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畫家 - 第3章

石黑一雄

「爸爸說你曾經是個有名的畫家,後來不得不結束了。」

「我退休了,一郎。每個人到了一定的年紀都要退休的。年紀大了,應該休息休息了。」

「爸爸說你不得不結束,因為日本戰敗了。」

我又笑了起來,伸手拿過素描本。我一頁頁地往後翻,看我外孫畫的電車,並把本子舉遠了端詳。「到了一定的年紀,一郎,你就不想再干,想休息了。你爸爸到了我這個年紀,也會停止工作。有朝一日,你像我這樣老了,也會想要休息的。好了」——我又翻到那頁白紙,把本子重新放到他面前——「你想給我畫什麼呢,一郎?」

「餐廳里的那幅畫是外公畫的嗎?」

「不是,那是一位叫浦山的畫家畫的。怎麼,你喜歡嗎?」

「走廊里的那幅是外公畫的嗎?」

「那是另一位畫家的作品,外公的一位老朋友。」

「那麼外公的畫在哪裡呢?」

「暫時收起來了。好了,一郎,我們還是做要緊的事吧。你給我畫什麼呢?你記得昨天的什麼?你怎麼啦,一郎?突然變得這麼安靜。」

「我想看看外公的畫。」

「我相信,像你這樣聰明的男孩子,一定能記住各種各樣的東西。你看見的那張電影海報怎麼樣?就是有史前怪獸的那張。我相信你這樣的人能把它畫得很好。說不定比那張真的海報還要好呢。」

一郎似乎考慮了一會兒。然後他一翻身趴在地上,把臉貼近畫紙,開始畫了起來。

他拿起一支深棕色的蠟筆,在紙的下部畫了一排箱子——很快它們就變成了城市樓房的輪廓。然後,城市上空出現了一個蜥蜴狀的大怪物,靠後腿直立着。這時,外孫用一支紅蠟筆換掉了深棕色的,開始在蜥蜴周圍畫出許多鮮紅的道道。

「這是什麼,一郎?是火嗎?」

一郎繼續畫紅道道,沒有回答。

「為什麼有火,一郎?跟怪獸出現有關嗎?」

「電纜。」一郎說着,不耐煩地嘆了口氣。

「電纜?那倒挺有趣的。我不知道電纜為什麼會冒火,你知道嗎?」

一郎又嘆了口氣,繼續畫着。他又拿起深色蠟筆,開始在紙的底部畫一些驚惶失措、四處逃竄的人。

「你畫得非常好,一郎,」我評價道,「也許,為了獎勵你,外公明天會帶你去看電影呢。你願意嗎?」

外孫停住筆,抬起頭來。「電影可能太恐怖了,外公不能看。」他說。

「我不相信,」我笑着說,「不過倒可能會嚇壞你媽媽和你小姨。」

聽了這話,一郎放聲大笑。他一翻身,仰面躺着,又笑了幾聲。「媽媽和仙子小姨肯定會被嚇壞的!」他衝着天花板嚷道。

「但是我們男人會喜歡的,對不對,一郎?我們明天就去。你願意嗎?我們把女人也帶去,看她們會嚇成什麼樣。」

一郎繼續放聲大笑。「仙子小姨肯定一下子就嚇壞了!」

「可能會的,」我說,又笑了起來,「太好了,我們明天都去。好了,一郎,你還是繼續畫畫吧。」

「仙子小姨會嚇壞了的!她會想要離開的!」

「好了,一郎,我們接着畫吧。你畫得非常好。」

一郎又翻過身,繼續畫畫。可是他剛才的注意力似乎已經消失。他開始在素描底部添加越來越多的逃跑的身影,全都疊在一起,看不清楚了。最後,他索性不再好好畫了,開始在畫的下部胡亂地塗抹。

