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我走 - 第2章

石黑一雄

湯米的狀況我自己親眼見過幾次,不過大多都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每當我聽人說起湯米的事,我一定追問到底,直到大概得到一個較為完整的描述為止。湯米經常對人發脾氣,譬如他曾經在十四號教室抬起兩張書桌,將裡面的物品全倒在地上,班上其他同學全部逃往平台,同時堵住大門,以免他出來。還有一次,克里斯多福先生甚至得在足球練習時間按住他的手,才能阻止他繼續攻擊雷吉。大家都知道,中學二年級男生跑田徑的時候,湯米是唯一一個沒有伴的人。湯米很會跑步,很快就能和其他跑者拉開十或十五碼的距離,或許,他以為這樣就能掩飾沒有人想和他一起跑步的事實吧!幾乎每天都會傳出同學對他惡作劇的事情,其中很多都是老套了:像是床上出現怪東西啦,或是在他的麥片裡放只蟲之類的。但是有些惡作劇實在沒什麼意義,而且令人作嘔;比如:曾經有人拿他的牙刷清理馬桶,然後又擺回去,等他發現時刷毛上已全沾滿了糞便──憑着湯米的體格和力氣──我想還包括他的脾氣──沒有人敢真的打他或欺負他,但是我還記得,至少有兩個月的時間,各種事件層出不窮。我以為早晚總會有人出面指責這些人行徑過於惡劣,但是這種事卻從未停止,也從來沒人吭聲。

我曾在宿舍熄燈之後提出這件事。中學生每間宿舍人數只有六人,剛好容納我們的小團體,我們常在睡前一片漆黑當中,躺着聊些較為私密的話題,說些在其他地方,甚至在休憩亭也不敢說的事。所以,有天晚上,我提到了湯米。我說的不多,只是大約說了湯米的經歷,我告訴大家,這樣下去對湯米不太公平。當我說完時,黑暗中懸盪着一種奇異的寂靜,我知道大家都在等待魯思的回答,每回只要有個稍微棘手的問題都是這樣。我繼續等着,直到聽見魯思那個方向傳來一聲嘆息。

魯思說:「妳說的沒錯,卡西,這樣的確不好。但是,如果湯米真的希望大家別再對他惡作劇,就得改改自己的態度。他沒有拿出東西參加春季的交換活動,那下個月的呢?我敢說他也沒有。」

在此我應該要稍微說明一下海爾森的交換活動。每年四季:春、夏、秋、冬,我們都會舉辦大型的展示特賣活動,販賣的是我們從上一次的交換活動之後三個月創造的所有物品,如繪畫、素描、詩歌等;各式各樣隨便什麼材料做的「雕塑品」,或許是壓扁的瓶罐,或許是黏在厚紙板上的瓶栓,都可以是當天的焦點。每拿出一樣東西,就可以拿到交換代幣,而每件傑作都由監護人決定可以換得幾枚代幣。然後,到了交換活動那天,就能拿着自己的代幣,「採買」喜歡的東西。不過按照規定,必須購買同一年級學生的作品,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有很多選擇,因為大部份學生在三個月期間可是相當多產的。

現在回想起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交換活動對當時的我們而言那麼重要。首先,除了拍賣會以外──拍賣會是另外一個活動,我們稍後再談──我們只能透過這樣的活動建立個人的收藏。好比說,如果有人想要裝飾床邊的牆壁,或是想買些什麼放在手提包里隨身攜帶,或想做為不同教室的書桌擺飾,就可以在交換活動中找到需要的東西。我到今天才知道,這種活動對我們所有人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影響。想想看,我們彼此依賴對方製造出可能變成自己私人珍藏的物品,這可是會影響一個人的人際關係。湯米就是個典型的例子。很多時候,一個人在海爾森的重要性,以及是否受人喜愛、尊敬,絕對與這個人擅不擅長「創造」有關。

