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 第2章

林奕含

  結婚之後許伊紋搬過來,老錢先生太太住頂樓,一維和伊紋就住下面一層。怡婷她們常常跑上去借書,伊紋姊姊有那麼多書。我肚子裡有更多喔,伊紋蹲下來跟她們說。老錢太太在客廳看電視,彷彿自言自語道:「肚子是拿來生孩子的,不是拿來裝書的。」電視那樣響,不知道她怎麼聽見的。怡婷看着伊紋姊姊的眼睛熄滅了。

  伊紋常常唸書給她們,聽伊紋讀中文,怡婷感到啃鮮生菜的爽脆,一個字是一口,不曾有屑屑落在地上。也漸漸領會到伊紋姊姊唸給她們只是藉口,其實多半是唸給自己,遂上樓得更勤了。她們用一句話形容她們與伊紋的共謀:「青春作伴好還鄉。」她們是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姊姊的帆布,替她遮掩,也替她張揚,蓋住她的欲望,也服貼着讓欲望的形狀更加明顯。一維哥哥下班回家,抖擻了西裝外套,笑她們,又來找我老婆當褓母了。外套里的襯衫和襯衫里的人一樣,有新漿洗過的味道,那眼睛只是看着妳就像要承諾妳一座樂園。

  好一陣子她們讀杜斯妥也夫斯基。照伊紋姊姊的命令,按年代來讀。讀到《卡拉馬助夫兄弟》,伊紋姊姊說,記得《罪與罰》的拉斯柯尼科夫和《白痴》里的梅詩金公爵嗎?和這裡的斯麥爾加柯夫一樣,他們都有癲癇症,杜斯妥也夫斯基自己也有癲癇症。這是說,杜斯妥也夫斯基認為最接近基督理型的人,是因為某種因素而不能被社會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說,只有非社會人才算是人類喔。妳們明白非社會和反社會的不同吧?劉怡婷長大以後,仍然不明白伊紋姊姊當年怎麼願意告訴還是孩子的她們那麼多,怎麼會在她們同輩連九把刀或藤井樹都還沒開始看的時候就教她們杜斯妥也夫斯基。或許是補償作用?伊紋希望我們在她被折腰、進而折斷的地方銜接上去?

  那一天,伊紋姊姊說樓下的李老師。李老師知道她們最近在讀杜斯妥也夫斯基,老師說,村上春樹很自大地說過,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背得出卡拉馬助夫三兄弟的名字,老師下次看到妳們會考妳們喔。德米特里、伊萬、阿列克謝。怡婷心想,思琪為什麼沒有跟着唸?一維哥哥回來了。伊紋姊姊看着門,就像她可以看見鎖鑰咬齧的聲音。伊紋姊姊對一維哥哥手上紙袋投過去的眼色,不只是寬恕的雨,還有質疑的光,那是說,那是我最喜歡的蛋糕,你媽媽叫我少吃的一種東西。一維哥哥看着伊紋姊姊笑了,一笑,像臉上投進一個石子,滿臉的漣漪。他說,這個嗎,這是給孩子們的。怡婷和思琪好開心,可是對於食物本能地顯得非常淡泊。不能像獸一樣。我們剛剛還在讀杜斯妥也夫斯基。德米特里、伊萬、阿列克謝。一維哥哥笑得更開了,「小女孩不吃陌生叔叔的食物,那我只好自己吃了。」

  伊紋姊姊拿過袋子,說你不要鬧她們了。怡婷看得很清楚,在伊紋姊姊碰到一維哥哥的手的時候,伊紋姊姊一瞬間露出奇異的表情。她一直以為那是新娘子的嬌羞,跟她們對食物的冷漠同理,食,色,性也。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一維在伊紋心裡放養了一隻名叫害怕的小獸,小獸在衝撞伊紋五官的柵欄。那是痛楚的蒙太奇。後來,升學,離家,她們聽說一維還打到伊紋姊姊流掉孩子。老錢太太最想要的男孩。德米特里、伊萬、阿列克謝。

  那一天,他們圍在一起吃蛋糕,好像彼此生日還從未這樣開心,一維哥哥談工作,上市她們聽成上菜市場,股票幾點她們問現在幾點,人資她們開始背人之初、性本善……她們喜歡被當成大人,更喜歡當大人一陣子後變回小孩。一維哥哥突然說,思琪其實跟伊紋很像,妳看。的確像,眉眼、輪廓、神氣都像。在這個話題里,怡婷掉隊了,眼前滿臉富麗堂皇的彷彿是一家人。怡婷很悲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小孩都來得多,但是她永遠不能得知一個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歛首的心情。

