圖立在行駛中的火車,兩節車廂連接處,那蠕動腸道寫生一樣,不可能。枝狀水晶燈圍成圓形,怎麼數都數不清有幾支,繞個沒完。他繞個沒完。生命繞個沒完。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時候,她確確實實感覺到心裡有什麼被他捅死了。在她能夠知道那個什麼是什麼之前就被捅死了。他撐着手,看着她靜靜地讓眼淚流到枕頭上,她濕濕的羊臉像新浴過的樣子。

  李國華躺在床上,心裡貓舔一樣輕輕地想,她連哭都沒有哭出聲,被人奸了還不出聲,賤人。小小的小小的賤人。思琪走近她的衣服,蹲下來,臉埋在衣裙里。哭了兩分鐘,頭也沒有回過去,咬牙切齒地說:「不要看我穿衣服。」李國華把頭枕在手上,射精後的倦怠之曠野竟有欲望的芽。不看,也看得到她紅蘋果皮的嘴唇,蘋果肉的乳,杏仁乳頭,無花果的小穴。中醫里健脾、潤腸、開胃的無花果。為他的搜藏品下修年代的一個無花果。一個覺得處女膜比斷手斷腳還難復原的小女孩,放逐他的欲望,釣在杆上引誘他的欲望走得更遠的無花果。她的無花果通向禁忌的深處。她就是無花果。她就是禁忌。

  她的背影就象是在說她聽不懂他的語言一樣,就像她看着濕黏的內褲要不認識了一樣。她穿好衣服,抱着自己,釘在地上不動。

  李國華對着天花板說:「這是老師愛妳的方式,妳懂嗎?妳不要生我的氣,妳是讀過書的人,應該知道美麗是不屬於它自己的。妳那麼美,但總也不可能屬於全部的人,那隻好屬於我了。妳知道嗎?妳是我的。妳喜歡老師,老師喜歡妳,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情。這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做的最極致的事情,妳不可以生我的氣。妳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走到這一步。第一次見到妳我就知道妳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妳知道我讀妳的作文,妳說:『在愛里,我時常看見天堂。這個天堂有涮着白金色鬃毛的馬匹成對地親吻,一點點的土腥氣蒸上來。』我從不背學生的作文,但是剛剛我真的在妳身上嘗到了天堂。一面拿着紅筆我一面看見妳咬着筆桿寫下這句話的樣子。妳為什麼就不離開我的腦子呢?妳可以責備我走太遠。妳可以責備我做太過。但是妳能責備我的愛嗎?妳能責備自己的美嗎?更何況,再過幾天就是教師節了,妳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師節禮物。」

  她聽不聽得進去無所謂,李國華覺得自己講得很好。平時講課的效果出來了。他知道她下禮拜還是會到。下下個禮拜亦然。

  思琪當天晚上在離家不遠的大馬路上醒了過來。正下着滂沱大雨,她的制服衣裙濕透,薄布料緊抱身體,長頭髮服了臉頰。站在馬路中央,車頭燈來回笞杖她。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出的門,去了哪裡,又做了些什麼。她以為她從李老師那兒出來就回了家。或者說,李老師從她那兒出來。那是房思琪第一次失去片段記憶。

  那天放學思琪她們又回伊紋一維家聽書。伊紋姊姊最近老是懨懨的,色香味俱全的馬奎斯被她唸得五蘊俱散。一個段落了,伊紋跟他們講排泄排遺在馬奎斯作品的象徵意義。伊紋說:所以說,屎在馬奎斯的作品裡,常常可以象徵生活中每天都要面對的荒蕪感,也就是說,排泄排遺讓角色從生活中的荒蕪見識到生命的荒蕪。怡婷突然說:我現在每天都好期待去李老師家。那彷彿是說在伊紋這裡只是路過,彷彿是五天伊紋沾一天李老師的光。怡婷一出口馬上知道說了不該說的話。但伊紋姊姊只說,是嗎?繼續講馬奎斯作品裡的尿與屎,可是口氣與方才全兩樣了,伊紋姊姊現在聽上去就像她也身處在馬奎斯的作品裡便秘蹲廁所一樣。思琪也像便秘一樣脹紅了臉。怡婷的無知真是殘酷的。可也不能怪她。沒有人騎在她身上打她。沒有人騎在她身上而比打她更令她難受。她們那時候已經知道了伊紋姊姊的長袖是什麼意思。思琪討厭怡婷那種為了要安慰而對伊紋姊姊加倍親熱的神色,討厭她完好如初。

  思琪她們走之後,許伊紋把自己關在廁所,扭開水龍頭,臉埋在掌心裡直哭。連孩子們都可憐我。水龍頭嘩啦嘩啦響,哭了很久,伊紋看見指縫間泄漏進來的燈光把婚戒照得一閃一閃的。像一維笑咪咪的眼睛。

  喜歡一維笑咪咪。喜歡一維看到粉紅色的東西就買給她,從粉紅色的鉛筆到粉紅色的跑車。喜歡在視聽室看電影的時候一維抱着家庭號的冰淇淋就吃起來,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窩說這是妳的座位。喜歡一維一款上衣買七種顏色。喜歡一維用五種語言說我愛妳。喜歡一維跟空氣跳華爾茲。喜歡一維閉上眼睛摸她的臉說要把她背起來。喜歡一維抬起頭問她一個國字怎麼寫,再把她在空中比劃的手指拿過去含在嘴裡。喜歡一維快樂。喜歡一維。可是,一維把她打得多慘啊!

