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狄仁傑斷案傳奇) - 第3章

高羅佩

  馬榮大驚:「老爺莫非是說那持有金釵的人乃是殺害肖屠夫女兒的兇犯。王秀才難道說是無罪受冤的?」

  狄公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馬榮歡天喜地走了。

  洪參軍滿腹狐疑:「老爺,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莞爾一笑:「我的結論你也應該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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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卻說那日陶甘一覺醒來日已三竿,趕忙燒湯淨面,梳洗罷便換過一件乾淨的長袍,頭戴一頂道士玄紗冠,悄悄出了北門徑投向普慈寺而來。九月天氣,菡萏照日,桂子飄金,一路香風吹送,縱目觀玩,好不舒暢。

  陶甘行去忽見普慈寺對面的綠楊蔭里閃動一面酒旗。時近中午,陶甘正飢腸轆轆,便先去那酒肆里吃點東西。他進得酒肆挑了一個臨窗的座位一屁股坐下,酒保上來招呼。

  陶甘節儉,只要了兩味蔬菜,也不敢飲酒。匆匆吃罷,招手酒保付賬,一面湊近問道:「夥計,對面這寺院何等雄壯,想來裡面的和尚個個都是西天真菩薩、真羅漢了。」

  那酒保鼻孔里嗤了一聲道:「寺里的酒肉比我們鋪子裡還多哩,都是些不正經的風月和尚!」

  陶甘佯怒道:「當心下犁舌地獄!豈可平白毀謗佛門?」

  酒保哼哼地望了陶甘一眼,轉面走了,連陶甘放在桌角的賞錢都不屑收。

  陶甘思忖,這普慈寺果然聲名可疑,不知內里真的污穢如何,待想個法子混進山門去看看。他出了酒肆,搖搖擺擺向普慈寺山門行去。

  山門外三個年輕的和尚正在聊天,不由都斜過眼來打量着陶甘。陶甘停下腳步在身上掏摸半晌,一面東張西望。一個和尚好奇,便走上前來閉目合掌,口稱「善哉」,想探聽陶甘口風。

  陶甘道:「弟子今日特來拜瞻觀世音大士;只不知何時丟失了香火錢,恐怕還得走二十里路回家去取來。終不然……」說着從袖子裡取出一錠光熠熠、明晃晃的銀子,托在手掌上掂了掂分量。

  那和尚的眼睛登時放出火來,吞了口饞涎,曲身施禮道:「施主請寺內隨喜,小僧這裡替你先墊上香錢。」

  陶甘大喜道:「這個甚好。待我改日兌散了再還你。」

  那和尚從袖中抽出兩串銅錢,每串五十個,雙手遞給了陶甘。陶甘大刺刺接過,輕提袍角,飄然走進了山門。三個和尚站在山門內竊竊私議。

  山門內即天王殿。四大天王威風凜凜分列兩廡,正龕內供彌勒佛,橫匾曰「皆大歡喜」。出天王殿便見一個大院落,甬道兩邊石碑高聳,巨木垂蔭,華果蕃滋,香風氤氳。甬道盡頭便是觀音大殿了。

  陶甘跨進觀音大殿的銅門檻,見殿內雕樑畫棟果然金碧輝煌。神櫥內白檀木雕的觀音大士像,六尺多高,坐在蓮花寶座之上,身後祥雲繚繞,光明四照。大士像前的供案上四對金燭台燁燁閃熠,殿內香火一派,鍾磐悠揚,和尚們正在唱經禮拜。

  陶甘轉出觀音大殿,便見一個花木扶蘇的大花園,大花園內有四幢美輪美奐的朱柱亭閣,藍色玻璃瓦在日光下絢麗奪目。陶甘思忖,這四幢亭閣,無疑就是供來寺里求子的婦女們夜間寢息的香閣了。他見左右無人,便閃到一株虬龍般偃蹇的古松下觀察動靜。一條細石砌成的甬道通向右首一幢雅致玲瓏的香閣,香閣的兩扇朱漆大門虛掩着,大門上飾以滾圓澄亮的小鋼球。

