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畫家 - 第2章

石黑一雄

「請原諒,」節子換了一種口吻說,「有沒有聽說去年的婚事究竟為什麼會泡湯?太讓人感到意外了。」

「不知道。現在已經無所謂了,不是嗎?」

「那當然,請原諒。」節子似乎琢磨了一會兒,然後說:「只是池田總是追問我去年的事,追問三宅家為什麼要那樣突然反悔。」她輕笑了一聲,幾乎是對自己笑。「他似乎認準我有什麼事情瞞着他,我們都瞞着他。我只能一再地向他保證,我什麼也不知道。」

「請你相信,」我有點冷淡地說,「我也不明白其中的奧秘。如果我知道,肯定不會瞞着你和池田的。」

「那當然。請原諒,我不是故意暗示……」她又一次尷尬地停住了話頭。

那天早晨我對女兒表現得有點急躁,但節子不是第一次用這樣的口氣追問我去年的事,以及三宅家解除婚約的原因。她為什麼認定我有事瞞着她呢?我不知道。即使三宅家有什麼特殊的原因突然毀約,按理也不會如實告訴我的。

按我自己的猜測,這件事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內幕。誠然,他們最後一刻突然毀婚,確實令人十分意外,但憑什麼就斷定其中必有隱情呢?我感覺事情很簡單,就是家庭地位過於懸殊。從我對三宅一家的觀察來看,他們只是又驕傲又厚道的人,想到兒子要攀高枝,就覺得心裡不太舒服。其實,他們早在幾年前就想解除婚約的,只是小兩口兒口口聲聲說是「愛情的結合」,再加上這些日子大家都在說新事新辦,三宅家就搞不清怎麼辦才好了。是的,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會比這更複雜了。

也有可能,看到我似乎贊成這樁婚事,他們覺得迷惑不解。我把名聲地位之類的東西看得很淡,本能地對此不感興趣。實際上,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對自己的社會地位有很清楚的認識,即使現在,某件事,或某人說的什麼話,使我想起我所擁有的較高地位時,我還經常感到驚訝。比如那天晚上,我去了老地方「逍遙區」,在川上夫人的酒館裡喝酒,結果我和紳太郎發現裡面只有我們兩位客人,這種情況最近越來越頻繁了。我們像往常一樣,坐在吧檯前我們的高凳子上,跟川上夫人閒聊,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再沒有別的顧客進來,我們的話便越說越親密。後來,川上夫人說起了她的幾個親戚,抱怨那個年輕人懷才不遇,找不到誠心如意的工作,這時紳太郎突然喊了起來:

「你得把他領到先生這兒來,歐巴桑!只要先生在適當的時候說一句好話,你親戚立馬就能找到一個好工作。」

「你在說什麼呀,紳太郎?」我不滿地說。「我已經退休。現在沒有什麼關係了。」

「像先生這樣地位的人推薦一下,不管是誰都會買賬的,」紳太郎不肯罷休。「就讓那個小伙子來見見先生好了,歐巴桑。」

紳太郎說得這樣肯定,我先是感到很吃驚,接着我意識到,他是又想起了許多年前我為他弟弟做的一件小事。

那應該是一九三五年或一九三六年,記得當時我只是例行公事,給國務院的一個熟人寫了一封推薦信,大概就是諸如此類的事情吧。我本來根本沒當一回事,可是一天下午,我正在家裡休息,妻子來報說門口有客人。