  每天思琪洗澡都把手指伸進下身。痛。那麼窄的地方,不知道他怎麼進去的。有一天,她又把手伸進去的時候,頓悟到自己在幹什麼:不只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丟棄了,那他就不能再丟棄一次。反正我們原來就說愛老師,妳愛的人要對妳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

  什麼是真的?什麼又是假的?說不定真與假不是相對,說不定世界上存在絕對的假。她被捅破、被插爛、被刺殺。但老師說愛她,如果她也愛老師,那就是愛。做愛。美美地做一場永夜的愛。她記得她有另一種未來,但是此刻的她是從前的她的贗品。沒有本來真品的一個贗品。憤怒的五言絕句可以永遠擴寫下去,成為上了千字還停不下來的哀艷古詩。老師關門之際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說:「噓,這是我們的祕密喔。」她現在還感覺到那食指在她的身體裡既像一個搖杆也像馬達。遙控她,宰制她,快樂地咬下她的宿痣。邪惡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愛老師不難。

  人生不能重來,這句話的意思,當然不是把握當下。老師的痣浮在那裡,頭髮染了就可以永遠黑下去,人生不能重來的意思是,早在她還不是贗品的時候就已經是贗品了。她用絨毛娃娃和怡婷打架,圍着躺在濕棉花上的綠豆跳長高舞,把鋼琴當成兇惡的鋼琴老師,怡婷恨恨地捶打低音的一端,而她捶打出高音,在轉骨的中藥湯里看彼此的倒影,幻想湯里有獨角獸角和鳳凰尾羽,人生無法重來的意思是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日後能更快學會在不弄痛老師的情況下幫他搖出來。意思是人只能一活,卻可以常死。這些天,她的思緒瘋狂追獵她,而她此刻像一隻小動物在畋獵中被樹枝拉住,逃殺中終於可以鬆懈,有個藉口不再求生。大徹大悟。大喜大悲。思琪在浴室快樂地笑出聲音,笑着笑着,笑出眼淚,遂哭起來了。

  還不到慣常的作文日,李國華就去按房家的門鈴。思琪正趴在桌上吃點心,房媽媽把李國華引進客廳的時候,思琪抬起頭,眼睛裡沒有眼神,只是盯着他看。他說,過道的小油畫真美,想必是思琪畫的。他給思琪送來了一本書。他跟房媽媽說,最近城市美術館有很棒的展覽,房先生房太太不知道有沒有時間帶思琪去?反正我是沒緣了,我家晞晞不會想去。房媽媽說,那剛好,不如老師你幫我們帶思琪去吧,我們夫妻這兩天忙。李國華裝出考慮的樣子,然後用非常大方的口氣答應了。房媽媽唸思琪,還不說謝謝,還不去換衣服?思琪異常字正腔圓地說了:謝謝。

  剛剛在飯桌上,思琪用麵包塗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詫異地看着她,回答:「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拿了老師的書就回房間。鎖上房間門,背抵在門上,暴風一樣翻頁,在書末處發現了一張剪報。她的專注和人生都凝聚在這一張紙上,直見性命。剪的是一個小人像,大概是報紙影劇版剪下來的。一個黑長頭髮的漂亮女生。思琪發現自己無聲在笑。劉墉的書,夾着影劇版的女生。這人比我想的還要滑稽。

  後來怡婷會在日記里讀到:「如果不是劉墉和影劇版,或許我會甘願一點。比如說,他可以用闊面大嘴的字,寫阿伯拉寫給哀綠綺思的那句話:你把我的安全毀滅了,你破壞了我哲學的勇氣。我討厭的是他連俗都懶得掩飾,討厭的是他跟國中男生沒有兩樣,討厭他以為我跟其他國中女生沒有兩樣。劉墉和剪報本是不能收服我的。可惜來不及了。我已經髒了。髒有髒的快樂。要去想乾淨就太苦了。」

  思琪埋在衣櫃裡千頭萬緒,可不能穿太漂亮了,總得留些給未來。又想,未來?她跪在一群小洋裝間,覺得自己是柔波上一座島。出門的時候房媽媽告訴思琪,老師在轉角路口的便利商店等她。也沒叮囑她不要太晚回家。出了大樓才發現外面下着大雨,走到路口一定濕透了。算了。愈走,衣裙愈重,腳在鞋子裡,像趿着造糟了的紙船。像撥開珠簾那樣試着撥開雨線,看見路口停着一台出租車,車頂有無數的雨滴濺開成琉璃皿。坐進后座的時候,先把腳伸在外面,鞋子裡竟倒出兩杯水。李國華倒是身上沒有一點雨跡安坐在那裡。