  升學的季節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選擇留在家鄉。劉媽媽和房媽媽討論送怡婷和思琪去台北,外宿,兩個人有個照應。怡婷她們在客廳看電視,大考之後發現電視前所未有地有趣。劉媽媽說,那天李老師說,他一個禮拜有半個禮拜在台北,她們有事可以找他。怡婷看見思琪的背更駝了,象是媽媽的話壓在她身上。思琪用唇語問怡婷,妳會想去台北嗎?不會不想,台北有那麼多電影院。事情決定下來了。唯一到最後才決定的是要住劉家還是房家在台北的房子。

  行李很少,粉塵紛紜,在她們的小公寓小窗戶投進來的光之隧道里遊走。幾口紙箱躺着,比她們兩個人看上去更有鄉愁。內衣褲一件件掏出來,最多的還是書本。連陽光都像聾啞人的語言,健康的人連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認。怡婷打破沉默,像她割開紙箱的姿勢一樣,說:「好險我們書是合看的,否則要兩倍重,課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靜得像空氣,也像空氣一樣,走近了、逆着光,才看見裡面正搖滾、翻沸。

  妳為什麼哭?怡婷,如果我告訴妳,我跟李老師在一起,妳會生氣嗎?什麼意思?就是妳聽見的那樣。什麼叫在一起?就是妳聽見的那樣。什麼時候開始的?忘記了。我們媽媽知道嗎?不知道。你們進展到哪裡了?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天啊,房思琪,有師母,還有晞晞,妳到底在幹嘛,妳好噁心,妳真噁心,離我遠一點!思琪盯着怡婷看,眼淚從小米孵成黃豆,突然崩潰、大哭起來,哭到有一種暴露之意。喔天啊,房思琪,妳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師,為什麼妳要把全部都拿走?對不起。妳對不起的不是我。對不起。老師跟我們差幾歲?三十七。天啊,妳真的好噁心,我沒辦法跟妳說話了。

  開學頭一年,劉怡婷過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個勁地哭。隔着牆,怡婷每個晚上都可以聽見思琪把臉埋在枕頭裡尖叫。棉絮泄漏、變得沉澱的尖叫。她們以前是思想上的雙胞胎。不是一個愛費茲傑羅,另一個拼圖似愛海明威,而是一起愛上費茲傑羅,而討厭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樣。不是一個人背書背窮了另一個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記同一個段落。有時候下午李老師到公寓樓下接思琪,怡婷從窗簾隙縫望下看,出租車頂被照得黃油油地,焦灼她的臉頰。李老師頭已經禿了一塊,以前從未能看見。思琪的發線筆直如馬路,彷彿在上面行駛,會通向人生最惡俗的真諦。每次思琪紙白的小腿縮進車裡,車門砰地夾起來,怡婷總有一種被甩巴掌的感覺。

  你們要維持這樣到什麼時候?不知道。妳該不會想要他離婚吧?沒有。妳知道這不會永遠的吧?知道,他──他說,以後我會愛上別的男生,自然就會分開的,我──我很痛苦。我以為妳很爽。拜託不要那樣跟我說話,如果我死了,妳會難過嗎?妳要自殺嗎,妳要怎麼自殺,妳要跳樓嗎,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嗎?

  她們以前是思想上的雙胞胎,精神的雙胞胎,靈魂的雙胞胎。以前伊紋姊姊說書,突然說好羨慕她們,她們馬上異口同聲說我們才羨慕姊姊和一維哥哥。伊紋姊姊說:戀愛啊,戀愛是不一樣的,柏拉圖說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說兩個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來就變成一個了,妳們懂嗎?像妳們這樣,無論缺少或多出什麼都無所謂,因為有一個人與妳鏡像對稱,「只有永遠合不起來,才可以永遠作伴」。

  那個夏天的晌午,房思琪已經三天沒上課也沒回家了。外面的蟲鳥鬧得真響。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樹底下,蟬鳴震得人的皮膚都要老了,卻看不見鳴聲上下,就好像是樹木自身在叫一樣。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好一會劉怡婷才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老師轉過頭,噢,誰的手機也在發情?她在課桌下掀開手機背蓋,不認識的號碼,切斷。嗡──嗡嗡嗡嗡。該死,切斷。又打來了。老師倒端正起臉孔,說真有急事就接吧。老師,沒有急事。又打來了,喔抱歉,老師,我出去一下。