「請他們進來。」我說。

「可他們硬是不肯進來打擾你。」

我來到門口,那裡站着紳太郎和他的弟弟——還只是個毛頭小伙子。他們一看見我,就開始鞠躬、賠笑。

「請上來吧,」我說,可他們只是一味地鞠躬、賠笑。「紳太郎,請上來,到榻榻米上坐。」

「不了,先生,」紳太郎說,一邊不停地鞠躬,滿臉堆笑,「我們冒昧到您府上來,實在是太失禮了。實在是太叨擾了。但是我們在家裡呆不住,一定要來謝謝您才是。」

「快進來吧。好像節子正在沏茶呢。」

「不了,先生,實在是太叨擾了。太叨擾了。」然後紳太郎轉向他弟弟,急促地小聲說:「良夫!良夫!」

年輕人這才停止鞠躬,侷促地抬頭看着我。接着他說:「我將一輩子對您感恩不盡。我一定發奮圖強,不辜負您的推薦。我向您保證,絕不讓您失望。我要勤勉工作,努力讓上司滿意。不管我將來有了什麼出息,都不會忘記讓我事業起步的恩人。」

「其實這不算什麼。也是你本來應得的。」

聽了這話,兩人立刻一迭聲地表示反對,然後紳太郎對他弟弟說:「良夫,我們已經占用了先生太多時間。不過在離開之前,你要再好好地看看幫助過你的恩人。我們真是三生有幸,遇到這樣德高望重又這樣仁慈的恩人。」

「是啊。」年輕人喃喃地說,抬頭看着我。

「別這樣,紳太郎,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快請進來,我們喝幾杯清酒慶祝一下。」

「不了,先生,我們必須走了。像這樣跑來打擾您下午的清靜,實在是太叨擾了。可是我們等不及了,必須立刻來向您表示感謝。」

他們的拜訪——我必須承認——使我體會到某種成就感。在忙碌的事業生涯中,很少有機會停下來觀望一下,但偶爾會出現這樣的時刻,使你突然看清自己已經走了多遠。事實擺在眼前,我幾乎渾然不覺地就讓一個年輕人的事業有了好的開始。早在幾年前,這樣的事情是無法想象的,我竟然已經達到了這樣高的地位,自己卻還沒有意識到。

「今非昔比,許多事情都變了,紳太郎,」那天夜裡我在川上夫人的酒館裡說道,「我現在退休了,已經沒有那麼多關係。」

其實我心裡也知道,紳太郎的斷言也有一定的道理。如果我願意去試一試,說不定又會為我的影響力之大而感到驚訝。就像我說的,我對自己的地位從來沒有清醒的認識。

不管怎樣,紳太郎雖說有時候在某些事情上表現得天真幼稚,但決不應該因此就輕視他,現如今,已經很難碰到一個像他這樣沒有被這個時代的冷漠和怨恨玷污的人了。走進川上夫人的酒館,看見紳太郎就像過去約十七年的任何一個夜晚一樣坐在吧檯前,看見他在那裡漫不經心地、以他獨特的方式一圈圈地轉動他的帽子,實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似乎對紳太郎來說,什麼都沒有改變。他會彬彬有禮地跟我打招呼,就好像仍舊是我的學生,然後整個晚上,不管他喝得多醉,都會一如既往地稱我「先生」,並始終對我畢恭畢敬。有時,他甚至會帶着年輕學徒那種懇切的表情,問我一些關於技巧或風格的問題——事實上,紳太郎早就跟藝術分道揚鑣了。這些年來,他把時間都用來給圖書畫插圖,而且我得知他目前的專長是畫消防車。他整天整天呆在自己的閣樓上,畫出一輛又一輛消防車的草圖。但是我認為到了晚上,幾杯酒下肚之後,紳太郎願意相信自己仍是當初跟我學畫的那個滿懷理想的年輕畫家。

