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神的山嶺 - 第2章

夢枕貘

  我的視線停在稜線上某個岩石台階的積雪上。有個黑點在那片雪上移動。

  是人。

  有人爬在積雪的台階上。我看了半晌,接着從其下方出現了另一個黑點——人影,他跟在第一個人身後,在雪上向上爬。

  是馬洛里和厄文。

  距離太過遙遠,我分不清何者是馬洛里,何者是厄文,但除了他們之外,不可能有人在這個高度。

  但是——

  他們是否稍嫌慢了些?

  我心中湧現這樣的疑問。

  如果兩人按照預定行程在早上出發,這時應該到了更前方。這個時間,他們即使逼近峰頂,距離僅剩一步之遙,也不足為奇。

  難道是出了什麼問題,導致他們延後出發嗎?

  說不定是正要出發或登山途中,氧氣呼吸器沒有順利運作,或者連結呼吸器和氧氣瓶的氣瓶閥因雪而結凍了。很可能是花了時間在修理。看情況,兩人或其中一人也可能不靠氧氣瓶行動。

  說不定是在攀爬途中,遇上了棘手的地方,花了不少時間才突破。

  有幾塊接近山稜的岩石上積着剛下不久的雪。如果小岩石堆疊在傾斜的岩坡上,而小岩石上又積着新雪,將會是相當危險的對手。說不定是為了避開它而延誤了時間。

  此外,也可能是這幾個原因都發生了。

  不過話說回來,仍不改兩人大幅落後預定行程這個事實。

  即使一路順遂,要爬上峰頂,並在天黑之前回來,大概也很勉強……

  帶頭的黑影爬到雪上,接近大岩石台階,他的身影不久之後便出現在那塊岩石上。

  第二個黑影尾隨第一個身影,漸漸也爬上那塊岩石。

  接着——

  濃重的雲層再度包覆那幕景象,逐漸遮掩兩人的身影。

  那就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們倆的身影。

  2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七日二十三點二十五分

  海拔七千九百公尺

  睡不着。

  即使閉上眼睛試着入睡,眼珠子卻在眼皮底下動來動去,絲毫沒有睡意。

  打在外帳上的雪,就像結凍的石頭一般。那聲音不絕於耳。

  雖說是睡覺,也不是一般的睡覺。

  縱然昏昏沉沉地睡着,猛然回神看一眼手錶,也才睡不到五分鐘;然後,又在不知不覺間迷迷糊糊地睡着;睜開眼看表,知道才過了三分鐘,而感到一陣愕然。這種情況持續反覆。

  自從在這裡不能移動之後,已經過了三晚。

  我還得在這個地方重複同一件事多少次呢?

  我待在一頂小帳篷里。從身體散發出來的水汽在帳篷內側凝結成堅硬的薄冰。一搖晃帳篷,薄冰便從帳篷面上剝落掉下。白天看溫度計,帳內是零下二十八度。現在沒興趣確認溫度,八成降至零下三十度以下了吧。至於外頭的氣溫,我完全懶得想象。

  什麼碰到了臉頰。

  我知道那是什麼。

  帳篷布。

  帳篷大幅向內凹陷,結凍的布料碰到了臉。

  覆蓋帳篷的外帳上積雪,雪的重量使得外帳向內下沉,帳篷布被外帳壓得也向內凹陷。

  我在睡袋中移動手,尋找頭燈。

  戴着手套的手碰到了硬物。是刀子。接着碰到的是瓦斯瓶。生活必需品幾乎都放進了睡袋中,否則就會結凍而無法使用。

  登山靴也是如此。

  外出時,穿上結凍的登山靴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儘管是少量的雪,只要有雪跑進靴子裡,長時間走路下來,碰到雪的部分鐵定會凍傷。無論再怎麼麻煩,唯有登山靴的保養馬虎不得。

  然而——

  一般人大概無法想象,僅僅是為了小解而穿脫登山靴的行為,在八千公尺的高度是多麼耗費體力的一件事。

  相較之下,在平地扛着七十公斤的重擔,爬樓梯上大樓的五樓是多麼輕鬆啊。假如能夠二選一,我大概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扛着七十公斤的重擔爬樓梯吧。

  我找到了頭燈。

  在睡袋中點亮。

  藍色的燈光在腹部一帶「碰」一聲亮起,我看見頭燈的燈光穿透藍色的露宿袋。

  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拉開拉鏈,從睡袋中拿出頭燈。

  那道光對於習慣黑暗的眼睛太過強烈。

  結凍的帳篷內側閃閃發光。

  一看之下,才發現露宿袋內側也因結霜而呈雪白色。身體散發出來的溫濕空氣,穿透睡袋布上升,觸碰到冰冷的露宿袋面,而在那裡結冰。

  靠近臉的睡袋部分,也因為呼氣中所含的水汽結凍,變成雪白色。

  我稍微坐起身子,用拳頭往上打了帳篷幾下。原本粘在帳篷頂的薄冰,嘩啦嘩啦掉了下來。帳篷外側,積在外帳上的雪滑落,從天而降的雪打在帳篷上的聲音突然變大。積雪滑落後,落雪直接打在外帳的布面上。帳篷先前原本因為雪的重量而向內下陷,在我向上撐起帳頂後,帳篷內的空間變大了些。相對地,這次換成帳篷布從左右壓迫我的身體。

