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狄仁傑斷案傳奇) - 第2章

高羅佩

  「沒有。老爺。只見到純玉小姐用鮫綃手帕包裹的一疊詩箋,詩箋上都簽有王仙穹的名號。純玉雖識字不多,卻是很仔細地將這一疊詩箋小心收藏在她梳妝檯的抽屜里。」

  「仵作的驗屍格目如何寫的?」狄公又問。

  「驗屍格目上清楚地填着純玉系被人用手掐扼而死。她脖頸下有兩處明顯的青紫傷斑,全身也有多處血痕和瘀腫。顯然純玉在被姦污和殺害之前曾奮力反抗過。」

  狄公點點頭,又轉了話題:「王仙穹應朋友楊溥之邀去五味酒家時的情形又如何?楊溥為之作了證詞麼?」

  「楊溥證實十六日下午王仙穹確是同他一起在五味酒家。不過他說,王仙穹離開五味酒家時並不是醉得很厲害,而只是『有點醉』。王仙穹說十七日早晨他醒來時躺身在一幢舊宅的廢墟間,身子上多有被荊棘刺傷的血痕,馮老爺命衙役引着王仙穹去認那廢墟,但王仙穹說東道西卻認不准醉倒的具體地點。

  「馮老爺派人仔細搜索了王仙穹的寓處,並不曾見純玉小姐所戴的那對金釵。衙里根據肖掌柜的口述,將金釵的圖樣描寫了下來,那圖樣也附夾在這案卷之中。」

  洪參軍說着便從案卷中將那對金釵的圖樣拈出遞給狄公。

  狄公看了圖樣,不禁稱讚道:「好個手藝!正如一對凌空的飛燕,細微處都雕接得極為精細。」

  洪參軍道:「據肖掌柜說,這對金釵是他祖母的遺物,打製得雖好,只是不吉祥。昔時有個算卦的斷言,誰戴上這對金釵誰便橫遭不測,為了這金釵肖家已折了幾條性命。故爾肖掌柜一直將金釵鎖在箱子裡。只因老倆口只純玉這根獨苗裔,如掌上的珠子很是寵溺。家貧買不起首飾,又抵不過肖大娘的攛掇,便拿出來與純玉戴了,不意果然生出不測。」

  狄公嘆道:「這可憐的丫頭!噢,洪亮,那日公堂上馮相公是如何鞫訊的?」

  「鞫審時馮老爺宣稱那對金釵雖一時沒有找到,但並不意味王仙穹不曾殺人。因為罪犯有足夠的時間將那一對小小的首飾藏匿起來。馮老爺也認為王仙穹的辯解頗有道理,但他又說一個知書識字的秀才編撰一通花言巧語來為自己的罪孽辯解也是意料中事,大不足信。

  「馮老爺斷言如此強姦殺人重罪,決非一般的偷兒、乞丐所敢幹的,半月街上住的多是些老實忠厚的貧戶窮漢,誰也不會知道深閨中的純玉有此污行,且她平日招人眼處從不插戴那金釵。再,王仙穹和純玉間的幽會只有一個年近七十的龍裁縫知道,龍裁縫年邁體衰,且仁慈忠厚,當然不可能強姦並殺害一個青春力富的小姐。

  「馮老爺說王仙穹始亂之,後棄之,只因純玉執意不允,甚至揚言要上衙門告發他,他才動了殺人的歹念。殺人後盜去金釵也是順理成章之事,並不突兀,正可以為生計之資。王仙穹則矢口否認,口喊冤枉,抵死不肯畫供。馮老爺怒起,命衙役棒笞五十,三十棒打完,王仙穹便昏厥在堂下。馮老爺為之也十分躊躇。偏巧當天驛使送來吏部文牒,由老爺來接任濮陽刺史。馮老爺正好撒手,星夜便治點行裝趕赴新任所。不過他在案卷上硃筆批了幾句話:『王仙穹姦污殺人屬實,重刑之下,不由他不招。招後擬議磔刑處死,以儆效尤。」」