川上夫人有一股促狹勁兒,紳太郎的這股孩子氣經常成為她打趣的對象。比如,最近的一天晚上,外面下着暴雨,紳太郎衝進小酒館,把帽子裡的水擠在門墊上。

「哎喲,紳太郎君!」川上夫人沖他嚷道。「太不像話了!」

聽了這話,紳太郎非常痛苦地抬起頭,似乎真的犯了什麼滔天大罪。然後他開始一迭聲地道歉,川上夫人更是得理不饒人。

「我從沒見過這麼粗野的,紳太郎君。你好像壓根兒就不尊重我。」

「得了得了,歐巴桑,」過了一會兒,我懇求她道,「夠了,快告訴他你只是在開玩笑。」

「開玩笑?才不是呢。實在是太粗野了。」

就這麼一路數落,最後紳太郎的樣子慘不忍睹。可是有的時候,別人認認真真地跟紳太郎說話,他卻認準了對方是在捉弄他。有一次,他高興地大聲談論一位剛剛作為戰爭罪犯被處死的將軍,弄得川上夫人十分為難。他嚷嚷道:「我從小就一直很崇拜那個人。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肯定已經退休了。」

那天夜裡,酒館裡來了幾個新的客人,他們都不滿地看着他。川上夫人為生意考慮,走到他身前,輕聲把將軍的遭遇告訴了他,紳太郎卻放聲大笑起來。

「天哪,歐巴桑,」他大聲說,「你的有些玩笑開得真過分。」

紳太郎在這些事情上的無知經常令人吃驚,不過就像我說的,不應該因此而輕視他。如今還有這樣沒被世態炎涼玷污的人,我們應該感到慶幸才是。實際上,大概就是因為紳太郎的這個特點——始終不受世俗損害的天性——我最近這些年越來越願意跟他在一起。

至於川上夫人,她雖然儘量不讓現行的生活方式影響自己,但不可否認,幾年的戰爭使她衰老了不少。戰爭前,她或許仍可以被稱為「年輕女人」,戰爭後,似乎她內在的什麼東西破碎、萎縮了。如果想起她在戰爭中失去的那些親人,這就不足為怪了。對她來說,生意也越來越難做。她肯定很難相信這裡就是她十六七年前開小酒館的那個地方。我們過去的那個「逍遙地」,現在已幾乎蕩然無存。她昔日的那些競爭對手早就關門離開了,川上夫人肯定也不止一次考慮過這麼做。

回想她的酒館剛開張的時候,擠在眾多酒吧和小吃店中間,我還記得當時有人懷疑它能不能開得下去。確實,只要你走在那些小街小巷,總會碰到數不清的布幌,它們掛在小店的門前,從四面八方朝你逼來,每個布幌上都用醒目的字跡寫着店裡有吸引力的東西。當時,那片地方熱鬧非凡,店鋪再多也不愁沒有生意。特別是比較暖和的夜晚,更是人頭攢動,人們不急不忙地從一個酒館逛到另一個酒館,或者就站在馬路中間聊天。汽車早就不敢往那裡開了,就連自行車也只能費力地推着,才能穿過那些擠擠挨挨、目中無人的行人。

我所說的「我們的逍遙地」,充其量就是一個喝酒、吃飯和聊天的地方。要找真正尋歡作樂的場所——要找藝伎館和戲園子,就必須到市中心去。不過對我來說,我更願意去我們那片地方。那裡吸引了一批活躍而有身份的人,其中許多像我們一樣——畫家和作家,因為這裡可以大聲交談直至深夜,所以都被吸引了過來。我們那群人經常光顧的小店叫「左右宮」,位於三條小街的交匯處,那裡有一片鋪砌的空地。左右宮不像周圍的那些店鋪,它占地面積很大,還有二樓,許多女招待穿着西式的或傳統的服裝。左右宮把所有競爭對手都比了下去,這裡也有我的一份小小功勞,他們知道這點,便在角落裡專留一張桌子給我們使用。實際上,跟我一起在那裡喝酒的都是我的得意門生:黑田,村崎,田中——優秀的年輕人,已經名聲鵲起。他們都非常喜歡聊天,我記得在那張桌旁進行過許多激情洋溢的辯論。

