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我走 - 第3章

石黑一雄

等我們年紀大了一點兒,還是經常把藝廊掛在嘴邊。如果有人想要稱讚別人的作品,可能會說:「這已經有藝廊的水平囉!」而等我們知道了什麼是諷刺之後,要是看到別人可笑差勁的作品,就撂下這樣的話:「啊,就是這個了,這個可以直接送到藝廊展示。」

但是,我們真的認為藝廊存在嗎?直到今天,還是不太確定。就像我先前說的,我們從來不在監護人面前提起藝廊這個話題,回想起來,這規矩似乎是學生自己定的,就像監護人為我們定下的其他規定一樣,每個人都得遵守。我記得有一次,差不多十一歲時,在一個陽光和煦的冬天早晨,我們在七號教室里,剛上完羅傑先生的課,幾位同學繼續留在教室和羅傑先生聊天。我們幾個坐在書桌上,我不記得當時談了什麼,不過羅傑先生像往常一樣,不斷逗我們開心。接着,卡洛咯咯笑說:「妳這個說不定可以被挑中送去藝廊喔!」才剛說完,她立刻用手掩住嘴巴,發出一聲:「糟糕!」雖然當場的氣氛還是一樣輕鬆愉快,但是包括羅傑先生在內,我們都知道卡洛說錯話了。不過這種狀況並不嚴重,它就像有人脫口說了一句難聽的話,或是在監護人面前稱呼他們的綽號差不多。羅傑先生笑了笑,以示寬容,好像說着:「算了,我們就當妳沒說吧!」然後,就和之前一樣繼續聊天。

對我們而言,藝廊的存在還是處於模糊地帶,不過真真實實的是,夫人每年通常出現兩次(有時會出現三、四次)到學校挑選我們的優秀作品。我們之所以稱呼她「夫人」,是因為她好像是法國人,還是比利時人之類的,究竟是哪一國人,仍有爭議,而且監護人也都是這麼稱呼她。夫人是個高瘦的女人,短髮,應該還滿年輕,只不過那時我們不想年紀這種事。夫人總是穿着一身精明幹練的灰色套裝,她既不像監護人,也不像載運生活用品的司機。基本上,她和外界進來的任何人都不太一樣,她不和我們說話,老是擺着一副冷漠的面孔,不時和我們保持一定距離。好幾年來,我們都覺得她是因為「態度傲慢」才會如此,不過後來有一天,大約是我們八歲的時候,魯思提出了另一個理論。

「夫人其實怕我們。」魯思宣稱。

我們一群人躺在漆黑的宿舍房間。小學階段,一間宿舍住十五個人,所以不像我們住進中學部宿舍之後那樣,可以有長時間的私密談話。不過那時我們「小團體」的人的床位大部份都在附近,所以已經習慣一起在睡前聊天聊到半夜。

「什麼意思?夫人怕我們?」有人問,「她怎麼可能怕我們?我們能對她怎樣?」

「我不知道,」魯思說,「我不知道,但是我很確定夫人怕我們。我一直以為她只是比較自大傲慢,但是其實是為了別的原因,這點我非常肯定。夫人真的怕我們。」

接下來幾天,我們斷斷續續地討論着這件事情,大部份人不同意魯思的話,不過我們的態度,只是讓魯思決定非得證明自己是正確的不可。於是,我們擬定了一項計劃,就等着下次夫人來海爾森的時候,測試理論真假。

雖然夫人的來訪從未對外公開,不過夫人要來以前,狀況其實非常明顯。夫人來訪以前的預備階段,早在幾個星期前已經開始,監護人開始篩選我們所有的作品:繪畫、素描、陶器、散文和詩歌等。這個過程至少持續兩個星期,最後,小學與中學部每個年級挑出來的四到五個作品,就會擺放在撞球間裡。這段時間,撞球間按例都會關閉,不過,要是站上外面陽台的矮牆,就可以透過窗戶看到撞球間裡堆放的東西越來越多。一旦監護人開始把作品像小型交換活動那樣整齊陳列在桌上和畫架上的時候,就可以知道,夫人這一、兩天內就會來了。

我說的那年秋天,我們不但要知道夫人哪天到達,更要知道夫人出現的準確時間,因為夫人通常不會停留超過一、兩個小時。所以,當我們看到作品開始陳列在撞球間,就決定輪流站哨守望。

這項任務因為學校地形的緣故,執行起來容易多了。海爾森位居平坦低地,周圍土地高起,也就是說,若是從主屋的任何一間教室窗戶看出去,甚至從休憩亭向外看去,幾乎可以清楚看到穿越田野,直達大門的狹長小路。大門本身距離主屋還有一段距離,任何車輛抵達主屋前的庭院之前,一律得取道砂石路,並且經過灌木區和花圃。有時候,幾天過去了,都看不到一輛車從小路下來,若是有,通常也是載運生活用品的貨車或卡車、園丁、工人等。汽車可說非常少見,只要遠處出現一輛汽車,有時便足以在課堂引發一陣喧鬧。

發現夫人座車穿過田野的那天下午,外面風大但有太陽,還有少量的暴風雲逐漸聚集。當時我們正在主屋正面一樓的九號教室,這個消息私下傳了開來,一直試圖教我們學習拼字的可憐的法蘭克先生,卻不知道為什麼大家突然靜不下心來。