兩、三年前,魯思和我兩人回想起這些事情,當時我在南邊的多佛康復中心照顧她。

「這也是海爾森特別的地方。」魯思立刻說,「這類活動鼓勵我們重視彼此的作品。」

「的確,」我說,「但是,有時候,當我想起那些交換活動,很多地方其實有些奇怪。以詩來說好了。我記得學校允許學生如果沒有繪畫或素描,可以以詩篇做為交換的物品,奇怪的是,當時我們也覺得這樣很好、很合理。」

「為什麼不?詩歌很重要啊!」

「可是我們說的是九歲小孩的玩意兒,還不都是一些可笑幼稚的詩句,沒一個字拼對的,而且全是練習簿上的東西。我們把珍貴的代幣花在這種東西上面,卻不拿去換點兒什麼真正好看的東西擺在床邊。我們要是真的那麼想要別人寫的詩,為什麼不乾脆找個下午借來抄抄不就好了?但是我們卻不是這樣想的,妳記得當時的狀況吧!每次就快到了交換的時間,我們還在蘇西的詩和賈姬經常製作的長頸鹿之間,左右為難、無從選擇。」

「對了,賈姬的長頸鹿啊,」魯思笑了笑說,「全都做得好漂亮,我以前也有一隻。」

說這些話當時是個晴朗的夏日夜晚,我們坐在魯思的恢復室小陽台。距離她第一次捐贈,大約過了兩、三個月,她已經渡過最糟的階段,那段時間,我會計算每次夜間巡房的時間,好讓我們能夠在外面待上差不多半小時,一起看着夕陽越過家家戶戶的屋頂後才慢慢落下,還會看到多架天線和衛星接收器;有時,還能看見遠方的大海形成一條發光的直線。我會帶着礦泉水和餅乾去看她,我們坐在陽台上,想到什麼就聊什麼。我很喜歡魯思那家康復中心,就算要我工作到退休,也沒什麼不可以。恢復室一般來說比較小,但是設計完善,而且相當舒適。屋裡的每一樣東西,如:牆壁、地板等,皆以發光的白色磁磚鋪成,而且打掃得非常乾淨,陌生人第一次走進來,幾乎就像走進一座滿是鏡子的大廳。當然,層層交迭的鏡像倒是沒有,不過感覺很像。只要有人舉起手,或者從床上坐起,隱約就能感覺到周圍的磁磚也會模模糊糊出現同樣的動作。話說回來,魯思在那家中心的房間也有大片玻璃窗,很輕鬆就可以從床上看到室外的景色。即使把頭靠在枕頭上,也能看到一大片天空,如果天氣溫暖,只要走到外面陽台,就能呼吸新鮮空氣。我最喜歡去房間看她,喜歡和她漫無邊際地閒談,從夏天到初秋,一起坐在陽台上,談談海爾森,聊聊卡堤基,腦子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說,」我繼續說道,「像我們那個年紀,也才十一歲,我們對別人寫的詩,其實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不過,妳還記得克莉絲蒂這號人物吧?她在詩歌方面可是大有名氣的,我們都非常尊敬她,就連妳啊,魯思,也不敢對她大呼小叫。這全是因為我們真的覺得她擅長寫詩。但是,其實我們根本不懂什麼是詩,對詩也完全不在乎,真是奇怪。」

但是,魯思沒有聽懂我的話,或者只是刻意迴避。也許她決定將同學想象成能夠欣賞精緻藝術的人吧!也或許,她其實明白我的用意,只是不希望我們繼續往那個方向說下去。

總之,她嘆了長長一口氣說:「所有人都覺得克莉絲蒂的詩棒極了。可是,我不知道那些詩現在看來覺得如何。真希望現在手邊有她的詩作,真想知道我們現在會是如何的想法。」魯思笑了笑,接着說:「我倒是還留着彼得寫的幾首詩。不過,這是後來我們上了中學四年級的事了。那時我大概是迷上他了,我想不出來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其他原因能讓我買他的詩。他的詩可說是瘋狂到一種歇斯底里的程度。可是,克莉絲蒂真的很棒。我還記得,她如果動手準備畫圖,最後出來的作品卻是一首首的詩,真好玩。而且,她的繪畫實在遠不及詩歌創作來得好。」