  狄公長長吁了一口氣,慢慢撫玩着手上那方鎮紙的玉墜,陷入了沉思。

  突然,他站了起來,將那玉墜往案桌上一擱,說道:「馮相公臨事一向謹慎,這個草率的判定必是他臨升遷前大意所致。我思量來殺死純玉的似不是王仙穹,當然這個敗壞簧門聲譽的膽大妄為之徒理應受到嚴厲的懲處。」

  洪參軍大為困惑,張口要說什麼,狄公揮手止住了他。

  「洪亮,我要重審這樁案子,不僅需將此案一干人物傳來衙門當面鞫訊,我還想去看看事發之現場。明日晚衙升堂,你便可得知我對此案的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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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天光微曦,狄公就起身梳洗。洪參軍端來了早餐——兩碗大米粥和一點醃漬的菜蔬。初升的日頭照在內衙的檻窗上,洪參軍吹熄了燭火,服侍狄公穿上深緋色海雲捧日官袍,系了玉帶,烏帽皂靴上下齊整。

  肖掌柜女兒被姦殺一案濮陽城早傳遍了,今日早衙升堂,新任刺史狄老爺要重審此案,百姓好奇,看審的人早擠滿在衙廳外的廊廡處。

  一聲銅鑼響,三通鼓畢,八名衙役兩列魚貫而出。手中或執火棍,或拈竹板,腰間掛着鐵鏈和拶指的夾棍。狄公由洪參軍陪同搖擺升上高座。案桌上放着印璽、簽筒、硃筆和簿冊案卷。

  看審的人踮足引頸往堂上張望,只盼着狄公擲下令簽,帶那殺人正犯上堂開審。然而狄公毫無動靜,他按常例查閱了州衙錢銀存庫的簿冊,—一核復了出納款項。最後拍了一下驚堂木,喝道:「那衙員的俸薪因何多支取了一貫銅錢?」

  銀庫司吏戰兢兢被帶上堂來,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名目來。

  狄公大怒:「這一貫銅錢就從你的俸薪中扣除。以後但有賬目混亂,錢銀差錯,惟你是問。但凡公衙,這錢銀之事最不可含糊,司吏專職,倘有閃失,即便典賣了家私也不可少了公庫一文銅錢。」

  司吏唯唯退下。狄公一拍驚堂木又道:「本堂新來衙治,今日只是與眾百姓照個顏面,相識相識。日後凡本州軍民但有冤枉不平之事,只顧上衙門申訴,有狀投狀,無狀口述。從今日起本堂早、午、晚三衙理事,庶幾不致荒怠政事,貽誤州民。」

  狄公見堂下並無人出來投狀喊冤,乃一拍驚堂木宣布退堂。堂下衙役一聲唱喝,魚貫而入。廊廡下好事的百姓乃悻悻退出衙門,個個臉面上掛着失望的神色。

  狄公轉回內衙,洪參軍及狄公三位心腹幹辦陶甘、喬泰、馬榮忙上前施禮請安。

  狄公笑道:「不知你們對這濮陽印象如何?想來你們在三街六市已整整兜轉了一天吧。」

  馬榮搶道:「這濮陽街市之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我見百姓人家大多食肉衣帛,笑語盈戶。正是聖世逢太平,豐年樂陶陶。那酒樓飯館,水陸齊備,酒香誘人,且價格低廉。前任馮老爺治理得端的有些手段,我們看來也可在這裡逍遙快活幾年。」

  喬泰道:「馬榮弟言之有理。這濮陽城濱臨運河,漕運水利十分發達。我聽說有十幾家殷實的大商戶都是靠做水運轉撥生意發大財的。」

  陶甘的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吃運河水利飯的固然富綽,但依我看來,這濮陽城最有錢財的莫過於北門外的普慈寺了。寺中有六十多名僧人,住持的喚作靈德法師。可謂富可敵國。普慈寺的僧人表面上虔敬地頌經、禮佛、做齋、募化,背地裡卻大魚大肉,花天酒地,過着奢華淫逸的日子。」