我們所想到拿來測試魯思理論的計劃非常簡單:我們一群人在某個地方按兵不動,等待夫人到來,然後突然「蜂擁而上」,圍繞着她。我們仍會表現出自己的教養,繼續向前走,如果時間算得準確,夫人就會毫無防備地被我們嚇了一跳,到時我們就能知道,魯思堅決認為「夫人真的是怕我們」是否為真。

我們主要擔心的是,在夫人停留海爾森的短暫時間裡沒有機會出手。法蘭克先生這節課結束的時候,我們看到夫人在正下方的庭院停車。我們很快在陽台開了一次小組會議,然後跟着全班同學下樓,在大門內側徘徊。明亮的庭院裡,夫人仍坐在汽車后座翻看公文包。終於,她穿着往常的灰色套裝,兩手緊抱公文包下車,朝向我們走來。魯思丟出一個信號,於是我們幾個人從容地往外走去,朝着夫人的方向移動,看起來好像在夢遊般。我們一直走到夫人硬生生地停下來,才小聲地說:「不好意思,夫人。」然後散去。

我永遠不會忘記接下來所發生的奇妙變化。在那之前,所有關於夫人的一切,就算不是笑話,至少也是一個我們希望私下討論解決的話題。至於夫人本身,或者其他人怎麼想,我們沒想太多。我的意思是說,在那之前,這件事還是非常輕鬆有趣的話題,加上那麼一點兒冒險的成分在內。而夫人當時的反應倒也不出我們的預料之外:夫人不過是停下腳步,等我們一行人走過;她沒有尖叫,大氣也沒喘一聲。不過,我們每個人仔細留意夫人的反應,或許那就是這個事件對我們產生如此影響的原因吧!當夫人停下來的時候,我很快地端詳了她的表情,我敢說其他人也是。直到現在,我還能想見她的表情,她看起來像是強忍心中的恐懼,像是擔心我們當中有人不小心會碰觸到她。雖然我們每個人繼續往前走,但是大夥全都感覺到了;那種感覺就像從陽光下直接走到了冷颼颼的蔭涼處。魯思說的沒錯:夫人的確怕我們。只是,她害怕我們的模樣就像一個人害怕蜘蛛一樣。我們都還沒有心理準備接受這種反應,也從來沒想過當我們被當成蜘蛛一樣地看待,自己可能有什麼感受。

當我們越過庭院到達草地的時候,我們的反應有別於興奮地站在附近等着夫人下車的學生。漢納像是隨時就要嚎啕大哭,就連魯思也都全身顫抖了起來;接着我們當中有人開口說話了,我想是應該是勞拉。

「如果夫人不喜歡我們,要我們的作品做什麼?她別管我們不就好了?到底是誰要她到這裡來的?」

沒人答腔。我們一行人繼續往休憩亭走去,對於方才所發生的事情,再也沒有提起。

現在回想起來,我才了解當時的我們正好處於一個對自己稍微了解的年紀,知道自己是誰,又和監護人以及外界的人有何不同,不過究竟這些代表什麼意義,卻還是懵懵懂懂的。我相信,每個人在某個童年階段,也曾有過類似我們那天的經歷;儘管實際細節不盡相同,但是內心的感受是一致的。因為這和監護人為我們做了多少準備無關:所有的談話、錄像帶、討論、警告,沒有一樣能讓我們真正明白其中的意義。八歲的小孩生活在一個像海爾森這樣封閉的地方,受到這幾位監護人的管理,而且監護人和送貨的人只會輕鬆地稱呼我們「小甜心」,在這種情形下,我們又能知道多少。

不過,這些準備多少還是有用,這是一定的,因為當有一天這樣的時刻來臨時,我們會發現心裡某個部份已經等待這天來臨很久了。或許早在五、六歲的時候,身後曾經傳來一陣耳語:「總有一天,也許是不久的將來,你就會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所以,我們一直在等着,就算自己還不是很清楚,但是一直在等着發現自己其實和別人不太一樣;發現外界的人就像夫人一樣,他們並不憎恨我們,也不想傷害我們,但是只要想到我們,想到我們如何出生,以及為何出生,就會全身發抖,光是想到可能碰觸我們的手,便令他們害怕不已。當我們第一次從那種人眼中看到自己,那真是殘酷的一刻,就像經過這輩子每天走過的鏡子前面,突然鏡子照映了一個不一樣的面貌,一個煩惱又陌生的面貌。



年底,我就再也不是看護了。雖然從中學到很多,但是我得承認能有機會休息、停下腳步思考與回憶,是非常高興的事。我知道,自己之所以想整理過去所有的回憶,至少和我現在正準備面對生活步調的改變,應該有點兒關係。我心裡真正想要做的是,釐清長大之後和離開海爾森以後,我和湯米、魯思之間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不過我知道,之後發生的事情多半與海爾森的經驗有關,所以我想先仔細檢視早期的回憶。就拿大家對夫人的好奇來說吧!在某一方面,這件事只是我們小孩之間的玩笑,但是就另一方面來說,我們很快便發現,這只是一個過程的開始,接下來的幾年,這種事會越來越常發生,直到某一天支配了我們全部的生活。