不過,我還是回到湯米的事情吧!那次宿舍熄燈之後,魯思說,湯米的遭遇全是他自找麻煩來的,她的話大概總結了當時多數海爾森學生的想法。我躺在床上聽了她這番話,忽然驚覺,他刻意放棄發揮創造力這件事,最遠可以追溯到小學部的年代,我不禁全身一涼,發現湯米現在所受的對待,可不是幾個星期或幾個月的事,而是持續了好幾年了啊!

不久以前,湯米和我談起這些往事,對於自己一切遭遇的源頭所作的陳述,也證實了我那天晚上的想法。根據他的說法,一切都是從潔若汀小姐某天下午的美術課開始。在那之前,湯米其實挺喜歡畫畫。但是,潔若汀小姐上課那一天,他畫了一幅奇特的水彩畫,圖上畫的是一隻大象,站在高大草叢裡;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他說自己當時那幅畫不過是要開個玩笑。關於這點,我特地向他問個清楚,我相信真相其實就是那個年紀的小孩常有的行為:其實也不是為了什麼特別的原因,反正就是做了。有時做某些事情,是為了要逗別人開心,或者是想看看這樣能不能引起一些騷動;事後若想解釋,卻也說不出什麼道理。我們都曾有過這樣的舉動。雖然湯米自己並不如此認為,不過,我相信這就是事發的經過。

總而言之,他畫了一頭大象,完全就是小他三歲的小朋友才會畫的動物模樣,前後不到二十分鐘就完成了。當然,這幅畫引來了其他人的嘲笑,雖然不是他所預期的那樣。即便如此,那天若不是潔若汀小姐上課,大概也不會有任何的後果吧,我覺得這真是絕大的諷刺!

當我們處於那個年紀時,潔若汀小姐是所有人最喜歡的監護人。她很溫柔,說話輕聲細語,需要時都能帶給我們安慰;即便我們做錯事,或遭到其他監護人訓斥,也是一樣。要是她真得教訓學生,接下來幾天也一定會給予特別的關注,像是虧欠學生似的。湯米真是倒霉,那天美術課老師是潔若汀小姐,而不是像羅伯先生或經常上美術課的總監護人埃米莉小姐。如果是其中任何一位老師,湯米一定會被好好教訓一頓,那麼,他就可以裝得嘻皮笑臉地,而其他同學最糟也不過是把這當作是個差勁的玩笑。說不定還有同學當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丑。不過,潔若汀小姐就是潔若汀小姐,事情不是那樣發展的。相反地,潔若汀小姐帶着親切、同理的表情,儘可能仔細地看着湯米的圖畫。她擔心湯米恐怕要受同學欺負,於是採取了另一種極端的反應,竟然從中找出幾個地方,朝全班同學指出這些地方,大大讚揚了一番。大家對他的憤怒從此開始。

「我們離開教室之後,」湯米回憶道,「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同學說我的閒話,而且就算我聽見,他們也不在乎。」

我猜,湯米畫出那頭大象之前,已經感覺到自己跟不上同學了,因為他的畫作真的像比他年幼的學生所畫的一樣,所以一直以來,他刻意畫些幼稚的圖,以掩飾自己不過爾爾的最佳表現。自從這次大象圖畫事件過後,他的意圖因此曝光,而今每個人都等着看他畫些什麼。他努力認真地畫了一段時間,不過每次只要他開始畫,周圍便揚起一陣嘲諷和笑聲。實際上,他畫得越是認真,他的努力便越顯得可笑。所以,沒過多久,湯米又回到了原先的自我防衛,刻意畫些看來幼稚的圖畫,顯示自己毫不在乎。從此,這個梁子越結越深。