  狄公正色道:「當今聖上好佛道、天下僧寺道觀無數。僧尼道士倡異說,亂儒典,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最是國家之蠹蟲,人倫之大患。然而朝廷認為佛道可以化人之性,勸人以善,與孔子之旨無舛,也是聖教羽翼,故不加禁止,任其滋盛。爾等既是公衙吏員,這事也不必橫加指責,免生枝節。」

  陶甘雖點頭,究竟心中有疑,猶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他咧了咧嘴又說道:「聽說普慈寺里的燭台、法器都是真金打制的。」

  狄公道:「你又不曾親見,道聽途說,怎可深信?再說寺廟有錢,也是常事,何必多怪。」

  陶甘作色道:「我還聽說這普慈寺的財富來得不明不白。」

  狄公不覺伸長了耳朵,說道:「陶甘,這話怎講?」

  陶甘道:「普慈寺的財源多賴大殿內那尊白檀木的觀音菩薩。那菩薩極是靈驗,四方來參拜、燒香的人幾乎將大殿的門檻都踩平了。」

  狄公問:「這木雕的觀音究竟有何靈驗?」

  「聽說能賜人兒女。——這方圓百里好的女子但有婚後不育者都趕來普慈寺燒香許願;回去果然多有生育者。有的十年八載不育的,只需在觀音菩薩前虔誠地默禱一夜,都能如願以償。」

  狄公詫異,又問:「如何默禱一夜?」

  「來寺中求子的女子先去方丈靈德法師前吐露真願,許下禮品財物。靈德法師先告諭一番,表示願意將她的要求傳達給觀音大士。靈德法師一點頭,便引那女子去大殿觀音菩薩神像前頌一通波羅蜜經,然後要那女子在神像一側的一張大床上躺下,虔誠地冥想。——如此過了一夜,觀音大士便派金身羅漢送子與她。女子回去果有養育者,全家感激不盡,再挑財禮來還願。那等得了兒子的大戶人家多施金銀珠寶;油米蔬果更是常年孝敬不輟。

  「當然靈德法師也十分注意防閒。女子進了大殿,靈德令其寬衣自睡,他親自鎖了殿門,貼了封皮,封皮上押了他的印章。同時又要那女子的丈夫、侍婢或家人在大殿對門的小閣里住宿,便於監伺,以絕其疑。第二天一早靈德會同求佛女子的丈夫或家人一同撕揭封皮,開啟殿門。——女子出來往往紅光滿面,喜笑顏開。夫婦再在觀音大士前敬添幾炷香,歡歡喜喜回去。那女子回家後有了喜,便來寺飛報,並呈送禮單。故爾普慈寺真所謂日進萬金,寺中六十多名和尚享盡了人間富貴。

  「靈德法師見來寺中求子的女子日多,寺中金銀財物也積聚了不少,便鳩工在大殿外四面造起了四座香閣,那香閣造得古色古香,剔透玲瓏。裡面各安一張烏木大床,垂掛一幅觀音大士畫像,以供來寺中求子女子用處,反撤了大殿內那張舊床。此外,靈德又將寺中殿堂樓閣逐一翻新,一應菩薩都重新裝金,並在觀音大殿的供桌上供放金燭台和金法器,金光眩目,好不闊綽。」

  狄公問道:「這普慈寺的觀音送子始於何時?」

  陶甘道:「聽說已經五年了。五年前普慈寺破敗不堪,香火幾斷;觀音大殿搖搖欲墜。寺中的僧人外逃的外逃,還俗的還俗,只剩下三名苦行和尚,白日裡還需外出沿街化緣,只是夜間才歇宿在寺里。後來靈德法師率領一批年輕的僧人來到這普慈寺,一番整新更張,稍稍有了點氣象,香火也逐漸興盛了。自從觀音大士顯靈之後,名聲大噪,四方慕名的善男信女趨之唯恐不及,漸漸開了規模。原先出逃的和尚也紛紛回寺,如今已有六十多名坐享清福的緇衣光棍。」