應該承認,紳太郎從來不屬於那個精英團體。我個人倒不反對他加入我們圈子,但是我的學生中有很強烈的等級觀念,紳太郎無疑並不屬於第一流。實際上,我記得就在紳太郎和他弟弟到我家拜訪後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在酒館的桌旁談到此事。我記得黑田之流大肆嘲笑紳太郎兄弟對區區一個白領工作這樣感激涕零。後來,學生們神色凝重地聽我談論我的觀點:當一個人辛勤工作,並不刻意追名逐利,只是為了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時,名利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找上門來。這時,其中一個學生——無疑就是黑田——探身向前說道:

「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懷疑先生沒有意識到他在這個城裡人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確實,他剛才說的那個例子充分證明,如今他的名望已經超出了藝術圈,擴展到生活的各個領域。先生對這樣的敬重感到吃驚,這是他一貫的做派。但我們在座的各位卻絲毫不覺得意外。實際上可以這麼說,雖然芸芸大眾都對先生尊重有加,但只有我們這張桌子旁的人才知道,這種尊重還遠遠不夠。我個人毫不懷疑,先生的名望還會與日俱增,在未來的日子裡,我們最大的驕傲就是告訴別人,我們曾經是小野增二的弟子。」

這沒有什麼可吃驚的,每天晚上到了一定的時候,大家喝得有點微醺時,我那些弟子就開始對我百般恭維,大唱讚歌,這似乎已成為一種習慣。特別是黑田,似乎被看作他們的代言人,更是巧舌如簧。當然啦,我一向對他們的話不以為然,但這次不同,當紳太郎和他弟弟站在我門口鞠躬賠笑時,我體驗到了一種暖融融的滿足感。

不過,如果憑此斷定我只跟得意門生交往,也是不準確的。事實上,當我第一次走進川上夫人的酒館時,我就相信我這麼做是希望那天夜裡跟紳太郎好好談談。今天,當我試圖回憶那個夜晚時,卻發現在我的記憶里,它已經跟所有其他夜晚的聲色光影融在一起。門口高掛的燈籠,左右宮外聚集的人群的歡聲笑語,烹炒煎炸的香味,還有一位吧檯女侍者在規勸某人回到妻子身邊——四面八方迴蕩着無數木屐踩在水泥地上的清脆聲音。我記得那是一個溫暖的夏日夜晚,我發現紳太郎不在他經常光顧的地方,就在那些小酒館裡漫無目的地找了一陣。酒館之間雖然存在競爭,卻維持着一種和睦友善的關係,因此,那天夜裡我在一家這樣的酒館打聽紳太郎,那位女侍者自然就不帶一絲妒意地建議我到「新開的那家」去找找看。

毫無疑問,川上夫人會指出酒館這麼多年產生的無數變化——她所做的小小「改進」。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小酒館今天看上去跟那第一個夜晚並無兩樣。人一走進去,立刻就會感受到兩種不同的對比,溫暖、低垂的燈盞把吧檯照亮,而房間裡的其他地方卻一片昏暗。大多數客人喜歡坐在吧檯那兒的燈光里,這時小酒館給人一種溫馨、親密的氣氛。我記得那第一個夜晚我讚賞地四處環顧,周圍的世界已經發生了那麼多變化,川上夫人還是一如既往的令人愉快。

可是其餘的一切都改變了。今天從川上夫人的酒館出來,站在門口,你會相信剛才是在遠離文明世界的地方喝酒。周圍都是一片荒涼的廢墟。只有遠處幾座樓房的背影,使你知道這裡離市中心並不遙遠。川上夫人稱之為「戰爭的破壞」。但是我記得,日本投降後不久,我走在這片地區時,那些樓房許多都還豎立着。左右宮仍然存在,但窗戶都被炸飛了,房頂也塌了一半。我記得當時我穿過那些破損的房屋時,曾經懷疑它們能不能重新恢復生機。後來有一天早晨我再過來,發現推土機已經把它們統統夷為平地。

所以現在小街的另一邊只是一片碎石瓦礫。政府肯定有他們的計劃,但這個樣子已經有三年了。雨水積在小凹坑裡,在破磚碎瓦間變成一汪汪死水。川上夫人只好在窗戶上蒙一層驅蚊的紗網——雖然她認為這樣會影響生意。