有一陣子,他只有在美術課堂上必須忍受這種痛苦;其實,光是美術課就已夠他受的了,因為小學部的美術課很多。但是後來事情越鬧越大。比賽的時候,常常只剩下他一個人,男生晚餐時不肯坐在他旁邊,宿舍熄燈後,也假裝沒聽見他所說的話。原先這類事情並未持續。有時,幾個月過去了,什麼事也沒發生,湯米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突然他所做的某件事,或者是他的敵人之一阿瑟,又會讓這樣的胡鬧重新繼續下去。

我不確定湯米的壞脾氣從什麼時候開始發作。記憶里,湯米的壞脾氣向來有名,即使在嬰兒期也是如此。不過,湯米堅稱說,自己的脾氣是受到欺負後才變壞的。總之,大家之所以繼續胡鬧下去,正是因為他的壞脾氣,他的脾氣使得整件事情逐步加溫,一直到了我說的那年,也就是十三歲那年的中學二年級夏天,這樣的迫害行動達到了巔峰。

但突然間,惡作劇全消失了,儘管不是發生在一夜之間,卻也是相當迅速的。如同先前所說,我當時長期細心觀察局勢的發展,因此遠比多數人率先看到消失的徵兆。起初,惡作劇不斷發生,但是湯米竟然沒發脾氣,這種情況維持了一個月,甚至更久。有時候,看得出來他的脾氣就要發作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控制住了;有時他不發一語,只是聳聳肩,或是表現得像是沒注意到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開始,他這些反應讓大家頗為掃興;或許甚至感到怨恨,好像他辜負了大家似的。後來,慢慢地,大家開始感覺無聊,惡作劇也變得沒什麼興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已經一個多星期沒人捉弄他了。

惡作劇的消失不見得代表任何重大的意義,可是,我更留意到其他的變化。有些小地方也發生了變化,例如亞歷山大、彼得和湯米一起經過庭院往運動場走去,三個人一路自然地聊着天;以及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時,大家的聲音中出現了細微卻明顯的變化。有一次,下午休息時間快要結束,我們一群人坐在南運動場附近的草地,場上依舊有男生在踢足球。我一邊加入團體的談話,一邊眼睛注意着湯米的舉動,湯米此刻站在場地正中央。男生們先散開來,我發覺湯米最大的折磨來源之一阿瑟,就站在距離湯米身後兩、三碼處,開始模仿起他來,惡意醜化湯米站在球上方雙手擺在臀部的模樣。我仔細看着,發現當場根本沒有人理會阿瑟的暗示。大家都看到阿瑟那模樣了,因為所有眼睛全都注視着湯米,等待他踢球,而阿瑟就站在湯米正後方,可是沒人有興趣理會他的把戲。湯米把球踢過草地,比賽繼續開始,阿瑟也就沒再玩些其他花樣了。

我十分樂意見到事情能有如此的發展,不過心裡卻十分困惑。湯米的作品並未有任何實質的改變,他在創造能力方面依然名聲惡劣。看得出來,他不再隨便發怒這件事,對局勢改變極有幫助。不過感覺上主要的關鍵因素仍難以捉摸。湯米和以前有點兒不同了,他的行為舉止、注視他人的方式,以及開朗、溫和的說話態度等,相對也改變了周遭人對他的態度。然而,引發一切改變的原因仍然不明。