那天以後,夫人這個話題雖然不是禁忌,但是我們一群人也是絕少提起。這種情形很快就從我們這個小團體,散播到同一年級的所有學生,大家對夫人依然存有好奇心,只是我們感覺得出來,如果進一步探究夫人如何處理我們的作品,以及究竟有沒有藝廊這個地方,將會陷自己於目前尚且無法面對的境地。

藝廊這個話題偶爾還是會出現,所以幾年後,當湯米在池邊告訴我,他與露西小姐之間那次不尋常的談話時,我發現好像有什麼勾起了自己過去的記憶。後來,當我留下湯米一個人坐在石頭上,趕忙走向運動場追上朋友的時候,這段過去的記憶才終於出現。

這是有關露西小姐在課堂對我們說過的話。我之所以記得她這番話,是因為當時那些話把我搞胡塗了,同時也是因為那是少數幾次藝廊這個話題能夠當着監護人刻意提起的時刻。

當時,我們正在討論後來被稱為「代幣爭議」這個話題。幾年前,湯米和我就討論過了,不過我們一開始對於那場討論發生的時間沒有共識。我記得大約是在十歲的時候,湯米覺得更晚,不過最後他也同意是十歲時發生的事情。我確定自己記的沒錯:那時我們是小學四年級,就在夫人那個事件之後沒多久,不過距離我們在池邊談話,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認為,這個代幣爭議之所以出現,全是因為我們隨着年齡的增長,變得越來越貪心。我已經說過好多次了,一個學生若有作品能夠入選擺放在撞球間,不論能否被夫人帶走,都已經是莫大的勝利了。不過,等我們到了十歲,對於這件事的心情開始變得有些矛盾。以代幣當作貨幣制度的交換活動,讓我們培養出了一種銳利的眼光,懂得將自己製造的物品提高定價出售。我們成天想的,不外就是能多買幾件運動衫、做床邊布置,以及裝飾個人風格的書桌等,當然還有搜集我們的「收藏品」囉!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念書的地方都能擁有自己的「收藏品」。一般只要是遇到就讀過海爾森的學生,遲早都會發現他們對以前收藏品的懷念。當時,我們覺得擁有個人時收藏品是理所當然的事。每個人都有一隻刻有名字的木箱,這隻木箱擺在床底,裡面裝滿了自己從拍賣會或交換活動得來的一些物品。我知道校內有一、兩個同學並不在意自己的收藏品,不過多數人可都是小心翼翼地把木箱內的物品取出展示,並細心地將新的東西收藏起來。

不過,整件事情的重點是,當我們到了十歲的時候,原先覺得能讓夫人帶走自己的作品是個莫大的榮耀的觀念,和失去了暢銷商品的念頭出現牴觸。這是代幣爭議的關鍵所在。

首先發起這個爭議的是幾個學生,主要都是男同學,他們抱怨說,所有夫人拿走的東西,應該都要得到代幣補償才對。很多學生贊同這樣的提議,不過其他人卻覺得這個想法豈有此理。這個爭議在學生之間持續了好一陣子,直到後來有一天,大我們一個年級、被夫人拿走了很多作品的羅伊,決定去找埃米莉小姐談談這件事情。

埃米莉小姐是我們的總監護人,年紀最長。她身材不特別高,不過她的動作,例如她老是把頭抬得高高的,總讓人誤以為她非常高大。她將一頭白髮扎在腦後,但是總是有幾撮頭髮鬆脫,到處飄動。這些頭髮真教我抓狂,不過埃米莉小姐老像沒看到似的,彷佛對這些頭髮不屑一顧。每到傍晚,她的模樣看起來非常奇怪,滿臉全是散落的頭髮,就連她平靜謹慎地和學生說話時,也懶得將臉上的頭髮撥開。學生都非常怕她,對她的觀感也與其他監護人不同。不過,一般認為她為人公正,也十分尊重她的決定;就連我們在小學的時候,雖然覺得她的存在令人生畏,但也一致認為海爾森因為有她存在,我們才有安全感。

未經請求而去找埃米莉小姐,是需要點兒膽量的;若是帶着類似羅伊的要求去見她,可說是一種自殺行為。但是羅伊並不像我們所預期的被大大地訓斥了一番,接下來那幾天,據說監護人之間開始談論、甚至辯論有關代幣的問題。後來,學校宣布入選的學生可以獲得代幣,但是補償不多,因為作品能被夫人選上,那是「至高無上的榮耀」。這個作法無法平息雙方支持者,因此這件事後來還是爭辯不休。

那天早上,波莉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問了露西小姐問題。當時我們在圖書館,圍坐在大橡木桌旁。我還記得壁爐里有木頭燒着,大家正在讀劇本。突然,劇本中的某句台詞引發勞拉針對代幣這件事情講了些俏皮話,所有人都笑了,露西小姐也是。接着,露西小姐說:既然海爾森里每個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我們就別管劇本了,這堂課剩下的時間,就來彼此交換對代幣制度的看法。波莉就是在這個時候,教人意想不到地提出了她的問題:「露西小姐,夫人到底為什麼要拿走我們的東西呢?」