  是陽明山什麼湖派出所打來的。搭出租車上山,心跟着山路蜿蜒,想象山跟聖誕樹是一樣的形狀,小時候跟房思琪踮起腳摘掉星星,假期過後最象徵性的一刻。思琪在山裡?派出所?怡婷覺得自己的心踮起腳來。下了車馬上有警察過來問她是不是劉怡婷小姐。是。「我們在山裡發現了妳的朋友。」怡婷心想,發現,多不祥的詞。警官又問,「她一直都是這樣嗎?」她怎樣了嗎?派出所好大一間,掃視一圈,沒有思琪──除非──除非──除非「那個」是她。思琪的長頭髮纏結成一條一條,蓋住半張臉,臉上處處是曬傷的皮屑,處處蚊蟲的痕跡,臉頰像吸奶一樣望內塌陷,腫脹的嘴唇全是血塊。她聞起來像小時候那次湯圓會,所有的街友體味的大鍋湯。天啊。為什麼要把她銬起來?警官很吃驚地看着她,「這不是很明顯嗎,同學。」怡婷蹲下來,撩起她半邊頭髮,她的脖子折斷似歪倒,瞪圓了眼睛,鼻涕和口水一齊滴下來,房思琪發出聲音了:「哈哈!」

  醫生的診斷劉怡婷聽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思琪瘋了。房媽媽說當然不可能養在家裡,也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樓里醫生就有幾個。也不能在台北,資優班上好多父母是醫生。折衷了,送到台中的療養院。怡婷看着台灣,她們的小島,被對摺,高雄台北是峰,台中是谷,而思琪墜落下去了。她靈魂的雙胞胎。

  怡婷常常半夜驚跳起來,淚流滿面地等待隔牆悶哼的夜哭。房媽媽不回收思琪的東西,學期結束之後,怡婷終於打開隔壁思琪的房間,她摸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紅色的小綿羊,摸她們成雙的文具。摸學校制服上繡的學號,那感覺就像扶着古蹟的圍牆白日夢時突然摸到干硬的口香糖,那感覺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講里突然忘記一個最簡單的詞。她知道一定有哪裡出錯了。從哪一刻開始失以毫釐,以至於如今差以千里。她們平行、肩並肩的人生,思琪在哪裡歪斜了。

  劉怡婷枯萎在房間正中央,這個房間看起來跟自己的房間一模一樣。怡婷發現自己從今以後,活在世界上,將永遠像一個喪子的人逛遊樂園。哭了很久,突然看到粉紅色臉皮的日記,躺在書桌上,旁邊的鋼筆禮貌地脫了帽。一定是日記,從沒看過思琪筆跡那麼亂,一定是只給自己看的。已經被翻得軟爛,很難乾脆地翻頁。思琪會給過去的日記下注解,小房思琪的字像一個胖小孩的笑容,大房思琪的字像名嘴的嘴臉。現在的字註解在過去的日記旁邊,正文是藍字,註解是紅字。和她寫功課一樣。打開的一頁是思琪出走再被發現的幾天前,只有一行:今天又下雨了,天氣預報騙人。但她要找的不是這個,是那時候,思琪歪斜的那時候。乾脆從最前面讀起。結果就在第一頁。

  藍字:「我必須寫下來,墨水會稀釋我的感覺,否則我會發瘋的。我下樓拿作文給李老師改。他掏出來,我被逼到塗在牆上。老師說了九個字:『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我說了五個字:『不行,我不會。』他就塞進來。那感覺像溺水。可以說話之後,我對老師說:『對不起。』有一種功課做不好的感覺。雖然也不是我的功課。老師問我隔周還會再拿一篇作文來吧。我抬起頭,覺得自己看透天花板,可以看見樓上媽媽正在煲電話粥,粥里的料滿滿是我的獎狀。我也知道,不知道怎麼回答大人的時候,最好說好。那天,我隔着老師的肩頭,看着天花板起伏像海哭。那一瞬間像穿破小時候的洋裝。他說:『這是老師愛妳的方式,妳懂嗎?』我心想,他搞錯了,我不是那種會把陰莖誤認成棒棒糖的小孩。我們都最崇拜老師。我們說長大了要找老師那樣的丈夫。我們玩笑開大了會說真希望老師就是丈夫。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妳愛的人要對妳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紅字:「為什麼是我不會?為什麼不是我不要?為什麼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約成這第一幕:他硬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