我大惑不解,決定下次找機會私下談話探探他的口風。過了沒多久,就有了這樣一次機會,那時,我正在排隊領取午餐,發現湯米也在隊伍當中,距離我兩、三個人遠。

雖然這樣聽來有點兒奇怪,不過在海爾森校內,午餐隊伍真的是私下談話的最佳場所之一,原因和大廳的聲音效果有關;大廳里人聲鼎沸,加上挑高的天花板,意味着兩人只要壓低聲音說話,彼此站得近一些,同時確定旁人正專心聊着他們的話題,如此一來,說話時就不至於被偷聽。無論如何,這樣的機會不多。「安靜」的地方通常是最糟糕的,因為在聽力可及的範圍之內,隨時可能正好有人經過。只要兩人露出一副準備偷偷摸摸秘密談話的模樣,不出幾分鐘,所有人都會發現,於是機會就飛走了。

所以,當我看到湯米距離我前面兩、三個人遠,我便揮手示意他走過來,因為一般規定是這樣,所有人不能往前插隊,不過若是往回走,那倒沒問題。湯米帶着開心的笑容走了過來,我們什麼話也沒說,並肩站了一會兒,其實不是不好意思,而是要等着旁人對湯米往回走這個舉動的興趣慢慢消失。然後我才說:「你這幾天看起來開心多了,湯米。你的情況看來好轉很多。」

「卡西,我看什麼事都逃不過妳的眼睛吧!」湯米不帶諷刺地說,「是呀,一切都很好,我越來越有進步了。」

「到底發生什麼事?是你找到上帝,還是怎麼了?」

「上帝?」湯米愣了一會兒,然後笑說:「啊,我知道了,妳是指我沒有……常發脾氣的事情吧!」

「不只這樣,湯米,你讓周圍的人都改變了,我一直在觀察這件事情,所以才想問你。」

湯米聳了聳肩,「我想我應該是長大了一點兒吧,說不定別人也是。總不能老是那樣,越來越無聊了。」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瞪着他看。終於他又笑了笑說:「卡西,妳真是愛打聽消息,好吧,我承認,的確發生了一點兒事情。如果妳想知道,我就告訴妳。」

「好,說吧!」

「卡西,我告訴妳,妳可別說出去,好嗎?一、兩個月前,我和露西小姐談過這件事。談過以後,就覺得好多了。很難解釋為什麼,總之,她說了一些話,然後我心裡就比較舒服了。」

「那她說了些什麼?」

「嗯……是這樣的,聽起來可能有點兒奇怪啦!我一開始也是覺得有點兒奇怪,露西小姐說,如果我不想表現創造力,要是我真的不想的話,也沒關係。我這樣也沒什麼不對。」

「她是這麼說的?」

湯米點了點頭,我轉身背對着他。

「你說這什麼廢話啊,湯米。如果你要玩這種愚蠢的把戲,我不奉陪。」

我真的非常生氣,我認為自己值得湯米信任,他卻要如此騙我,我看到後面兩、三個人的地方站了一位認識的女生,於是我朝她走了過去,留下湯米一個人站在原地。湯米看來一臉疑惑、垂頭喪氣地,可是,自己好幾個月來替他擔心全都白費了,感覺自己像個笨蛋,我才不在乎他的感受呢!我故意和朋友開心地聊天(那個人應該是瑪蒂達吧,我想)後來排隊的時間,我完全不往湯米的方向看。

但是,當我將餐盤拿到桌上時,湯米跟在我後面快速地說:「卡西,如果妳以為我騙了妳,那真的冤枉啊。我說的話句句屬實,如果妳給我一點兒機會,我就把事情全告訴妳。」

「別再廢話了,湯米。」

「卡西,我會把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訴妳。吃過午餐以後,我在下面池塘那裡。如果妳來,我就把事情告訴妳。」

我朝他投以責備的眼光,然後不發一語地走開。但是,我想,自己當時已經開始思考,湯米說的或許全是實話也說不定。而我和朋友坐下時,心裡早已盤算着,待會兒該怎麼溜到池塘旁邊,而不致引起別人注意。