  陶甘欲待溜進那香閣,卻見兩個小沙彌正在香閣後灑掃。不得已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晌,直等到兩個小沙彌灑掃畢離遠了,才一個箭步閃進了香閣。香閣內果然放着一張烏木嵌鑲珍珠大床,床上茵褥枕席十分齊整。床邊放着一張烏木雕花茶几,茶几上陳列青花細瓷的茶盅茶壺。床後是觀音大士的巨幅畫像,金碧交輝,氣象森嚴。大士畫像下有一小小供案,供案上一對鎏金香爐,香爐內裊裊升起着濃烈的香煙。

  陶甘琢磨着這香閣內會不會有暗門通道。他開始施展出渾身解數,幾乎將香閣內每一扇窗格都檢查過,又敲打了地上每一塊方磚看有沒有中空,最後又爬到床下看是否裝有活門機關。但這一切都失敗了,香閣內只有一扇圓形的氣窗,那裡顯然一個孩童都爬不進來。陶甘沮喪地搖了搖頭,他相信進出這香閣並無暗門,除非靈德法師在建造這香閣時預先挖了地道。但這裡每一塊方磚都是堅實的,再說要挖地道這樣的大工程外間豈能不知?——匠工都是鄰近鄉里的人,誰能堵住他們的嘴舌?陶甘望着觀音大士畫像呆呆發愣。——他的氣力全白費了。

  他不敢在香閣內呆得過久。出來香閣時他又細細看了那朱漆大門的門樞,門樞並無異樣。陶甘嘆了一口氣,輕輕將大門虛掩了,又看了看門上掛着的胳膊粗細的大鎖,那鎖堅固十分,並無破綻。陶甘躡出花園,回進觀音大殿。大殿內香客漸多,和尚們大多去午睡了,他乃不慌不忙搖晃出來,一直到天王殿外又遇見了起先那三個和尚。

  和尚們見陶甘出來,馬上堆起笑臉迎上前,問他要不要喝一盅普慈寺著名的黃連茶。陶甘答應了,便與他們在一張八仙桌邊坐了下來。

  陶甘從衣袖中掏出那兩串銅錢雙手捧還給那和尚。那和尚面有難色,卻不來接。陶甘會意,呷了一口黃連茶,開口道:「我有一句話動問,答得上來,卻將那錠銀子奉送。」

  和尚們登時發了興頭,忙問;「不知大施主問的何事?小僧們但知道的,不敢遮瞞。」

  陶甘道:「寶寺觀世音菩薩究竟去哪裡為若許多婦人弄來兒子?」

  內里一和尚搶先答道:「觀音大士托金身羅漢投胎轉世。」

  「可有來求子而沒求到的?」陶甘問。

  另一個和尚答道:「亦有不曾求到兒子空走一遭的。只因了存志不誠,信佛不篤。」

  陶甘又問:「空走一遭的可有再來求願的?」

  第三個和尚答道:「不曾見有。便是那求得了兒子的,也很少自己來還願的,只是派人送來金銀財禮。有的得了兒女便忘了觀音大士的恩德,再也不肯露面了,生怕我們索取銀子。」

  陶甘點頭,心想與這一班小和尚問不出什麼名堂來,不如就此告辭,一面立起身來躬身施禮。

  那三個和尚只不回答,眼巴巴瞅着他的衣袖。陶甘大悟,遂探手去衣袖中將那錠銀子取出,隨手掂了掂,鼓起腮幫子用力一吹,只見那錠銀子輕飄飄飛落下地。陶甘笑道:「那銀子是假的,是我用錫箔紙折成的。」

  三個和尚乃知上當,忿恚之餘,滿面慚色。

  陶甘呵呵大笑,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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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陶甘回到內衙,將自己在普慈寺的所見所聞有枝有葉地告訴了狄公。狄公聽罷嘆道:「香閣既然沒有暗門秘道,想來那觀音大士果真能派金身羅漢投胎轉世。」