川上夫人酒館這邊的房屋倒沒有倒塌,但許多都無人居住。比如酒館兩邊的房子已經空了一段時間,使川上夫人感到很不舒服。她經常跟我們說,如果她有一天發了大財,就把那些房子都買下來,擴大營業。現在她只希望有人能搬進去住。她並不在乎別人也像她一樣開酒館,只要她不再感覺像住在墓地里就行。

如果夜幕降臨,你走出川上夫人的酒館,會忍不住佇立片刻,凝望面前的那片廢墟。你仍然可以就着暮色分辨出破碎的磚瓦和木頭,偶爾還有管子從地上冒出來,如同雜草一樣。然後你往前走,一路又經過許多成堆的瓦礫,還有數不清的小水坑在路燈下一閃一閃。

山上就是我們家,你來到山腳,在猶疑橋上停住腳步,回頭眺望我們昔日逍遙地的廢墟,如果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山,你可以看見那排舊的電線杆——上面仍然沒有電線——順着你剛才的來路消失在暮色中。你可以看見黑壓壓的鳥兒不安地聚集在電線杆頂上,似乎在等待那些曾經橫跨天空的電線。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站在那座小木橋上,看見遠處的碎磚瓦礫間升起兩股煙。也許是政府的工人在進行一項慢得永無止境的工程,或者是孩子們在玩某種越軌的遊戲。可是這兩股被夜空襯托的煙,使我的心情陷入憂鬱。它們就像某個廢棄的葬禮上的柴堆。就像川上夫人說的,是一片墳地,如果你沒有忘記昔日經常光顧這裡的那些人,你就會忍不住這樣想。

我把話題扯遠了。我剛才是想敘述節子上個月在這裡小住的情景。

我也許已經說過,節子來的第一天主要是坐在外面的陽台上,跟她妹妹聊天。我記得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我的兩個女兒就女人的話題聊得很深,我離開她們去找我那外孫,他幾分鐘前跑進屋裡去了。

我在走廊的時候,突然聽見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整個房子都搖晃了。我大吃一驚,趕緊走進餐廳。白天的那個時候,餐廳基本上處於陰影之中,我剛從明亮的陽台回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弄清一郎根本不在屋裡。接着又是一聲巨響,緊跟着又是幾聲,還伴隨着外孫的喊叫聲:「呀!呀!」聲音是從旁邊的鋼琴房裡傳出來的。我走到門口,聽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打開門。

鋼琴房跟餐廳不同,整個白天都能照到陽光。這裡光線明亮充足,如果面積再大一點,在這裡吃飯倒是一個理想的地方。有一段時間,我用它來存放畫作和材料,但現在除了那架立式德國鋼琴,屋裡空無一物。毫無疑問,空蕩蕩的屋子吸引了我的外孫,就像先前陽台吸引了他一樣。我發現他在地板上前進,一邊奇怪地跺着腳,在我看來是在模仿什麼人騎馬跑過開闊地。他背對着門,所以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我在觀察他。

「外公!」他說,氣憤地轉過身,「你沒看見我正忙着嗎?」

「對不起,一郎,我沒有意識到。」

「我現在不能陪你玩!」

「實在太抱歉了。可是在外面聽着聲音太刺激了,我就想進來看看。」

外孫繼續氣呼呼地瞪着我。過了一會兒,他悶悶不樂地說:「好吧。但是你必須坐下來,不許出聲。我忙着呢。」

「很好。」我笑着說。「非常感謝,一郎。」

我走過屋子,在窗口坐了下來,外孫一直用眼睛瞪着我。前一天晚上一郎跟母親來的時候,我送給他一個素描本和一套彩色蠟筆。現在我注意到素描本放在旁邊的榻榻米上,周圍散落着三四支蠟筆。我看見素描本的前幾頁已經畫了東西,剛要拿過來細看,一郎突然又開始了剛才被我打斷的演出。