池塘位於主屋南邊,若想走到池塘,必得先從後門出去,撥開早秋遍地蔓生與阻擋去路的歐洲蕨,走過蜿蜒的小路。要是四周沒有監護人,直接穿越大黃植物區的快捷方式,即可到達。總之,到了池邊,就能感受周圍瀰漫着一種幽靜的氣氛,附近有鴨群、香蒲,還有眼子葉。這裡不像午餐隊伍,不是一個說悄悄話的好地方,首先,從主屋就能清楚看到這裡的人影。而且聲音經過池塘的傳導很難預測會有多強的效果,所以要真有人想偷聽,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走到外環道,蹲在池塘另一邊的草叢就可以了。不過,既然是我先在午餐隊伍攔住湯米說話,當然得好好設計這時的會面。當時已是十月,不過太陽仍舊高掛天空,我決定假裝漫無目的地到池邊散步,正好在那兒遇到了湯米。

雖然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在注意我,但或許因為我拚命想讓別人保持這樣的印象,當我最後看到湯米坐在池邊不遠處的平坦大石頭上,我並沒有跟着坐下。那天應該是星期五或周末吧,我記得我們都是穿着便服。我不太確定湯米穿了什麼,可能是破爛的足球衫,天氣再怎麼冷,他也都是這樣穿着。我確定自己穿的是前端附有拉鏈設計的褐紫色田徑上衣,那是中學第一年拍賣會買來的。我經過湯米身邊,背對池塘站着,面朝主屋,以便觀察窗邊是否有人聚集。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們沒有特別談些什麼話題,彷佛午餐隊伍那件事沒發生過似的。我不確定自己究竟為了湯米,還是為了觀眾,我每個動作都是暫時的,過一段時間,就挪個幾步,好繼續先前的散步。我看到湯米臉上流露驚恐,心中立刻為了自己先前欺負了他而覺得抱歉,雖然我也不是有意。我裝作像是想起了一件事似的說:「對了,你之前說了什麼?是有關露西小姐跟你說的話嗎?」

「喔……」湯米的眼神越過我往池塘看去,和我一樣假裝這個話題他已全忘光了。「喔,妳是說露西小姐那件事啊!」

露西小姐是海爾森所有監護人當中最愛運動的,儘管這點可能無法從外表推測得知。露西小姐長相矮胖,簡直像牛頭犬一樣,她一頭奇特的黑髮一概向上生長,因此無法覆蓋住耳朵或粗短的脖子。但她真的非常強壯、健康,就算後來等我們年紀大了一些,大多數人,即便是男生,在田徑賽跑時還是追不上她。她在曲棍球項目尤其擅長,此外就連和中學部男生在足球場踢球,她一個人也撐得住。記得有回看見詹姆士想要趁着她帶球經過時絆住她,最後他自己卻飛了出去。當我們還在小學部念書,露西小姐也不像潔若汀小姐,我們心情不好也絕對不會找她幫忙。其實我們年紀更小的時候,她就不太和我們說話。說真的,一直升上了中學,我們才開始欣賞她這種寡言冷酷的作風。

「你提到了……」我對湯米說,「露西小姐告訴你,沒有創造力也無所謂。」

「她真的是這麼說的。她要我別太擔心,也別去管其他人的閒言閒語。那是一、兩個月以前的事了,說不定更久了。」

主屋那邊有幾個小學部的在樓上窗戶逗留,正往我們兩個這邊看着。可是我決定蹲在湯米前面,不再假裝。

「湯米,她這麼說真的太奇怪了。你確定沒有聽錯?」

「當然沒有。」他突然放低聲音說,「她說過不只一次。我們在她房間,她從頭到尾就是說這件事。」

藝術鑑賞之後,露西小姐找湯米到書房,湯米對我解釋說,一開始他以為又是一些告訴自己要試着努力嘗試這類的訓話,這也是各監護人,包括埃米莉小姐,對他說過的話。但是,當他和露西小姐一起從主屋走到監護人的住所橘園時,湯米微微覺得這回和以前不太一樣。後來,他坐在露西小姐房裡的休閒椅上,露西小姐一直站在窗邊,要他將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全說出來。於是,湯米一一描述事發的經過。不過,才說不到一半,露西小姐突然打斷說,她前後認識很多學生,這些學生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好好創作:包括繪畫、素描、寫詩,多年來沒有一樣行的。後來有一天,他們開始漸入佳境,最後也都能開花結果。她說湯米很可能就是這一類的學生。