  陶甘這一番話果然引動了狄公對普慈寺的極大興趣。他說:「世上之事紛壇複雜,我不敢貿然斷言菩薩顯靈之事必無。如今衙里正是清閒,你不妨留個神多了解一些普慈寺的內情。如見到有何可疑之處,即來稟報於我。對,這裡是前任馮相公移交到我手上的那樁姦污殺人案的全部案卷,你們最好全部閱讀一遍。昨夜我已與洪亮議論過一番,見出案情中許多牴牾不合之處。那被告王仙穹殺人的罪名似不能確立。此刻我要回府邸去看看我的內眷,不知她們安頓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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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州衙大堂午衙開審。

  衙廳下廊廡處依然人頭攢簇,黑壓壓一堆看審的百姓。早衙時狄公雖使他們大失所望,奈何他們對肖純玉一案興味甚濃,又亟想親眼看看新任刺史在問理刑名上有什麼新花樣和新氣派。

  狄公傳命將肖福漢帶上公堂。

  肖福漢被帶上公堂便立即跪下。狄公見他老實忠厚,衣着樸素,不由先三分憐憫。

  「肖福漢,你女兒純玉被害一案前任刺史馮老爺已經裁斷,本來我毋需再多此一舉,只是我見案卷上有幾處疑點,不由想多問幾句。看來具結此案尚要些時日,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本堂理應替你作主,拿獲真兇,為純玉小姐雪恥復仇。如今你先下堂去。」

  狄公傳命仵作上堂。須臾仵作上堂,叩見狄公。狄公問道:「肖純玉遇害後是你驗的屍吧?」

  仵作恭敬答道:「稟老爺,那肖純玉之屍正是在下檢驗的。」

  狄公道:「如今你且將肖純玉的形體表徵稟述一遍。」

  仵作點頭,稟道:「肖小姐個兒高大壯碩,手足胼胝。看去十分健康,並無形體缺陷。」

  狄公問:「你可曾留意過她的指甲?」

  「稟老爺,在下仔細觀察過肖小姐的指甲,前任馮老爺對她的指甲也十分注意。他指望死者的指甲縫裡會留下一點殺人兇犯的線索。然而肖小姐的指甲很短,一看便知是個常年操勞家務的姑娘。指甲縫裡乾乾淨淨,並未留下一點可疑的痕跡。」

  狄公點點頭又道:「死者系被掐扼而死,我想她頸項的青紫瘀斑間必有兇犯的指甲印留下。」

  仵作略一思索,答道:「那兇犯的指甲印呈新月形,但掐進皮肉不深。然而我見有一處破了皮。」

  狄公道:「你須將這些細節補填到驗屍格目上去。」

  仵作點頭退下。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喝令將王仙穹帶上堂來。兩名衙役一聲答應,立即將王秀才挾上了公堂,按倒在光光的青石板地上。狄公見王仙穹雖廣顙豐頰,眉清目秀,卻臉色灰白,神情滯呆,胸脯乾癟,背微微有點駝。一眼便知是個寒窗下苦讀的書生。狄公還注意到他的左頰上有好幾條傷痕。

  狄公喝道:「王仙穹,抬起頭來!好一個玷污孔門的敗類,禮義廉恥、聖人教誨都拋閃到一邊,偏行那等卑污醃髒、禮法難容之事。姦污一個幼稚無知的女子還不算,竟還敢大膽行兇,壞人性命。國法刑律,昭同日月,你理應明白此等罪孽,該當何罰。本堂本當硃筆一圈,擬了死刑,發下監候。只是還想就你供詞中的幾個可疑之點再行核實。今日問你之話,須—一照實答來,不得半句有虛,免得皮肉之苦。」