  陶甘忙搖手道:「我只看了其中一幢香閣,未知另外三幢內里如何。」

  狄公道:「你也毋需再去普慈寺空走了,枉自白費工夫。如今要緊的是半月街肖純玉那樁案子亟待勘破。馬榮心粗,還需你去襄助他一臂之力。」

  陶甘心中雖有狐疑,但也只得服從狄公的調遣,暫且將普慈寺的事擱下。

  申牌時分,晚衙開審。

  狄公剛升上高座,便有兩個經紀人為一塊地產訴訟到堂下,互相誥告,爭執不下。狄公細細研讀了雙方的狀紙,當堂作了判決。雙方悅服,無有異詞。

  狄公正得意地望着堂下看審的百姓,忽見一個老婦人拄着竹杖顫巍巍搶上堂來,跪倒在案桌下,口稱冤枉。

  書記悄悄上前把嘴湊到狄公耳邊,說道:「這老婆子有點瘋瘋顛顛,神志不清。幾個月來她一直來州衙鳴冤叫屈,訴說出一套十分離奇的情節。馮老爺每回都將她駁回,不予受理。她說的事象一部《山海經》似的,雲裡霧裡,沒邊沒際。老爺最好也別理會她。」

  狄公對書記的話未置可否,只仔細端詳着堂下跪定的那老婦人。那老婦人看去年已過花甲,衰鬢星星斑白。她衣裙雖破舊,但很乾淨。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閃爍着隱隱可見的高貴矜持的神采。

  狄公吩咐衙役扶起那老婦人,說道:「老夫人,你報上姓氏,有何冤枉,但訴無妨,本堂替你作主。」

  老婦人深深道個萬福,聲音含糊不清地說道:「小民梁歐陽氏。亡夫梁怡豐生前是廣州的商賈。」話語未完,眼淚已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垂落下來。聲音低微得聽不見,但聞得一聲聲悲悽的咽泣。只見她全身抽動,氣喘咻。

  老婦人講的是廣州話,狄公不很聽懂,又見她悲思激涌,不能自制。便道:「老夫人,我不能讓你在這堂下過久地站立,退堂後你進來衙舍,慢慢向本堂訴說你的冤屈情由。」

  狄公回頭吩咐洪參軍:「將這老婦人帶到內衙書齋,給她一盅香茶清清神思。』」

  狄公退堂回到內衙書齋,洪參軍稟道:「老爺,這老婦人果然神思恍惚,言語不清。喝過一盅濃茶似稍稍明白一點。她說她蒙受了千古奇冤,全家被人殺害,只逃出了她一個。說了幾句話,她又哭泣起來,再也說不出半點情由了。此刻衙里的老侍娘正在涼軒里勸慰她哩。」

  狄公點頭道:「等她清醒過來,我們再慢慢引她說完她想要說的話。我們不可如馮相公那樣將一個懷着一線希望來衙門要求伸冤的可憐婦人拒之門外。對,洪亮,我還有一事要與你說。適才陶甘去普慈寺作了一番勘查,那供婦人過夜的香閣卻不見有暗門秘道,看來查清普慈寺的內情決非容易之事。再說,即便那些風月和尚有傷風敗俗的污穢行跡,那些受害的婦人豈會貿然前來衙門告發?一旦透出內里真情,她們不僅在自己的丈夫姑嫜面前抬不起頭來,而且那些因來寺中求願而生下的兒子也會有生命之虞。故我命陶甘暫且擱下普慈寺的事,緩些時日再說,這事只能從容圖之。