這些話湯米以前就聽過了,不過露西小姐的態度讓他專心地聽下去。

「我看得出來,」湯米告訴我說,「露西小姐想說的話不一樣。」

果不其然,露西小姐緊接下來說的話,教湯米完全摸不着頭緒。不過露西小姐一再重複,直到湯米最後終於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湯米真的嘗試過了,她說,而他實在真的沒什麼創造力,也沒關係,不必為了這個操心。那些學生或監護人因為湯米這樣而處罰他或對他施予壓力,是不對的。這不是湯米的問題。湯米向露西小姐抗議她說得容易,可是每個人都覺得一切都是他不好,露西小姐聽了之後,嘆了一口氣,望向窗外。

她接着說:「或許我這麼說對你沒有太大幫助,不過你要記得,海爾森至少有一個人不是那樣想的。至少有一個人相信你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學生,你就像這個人過去遇過的學生一樣,這個人並不在意你的創造力好壞。」

「她該不是在耍你吧?」我問湯米,「這樣教訓你,實在不怎麼聰明。」

「她當然不是在耍我,而且啊……」湯米第一次開始擔心是否有人偷聽,他抬頭望向主屋。站在窗邊的小學生早就失去興趣離開了;幾個同年級的女生正要走到休憩亭,不過距離我們還有好一段路。湯米轉過身來,聲音輕得像在對我耳語。

「而且啊,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人在發抖。」

「發抖?什麼意思?」

「就是發抖啊,一副很生氣的模樣,我看得出來,她很生氣,只是氣在心裡罷了。」

「氣誰呢?」

「我不知道,至少不是氣我,這是最重要的!」湯米笑了笑,又一臉正經地繼續說下去。「我不知道她生誰的氣,反正她很生氣就對了。」

我的小腿酸了,於是站起來說:「這也太奇怪了,湯米。」

「奇怪的是,她這番話還真的有用耶,對於妳之前所提到的情況改善大有幫助。其實啊,都是因為她說的話的關係。因為,聽完以後,我想想她所說的話,才知道她說的沒錯,這根本不是我的錯。好吧,創作這件事我真的做不來,但是那和我無關。前後差別就在這裡。每次當我遇到困難,剛好都會看到露西小姐在附近,或是正在上她的課,雖然那天的談話內容她再也沒有提起,但是我會看她一眼,她有時也會看看我,對我點點頭。我需要的不過就是這樣。妳之前問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就是這樣,不過,卡西,妳聽着,千萬別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好嗎?」

我點了點頭,加問一句:「是她要你保證不說出去的?」

「不是,不是,她沒有要我保證,可是妳真的不能說出去一個字喔,妳一定要保證才行。」

「沒問題。」幾個朝休憩亭走去的女生發現我在這裡,對我揮揮手、招呼我過去。我也對她們揮了揮手,對湯米說:「我得走了,我們再找時間談這件事。」

不過湯米沒有理會我的話,「還有一件事,」他繼續說,「她還說了另外一件我不太懂的事,我正要問妳,露西小姐還說了我們學得不夠之類的話。」

「學得不夠?你是說,露西小姐覺得我們應該要比現在更用功一點兒嗎?」

「也不是,我想她不是那個意思。她的意思是和我們本身有關的事情,你知道的,總有一天要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就是捐贈之類的那些事。」

「可是那些我們都學過了呀,」我說,「我不懂她的意思。她是不是說我們有些事情還不知道呢?」

湯米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我覺得她不是那個意思。她只是覺得我們學得還不夠,因為她說她很想跟我們大家談談這件事。」