  怡婷讀着讀着,像一個小孩吃餅,碎口碎口地,再怎么小心,掉在地上的餅乾還是永遠比嘴裡的多。終於看懂了。怡婷全身的毛孔都氣喘發作,隔着眼淚的薄膜茫然四顧,覺得好吵,才發現自己乾乾在鴉號,一聲聲號哭像狩獵時被射中的禽鳥一隻只聲音纏繞着身體墜下來。甚且,根本沒有人會獵鴉。為什麼妳沒有告訴我?盯着日期看,那是五年前的秋天,那年,張阿姨的女兒終於結婚了,伊紋姊姊搬來沒多久,一維哥哥剛剛開始打她,今年她們高中畢業,那年她們十三歲。

  故事必須重新講過。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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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樂園

  房思琪和劉怡婷從有記憶以來就是鄰居。七樓,跳下去,可能會死,可能成植物人,也可能只斷手斷腳,尷尬的樓層。活在還有明星學校和資優班的年代,她們從小唸資優班,不像鄰居的小孩能出國就出國。她們說:「我們一輩子要把中文講好就已經很難了。」她們很少在人前說心裡話。思琪知道,一個搪瓷娃娃小女孩賣弄聰明,只會讓容貌顯得張牙舞爪。而怡婷知道,一個丑小女孩耍小聰明,別人只覺得瘋癲。好險有彼此。否則她們都要被自己對世界的心得噎死了。讀波特萊爾而不是波特萊爾大遇險,第一次知道砒霜是因為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這是她們與其他小孩的不同。

  李國華一家人搬進來的時候,上上下下,訪問個遍。一戶一盅佛跳牆,李師母一手抱着瓷瓮,一手牽着晞晞,彷彿更害怕失去的是瓮。房家一排書倦倦靠在牆上,李國華細細看過一本本書的臉皮,稱讚房先生房太太的品味。他說,在高中補習班教久了,只剩下進步了幾分,快了幾分鐘,都成教書匠了。房太太馬上謙遜而驕傲地說,書不是他們的,書是女兒的。李老師問,女兒多大了?那年她們十二歲,小學剛畢業。他說可這是大學生的書架啊。女兒在哪裡?思琪那時不在,在怡婷家。過幾天訪劉家,劉家牆上也有一排書,李老師紅棕色的手指彈奏過書的背脊,手指有一種高亢之意,又稱讚了一套。那時也沒能介紹怡婷,怡婷剛好在思琪家。晞晞回家之後,站上床鋪,在房間牆上比畫了很久:「媽咪,也給我一個書架好不好?」

  頂樓的錢哥哥要結婚了,大樓里有來往的住戶都喜洋洋要參加婚禮。新娘聽說是十樓張阿姨介紹給錢哥哥的,張阿姨倒好,女兒終於結婚了,馬上就作起媒人。思琪去敲劉家的門,問好了沒有。應門的是怡婷,她穿着粉紅色澎澎洋裝,象是被裝進去的。思琪看着她,除了滑稽還感到一種慘痛。怡婷倒是為這衣裳煩擾已久終於頓悟的樣子,她說,我就跟媽咪說我不能穿洋裝啊,「我搶走新娘的風采怎麼辦呢。」思琪知道怡婷說笑話是不要她為她擔心,糾在一起的五臟終於鬆懈。

  房家劉家同一桌。一維哥哥玉樹地站在紅地毯的末端,或者是前端?一維哥哥穿着燕尾服,整個人烏黑到有一種光明之意。西裝外套的劍領把裡面的白襯衫削成極尖的鉛筆頭形狀。她們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到那燕尾很想要剪斷紅地毯。新娘子走進來了,那麼年輕,那麼美,她們兩個的文字遊戲紛紛下馬,字句如魚沉,修辭如雁落。就像一個都市小孩看見一隻蝴蝶,除了大喊「蝴蝶」,此外便沒有話可說。許伊紋就是這樣:蝴蝶!新娘子走過她們這一桌的時候,紅地毯兩側的吹泡泡機器吹出泡泡。她們彷彿可以看見整個高廣華蓋的宴會廳充滿着反映了新娘子的身影的泡泡。千千百百個伊紋撐開來印在泡泡上,扭曲的腰身像有人從後面推了她一把,千千百百個伊紋身上有彩虹的漣漪,慈愛地降在每一張圓桌上,破滅在每個人面前。一維哥哥看進去伊紋的眼睛,就象是想要溺死在裡面。交響樂大奏,掌聲如暴雨,閃光燈閃得像住在鑽石里。她們後來才明白,她們着迷的其實是新娘子長得像思琪。那是她們對幸福生活的演習。