  王仙穹木然地點了點頭。

  狄公將身子向案桌靠了靠,攤開案卷,問道:「王仙穹,你在供詞中說你十七日早晨酒醒時躺在一幢舊宅的廢墟之中。你如今將此段情節複述一遍,說清楚那廢墟周圍是何等樣子。」

  王仙穹顫抖着聲音答道:「小生是個讀書之人,還要巴望個出身的日子,怎肯干犯法殺人的勾當?純王小姐與小生情投意合,私約終身。小生怎會壞她性命?望老爺明鑑。老爺問話,小生斷不敢有半字之虛。十七日凌晨,天麻麻亮,太陽尚未出來,朦朧之中我見周圍都是斷垣殘壁,荒榛荊棘。這景象小生記得最是清楚。當時我掙扎着站起來,剛行了幾步便覺頭重腳輕,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閃,便又跌倒在磚礫堆上。荊棘的芒刺撕破了我的衣衫,身上和腿脛都扎破了,出了不少血。當時我也不曾感到疼痛,心裡只惦念着空空守候了我一夜的純玉,心中懊悔萬分,很是負疚。」

  狄公道:「體要胡扯到純玉!你且將衣衫解了扣,讓我看看你身上的傷痕。」

  兩名衙役上前來,不由分說,左右掣定王仙穹,另兩名衙役即動手撕剝下他的藍布舊袍。王仙穹初審時被馮老爺三十棒打得屁股鮮血淋漓,如今尚未收愈,污血粘在衣袍上,故一時痛得聲聲慘叫。狄公慌忙止住衙役,就已經裸露的胸口、背脊、胳膊處細細察看了一番,果然有好幾處劃破的血痕。

  「王仙穹,你聲稱與純玉的苟且行止只曾被龍裁縫一人撞破。你能斷言再沒有第二人知道麼?你們倆裡應外合,鬼鬼祟祟,豈知就未被過路的人撞見過?」

  王仙穹哭喪着臉答道:「回稟老爺,小生犯此等行止,禮法不容,只是一時邪念難抑,心中也委實知道利害。故此十分的小心,每回都是深夜之後才敢去與純玉約會。那半月街幽暗狹仄,夜間除了更夫並無閒人行走。即使遇有過路行人,也可向暗隅暫且避過一時,故一向不曾泄漏機關。再說,那時純玉自己站在窗前接應,見有可疑聲影便打唿哨報知……」

  狄公皺眉叱道:「好生恬不知恥!竟如同個竊賊一般。你再細細想想,曾否有過引動你生疑的跡象。」

  王仙穹轉着眼珠想了半晌,乃開口道:「記得半個月之前,那夜我溜出龍裁縫鋪子的後門,正見兩個更夫敲着梆子悠悠行來,我躲過一邊,等他們慢慢走過。一直見這兩個更夫走到半月街盡頭的那生藥鋪子門首,我才穿出小巷來到純玉閨樓的牆下。我剛待拍手遞訊給純玉,要她放下布條。猛聽得身後不遠響了一聲更夫的梆子聲,我嚇得魂不附體,趕緊將身子貼在牆根,不敢動彈。梆子聲停了,一個更夫模樣的人在牆下探頭探腦。我以為他發現了我,正要報警,但他卻搖搖晃晃又離去了。他顯然沒有看見我,周圍於是一片寂靜。我猜想興許是一位落了隊的更夫。那夜我在純玉房中呆到五更雞鳴再爬下來,並未露過一點破綻。」

  狄公示意書記將王仙穹適才這一番話記下來,無疑他認為這是一個新的情況。狄公又叫王仙穹在供詞上按指印。王仙穹顫巍巍立起身來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去那書記案前的狀詞上按了指印。

