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生 - 第4章

奧爾罕·帕慕克



「事實上,他喜歡你,」她說:「並不是因為我的緣故,也不是為了他自己。他害怕像你這樣的人。」

「他是你的男朋友嗎?不要什麼都沒說就離開。」

「他需要我。」她說。

在電影裡,這種對白我聽多了,自然而然堅定又熱切地接了下去:「如果你離開我,我就會死。」

她微笑着,和同學一起走進二○一教室。那一刻,我有種跟着她走進教室坐下來的衝動。從走廊的大窗戶望入教室,我看見他們找同一張桌子的位子坐下,置身穿着卡其服、褪色上衣、藍色牛仔褲的學生之中。等待上課時,他們沒有說話。看着嘉娜輕輕地將淡棕色髮絲勾在耳後,我的心又融化了。我覺得拖着悲慘腳步、跟隨他們的自己,簡直比電影裡描述的愛情故事更慘。

她對我有什麼看法呢?她家的牆壁是什麼顏色?她和父親都聊些什麼?他們的浴室是否光可鑑人?她有兄弟姐妹嗎?她早餐吃什麼?他們是一對戀人嗎?如果是,她為什麼要吻我?

她吻我的那間教室,現在沒人上課。我像戰敗的軍人一樣躲了進去,卻仍堅定地期待另一波戰役。我的腳步聲迴蕩在空教室里,那哀傷該死的手打開一包煙。我將額頭抵住玻璃窗,聞到粉筆的氣味,看見冷冽的白光。難道,這就是今天早上在新世界的起點,我所看到的新人生嗎?思緒中混亂的一切令我心力交瘁,但是身為一位理性的工科學生,腦袋裡還有一部分神智清醒地忙着盤算:我不想去上自己的課,所以接下來兩小時,我得等他們上完課。兩小時!

我的額頭抵着冰冷的玻璃窗,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滿懷自憐之情;我喜歡沉浸在自憐的感傷中,片片雪花隨着陣陣輕風飄蕩,覺得自己已熱淚盈眶。我遠眺通往朵爾瑪巴切皇宮[2]那條陡峭街道上的法國梧桐和西洋栗樹,它們依然挺立!我想,樹並不知道自己是樹。黑鶫鳥從覆滿白雪的枝幹中飛出。我羨慕地望着它們。

我看着風中輕飄的雪花猶豫不決地追尋其他雪花。每當一陣輕風徐來,將它們吹散,這些雪花便無法決定到底該飛向何方。有時候,偶爾一片雪花在空中飄蕩一陣子,然後靜止不動,接着像是改變心意有了動靜,掉過頭,開始慢慢飛向天空。我觀察到許多落單的雪花在落入泥淖、公園、人行道或樹林前,又回歸空中。有人知道嗎?有人注意過嗎?

是否有人曾注意到,路口那個附屬公園的三角形物體尖銳的頂部,直指向黎安德塔[3]?是否有人曾經注意,在終年的東風吹襲下,那排松樹都整齊對稱地傾向人行道,把小型巴士站圍成一個八角形?望着人行道上手中拿着粉紅色塑膠袋的那個男人,我懷疑是否有人知道,伊斯坦堡約半數的人拿塑膠袋。天使,無人知道你的真實身分,我懷疑在飢餓的狗兒和拾荒者留下的雜沓足跡中,在了無生氣公園的灰白雪地上,是否有人見到你的腳印?雨天前我在人行道上的書報攤買了那本書,難道,眼前這一切,就是書中要揭露的秘密,以及等待印證的新世界嗎?

我憑着情感而非眼力,在漸漸灰暗的光線及漸濃的雪意中,感受到同一條人行道上嘉娜的身影。她穿着一件紫色外套;我不必動腦筋,也會把那件外套記在心裡。她身邊的穆罕默德穿着灰色外套,像個沒有留下任何足跡的惡靈般走在雪中。我有一股追上他們的衝動。