  「此外,尚有一層更緊要的原由,你千萬不要聲張出去。近來聖上被一幫緇衣之徒迷惑住了,從內帑里撥出無數金銀絹帛詔令天下興建佛寺,廣收僧徒,宮中許多太監、宮娥都信了佛。聽說洛陽白馬寺的圓通法師已奉詔進宮為聖上及太子們講授佛經哩。門下、尚書、中書三省中也都布下了佛徒的耳目,如今朝廷有識之士無不殷憂忡忡,心急如焚。洪亮,你想在這種時刻,我們倘使不慎立案勘查普慈寺,佛徒們八方狗苟蠅營,上下串連一氣,反可將我們壓成齏粉,關人大牢。普慈寺的靈德只須將金銀財物拿去京師賄賂,我們便不得消受。何況朝廷上還有那等孔門的敗類,念的聖賢書,卻依傍釋門為虎作倀,藉此升官發財,這一點尤不可不防。」

  洪參軍憤憤道:「如此說來,我們只能看着那幫禿驢為非作歹非不聞不問,任其逍遙了?常此姑息養奸,敢怒不敢言,一旦釀成巨禍,又為之奈何?」

  狄公鬱憤地點了點頭,沉思片刻,又說:「只除是從立案勘查到破案具結,甚而裁判執刑在同一天裡完成,否則那僧人得了風聲反會將我們扳倒。縱使我們判定了那些罪大惡極的僧人,還須備文申詳刑部、大理寺,一拖就是半年一年,時日拖延愈久,我們愈見窘拙而彼等氣焰愈張。但是,洪亮,只要我有一絲可以利用的機緣,我決不輕易放過,不惜生命前程為代價。好,此刻你去將梁歐陽氏帶到書齋里來吧。」

  洪參軍出去,片刻便將那老婦人帶進了書齋。

  狄公讓老婦人在書案前一張椅子上坐定,洪參軍又沏來了一盅香茶。老婦人的神思似乎清爽不少,她呷了一口茶深情地道了一聲謝。

  狄公微笑道:「老夫人,你適才在大堂上說你丈夫姓梁,後來又說你一家遭歹人殺害,惟你倖存。你此刻可以將你的冤情慢慢講來,講得愈細愈好。」

  梁夫人輕輕點了點頭,一面去衣袖抽出個小布包雙手恭恭敬敬遞上給狄公。說道:「老爺,小民上了年歲,時常犯病,我梁氏一門死得好慘,望老爺替小民伸冤雪仇。這小包內是有關小民冤情的所有文字載錄,有狀詞,有批札,老爺閱讀了自會知道本來情由。」她低俯了身子又禁不住抽泣起來。

  洪參軍遞過香茶,梁夫人慢慢呷了幾口。狄公輕輕打開那小布包,見裡面是一大卷文書。他攤開首頁,見一份工筆小楷寫成的狀詞,筆鋒犀利,意勢酣激,且書法精湛,顯然是出於造詣甚深的文人儒者的手筆。狄公粗粗看了一遍,那狀紙上大致寫了廣州梁氏、林氏兩家富商間血海深仇的詳細本末。兩家的世仇是從林家一個公子誘姦了梁家的一個媳婦起因的。之後,林家肆無忌憚殘害梁家,以至梁家滿門遇害,並被林家搶奪了全部財產。狄公看到最後具款押印的日期,不覺暗吃一驚。問道:「梁夫人,這狀紙籤押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梁夫人瞪大了眼睛聲音微弱地說:「歲月愈久遠,仇痛愈益深切。二十年如一瞬,這一切正仿佛在眼前。」

  狄公又翻閱了其他的狀卷,見大都是這一案件不同時期的延續和新的案情的記載。最近的一份狀卷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所有的狀卷上都有硃批「證據不足,不予受理」的字樣,並押簽了縣衙、州衙的各色印璽。