「一郎,你在做什麼呀?如果你再這麼做,我們明天就不去看電影了。一郎,快住手!」

外孫一骨碌爬起來,大聲喊道:「銀馬!」

「一郎,快坐下。你還沒有畫完呢。」

「仙子小姨在哪兒?」

「她跟你媽媽說話呢。好了,一郎,你的畫還沒有畫完呢。一郎!」

可是我的外孫已經跑出了屋子,一邊嘴裡喊道:「獨行俠!銀馬!」

我記不清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在做什麼了。很可能就坐在鋼琴屋裡,看着一郎的畫發呆,腦子裡什麼也不想,最近我這樣的時候越來越多。不過,後來我還是站起來,去找我的家人。

我發現節子獨自坐在陽台上,望着外面的園子。太陽還很明亮,但天氣涼多了,我走到陽台,節子轉過身,把一個墊子放在陽光底下給我坐。

「我們新沏了些茶,」她說,「你想喝嗎,爸爸?」

我謝了她,她給我倒茶時,我把目光投向外面的園子。

雖然受到戰爭的破壞,但我們的園子恢復得不錯,仍然能看出是杉村明四十多年前建造的那個園子。在遠處靠近後牆的地方,我看見仙子和一郎正在端詳一片竹林。那片竹林像園子裡的其他花草樹木一樣,是完全長成之後,杉村先生從城裡別的地方移栽過來的。實際上有人傳說,杉村先生親自在城裡四處溜達,隔着柵欄往別人的園子裡張望,一看到他中意的花草樹木,就出大價錢從主人手裡買下,移栽過來。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的選擇真是巧奪天工。最後的效果非常和諧,直到今天也是如此。整個園子有一種天然的、雜亂無章的感覺,完全沒有一點人工的痕跡。

「仙子對孩子總是這麼好,」節子看着他們,說道,「一郎非常喜歡她。」

「一郎是個好孩子,」我說,「一點也不像他這個年齡的許多孩子那樣靦腆。」

「但願他剛才沒有給你添麻煩。他有時候很任性的。如果他調皮搗蛋,你就儘管罵他。」

「一點兒沒有。我們相處得很好。實際上,我們剛才是在一起練習畫畫來着。」

「真的?他肯定喜歡。」

「他還演戲給我看了,」我說,「動作演得可逼真了。」

「噢,是的。他經常這樣自己玩很長時間。」

「那些話是他自己編的嗎?我使勁聽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女兒用手掩面而笑。「他肯定是在演牛仔呢。他每次演牛仔,就假裝在說英語。」

「英語?太神奇了。怪不得呢。」

「有一次,我們帶他去看了一部美國牛仔電影。從那以後,他就一直非常喜歡牛仔。我們還不得不給他買了一頂寬邊的高呢帽。他相信牛仔能發出他那種滑稽的聲音。看上去肯定很奇怪。」