「呀!呀!」

我注視了他一會兒,但一點也看不懂他演的是哪一齣戲。他忽而重複騎馬的動作,忽而又似乎跟無數看不見的敵人搏鬥。他嘴裡一直不出聲地嘟囔着幾句口號。我努力想聽清,結果發現並沒有具體的話語,只是用舌頭打出聲音。

他儘量不理睬我,但顯然我的存在還是對他產生了抑制作用。有幾次,似乎靈感突然離開了他,他動作做到一半就停住了,然後才又行動起來。過不了多久他就泄了氣,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鼓掌,後來決定不鼓了。

「很精彩,一郎。可是你告訴我,你演的是誰呢?」

「你猜,外公。」

「唔。是不是義經大人[1]?不是?那就是將校的武士?唔。是不是忍者?風的忍者。」

「外公完全猜錯了。」

「那就告訴我吧,到底是誰呢?」

「獨行俠!」

「什麼?」

「獨行俠!銀馬!」

「獨行俠?是個牛仔嗎?」

「銀馬!」一郎又開始騎馬奔馳,這次嘴裡還發出馬嘶聲。

我注視了外孫一會兒。「你怎麼學會扮演牛仔的,一郎?」我終於問道,但他只顧騎馬、嘶鳴。

「一郎,」我加重了語氣,「等一等,聽我說。扮演義經大人那樣的角色才有趣呢,比這有趣得多。我告訴你為什麼好嗎?一郎,聽外公說給你聽。一郎,你聽外公說呀,一郎!」

也許我不經意地提高了聲音,只見他停下來望着我,臉上帶着驚異的表情。我繼續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

「對不起,一郎,我不應該打斷你的。當然你想扮演誰就扮演誰,牛仔也行。你必須原諒你的外公。他剛才有點失態了。」

外孫還是瞪着我,我想他快要哭了,或者想跑出屋子。

「好了,一郎,你還是照你剛才的那樣演吧。」

一郎還是繼續瞪着我。然後他突然嚷了起來:「獨行俠!銀馬!」又開始騎馬狂奔。他腳跺得比剛才更凶,震得整個屋子都在發抖。我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伸手拿起了他的素描本。

前面四五頁,一郎基本上算是浪費了。他的技巧倒不差,但是那些素描——電車和火車——剛畫了一點就半途而廢。一郎發現我在查看素描本,趕緊跑了過來。

「外公!誰讓你看這些的?」他想把本子從我手裡搶過去,但我不讓他夠到。

「好了,一郎,不要不講道理。外公想看看你拿他送你的蠟筆做什麼了。這是很公平的。」我放下素描本,打開第一張畫。「很不錯啊,一郎。唔。可是你知道嗎,如果你願意,可以畫得更好呢。」

「不許外公看!」

外孫又想把素描本搶走,我不得不用胳膊擋開他的雙手。

「外公!把我的本子還給我!」

「好了,一郎,別這樣。讓外公看看。來,一郎,把那邊的那些蠟筆拿給我。把它們拿過來,我們一起畫點兒東西。外公教你。」

這話產生了驚人的效果。外孫立刻就不再爭奪,跑去把地板上的蠟筆都撿了起來。他回來時,態度完全變了——帶有一種專注。他在我身邊坐下,把蠟筆遞給我,專心地注視着,不再說話。

我把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頁,放在他面前的地板上。「讓我先看你畫,一郎。然後外公看看能不能幫你把它畫得更好。你想畫什麼呢?」

外孫變得非常安靜。他低頭若有思索地看着空白的畫紙,並沒有動筆。

「你為什麼不試着畫畫昨天看到的東西呢?」我建議道。「你第一次進城看見的東西?」

一郎繼續看着素描本。然後他抬起頭問道:「外公以前是個有名的畫家嗎?」

「有名的畫家?」我笑了起來。「我想你可以這麼說。這是你媽媽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