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露西小姐不常發脾氣,她若要發脾氣,學生一定會知道。那時我們一度以為波莉就要挨罵了。但是露西小姐並沒生氣,而是一個人陷入了沉思。我記得當時心裡很氣波莉,氣她笨到破壞了大家不成文的規定,同時卻也迫不及待地想聽聽露西小姐如何回答。顯然,我不是在場唯一一個有這種情緒糾結的人:幾乎每個人都在心裡責怪波莉,然後才轉為渴望聽到露西小姐的答覆,我覺得這對可憐的波莉並不公平。

露西小姐經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才說:「我今天可以給妳的回答是,夫人這麼做有一個非常好的理由,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理由。不過,要是我現在解釋給妳聽,妳也不見得能了解,希望將來有一天,妳能得到清楚明白的答案。」

我們沒有強迫露西小姐解釋,現場氣氛變得非常尷尬,雖然我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但是最希望的,還是趕緊跳脫這個危險地帶。接下來的時間,或許有些刻意吧,我們再度爭辯着代幣的話題,大家才鬆了口氣。不過,露西小姐的話,我怎麼也聽不懂,後來幾天我不時想起她的話。這也就是為什麼那天下午在池塘邊,湯米告訴我他和露西小姐的談話,提到她說我們有些事情「學得還不夠」的時候,在我心中勾起了那次在圖書館──可能還有一、兩件類似的小事件──的回憶。

※※※

趁着我們現在談到代幣這個話題,我想說些先前幾次提到的拍賣會的事情。拍賣會對學生來說相當重要,因為這是我們能夠得到外界物品的唯一途徑,例如,湯米的休閒衫就是拍賣會上買來的。每個人都是從拍賣會得到衣服、玩具等一些其他同學不曾製造的特別物品。

每個月都有一台白色大貨車從那條狹長的道路下來,這時可以感覺屋內屋外學生一陣興奮。待貨車在庭院停妥,一群人就在外面等着,其實等候的人主要是小學部的學生,因為一旦過了十二或十三歲,這種事情就沒那麼教人興奮了。但是,事實上,所有人都充滿了期待。

此刻回想起來,當時的激動實在有點兒好笑,因為拍賣會經常令人大失所望。拍賣會的東西沒什麼特別,我們不過是拿代幣將穿破的衣物或破掉的物品更新罷了。不過,重要的是,每個人都曾在拍賣會上找到一些不錯的東西,一些變得非常特別的東西:像是夾克、手錶,以及從未拿來使用、只是得意地擺在床邊的工藝剪刀等。所有人都曾經找到那樣特殊的東西,所以,雖然我們假裝自己毫不在意,卻仍無法甩開過去那種期待與興奮的情緒。

其實,學生之所以卸貨時在貨車附近逗留是有原因的。如果是小學部的學生,他們會跟着穿着工作服,搬運一個個大紙箱的工人,前前後後從儲藏室到貨車來回走着,詢問工人紙箱裡裝了什麼。通常聽到的回答是:「裡面可是裝了很多東西喔,小甜心。」如果繼續問下去,「那這次是大豐收嗎?」工人們遲早會笑着說:「喔,我想沒錯的,小甜心,超級大豐收。」接着就會引發一陣激動的歡呼聲。

紙箱的上蓋通常是敞開的,所以學生可以瞄到裡面各式各樣的東西,有時候,雖然搬運工人不該這麼做,他們還是讓學生翻開幾樣東西,以便看得更加清楚。所以,當差不多一個禮拜後的拍賣會來臨的那一刻,校園裡早已謠言四起,可能是關於某件田徑服或是某卷音樂卡帶,要說這有什麼問題,幾乎都是幾個學生對同一樣物品心有所屬惹的麻煩。

拍賣會的氣氛和安靜的交換活動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拍賣會的舉辦地點在餐廳,會場人山人海,十分嘈雜。實際上,活動中的推擠與叫囂也是我們的樂趣之一。活動進行當中,學生多半心情都不錯,除了少數情勢失控時,發生拉扯、偶有打架的狀況。那種時候,糾察員就會揚言結束整場活動,所有人就得在隔天早上集會聽埃米莉小姐訓話。

海爾森每天一開始都有集會,會中可能是宣布幾件事項,或是學生上台朗讀詩歌,通常時間都很短。埃米莉小姐通常不多說話,只是直挺挺地坐在台上,不管台上說了什麼,她總是習慣地點點頭,偶爾朝着台下的竊竊私語冷冷看了一眼。可是,如果是拍賣會場發生粗暴事件的隔天早上集會,事情可就不一樣了。埃米莉小姐會命令所有人坐在地上(我們通常站着集會),而且當天不會有任何宣達事項或表演,只有埃米莉小姐一個人對着大家說話,長達二、三十分鐘之久,有時甚至更長。她說話時雖然不會提高分貝,但是在這種場合,她的嚴厲都會讓人不敢發出任何一點兒聲響,就算是中學部五年級生也沒這個膽量。