  結婚當晚的洞房就是老錢先生太太下面一層。買一整層給倆人,兩戶打通。一維在洞房當晚才給伊紋看求婚時的絨布盒子,裝的是鑲了十二顆粉紅鑽的項鍊。一維說,我不懂珠寶,我就跑去毛毛那兒,說給我最好的粉紅鑽。伊紋笑了,什麼時候的事?第一次見面,我看到妳包包里東西都是粉紅色,就跑去找毛毛了。伊紋笑到合不攏嘴,你常常買鑽石給見面一次的女生嗎?從來沒有,只有妳。伊紋聲音里都是笑,是嗎,我怎能確定呢?妳可以去問毛毛啊。伊紋笑到身體跌出衣服,毛毛毛毛,到底是哪裡的毛?一維的手沿着她的大腿摸上去。毛毛,不不,你壞壞。伊紋全身赤裸,只脖子戴着鑽鍊,在新家跑來跑去,鞠躬着看一維小時候的照片,插着腰說這裡要放什麼書,那裡要放什麼書,小小的乳房也認真地噘着嘴,滾到土耳其地毯上,伊紋攤開雙手,腋下的紋路比前胸更有裸露之意。伊斯蘭重複對稱的藍色花紋象是伸出藤蔓來,把她綁在上面。美不勝收。那幾個月是伊紋生命之河的金沙帶。

  許伊紋搬進大樓的第一組客人是一雙小女生。婚禮過後沒有多久就來了。怡婷講的第一句話是:一維哥哥前陣子老是跟我們說他的女朋友比我們懂得更多。思琪笑疼了肚子,喔,劉怡婷,我們大不敬。伊紋馬上喜歡上她們。請進,兩位小女人。

  一維哥哥跟伊紋姊姊的家,有整整一面的書牆,隔層做得很深,書推到最底,前面擺着琳琅滿目的藝術品,從前在錢爺爺家就看過的。琉璃茶壺裡有葡萄、石榴、蘋果和蘋果葉的顏色,壺身也爬滿了水果,擋住了紀德全集。窄門,梵諦岡地窖,種種,只剩下頭一個字高出琉璃壺,橫行地看過去,就變成:窄,梵,田,安,人,偽,如,杜,日。很有一種躲藏的意味。也有一種呼救的感覺。

  許伊紋說,妳們好,我是許伊紋,秋水伊人的伊,紋身的紋,叫我伊紋就好囉。思琪和怡婷在書和伊紋面前很放鬆,她們說:「叫我思琪就好囉」,「叫我怡婷就好囉。」三個人哈哈大笑。她倆很驚奇,她們覺得伊紋姊姊比婚禮那天看上去更美了。有一種人,像一幅好畫,先是讚嘆整體,接下來連油畫顏料提筆的波浪尖都可看,一輩子看不完。伊紋見她們一直在看書架,抱歉地說,沒辦法放太多書,要什麼她可以從娘家帶給她們。她們指著書架問,這樣不會很難拿書嗎?伊紋姊姊笑說,「真的打破什麼,我就賴給紀德。」三個人又笑了。

  她們從女孩到青少女,往來借書聽書無數次,從沒有聽說伊紋姊姊打破過什麼東西。她們不知道,每一次把手擦拭乾淨,小心翼翼地拿下沉重的藝術品,小心拖鞋小心地毯,小心手汗小心指紋,是老錢太太罰伊紋的精緻苦刑。她的罪不但是讓老錢太太的兒子從一堵牆之隔變成一面天花板,更是因為老錢太太深處知道自己兒子配不上她。那時候伊紋姊姊還成天短袖短褲的。

  結婚不到一年一維就開始打她。一維都七點準時下班,多半在晚上十點多接到應酬的電話,伊紋在旁邊聽,蘋果皮就削斷了。一維凌晨兩三點回家,她躺在床上,可以看見鎖和鑰互相咬合的樣子。憑着菸味酒味也知道他走近了,可也沒地方逃。隔天傍晚下班他還是涎着臉跟她求歡。新的瘀青是茄子紺或蝦紅色,舊的瘀青是狐狸或貂毛,老茶的顏色。洗澡的時候,伊紋把手貼在跟手一樣大的傷上面,新的拳腳打在舊的傷上,色彩斑斕得像熱帶魚。只有在淋浴間,哭聲才不會走出去,說閒話。晚上又要聽一維講電話。掛上電話,一維換衣服的時候,她站在更衣室門外,問他:「今天別去了,可以嗎?」一維打開門,發現她的眼睛忽明忽滅,親了她的臉頰就出門了。