  狄公不禁問道:「梁夫人,這許多案件均發生在廣州,你又為何離開廣州告到濮陽衙門來呢?」

  梁夫人道:「被告主犯林藩現正在濮陽居住,小民千里追隨到此,故告到老爺堂前,還望老爺明鏡高懸,裁斷此案,替小民昭雪二十載沉冤。」

  狄公道:「梁夫人,我將仔細閱讀這些狀卷。本堂一旦予以受理,即開堂鞫審,望梁夫人隨時來公堂質對聽審。」

  梁夫人喜出望外,兩眼閃出淚花,連聲稱謝,跪拜再四,乃輕移蓮步,出來書齋。

  洪參軍將梁夫人送出州衙後,又回進內衙。

  狄公道:「這樁案子很能引人動火,一個狡詐的歹徒為一己之淫慾,不惜毀滅他人合家性命,但他總不能逃脫律法的制裁,顯然梁夫人受了慘絕的打擊,極度的悲哀使他神思恍惚,時常失去自製。然而這樁案子是十分棘手的,那些州縣之所以知難而退,不予受理並不完全是由於梁夫人『證據不足』。」

  狄公喚來陶甘,和藹地對他說:「休要垂頭喪氣的!如今又有一個好差使委派於你。你此就去梁夫人宅下走一遭,凡是有關於她和她家的情況,你都一概打聽清楚,記住在肚內。然後再去尋訪一個名叫林藩的廣州富商,這林藩與梁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倆都是廣州人,先後遷居到這濮陽來的。但願你此去馬到成功,為我勘破此案立下頭功。」

  陶甘陰鬱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瘦長蒼白的臉頰透出一層薄薄的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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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且說馬榮領了狄公之命,回到衙舍將自己裝扮成一個遊民模樣,偷偷從州衙後花園的角門溜到了大街上,混在人群中專揀那乞丐成群的醃髒去處晃蕩。街上行人見他一臉橫肉,來勢凶蠻,多有紛紛走避的,那沿街叫賣的小商販見了他都將貨物藏過一邊。馬榮心中不覺暗暗好笑。

  漸漸馬榮覺得有些失望。——他遇到的都是些真正的乞丐、閒漢、小偷,並不曾見得一個遊方野僧或意圖出脫金釵的有疑嫌的無賴。

  天快黑下來時,馬榮在一個小攤上買了一碗酸酒灌下肚,乘便與那賣酒的閒聊了幾句,才得知本城的歹徒、無賴都常去光顧「紅廟」。馬榮知道市井無賴、流民乞丐一般都喜歡在荒寺野廟中做下安樂窩,只不知道這「紅廟」究竟是什麼廟,因為大多寺廟的山門都是漆成紅色的。他略一轉念,伸手攔住了街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命他將自己帶去「紅廟」。那小乞丐二話不說便引着他穿街過巷,曲曲彎彎來到一座道觀前。馬榮見那道觀的山門果然漆得血紅,便放了那小乞丐,小乞丐掙脫了手,飛也似地逃去了。

  道觀很破舊,山門的重歇山檐上都長出了一尺多高的野草,道觀前兩側各有一排歪歪斜斜的木棚。昔時是小商小販及賣卦算命設攤的場所,如今都被閒漢、無賴、乞丐、小偷們占了。木棚里外散發着一股難聞的臭氣,昏暗的夜空下只見一個賣炸油糕的小攤,小攤一側的牆上燃着一個火把,火把下幾個賭徒正圍成一圈蹲着擲骰子。

  馬榮慢慢走上前去,摸出一枚銅錢買了個油糕吃了,便站在一邊看賭錢。這時他才發現靠牆根的一個酒罈子坐着個面目可憎的彪形大漢,亂蓬蓬的頭髮和鬍子上沾滿了油膩和塵土。他正低着眼皮看賭錢,一面用手搔着凸鼓鼓的大肚皮。

  馬榮正在腹中打草稿,如何上前搭訕,不意那大漢倒先大聲發了問:「老弟打哪裡來?有什麼禮物奉獻給聖明觀的玉皇大帝?呵,那件長袍倒也值好幾文銅錢,哈哈……」

  賭徒們頓時一齊回頭望着馬榮,眸子裡閃動着邪惡的光芒。其中一個已從腰間掣出一柄牛耳尖刀,一面用拇指試了試鋒刃。那為首的大漢從酒罈子上站了起來,咧着嘴「格格」地笑着。馬榮心中明白,這幫歹徒想要剝下他的那件破長袍。他暗中擺好迎戰的架勢,恭候着第一個敢上前動手的無賴。