他們停在兩天前書報攤擺設的位置講話。嘉娜痛苦和倒退的姿勢,加上他們誇大的肢體語言,擺明了兩人不只是談話而已。他們在爭論,像一對非常習慣鬥嘴吵架的老情人。

他們開始繼續向前走,只停下來一次。我和他們保持一大段距離,但還是可以輕易從他們的肢體語言,以及人行道上的人潮頻頻對其行注目禮判斷,現在兩人比之前爭論得更凶。

這種情形沒有持續太久。嘉娜轉身跑向我所在的這棟建築物,穆罕默德前往塔克辛之前,眼神都沒有離開她。我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這時候,我看到手裡拿着粉紅色塑膠袋的那個男人站在對街的薩熱耶爾小型巴士站。我的眼睛只顧着那個穿紫色外套的優雅身影,完全沒注意到有人穿越馬路,但那名男子的舉動透出端倪。就在人行道路緣不遠處,那名男子從粉紅色塑膠袋中拿出一個東西——是一把槍。他瞄準穆罕默德,穆罕默德也看見了槍。

我先是當場看到穆罕默德中了一槍,身體顫抖着;接着我聽見槍聲,之後又聽到第二聲槍響,我想還有第三聲。穆罕默德一個踉艙跌倒在地。那個男人把塑膠袋丟掉,走向公園。

嘉娜直撲向穆罕默德,步伐跌跌撞撞,像只小鳥。她沒有聽到槍聲。一輛滿載被雪覆蓋的柳橙的卡車,轟隆隆地駛過十字路口。仿佛這世界又將重行運轉。

我注意到小型巴士站有些騷動。穆罕默德爬了起來。丟掉塑膠袋跑掉的那個男人遠遠地跑下斜坡,逃往貝希克塔斯足球俱樂部的主場伊諾努體育場。他匆匆跳過公園的雪堆,像個取悅小孩的小丑忽左忽右跳來跳去,一路上還有幾隻好玩耍的狗兒跟在他後面。

我應該跑下樓去見嘉娜,告訴她事情的原委,但是我的眼神緊盯住搖搖晃晃、神情恍惚的穆罕默德。我注視了他多久?半晌,好一陣子,直到嘉娜在塔斯奇斯拉館轉彎,從我的視線消失。

我跑下樓,奔過一群便衣警察、學生和學校大樓管理員身旁。當我跑到大門口時,根本沒見着嘉娜的影子。我很快跑上樓,還是看不到她。我跑到十字路口,依然沒看到與剛才那一幕槍擊案有關的任何蛛絲馬跡。穆罕默德不見了,用塑膠袋裝槍的那個男人同樣不知所蹤。

在穆罕默德倒下的地點,積雪已融化成一片泥濘。一個頭戴瓜皮小帽的兩歲孩童和他時髦的迷人母親,從一旁經過。

「媽咪,兔子跑到哪裡去了?」小孩說:「媽咪,到哪裡去了?」

我瘋狂地朝對街的薩熱耶爾小型巴士站奔去。這個世界再度披上沉靜的雪色,以及樹林的冷漠。兩位小型巴士的司機看來被我的問題嚇了一跳。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麼。而且,那個替他倆帶茶來、面貌兇惡的傢伙,也沒有聽到槍聲。此外,他不是被嚇大的。小型巴士站的服務員拿下哨子,對着我直瞧,仿佛我就是開槍的罪犯。黑鶫鳥群眾在我頭頂那棵松樹上。小型巴士離開前的最後一刻,我把頭伸進車內,不安地提出我的問題。

「不久前,」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說:「有個年輕人和一名女子在那裡攔了一輛計程車離開。」

她的手指着塔克辛廣場。我知道這麼做並不理智,但還是朝那個方向跑去。我想,在廣場周圍的小販、車輛和商店之間,這世上只有自己獨自一人。打算前往貝約魯的路上,我想起了緊急照護醫院,於是轉往席拉西爾維勒大道,仿佛自己受了外傷般走進充滿醚和碘味道的急診室大門。

我看到一些男人躺在血泊中,褲子被撕開,袖子捲起。我也看見中毒和腸胃炎的病人,他們臉色慘綠,胃部插着管子;還有躺在擔架上被抬到外面的病人,他們被安置在櫻草盆栽後面的雪地中,以便呼吸新鮮空氣。我為一個和善的矮胖老先生指路,他正在一間間房間中尋找值班醫生。他的手臂上一直綁着晾衣繩,用以充當止血帶,免得失血過多致死。我看到兩個以同一把刀互砍的老朋友,現在正非常客氣地對來抓他們的警察說明和道歉,因為他們忘記把兇刀帶來。輪到我時,護士和警察先後告訴我,那天沒有一個淡棕色頭髮的女孩陪一位槍傷的學生來這裡就醫。