  伊紋婚禮當天早上彩排的時候看着工作人員滾開紅地毯,突然有一種要被不知名的長紅舌頭吞噬的想象。一生中最美的時刻。她後來才了解,說婚禮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意思不但是女人里外的美要開始下坡,而且暗示女人要自動自發地把所有的性吸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裡。她和一維的大雙人床,是她唯一可以盡情展演美貌的地方。一張床,她死去又活來的地方。最粗魯也不過是那次咬着牙說一句,「你不可以下午上我,半夜打我!」一維也只是笑笑摘下袖扣,笑開了,眼尾皺起來,一雙眼睛像一對向對方游去欲吻的魚。沒喝酒的一維是世界上最可愛的男人。

  李國華李師母領着晞晞去拜訪一維伊紋。伊紋看見晞晞,馬上蹲下來,說,嗨,妳好。晞晞留着及臀的長髮,怎麼也不願意剪。她有媽媽的大眼睛和爸爸的高鼻樑,才十歲就堅持自己買衣服。也僅僅對衣服有所堅持。晞晞沒有回應伊紋,用手指繞着發稍玩。伊紋泡好兩杯茶,倒了一杯果汁,說抱歉我先生出差去日本了,沒能好好招待你們。晞晞在椅子上轉來轉去,對客廳的陳設感到不耐煩,對文化不耐煩。

  李國華開始大談客廳的擺飾。話語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脹,像陽具一樣。二十多歲的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他伸出指頭指著書架上一座玉雕觀音,食指也興致勃勃的樣子。玉觀音一望即知原石是上好的,一點不濁,青翠有光。觀音右腳盤着,左腳盪下去,盪下去的腳翹着肥厚的拇指,拇指上有指甲的框。「啊,那個姿勢的觀音,就叫作隨意觀音,觀世音菩薩就是觀自在菩薩,觀是觀察,世是世間,音是音聲,就是一個善男子看見世間有情的意思。隨意,自在,如來,這些,妳讀文學的應該可以領會。有趣的是,東方喜歡成熟豐滿的形象,在西方就是童男童女,否則就是像耶穌一樣,一出生就已經長全了。」晞晞枯着脖子,吸了一口果汁,轉頭對爸媽惡聲說:「你們明知道我不喜歡柳橙汁。」伊紋知道晞晞的意思是她不喜歡聽這些。她驚醒一樣,去冰箱翻找,問那葡萄汁可以嗎?晞晞沒有回答。

  李國華繼續掃視。好多西洋美術,不懂。不講,就沒人知道不懂。「啊,壁爐上小小的那幅,不會是真跡吧?八大山人的真跡我是第一次見到,妳看那雞的眼睛,八大山人畫眼睛都僅僅是一個圈裡一個點,世人要到了二十一世紀才明白,這比許多工筆畫都來得逼真,妳看現在蘇富比的拍賣價,所以我說觀察的本事嘛!妳們錢先生那麼忙,哎呀,要是我是這屋子的主人多好。」李國華看進去伊紋的眼睛,「我是美的東西都一定要擁有的。」李國華心想,才一杯,亢成這樣,不是因為茶。反正她安全,錢家是絕對不能惹的。而且幾年她就要三十了?晞晞突然口氣里有螺絲釘:「葡萄汁也不喜歡。濃縮還原的果汁都不喜歡。」師母說:「噓!」伊紋開始感覺到太陽穴,開始期待傍晚思琪怡婷來找她了。

  李國華一家走之後,伊紋感覺滿屋子的藝術品散發的不是年代的色香味而是拍賣場的古龍水。不喜歡李老師這人,不好討厭鄰居,只能說真希望能不喜歡這人。啊,聽起來多痴情,像電影裡的,我真希望能戒掉你。伊紋想想笑了,笑出聲來發現自己瘋瘋傻傻的。晞晞倒不只是不懂事,是連裝懂都懶,那麼好看的小女孩,長長的睫毛包圍大眼睛,頭髮比瀑布還漂亮。

  手輕輕拂過去,搪瓷摸起來彷彿摸得到裡面的金屬底子,摸得牙齒發酸;琉璃摸起來像小時候磨鈍的金魚缸口;粗陶像剛出生皺皺的嬰孩。這些小玩意,無論是人型,是獸,是符號,或乾脆是神,都眼睜睜看她被打。就是觀世音也不幫她。真絲摸起來滑溜像早起的鼻涕,一維到現在還是過敏兒。玉器摸起來,就是一維。