在這種場合當中,我們真會覺得,全體同學這樣讓埃米莉小姐失望實在不好,不過,不管我們如何努力,還是無法完全理解埃米莉小姐的訓示。部份是因為埃米莉小姐所使用的詞彙的緣故,像是「不配擁有特權」和「濫用機會」等,這是後來魯思和我在多佛康復中心回憶這段往事,所想起的兩個常用措辭。埃米莉小姐訓話重點非常清楚:身為海爾森的學生,我們是非常特別的一群人,所以當我們行為表現惡劣,便教人更是失望。但是,除了這點以外,其他的話實在令人摸不着頭緒。有時,她說得非常激動,卻突然停下來說:「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到底是什麼在阻撓着我們?」然後,她會站在原地,雙眼緊閉,蹙着眉頭,像要解出答案。台下的學生一臉困惑,氣氛尷尬,也只能坐在地上,期盼她趕緊在腦子裡完成必要的探索與發現。緊接着,她或許會輕輕地嘆一口氣,繼續訓話,或者,她只是簡單地打破沉默說:「但是,我不會屈服,海爾森也不會屈服!」

魯思和我回想起這些冗長演說時,魯思覺得非常奇怪,埃米莉小姐在課堂上腦筋清楚得像什麼似的,可是那些訓話卻如此難以理解。我向魯思提到,有時候會看到埃米莉小姐半睡半醒地在海爾森校園遊蕩,還一邊自言自語,魯思聽了非常生氣地說:「她才不會那樣!如果主要負責人這麼瘋狂,海爾森怎麼可能一直維持以前的模樣?埃米莉小姐的心智可是敏銳到得能夠拿來片木頭的。」

我沒有爭辯。當然,埃米莉小姐可以說是不尋常的敏銳。比如說,若是不該在主屋或庭院出現的學生出現在那裡,一聽到監護人走過來,大可躲起來就行了。海爾森里里外外到處都有紙箱、角落、灌木叢、籬笆等藏匿的好地方。不過,若是看見埃米莉小姐走了過來,心會立刻一沉,因為埃米莉小姐總是能發現學生的藏身之處。好像她有什麼特異功能似的。就算學生躲進櫥櫃,緊閉櫥門,全身動也不動,最後還是會聽到埃米莉小姐的腳步聲在櫥櫃外面停下,對着裡面說:「好了,裡面的人給我出來。」

這就是施薇亞在二樓樓梯平台的遭遇;那一次,埃米莉小姐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埃米莉小姐從來不像露西小姐那樣大吼大叫,不過若是生起氣來,卻比露西小姐更恐怖。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線,氣憤地對着自己自言自語,像是和一個隱形的同事商討哪種懲罰才能好好修理這個學生一頓。看到埃米莉小姐那副模樣,學生心裡一邊想趕快知道結果,一邊卻又完全不想知道。不過,埃米莉小姐通常不會給學生太過嚴厲的處罰。她幾乎從來不曾懲罰學生課後留校,或者要求學生做雜務、取消學生特權等。但是,光是知道自己落入她的處罰盤算之中,還是教人膽戰心驚,恨不得馬上能做點兒什麼事來彌補。

但是重點是,埃米莉小姐到底會做什麼處置教人無法預料。施薇亞那次想必吃盡了苦頭,不過後來有一次勞拉奔跑穿越大黃植物區被逮住的時候,埃米莉小姐只是嚴厲地說:「不可以在這裡遊蕩,女孩兒,快走。」說完,埃米莉小姐也就走了。

後來有一次,我也以為自己要倒大楣了。我喜歡一條繞着主屋後側的小路,這條路通往每個角落和通道,一路上要擠身穿越灌木叢,低頭走過長滿長春藤的拱門,還要經過一道生鏽的鐵門。一邊走着,一邊可以從一扇接着一扇的窗戶往裡看。我想自己之所以這麼喜歡這條小路,部份原因是因為我不知道這條路是不是禁區。當然,平常上課期間,這裡是不能走的;但是到了周末或晚上,規定就不很明確了。多數學生一向避免走這條路,或許,就是這種遠離人群的感覺,造就了另一部份的吸引力吧!

總之,就在一個陽光和煦的傍晚,我正在這條小路上散步。我想當時自己應該是中學部三年級了,一如往常,我一邊走着,一邊往內看看空蕩的教室,突然間,卻看到埃米莉小姐在一間教室里。她一個人,緩緩地踱着步,小聲地說着些什麼,手勢指向教室中的隱形觀眾。我想她應該是在做課堂演練或是集會演說的排練吧!當我正打算在她看到我之前快步走過時,她突然轉過身來,兩眼瞪着我。我全身都僵住了,心想這下糟了,但是埃米莉小姐卻像之前一樣,繼續她的排練,只不過她現在是對着我,裝作對我說話的模樣;然後,如我所願,她自然地轉過身去,眼睛望向教室另一邊想象中的學生。我趕緊躡手躡腳地沿着小路離開,第二天我成天提心弔膽,不知道埃米莉小姐看到我會說些什麼。但是,她卻什麼也沒說。

※※※

不過,那不是我現在真正想說的事,我現在想談一談魯思,談談我們如何認識和變成好朋友的經過,以及早年共同渡過的歲月。因為這陣子以來,當我在漫長的下午開車經過田野,或是當我在高速公路服務站的大玻璃窗前喝着咖啡的時候,越來越常發現自己又想起了她。