接着我又到貝約魯市立醫院,總覺得看見了同樣互砍的死黨、同樣灌下碘酒尋死的女孩、同樣被機器卡住手臂或手指被針刺的學徒,以及同樣在巴士與巴士站間或渡輪和碼頭間被撞倒的乘客。我謹慎地檢視警察的報案檔案,為一位警察做了非公開的筆錄,結果警察懷疑我有嫌疑。在樓上的婦產科,一個剛當爸爸的人高興得把古龍水大方地潑在我的手上,聞到那味道,我怕自己會突然哭出來。

當我回到意外現場,天已經漸漸黑了。我在小型巴士間穿梭,走進小公園,黑鶫鳥先是憤怒地在我頭頂狂飛,然後左閃右躲地飛上枝頭。我或許置身城市生活最緊張的部分,但仍聽見自己耳中令人失聰的可怕寧靜,仿佛自己是個始終在暗處拿刀砍人的兇手。我看見遠處嘉娜吻我的那個小教室映出昏黃的燈光,心想現在應該有人在上課。這天早上才讓我陷入苦惱深淵的同一排樹木,現在已經變成一堆難看又冷酷的樹皮。我走在雪地上,跟着那個丟掉塑膠袋的人的腳印。四個小時前,那位仁兄像無憂無慮的小丑般蹦蹦跳跳,穿過這片雪地。為了確定他逃走的路線,我沿路一直搜尋到高速公路再轉回來。原路折返時,我卻發現自己的腳印和丟掉塑膠袋那人的腳印,已經糾結重疊。不一會兒,兩隻黑狗從草叢現身,看起來像我一樣心存歉疚,只露出受驚嚇的表情,然後便逃之夭夭。我停駐了一會兒,注視着像黑狗毛色一樣黑的天空。

我和母親邊看電視邊吃晚餐。對我而言,電視中播放的新聞、熒幕上閃爍的臉孔、謀殺案、意外、火災、暗殺似乎遙不可及,就像在山間看見微小部分的海洋捲起狂怒的波濤一樣遙遠。即便如此,前往「那裡」的渴望,如同遠處某片灰暗的海洋,不斷攪動我的心。因為天線沒有調好,黑白電視機熒幕不停跳動,不過電視上沒有提到學生被槍擊的消息。

晚餐後,我把自己關進房裡。那本書和我離開時一樣,端正地打開放在桌上……我怕那本書。書中有一股猛然的力量召喚我回歸,並要我完全拋棄自己奔向它。想及自己將無法抗拒那股力量,我又跑到街上,走入雪地和滿是淤泥的道路,再到海邊。幽暗的海水給我勇氣。

我坐在桌前,內心興奮,仿佛貢獻自己的身體去從事一件神聖任務。我捧着臉迎向書中不斷湧現的光芒。剛開始那道光不那麼有力,不過當我翻着書頁,那道光深入我的全身,使我渾身像要融化一般。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渴望在體內四處流竄,性急與興奮讓我的胃直痛。我一直看書到天亮。

[1]Milliyet,土耳其主要日報之一。

[2]Dolmabahe

Palace,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建於博斯普魯斯海峽邊的皇宮。

[3]Tower

of

Leander,四周環水,伊斯坦堡古城的重要門戶。

3

接下來,我又花了好幾天尋找嘉娜。翌日、後天,以及接着那幾天,她都沒有在學校出現。一開始,她的缺席似乎有理可循,我想她很快就會在學校現身,卻依然未見蹤影。我腳底下的舊世界,仍然不斷向後倒退。我厭倦了尋覓、觀察、冀望;我深陷情海不可自拔,不止這樣,我還受到那本書的影響,徹夜翻閱它。我覺得自己完全孤立無援。我痛切知道,這世間的一切完全肇因於一連串錯誤解讀的訊號,以及根深柢固、纏夾不清的習慣,而現實生活肯定被放置在裡面或外面、那些無法定義的變數之間。我漸漸理解,自己的靈性層次已經和嘉娜一樣了。