  不知道思琪怡婷,兩個那麼討厭被教訓的小女生竟會喜歡李老師。好端端的漂亮東西被他講成文化的舍利子。還是教書的人放不下?其實無知也很好。等等陪孩子們唸書。接着一維下班又要找我。

  有一回李國華下了課回家,搶進電梯,有兩個穿國中制服的小女孩頸子抵在電梯裡的金扶手上,她們隨着漸開的金色電梯門斂起笑容。李國華把書包望後甩,屈着身體,說,「妳們誰是怡婷誰是思琪呢?」「你怎麼知道『我們』叫什麼名字?」怡婷先發問,急吼吼地。平時,因為上了國中,思琪常常收到早餐、飲料,她們本能地防備男性。可是眼前的人,年紀似乎已經過了需要守備的界線。兩人遂大膽起來。思琪說,「無論你在背後喊劉怡婷或房思琪,我都會回頭的。」李國華知道自己被判定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謝歲月。在她們臉上看見樓上兩位女主人面貌的痕跡,知道了答案。房思琪有一張初生小羊的臉。他直起身子,「我是剛剛搬來的李老師,就妳們樓下,剛好我教國文,需要書可以來借。」對。儘量輕描淡寫。一種晚明的文體。咳嗽。展示自己的老態。這大樓電梯怎麼這麼快。伸出手,她們頓了一頓,輪流跟他握手。她們臉上養着的笑意又醒過來,五官站在微笑的懸崖,再一步就要跌出聲來。出電梯門,李國華心想是不是走太遠了。他不碰有錢人家的小孩,因為麻煩。而且看看劉怡婷那張麻臉,她們說不定愛的是彼此。但是她們握手時的表情!光是她們的書架,就在宣告着想被當大人看待。軟得像母奶的手心。鵪鶉蛋的手心。詩眼的手心。也許走對了不一定。

  周末她們就被領着來拜訪。換下制服裙,怡婷穿褲子而思琪穿裙子,很象徵性的打扮。進門換上拖鞋的一剎那思琪紅了臉,啊,我這雙鞋不穿襪子。在她蜷起腳趾頭的時候,李國華看見她的腳指甲透出粉紅色,光灩灩外亦有一種羞意。那不只是風景為廢墟羞慚,風景也為自己羞慚。房媽媽在後面說叫老師,她們齊聲喊了老師,老師兩個字里沒有一點老師的意思。劉媽媽道歉,說她倆頑皮。李國華心想,頑皮這詞多美妙,沒有一個超過十四歲的人穿得進去。劉媽媽房媽媽走之前要她們別忘記說,請,謝謝,對不起。

  她們倒很有耐心陪晞晞。晞晞才小她們兩歲,相較之下卻像文盲,又要強,念圖文書念得粗聲大氣,沒仔細聽還以為是電視機里有小太監在宣聖旨。晞晞念得吃力,思琪正要跟她解釋一個字,她馬上拋下書,大喊:「爸爸是白痴!」而李國華只看見大開本故事書啪地夾起來的時候,夾出了風,掀開了思琪的瀏海。他知道小女生的瀏海比裙子還不能掀。那一瞬間,思琪的瀏海望上飛蒸,就好像她從高處掉下來。長脖頸托住蛋型臉,整個的臉露出來,額頭光飽飽地像一個小嬰兒的奶嗝。李國華覺得這一幕就好像故事書里的小精靈理解他,幫他出這一口氣。她們帶着驚愕看向晞晞的背影,再轉向他。而他只希望自己此刻看起來不要比老更老。思琪她們很久之後才會明白,李老師是故意任晞晞笨的,因為他最清楚,識字多的人會做出什麼樣的事。

  李老師軟音軟語對她們說,不然,我有諾貝爾文學獎全集?這一幕晞晞正好。諾貝爾也正好。扮演好一個期待女兒的愛的父親角色。一個偶爾泄漏出靈魂的教書匠,一個流浪到人生的中年還等不到理解的國文老師角色。一整面牆的原典標榜他的學問,一面課本標榜孤獨,一面小說等於靈魂。沒有一定要上過他的課。沒有一定要誰家的女兒。