魯思不是那種一開始就會變成朋友的人。我還記得五、六歲時和漢納、勞拉在一起的情景,但是沒有魯思的記憶。早期那段日子,我對魯思只有一個模糊的記憶。

當時,我正在沙坑玩。沙地上還有很多人,沙坑變得非常擁擠,所以大家對彼此都不太高興。我們人在室外,陽光非常暖和,所以應該是在幼兒遊戲區的沙坑,也可能是北運動場長型障礙物盡頭的沙地。總之,天氣很熱,口很渴,我不喜歡這麼多人擠在沙坑。接下來的印象中,魯思也站在那裡,她沒有和其他人站在沙地上,而是站在距離我們幾英尺遠的地方。她應該是為了某件事情,正對我身後兩個女生生氣,她站在那裡,眼睛瞪着她們看。我猜,當時我對魯思認識得很少,不過,她已經在我心中留下了某些印象,記得當我在沙地上一邊忙着手邊的事,一邊卻擔心她回過頭來盯着我看。雖然我當時一個字也沒說,心裡卻恨不得她能明白,我和後面的女生不是同夥的,而且不管她們是什麼事情令她生氣,我也完全沒有參與。

早期我對魯思的印象僅止於此。我和她同年,照理應該經常碰面,但是除了沙坑事件以外,我不記得任何和她有關的事,直到一、兩年後,升上了小學部,差不多我們七歲快八歲的時候。

南運動場是小學部學生最常使用的地方,一次午餐時間,就在南運動場的某個白楊樹角落,魯思朝我走過來,從頭到腳看了看我,便問:「妳想不想騎我的馬?」

當時我正與兩、三個人一起玩,但是魯思顯然是對着我一個人說的,這點讓我非常開心,不過我假裝打量着她,然後回答:「嗯,妳的馬叫什麼名字?」

魯思又走近了一步,「我最好最好的馬,叫做雷電。這匹馬我可不能讓妳騎,太危險了,不過只要妳不用馬鞭,就可以讓妳騎黑莓。或者,如果妳喜歡,要騎其他任何一匹都行。」她一連串說了幾個名字,我現在已不記得了。然後她問:「妳自己有馬嗎?」

回答之前,我看着她,仔細想了想說:「沒有,我沒有馬。」

「一匹都沒有?」

「沒有。」

「好吧,妳可以騎黑莓,如果喜歡,妳還可以養牠,不過千萬不能用馬鞭抽牠。妳現在就過來騎吧!」

反正我的朋友已經轉身繼續之前的活動,於是我聳聲肩,便和魯思離開了。

運動場上到處都是遊戲的小朋友,有些個頭比我們大,魯思卻刻意帶我從小朋友中間穿過去,一路上保持在我前面一、兩步的距離。當我們到了花園的鐵絲網分界,魯思轉身說:「好吧,我們就在這裡騎馬吧,妳騎黑莓。」

我接過魯思交給我的隱形韁繩,然後我們就出發了,沿着籬笆來來回回地騎,有時慢跑,有時快奔。我先前告訴魯思我沒有馬的這個決定是正確的,因為我騎了黑莓一會兒,魯思就讓我一匹又一匹地試騎其他不同的馬,而且不停地大聲教我如何應付每個動物的怪癖。

「我跟妳說過了啊!騎在水仙背上,身體要緊靠着牠!再靠緊一點兒!牠不喜歡這樣啦,妳要完全靠緊才行!」

我大概是表現得還不錯吧,因為魯思最後還讓我試騎她最愛的一匹馬:雷電。我不知道那天我們和那幾匹馬玩了多久時間,我想我們兩個人已經玩得入迷了。可是,突然間,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魯思突然結束了這個遊戲,她說因為我故意累垮她的馬,所以得把每匹馬牽回馬廄。她指了指籬笆的某個區域,我便開始領着馬匹過去,而魯思對我似乎越來越生氣,她說我沒有一樣做得正確。她接着問:「妳喜歡潔若汀小姐嗎?」

這應該是我第一次認真地想着喜不喜歡一個監護人。最後我說:「我當然喜歡她啊!」

「可是妳是真的真的喜歡她嗎?她對妳來說是最特別的?是妳最喜歡的嗎?」

「嗯,沒錯,她是我最喜歡的監護人。」

魯思看了我好一段時間。最後終於開口:「好吧,這樣的話,我就讓妳成為她秘密保衛隊的一員。」

我們開始走回主屋,路上我等着她解釋那些話的意思,但是她什麼也沒說。不過,幾天之後,我便自己找到了答案。



我並不確定「秘密保衛隊」這個組織持續了多久。我在多佛照顧魯思那段期間,說起這件事時,魯思堅持那不過是兩、三個禮拜的事,這種說法完全錯誤。魯思大概不好意思承認,所以前後發生的時間在她記憶里縮水了。我猜大約持續了九個月的時間,甚至一年那麼長,大約是我們七歲到八歲之間。