我詳細查閱所有日報、地方小報和周刊,閱讀刊載的政治暗殺新聞,以及因喝酒或嗑藥而殺人的老掉牙報導、聳人聽聞的意外,還有巨細靡遺的火災報導,但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整晚翻閱那本書之後,我在中午時分來到塔斯奇斯拉館,心想假如她露面,希望能與她巧遇。我沉重地走在走廊上,眼神偶爾望入福利社。我在樓梯上上下下、查看中庭、於圖書館踱步、穿過廊柱,在她親吻我的教室前駐足片刻。每當需要重振毅力,我便會去教室上課,以便分散注意力,而這麼做只為了之後能重複相同的模式;一次又一次,我只能不斷尋找、等待,徹夜看書。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禮拜之後,我試着打進嘉娜的朋友圈,但是我不認為她或穆罕默德有很多朋友。有幾個同學知道穆罕默德住在塔克辛附近的飯店,他在那裡擔任櫃檯兼夜間警衛,不過沒有人曉得他為什麼沒到學校。一個積極幹練、曾和嘉娜念同一所高中,但並非嘉娜朋友的女孩透露,嘉娜住在尼尚坦石那一帶。另一位曾和嘉娜一起熬夜趕報告的女孩說,嘉娜有個瀟灑有禮的哥哥,他在爸爸的公司上班,這女孩似乎對嘉娜的哥哥比較感興趣。我沒有從她那裡得到嘉娜的地址,而是藉由告訴註冊組想寄賀年卡給班上所有同學,才要到地址。

我徹夜讀着那本書,直到天邊透出魚肚白。我雙眼發痛,因缺乏睡眠而體力透支。有時候,當我正在讀書時,那道反射在臉上的光芒是那麼強烈、那般炙熱。我想,它不僅融化我的靈魂,也融化了我的軀殼。在那道自書中洶湧射出的光芒中,我的身分亦為之泯滅。然後,我想像那道光在體內逐漸擴散,起初像從地面裂縫中滲出,接着強度愈來愈大,擴散至我的整個世界。有那麼一刻,我夢想着那壯麗的新世界,在那個國度有生生不息、永不枯萎的樹木,還有我幾乎無法目視的失落城市;我會在那個世界的街上遇見嘉娜,而她將擁抱我。

近十二月底的一天晚上,我終於到了嘉娜位於尼尚坦石的住家附近。我漫無目的地在那條大馬路上逛了良久,打扮入時的婦人帶着孩子到妝點着燈飾的商家採買新年禮物。我對着裝潢時髦的三明治店、報攤、蛋糕店及服飾店,仔細端詳起來。

當人群漸散,商店紛紛打烊,我在大馬路後方的一棟公寓按下門鈴。女主人出來開門,我告訴她,我是嘉娜的同學。她走進屋內,有人把電視轉到政論演說的頻道;我聽見屋內的耳語聲。她的父親走向門口,他是個高大的男人,穿着白襯衫,手裡拿着白色餐巾。他請我進屋。嘉娜的母親那張化了妝的臉上,寫滿好奇;她那英俊的哥哥,坐在空了一個位子的餐桌邊。電視正播放着新聞。

我告訴他們,我是嘉娜學校建築系的同學,她一直沒有去學校,朋友都很擔心她;有些人打過電話,但都沒得到滿意的答覆;另外,我寫了一半的統計學報告在她那裡,對不起,我必須請她把作業歸還給我。

過世父親的褪色外套掛在我的左手臂上,我看起來一定像一隻脾氣暴躁、披着慘白羊皮的狼。

「你看來像個乖孩子。」嘉娜的父親開口。他告訴我,他打算開誠布公,希望我也能老實回答他的問題。我有沒有任何政治傾向?是左派?右派?基本教義派?或是社會主義?沒有!那麼,有沒有和任何校外的政治組織掛勾?沒有,我和任何組織都沒有淵源。

接着是一片靜寂。她的母親深表贊同地揚起眉毛。她的父親那對和嘉娜一樣的蜜色眼睛飄向電視熒幕,在那方虛幻的世界猶疑片刻,然後下定決心轉向我。

嘉娜離家出走了,宛如人間蒸發。也許這個字眼並不恰當。她每天都會從遠方打電話回來(電話的靜電干擾應該意味着她在遠方),要他們別擔心,她很好;她不顧父親的質問及母親的懇求,拒絕多說便掛掉電話。他們依照情況判斷,合理懷疑女兒可能被某個政治組織利用去從事不法勾當。他們考慮報警,不過由於相信以嘉娜的聰明才智必能化險為夷,於是打消這個念頭。她的母親從頭到腳對我徹底打量了一番,連我掛在空椅子上那件父親的遺物也沒放過。她哽咽地求我,如果我有任何方法能指點她一條明路,請我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