  老師看上去是很喜歡她的模樣的意思,微笑起來的皺紋也像馬路上的水窪。李國華說:「記得我跟妳們講過的中國人物畫歷史吧,妳現在是曹衣帶水,我就是吳帶當風。」思琪快樂地說:「我們隔了一個朝代啊。」他突然趴上前座的椅背,說「妳看,彩虹」。而思琪望前看,只看到年輕的出租車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了他們一眼,眼神像鈍鈍的刀。他們之間的距離就像他們眼中各自的風景一樣遙遠。出租車直駛進小旅館裡。

  李國華躺在床上,頭枕在雙手上。思琪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地上玩旅館地毯的長毛,順過去摸是藍色的,逆過來摸是黃色的,那麼美的地毯,承載多少猥褻的記憶!她心疼地哭了。他說:「我只是想找個有靈性的女生說說話。」她的鼻孔笑了:「自欺欺人。」他又說:「或許想寫文章的孩子都該來場畸戀。」她又笑了:「藉口。」他說:「當然要藉口,不藉口,妳和我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嗎?」李國華心想,他喜歡她的羞惡之心,喜歡她身上沖不掉的倫理,如果這故事拍成電影,有個旁白,旁白會明白地講出,她的羞恥心,正是他不知羞恥的快樂的淵藪。射進她幽深的教養里。用力揉她的羞恥心,揉成害羞的形狀。

  隔天思琪還是拿一篇作文下樓。後來李國華常常上樓邀思琪看展覽。

  怡婷很喜歡每周的作文日。單獨跟李老師待在一起,聽他講文學人物的掌故,怡婷都有一種面對着滿漢全席,無下箸處的感覺。因為不想要獨享老師的時間被打擾,根據同理心,怡婷也從未在思琪的作文日敲老師家的門。唯一打攪的一次,是房媽媽無論如何都要她送潤喉的飲料下去給老師。天知道李國華需要潤滑的是哪裡。

  老師應門的神色比平時還要溫柔,臉上播報着一種歌舞昇平的氣象。思琪趴在桌上,猛地抬起頭,定定地看着怡婷。怡婷馬上注意到桌上沒有紙筆。思琪有一種悲壯之色,無風的室內頭髮也毛糟糟的。李國華看了看思琪,又轉頭看了看怡婷,笑笑說:「思琪有什麼事想告訴怡婷嗎?」思琪咬定顫抖的嘴唇,最後只用唇語對怡婷說:我沒事。怡婷用唇語回:沒事就好,我以為妳生病了,小笨蛋。李國華讀不出她們的唇語,但是他對自己所做的事在思琪身上發酵的屈辱感有信心。

  三個人圍着桌坐下來,李國華笑笑說,妳一來我都忘記我們剛剛講到哪裡了。他轉過去,用慈祥的眼神看思琪。思琪說,我也忘了。三個人的聊天泛泛的。思琪心想,如果我長大了,開始化妝,在外頭走一天,腮紅下若有似無的浮油一定就是像現在這樣的談話,泛泛的。長大?化妝?思想伸出手就無力地垂下來。她有時候會懷疑自己前年教師節那時候就已經死了。思琪坐在李老師對面,他們之間的地板有一種心照不宣的快樂彷彿要破地萌出,她得用腳踩緊地面才行。

  怡婷說道:孔子和四科十哲也是同志之家啊。李老師回她:我可不能在課堂上這樣講,一定會有家長投訴。怡婷不甘心地繼續說:一整個柏拉圖學園也是同志之家啊。思琪?聽他們歡天喜地地說話,她突然發現滿城遍地都是幸福,可是沒有一個屬於她。思琪?喔!對不起,我沒聽見你們說什麼。思琪感覺臉都鏽了,只有眼睛在發燒。李國華也看出來了,找了個藉口溫柔地把怡婷趕出去。

  房思琪的快樂是老師把她的身體壓榨出高音的快樂。快樂是老師喜歡看她在床上浪她就浪的快樂。佛說非非想之天,而她在非非愛之天,她的快樂是一個不是不愛的天堂。她不是不愛,當然也不是恨,也決不是冷漠,她只是討厭極了這一切。他給她什麼,是為了再把它拿走。他拿走什麼,是為了高情慷慨地還給她。一想到老師,房思琪便想到太陽和星星其實是一樣的東西,她便快樂不已,痛苦不堪。李國華鎖了門之後回來吮她的嘴:妳不是老問我愛不愛妳嗎?房思琪拔出嘴以後,把鐵湯匙拿起來含,那味道像有一夜她睡糊了整紙自己的鉛筆稿,兩年來沒人看沒人改她還是寫的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