我不知道這個秘密保衛隊是不是魯思自己一手創立,不過,她肯定是保衛隊帶頭的人。保衛隊共有六至十人,人數會隨着魯思允許新成員加入或者開除舊成員而變動。保衛隊員一致認為潔若汀小姐是海爾森全校最好的監護人,因此製作了各式禮物送給她,我現在能想到的是一張黏了壓花的紙卡。不過,保衛隊存在的主要原因,當然就是為了保護潔若汀小姐。

我加入保衛隊時,魯思和其他夥伴老早已經知道有個綁架潔若汀小姐的陰謀。不過,一直未能確定背後的主事者。有時懷疑是中學部的幾個男生,有時則以為是和我們同年的男生。還有一個我們不怎麼喜歡的監護人,叫做艾玲小姐,有一陣子我們都認為她是背後主腦。我們不知道綁架事件可能發生的時間,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綁架地點就在樹林。

這片樹林位於海爾森主屋後方隆起的山丘頂端。從山下真的能夠看到的也只是樹林幽暗的邊緣地帶,不過我肯定不是同齡的小孩當中唯一一個日日夜夜注意樹林的人。天氣不好的時候,這片樹林就像投下了一片陰影,籠罩全海爾森校園;只要回過頭或靠近窗戶,就會看到遠方陰森森的樹林。最安全的地方是主屋前側,從那裡任一扇窗戶看出去,都不會看見樹林。不過,就算眼睛看不見,心裡也無法解脫。

關於這座樹林,流傳着各式各樣恐怖的故事。在我們還未到海爾森就讀時,曾經有個男孩和朋友發生嚴重的口角,於是跑出了校園,兩天後,找到了他的屍體,屍體被綁在樹上,雙手雙腳已經遭到切除。另外則是關於一個女孩的鬼魂在樹林間遊蕩的傳說。這個女孩過去也是海爾森的學生,直到有一天,她爬越柵欄,不過想看看外界什麼模樣。那個時代距離我們十分遙遠,當時的監護人遠比現在嚴格,甚至可以說是殘酷,所以當女孩想要回到校園,卻不被允許。女孩在柵欄外徘徊不去,懇求校方讓她回校,但是沒有人同意。最後,女孩離開了,走到了樹林某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死了。但是,她的鬼魂卻一直在樹林四處遊蕩,遙望着校園,期盼能夠回校。

監護人向來堅持這些故事全是胡說八道,但是年長的學生告訴我們,這些故事是他們小時候監護人親口告訴他們的,還說我們很快就會像他們一樣,從監護人口中聽到這些恐怖的真相。

每當宿舍漆黑一片,所有人準備入睡之前,這座樹林就會在我們的想象世界裡變得非常活躍,好像聽見了風兒吹得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不說也就罷了,說出來只會更糟。我記得有天晚上,我們對瑪芝非常生氣,因為她白天做了讓我們非常丟臉的事,我們決定好好懲罰她,將她拉出床鋪,把臉貼在窗戶上,命令她抬頭看着樹林。起初,她緊閉着眼睛,我們於是強扭她的手臂,硬是掀開她的眼皮,逼她看着遠處月光橫照的夜空下樹林的輪廓,她這一看,保證嚇得她整夜哭個不停。

我並不是說我們那個年紀成天都為了樹林擔心受怕。我自己就可以好幾個星期想都不想這件事,有時候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甚至想說:「我們幹嘛相信那種鬼話?」不過,只要有任何一點兒風吹草動,可能是有人又提起那些故事,或是書本里出現恐怖的章節,甚至是一段偶爾的談話,讓人聯想到樹林,便又重新回到那個陰影下。當初,我們假設樹林是潔若汀小姐綁架事件的核心,這樣的假設可說一點兒也不意外。

仔細一想,我不記得我們當時採取了任何實際措施,以保護潔若汀小姐;我們的一切行動,不外就是搜集更多有關陰謀的證據。基於某種理由,我們相信這樣便足以防止任何立即的危險發生。

我們所搜集到的多數「證據」,都是來自目擊那些心懷不軌的人所採取的實際行動。好比說,有天早上,我們從二樓教室看到艾玲小姐和羅傑先生在下面庭院對潔若汀小姐說話。過了一會兒,潔若汀小姐向他們道別後走向橘園,我們在樓上繼續觀察這兩個人,卻發現他們一邊把頭湊在一起說悄悄話,一邊盯着潔若汀小姐遠去的身影。

「羅傑先生啊,」當下魯思搖着頭、嘆了口氣說。「誰猜得到原來他也參了一腳?」

我們用這個方式列出了一張參與陰謀人員的清單,不管是監護人,還是學生,全是我們立誓要對付的敵人。不過我想從頭到尾,大概每個人隱約都覺得這些空想背後的基礎薄弱,因為我們總是避免對質。我們只需經過一番熱烈的討論,就足以決定某個學生是否參與了背後的策劃,但是我們總是找得到理由,暫不當面質問這名學生,因為一切都得等到「我們掌握所有證據」再說。同樣地,我們一致認為,不能讓潔若汀小姐知道我們的發現,以免她陷入驚慌,這樣對誰都不好。