「到底是談什麼呢?」

「我也不確定。說不定是我會錯意了,卡西,我真的不知道。說不定她指的是別件事,或許是我沒有創造力那件事吧!我實在聽不太懂。」

湯米看着我,像是期待我能想出個答案。我想了幾秒鐘之後才說:「湯米,你仔細想想,你說她很生氣……」

「嗯,看起來很生氣的模樣,她沒有說話,不過全身都在發抖。」

「好,不管那麼多了,我們就當作她在生氣吧!那麼她是在開始說另外這件事的時候才生氣的嗎?就是說我們對於捐贈和其他什麼的學得還不夠多的時候。」

「大概是吧!」

「湯米,你現在回想看看,露西小姐為什麼要提這件事?她本來說的是你創造力不夠那件事,突然就開始說這另外一件事了。這兩件事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她會提到捐贈的事情?那和你的創造力有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我想,應該有原因吧,說不定我的創造力讓她想到了捐贈的事了。卡西,妳對這件事很激動喔!」

我笑了笑,他說的沒錯:我皺着眉頭,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緒。事實上,我心裡同時想着好幾件事。湯米這段和露西小姐談話的內容,讓我想到別的事情,一連串過去和露西小姐有關,而我卻怎麼也想不通的小事。

「那是因為,」我突然停住,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就算對着自己也說不出口。不過,你說的全部事情,和其他很多我想不透的事有點兒關係。我一直在想,比如說:夫人為什麼要來學校拿走我們最棒的圖畫。到底是什麼目的?」

「為了擺在藝廊呀!」

「可是,她的藝廊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她不斷到學校拿走傑出的繪畫作品,現在恐怕也搜集一大堆了。我問過潔若汀小姐,夫人什麼時候開始到學校來?她說,從海爾森成立,她就到學校來了。到底這間藝廊是個什麼地方?夫人為什麼要在藝廊擺放我們的作品呢?」

「說不定是要拿來賣吧!學校外面的人啊,那些外面的人什麼都能賣的。」

我搖搖頭,「不可能的。這一定和露西小姐對你說的話有關,和我們、和將來我們要開始捐贈有關。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是我現在有種預感,以後這些事情全會串在一起,只是我不知道是什麼關聯。我得走了,湯米,我們先別告訴別人今天說的這些事情。」

「不會的,妳也不要告訴別人有關露西小姐的事喔!」

「那你會把她說的其他類似的事也告訴我嗎?」

湯米點點頭,再度看了看四周。「對啊,妳最好離開了,卡西,等一下別人就會聽見我們說的話了。」

湯米和我所談論的藝廊是我們所有人的成長記憶。每個人說起這家藝廊的口氣,好像真的存在似的,其實沒有一個人真正知道藝廊是否存在。我能肯定,多數人像我一樣,並不記得自己最初怎麼知道或什麼時候知道藝廊這個地方。當然,絕對不是從監護人那兒聽來的,監護人從來不提藝廊的事情;而且大伙兒有個默契,絕對不能在監護人面前提到這個話題。

在我認為,藝廊這個話題是由海爾森好幾代的學生不斷流傳下來的。記得有一回,我大概才五、六歲左右,當時坐在矮桌邊,隔壁是亞曼達,我們兩個人因為捏陶雙手濕濕黏黏的。我不記得旁邊還有沒有其他小朋友,也不記得負責的監護人是誰。只記得大我一歲的亞曼達,看了我的作品之後大呼:「卡西,妳的作品真的太棒太棒了!我敢打賭,妳的作品一定可以送去藝廊。」

那個時候,我應該已經聽過藝廊這個地方,因為我記得,亞曼達說完這些話之後,我心中充滿興奮與驕傲,然後暗自度量:「這也太誇張了吧,我們還不到藝廊的水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