「原來是這樣,」我笑着說,「我外孫變成了牛仔。」

園子裡,微風輕輕吹拂着樹葉。仙子蹲在後牆根的那盞舊石燈旁,指着什麼東西給一郎看。

「不過,」我嘆了口氣說,「就在幾年前,還不會允許一郎看牛仔這樣的電影呢。」

節子沒有回頭,仍然望着園子,說:「池田認為,一郎與其崇拜宮本武藏[2]那樣的人,還不如喜歡牛仔呢。池田認為,現在對孩子們來說,美國英雄是更好的榜樣。」

「是嗎?原來池田是這麼想的。」

一郎似乎對那個石燈不感興趣,只見他使勁拽着小姨的胳膊。節子在我身邊尷尬地笑了一聲。

「他太無禮了。把人拽來拽去的。真是沒有教養。」

「對了,」我說,「我和一郎決定明天去看電影。」

「真的?」

我立刻看出節子的態度猶豫不決。

「是的,」我說,「他好像對那個史前怪獸特別感興趣。別擔心,我看了報紙。那個電影非常適合他這個年齡的男孩子。」

「是啊,我相信。」

「實際上,我想我們應該都去。也就是說,全家一起出動。」

節子不安地清了清嗓子。「那肯定特別有意思。只是仙子明天可能還有別的計劃。」

「哦?什麼計劃?」

「我記得她想要我們都去鹿苑。但是沒關係,可以換個時間再去。」

「我不知道仙子有什麼計劃。她肯定沒有問過我。而且,我已經跟一郎說了明天要去看電影。他現在心思全在這上面呢。」

「是的,」節子說,「我相信他肯定願意去看電影。」

仙子順着花園小徑朝我們走來,一郎在前面領着她的手。毫無疑問,我應該馬上跟她商量第二天的事,但是她和一郎沒有在陽台上停留,而是進屋洗手去了。所以,直到那天晚上吃過晚飯,我才把這事提了出來。

餐廳雖然白天不見陽光,非常昏暗,但天黑之後,燈罩低低地垂在飯桌上,氣氛倒顯得很溫馨。我們在桌旁坐了幾分鐘,讀報紙,看雜誌,然後我對外孫說:

「一郎啊,你有沒有把明天的事告訴你小姨呀?」

正在看書的一郎抬起頭,一臉疑惑。

「我們帶不帶女人一起去呀?」我說。「還記得我們說的話嗎?她們可能會覺得太恐怖的。」

這次外孫明白了我的意思,笑了。「可能對仙子小姨來說是太恐怖了,」他說,「仙子小姨,你想去嗎?」

「去哪兒,一郎?」仙子問。

「看怪獸電影。」

「我想明天大家都去看電影,」我解釋說,「也就是說,全家一起出動。」

「明天?」仙子看着我,然後轉向我的外孫。「噢,明天可去不成,不是嗎,一郎?我們要去鹿苑的,記得嗎?」

「鹿苑可以先等一等,」我說,「孩子現在盼着看電影呢。」

「說什麼呀,」仙子說,「事情都安排好了。我們在回來的路上要去看望渡邊夫人。她一直想見見一郎呢。而且,我們很久以前就決定了。是不是,一郎?」

「爸爸是一片好意,」節子插進來說,「但我知道渡邊夫人盼着我們去呢。也許我們應該後天再去看電影吧。」

「可是一郎一直盼着呢,」我不同意,「是不是這樣,一郎?這些女人真討厭。」

一郎沒有看我,顯然又沉浸在他的書里了。

「你跟這些女人說,一郎。」我說。

外孫只是盯着他的書。

「一郎。」

突然,他把書扔在桌上,站起來跑出餐廳,進了鋼琴房。

我輕聲笑了一下。「瞧,」我對仙子說,「你們讓他失望了。不應該改變計劃的。」

「別說傻話了,爸爸。渡邊夫人的事早就安排好了。而且,帶一郎去看那樣的電影是不合適的。他不會喜歡那樣的電影,是不是,節子?」

我的長女局促不安地笑了笑。「爸爸是一片好意,」她輕聲說,「也許後天吧……」

我嘆了口氣,搖搖頭,又接着看報紙了。過了幾分鐘,顯然我的兩個女兒都不準備去把一郎找回來了,我便站起身,走進了鋼琴房。

一郎夠不着燈罩上的開關,就打開了鋼琴頂上的檯燈。我發現他在琴凳上坐着,側着腦袋靠在琴蓋上。他的五官擠壓着深色的木頭,表情氣呼呼的。

「真對不起,一郎,」我說,「你不要覺得失望,我們後天再去。」

一郎沒有反應,於是我說:「好了,一郎,這沒有什麼,用不着這麼失望。」

我走向窗口。外面已經很黑了,我只能看見我和身後屋子映在玻璃里的影像。我聽見另一個屋裡傳來女人們低低的談話聲。

「開心點吧,一郎,」我說,「沒什麼可難過的。我們後天再去,我向你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