隨着年齡增長,我們自然對這個活動失去興趣,若說光靠魯思一個人就可以讓秘密保衛隊持續下去,這種說法未免過於簡單。當然,可以肯定的是,保衛隊對於魯思而言相當重要。她比我們其他人更早知道這個陰謀,這點帶給了她極大的權力;她暗示所謂真正的證據,早在我們這些人加入以前就已經存在,而且,「她手中握有某些證據,未來才會向我們透露」,憑着這句話,她就可以為任何一個代表團體所做的決定找到合理的理由。例如,當她決定要開除某個人,卻發覺有人意見不同,便會拐彎抹角地提到她「以前」所知道的事情。毫無疑問,魯思一心渴望整個組織能繼續下去。而且,事實上,我們幾個在她身邊的人,個個也努力保住這份幻想,使其延續下去。後來發生了不愉快的西洋棋事件,正好說明了我的論點。

※※※

我一直以為魯思是西洋棋的箇中高手,可以教我下棋。這個念頭一點兒也不奇怪:因為每回我們經過學長、學姊在窗邊的座位或草坡埋首下棋時,魯思多半會停下來研究別人比賽。離開之後,魯思就會跟我說,她發現了雙方棋手都沒看到的走法。「他們真是遲鈍得可以。」魯思搖頭咕噥着。她的話讓我對西洋棋着了迷,不久,我便希望把注意力全放在這些格外漂亮的小棋子上。於是,當我在拍賣會發現一組西洋棋,雖然這組棋得花費不少代幣,我還是決定買了下來。接下來的就要靠魯思幫忙了。

後來幾天,每次我提到西洋棋這個話題,魯思總是連聲嘆氣,或是假裝另有急事要辦。最後在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我總算逮住她和我下棋,我們在撞球室里設盤,擺設完畢,魯思開始教我一種改編自跳棋的變化玩法。根據她的說法,西洋棋最大的特色在於每顆棋以L型方式移動,我想她是看了騎士的走法才得到這樣的推論,而不是像跳棋蛙跳式的玩法。我不相信她,而且非常失望,不過,我忍住不說,繼續和她玩了一會兒。好幾分鐘的時間,我們不斷吃下對方的棋子,而且總是把進攻的棋子擺成L型的位置,直到我快攻下她了,她卻說這盤不算,因為我把棋子擺在和她的棋子成一直線的位置。

聽她這麼一說,我站起身來,收好西洋棋,立刻轉身走人。她根本不懂西洋棋玩法,這句話我並未說出口,因為儘管心裡大失所望,我也不至於說得太過火;但是我氣沖沖地離去,心想,這個行動已經代表了一切。

大約一天後,我走到主屋頂樓的二十號教室上喬治先生的詩歌課。我不記得是上課前,還是下了課後的事,也不確定教室里有多少人。只記得當時我手裡拿著書,朝着魯思和其他人聊天之處走了過去,一大片陽光落在她們一群人所坐的桌蓋。

從她們把頭湊在一起的模樣,我知道她們正在討論秘密保衛隊的事情,雖然就像我說的,我和魯思之間的不愉快不過是一天前的事情,但是基於某種原因,我想也不想,便往她們走了過去。直到我走到她們面前──或許那時她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我才驚覺到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這種感覺就像踩到水坑之前的一剎那,才發現前方有個水坑,但是卻已無能為力。在她們還未有任何表示前,我內心已感覺到一陣痛楚,她們全靜下來盯着我看,魯思開口說:「啊,是卡西啊,妳好嗎?如果妳不介意,我們現在有事要談。再一下就好了,抱歉囉!」

魯思還沒說完,我便轉身離開,我氣的是自己沒注意就走進了水坑,而不是氣魯思和其他人。不用多說,我當時心情一定非常惡劣,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哭了。接下來幾天,每次當我看到秘密保衛隊躲在角落密談,或從運動場上走過去,胸口便會湧起一陣激動。

接着,大約是在二十號教室被冷落過後兩天,我從主屋樓梯下來,發現莫拉就在我身後。我們兩個人開始聊天,也沒特別聊些什麼,然後一起走到戶外散步。那時候應該是午餐休息時間,因為當我們走到了庭院,大約有二十名學生三兩成群地散步聊天。我馬上就看到魯思和三個保衛隊成員站在庭院最遠的那一頭,她們背對着我們,專心看着南運動場。我想知道她們到底這麼專心地在看些什麼,我注意到莫拉也正在看着她們。我這才想到,一個月前莫拉也是保衛隊成員,後來被除名了。接下來的幾秒鐘,我感到非常丟臉,我們這兩個人現在竟然肩並肩站在一起,因為近來遭受同樣的侮辱,使得兩人關係緊緊相系,一同目不轉睛地望着當初拒絕我們的人。

莫拉大概也有同感;總之,她先打破沉默說:「這個秘密保衛隊的玩意真是愚蠢。她們怎麼還會相信那種事情?好像還是三歲小孩似的。」

即使今天我還是不明白,當我聽到莫拉所說的話時,為何會有如此強烈的情緒襲上心頭。我轉頭看着莫拉,氣沖沖地說:「妳懂什麼?妳根本什麼都不懂,因為妳已經脫離很久了!要是妳知道所有我們發現的事情,就不敢說這麼白痴的話了!」

「別胡說八道了啦!」莫拉向來不是一個容易打退堂鼓的人,「這只不過又是魯思捏造出來的故事罷了,根本沒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