  狄公冷眼一看,見王仙穹那細長的手指上長着長而整齊的指甲。——讀書人喜歡留長指甲是十分尋常的事。

  狄公喝道:「將王仙穹押下大牢。——退堂!」

  狄公轉回內衙便命喬泰去請半月街的當坊里甲高正明。

  喬泰去後,洪參軍道:「老爺,你對王仙穹講的那個更夫顯得很有興趣,莫非要在那更夫身上問出新的線索?」

  狄公道:「馮相公曾鞫訊過出事那夜巡更的兩名更夫,他們都矢口否認與純玉之死有瓜葛。事實上通常巡更的只有兩名更夫,並未有第三個更夫。故此事便有些蹊蹺。」

  不一晌,喬泰將里甲高正明帶到內衙。狄公命高正明引路去半月街作案現場勘察,喬泰率四名衙役扮作百姓模樣隨行侍應,見機行事。

  狄公換過公服,戴了一頂黑弁帽。一行人悄悄出後花園角門離了衙府。

  他們迅速穿過州衙前大街向南急走,過城隍廟折向西,沿着孔廟後牆專揀那靜僻的街路行走。過了西城那條由南向北流的小河,下橋堍便是迷津一般又狹窄又幽暗的半月街了。那裡醃髒潮濕,危樓鱗次,是貧戶聚居的坊區。高正明向狄公遙指了肖福漢的那爿肉鋪。

  他們來到肖福漢的肉鋪前。狄公見肉鋪正開在半月街與一條小巷的交角上,而肖純玉的閨樓則隔了肉鋪幾間門面。閨樓的窗戶正對着那條僻靜的小巷,龍裁縫的鋪子便在小巷巷口的對面。從龍裁縫後樓的小窗戶可以俯覽小巷裡的一切,抬頭則可清楚望見肖純玉的閨房。此時那閨房的窗正打開着。

  狄公笑着對喬泰說:「你試着爬上那閨樓的窗戶。」

  喬泰將袍襟塞進腰帶,搓了搓手,將一隻腳插進牆窟窿向上一跳,躍上了連接肉鋪至洗染坊門樓的那堵牆。他胸脯往牆上緊貼,慢慢站起了身子,又飛身一躍,兩手緊緊抓住了窗台,引體將一條腿納入窗戶,接着整個身子便爬進了純玉的閨房。

  狄公在下面微笑着點了點頭,喬泰又敏捷地跨出了窗戶,雙手緊扳着窗台,垂空雙腳懸晃了兩下,一個「蝴蝶撲花」的姿式從一丈五尺高的半空落下到地面。揚起一片塵土,卻幾乎沒有聲音。

  高正明及侍從衙役不由心中喝采,只是禁約在先,不敢叫出聲來。他轉臉問狄公是否想去察看一下純玉的閨房。狄公搖了搖手,說道:「我們回衙去吧!」

  回到州衙,高正明先告辭走了。

  狄公對洪參軍道:「適才去看了現場更證實了我的懷疑。你且去將馬榮叫來。」

  洪參軍去了一盅茶時,馬榮興致勃勃地進了內衙。

  狄公道:「馬榮,委派你去干一項困難且有些危險的差使。」

  馬榮一聽,喜出望外。他生平最喜歡干那些困難而又有危險的差使,閒散了多時,正覺渾身不自在。

  「不知老爺又有什麼發興頭的買賣與我去消遣?」

  狄公道:「你須將自己裝扮成一個閒躑的流民,出沒於茶肆。酒館、野店、荒寺,去尋訪一個遊方的托缽野僧或是裝扮成野僧的閒漢。他的手中必然拿着一副木魚,也許還披着破舊不堪、醃髒邋遢的袈裟。此人的特徵是身強力壯,四肢靈捷。他不是什麼綠林的好漢,而是乖戾殘忍的浪蕩子。核合他的身份最要緊的是一對精工打制的金釵。這是那金釵的圖樣,你須仔細記在心裡。但凡聽見有金首飾變賣的乞丐、無賴也千萬別錯過了。一旦查獲那對金釵,便不愁破不了此案,尋拿不到殺人的真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