  大漢果然一拳飛來,馬榮閃身避過,伸手卻擰住那大漢的一條胳膊,兩個指頭只輕輕一按,那大漢一聲嚎叫,頓覺全身麻痹,動彈不得。那持牛耳尖刀的小無賴猛向馬榮背後刺來,馬榮早已覺察,飛起一腳,正中那手腕,尖刀飛離三尺外啷鐺落地。馬榮一足踩住那無賴的腳背,小無賴一聲慘叫,已踩碎了腳背上幾根細骨頭。一面順手將那大漢向牆根一推,大漢狗吃屎合撲在地上。

  馬榮冷笑一聲,用腳尖挑起那柄牛耳尖刀,一把接住,拈在手上把玩了一陣,嚇得四個賭徒一齊跪下叩頭求饒。「老爺莫動肝火,饒命則個。」

  馬榮將那柄牛耳尖刀遠遠一擲,開言道:「眾位弟兄,在下雖是粗人,也略知江湖大義,拳頭不傷討饒之人。快快都與我站起!」

  四個賭徒站起,那為首的大漢也哼哼唧唧站立起來,嘶啞着嗓子說道:「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敢問英雄尊姓大名,好教弟兄們仰望。」

  馬榮笑道:「在下名喚雍馬,專一做小本錢買賣。走南闖北,很是逍遙自在。今天一早我遇見一個闊佬,十分看中我的貨物,留下三十兩銀子將我貨物全部買下。為之我特趕來這聖明觀奉敬些散錢與玉皇大帝,消災祈福。」

  一番話說得眾無賴捧腹大笑。馬榮這行話的意思是:他幹的是沒本錢的買賣,今天有幸攔截了一個商客,搶奪得三十兩銀子,特來此地快活消受。

  那大漢獻媚地問:「雍大哥可曾吃了夜飯?」馬榮答曰不曾。大漢趕緊去那小攤上抓過幾塊炸油糕和一把大蔥,大家蹲在火把下津津有味地啃嚼了起來。

  大漢名叫沈八,自稱是濮陽城乞丐行會的團頭。這裡聖明觀原先香火也十分蕃盛,後來因觀中的一位住持犯了姦淫偷盜的大罪,被官府馮刺史封了觀門,驅趕了眾道人,故頓時冷落了下來,至今觀門仍關閉着,觀里已荒廢破敗不堪。沈八與他手下的人兩年前來此觀前築起了安樂窩。聖明觀一廢,觀前那兩排木棚里的攤設都散了。沈八說聖明觀四周甚是清靜,儘管它離城裡熱鬧的市里不遠。

  馬榮向沈八吐露他為手上這三十兩銀子發愁。那個被劫的商客必已去州衙報了官,他倘使提着個沉重的包袱行走,容易被衙里的緝捕、差官識破。所以他決意將這三十兩銀子換買了金首飾以便於攜帶,不會吃人拿獲。他說即便蝕損些銀子的分量也值得。

  沈八認真地點了點頭,說道:「雍大哥,這倒真是個兩全的法子,只是金首飾不易撞見。說來也慚愧,小弟活了這麼多年,連一枚真金的戒指都沒見着過哩。」

  馬榮道:「有時貴婦人不留意會從轎內掉下一件小小的金首飾,恰巧被一個小弟兄拾着。這樣的事時常會撞到的。你的弟兄們一旦遇着有金首飾,如金釵,金手鐲、金戒指之類發賣的,還煩賢弟為我留意捎個信兒,作成我的好事為是。」

  沈八搔了搔大肚皮,似乎很有些為難。

  馬榮會意,趕緊從衣袖中取出一兩銀子放在手心上搞了掂,說道:「賢弟助我作成好事,我就將這一兩銀子酬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