  被我打落在帳篷周圍的雪增厚,從左右往內側壓迫帳篷靠底處。

  我只得外出挪開那些雪。

  像這樣的夜晚,要走出接近海拔八千公尺的戶外,需要相當堅強的意志力。

  就算是大小便,也只能在帳篷內解決在塑料袋中,事後再將塑料袋丟到帳篷外。實際上,我從昨天起就是用這個方法。然而,帳篷外的雪,我只能親自外出,用冰杖挪開。這件事至今我也做過幾次,這應該是第五或第六次吧。

  無論再怎麼麻煩,這件事攸關自己性命。假如帳篷在這種情況下倒塌,重新搭起帳篷是多麼辛苦的工作啊。視情況,有時還必須先將行李搬出帳篷外再搭帳篷。

  即使勉強能把彎曲的帳篷支柱恢復原狀,萬一它折斷,就沒辦法修理了。

  再說,在這種強勁的風勢下,要一面將行李搬進搬出,一面獨自搭帳篷,恐怕是不可能的任務吧。

  總而言之,如果這頂帳篷倒塌,死亡就會以相當真實的觸感,悄悄溜到我身邊。

  就連現在,死亡也佇立在帳篷的入口附近。

  我下定決心挺起上半身,穿上結凍的羽絨外套。

  花了好長一段時間穿鞋,戴上頭燈爬出帳篷。

  強勁的風雪打在羽絨外套上。

  我立刻感到冰冷的風漸漸奪走體溫。

  寒氣纏身。

  低於零下四十度的寒風。

  體感溫度猶低於那種寒冷,應該達到了零下五十度。

  就連穿着羽絨外套,仍有一種被人用結凍的砂紙直接摩擦身體的觸感。

  在頭燈照射下,雪幾乎是打橫着從眼前的大氣中迅速飛走。

  我用冰杖和攜帶式鐵鏟扒開雪。

  周圍的雪已經幾乎與帳篷同高,或者甚至比帳篷更高,所以我用攜帶式鐵鏟將雪鏟起來往上拋。

  呼吸馬上變得粗重。

  我原本應該將帳篷搭在珠穆朗瑪峰(也就是聖母峰)偌大的斜坡正中央,如今卻看不見那片岩盤斜坡。

  假如天氣好,出月亮,應該能看見陡峭的岩溝和聖母峰頂。

  然而,現在看到的儘是傾斜疾馳的雪所形成的灰色直線。

  我回到帳篷中,將下半身鑽進睡袋裡。

  光是出去鏟雪的幾分鐘內,睡袋內部就結凍了。

  我仔細撥掉附着在登山靴上的雪,再度將它塞進睡袋中。

  這種地方沒有暖器。

  在這裡,最溫暖的就是自己的體溫。所謂的暖氣,基本上就是設法不讓自己的體溫跑出帳篷。

  我點燃帶來的蠟燭,將它放在倒扣的萬用鍋上,然後熄掉頭燈。

  燭火在帳內搖曳。

  這樣,帳篷內的溫度應該會稍微上升。

  僅僅進出一次,帳篷內的暖氣——雖說是暖氣,卻比任何一種家用冰箱的冷凍室更寒冷——似乎全跑出去了。

  冰冷刺骨的寒氣陣陣襲來,糾纏着睡袋中的我不放。

  我大可以煮熱水驅走寒氣,但我提不起勁那麼做。

  兩天前不小心拿出睡袋的鋁製水壺,現在應該是在帳篷內的某處。然而,裡頭裝的水必定已經徹底結冰,變得比任何一種石頭都要堅硬了。

  我必須用萬用鍋取帳篷外的雪,以瓦斯爐加熱,等到熱水在七十多度沸騰後,加入蜂蜜使其充分溶於水中,然後擠一顆檸檬和着喝。無論在任何狀況下,一天都得攝取四公升的水分。

  不然的話,光是因為身體的水分被乾燥的空氣奪走,血液就會變得又黑又濃稠。

  糧食還剩下多少呢?

  我躺在睡袋裡多次試圖思考這件事。

  三片巧克力。

  三包幹燥蔬菜。

  塑膠容器中的蜂蜜還有一百CC左右。

  砂糖……

  不管想了幾次,思緒都只能維持到這裡,若是繼續往下想,就會忘記一開始想起來的部分。

  然後,又重來一次。

  我必須確認、掌握還剩幾天份的糧食。因為如果沒有糧食,即便這場暴風雪停歇,我也穩死無疑。我已經在這裡消耗掉了三天份的糧食。不過,不是正好三天份,因為我從半路上開始縮減食量,所以大概只吃掉了兩天多的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