  李國華站在補習班的講台上,面對一片發旋的海洋。抄完筆記抬起臉的學生,就象是游泳的人在換氣。他在長長的黑板前來往,就象是在畫一幅中國傳統長長拖拉開來的橫幅山水畫。他住在他自己製造出來的風景里。升學考試的壓力是多麼奇妙!生活中只有學校和補習班的一女中學生,把壓力揉碎了,化成情書,裝在香噴噴的粉色信封里。其中有一些女孩是多麼丑!羞赧的紅潮如疹,粗手平伸,直到極限,如張弓待發,把手上的信封射給他。多麼丑,就算不用強來他也懶得。可是正是這些醜女孩,充實了他的祕密公寓裡那口裝學生情書的紙箱。被他帶去公寓的美麗女孩們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里。她們再美也沒收過那麼多。有的看過紙箱便聽話許多。有的,即使不聽話,他也願意相信她們因此而甘心一些。

  一個女孩從凌晨一點熬到兩點要贏過隔壁的同學,隔壁的同學又從兩點熬到三點要贏過她。一個醜女孩拚着要贏過幾萬考生,夜燈比正午太陽還熱烈,高壓之下,對無憂的學生生涯的鄉愁,對幸福藍圖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老師身上。她們在交換改考卷的空檔討論到他,說多虧李老師才愛上國文,不自覺這句話的本質是,多虧國文考試,李老師才有人愛。不自覺期待去補習的情緒中性的成份。不自覺她們的欲望其實是絕望。幸虧他的高鼻樑。幸虧他說笑話亦莊。幸虧他寫板書亦諧。要在一年十幾萬考生之中爭出頭的志願,一年十幾萬考生累加起來的志願,化作秀麗的筆跡刻在信紙上,秀麗之外,撇捺的尾巴顫慄着欲望。一整口的紙箱,那是多麼龐大的生之吶喊!那些女孩若有她們筆跡的一半美便足矣。他把如此龐大的欲望射進美麗的女孩裡面,把整個台式升學主義的慘痛、殘酷與不仁射進去,把一個挑燈夜戰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個醜女孩要勝過的十幾萬人,通通射進美麗女孩的裡面。壯麗的高潮,史詩的誘姦。偉大的升學主義。

  補習班的學生至少也十六歲,早已經跳下羅莉塔之島。房思琪才十二三,還在島上騎樹幹,被海浪舔個滿懷。他不碰有錢人家的小孩,天知道有錢人要對付他會多麻煩。一個搪瓷娃娃女孩,沒有人故意把她砸下地是絕不會破的。跟她談一場戀愛也很好,這跟幫助學生考上第一志願不一樣,這才是真真實實地改變一個人的人生。這跟用買的又不一樣,一個女孩第一次見到陽具,為其醜陋的血筋啞笑,為自己竟容納得下其粗暴而狗哭,上半臉是哭而下半臉是笑,哭笑不得的表情。辛辛苦苦頂開她的膝蓋,還來不及看一眼小褲上的小蝴蝶結,停在肚臍眼下方的小蝴蝶,真的,只是為了那個哭笑不得的表情。求什麼?求不得的又是什麼?房思琪的書架就是她想要跳下羅莉塔之島卻被海給吐回沙灘的記錄簿。

  羅莉塔之島,他問津問渡未果的神祕之島。奶與蜜的國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體液。趁她還在島上的時候造訪她,右手食指中指呈人字,走進她的陰道。把她壓在諾貝爾獎全集上,壓到諾貝爾都為之震動。告訴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個瑩白的希望,先讓她粉碎在話語裡,國中男生還不懂的詞彙之海里,讓她在話語裡感到長大,再讓她的靈魂欺騙她的身體。她,一個滿口難字生詞的國中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際,蝴蝶趕到腳踝,告訴她有他在後面推着,她的身體就可以趕上靈魂。樓上的鄰居,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個搪瓷娃娃女孩。一個比處女還要處的女孩。他真想知道這個房思琪是怎麼哭笑不得,否則這一切就像他搜羅了清朝妃子的步搖卻缺一支皇后的步搖一樣。

  李國華第一次在電梯裡見到思琪,金色的電梯門框一開,就像一幅新裱好框的圖畫。講話的時候,思琪閒散地把太陽穴磕在鏡子上,也並不望鏡子研究自己的容貌,多麼坦蕩。鏡子裡她的臉頰是明黃色,像他搜集的龍袍,只有帝王可以用的顏色,天生貴重的顏色。也或者是她還不知道美的毀滅性。就像她學號下隱約有粉紅色胸罩的邊沿,那邊沿是連一點蕾絲花都沒有,一件無知的青少女胸罩!連圓滑的鋼圈都沒有!白襪在她的白腳上都顯得白得庸俗。方求白時嫌雪黑。下一句忘記了,無所謂,反正不在教育部頒布的那幾十篇必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