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生 - 第2章

奧爾罕·帕慕克



我對新鄰居注視了半晌。我喜歡看着他們,或許因為對我而言他們是陌生人,或許因為凝視他們給了我安全感。我並不希望原本熟悉的世界全盤翻轉,徹頭徹尾改變,但心裡明白我的房間已不再是原來的房間;街道今非昔比;朋友們不再如昨,連母親亦不復原貌。這些改變在暗示某種我無以名之的敵意、恐懼和威脅。我離開窗台幾步,但沒再去翻動那本躺在桌上誘惑着我的書。那個引領我人生偏離正軌的物體,就在我的身後,好整以暇。無論如何背向它、抗拒它,一切已經在書頁中衍生展開,我將走上那條路,再也拖延不了了。

硬生生被切斷與過去人生的聯繫,那一刻真令人不寒而慄。我也像許多因為災禍而無法挽回過去的人一樣,假想人生終將回復原貌,企圖安慰自己,降臨身上的並非平常可怕的事,而是意外或大災難。但身後這本書的存在,卻明明白白告訴我,我甚至無法想像自己的人生會再回到從前。

我離開房間時,母親喊我吃晚飯;我坐下來,仿佛對新環境不夠熟稔,試着要說幾句話。電視開着,我們面前是一盤盤煨馬鈴薯和碎肉、涼拌的燉韭菜、青蔬沙拉及蘋果。母親提起剛搬到對街的鄰居,講到我乖乖在家坐了大半天,整個下午都認真做功課,提到她上街購物、豪雨、電視晚間新聞和播報員。我愛母親;她是一個溫柔、優雅、富同情心的美麗女士,想到自己讀了一本讓我就此遠離她的天地的書,我感到內疚。

我推想,如果那本書是為每個人而寫,那麼人世間的生活可能不會再以如此緩慢悠然的步調前進。但換個角度,這位理性的工科學生也就不會認定那本書是特別為他所寫。然而,若它並非針對我一個人而寫,外面的世界為何還是與過去相同?我甚至害怕去想,那本書或許是一個單獨為我打造的謎團。後來,母親洗碗時我想幫忙,因為碰觸她或許能讓我從那個我投射自身的世界中,回到現實。

「甭費心,親愛的,」她說:「我來就好。」

我看了一會兒電視。或許我能進入那個世界,不然就一腳踹進螢幕里。但這是我們家的電視,這部電視像某種照明設備,是家家戶戶的神祇。我穿上外套和外出鞋。

「我要出門。」我說。

「你幾點回來?」母親問:「要我等門嗎?」

「不用,不然你又要看電視看到睡着。」

「你房間的燈關了沒?」

我跨出門外,邁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童年領地。我走在街上,仿佛踏在某個奇怪國度的危險地帶。十二月潮濕的空氣微風般輕觸我的臉龐,讓我覺得,或許我已經穿過了舊有的世界,透入早已跨進的新世界;我想,應該快點穿過這些建構我人生的街道。我覺得自己好像開始飛奔。

我沿着沒有路燈的人行道快步行走,閃開笨重的垃圾桶、泥窪,看着新的世界隨着跨出的步伐漸漸成形。我從小就熟知的法國梧桐和白楊樹依然是相同的法國梧桐和白楊樹,但它們與我的強烈聯繫及記憶都已經被剝奪了。我端詳着這幾株枯槁的樹木,望着熟悉的兩層樓房,以及那幢污穢的公寓建築。從它還是灰泥坑開始,我就一路看着它,看它從架起屋頂到砌上磚瓦,到後來新玩伴搬進去,我們在這塊地上一起玩耍。但這些過去的影像,並非生命中無法抹滅的片段,反而是我不記得曾拍過的相片:我認出那些暗影、點着燈的窗頭,以及園中的樹,還有入口處的文字,而這些我認得的物體卻不能觸動我的情感。我原有的世界就在四周,在對街,在這裡,那裡,到處都是;它是熟悉不過的雜貨店窗戶,是伊倫庫伊車站廣場的街燈,是果菜商那台還在烘焙麵包與水果塔的烤箱。我的舊世界在手推車裡,在那間叫作「人生」的糕餅鋪中,在破爛的卡車、帆布,在人們一張張疲憊朦朧的臉上。我讓那本書偷偷進駐心田,仿佛它是罪惡的化身。面對在城裡夜燈下溫柔閃爍的各種舊世界回憶,我硬下心腸抗拒。我想逃離這些熟悉的街道,想要拋開被雨水打濕的樹木透出的悲傷氣氛;我想遠離反射在柏油路與雨水坑中、明晃晃高掛的雜貨商及肉店的招牌和廣告字體。一陣微風吹起,打落樹上的小水滴,耳畔轟然作響。我作出結論,那本書一定是授予我的謎團。恐懼緊緊抓住了我,我想和別人說說話。

我在車站廣場走向青年咖啡館,一些鄰居好友晚上還是會在那裡碰頭,打打牌,看足球,或只是過去晃晃。我於大學認識、在他老爸鞋店幫忙的朋友,還有另一個踢業餘足球的鄰居,坐在後頭的桌子旁,正在電視螢幕閃爍的黑白光線照耀下聊天。他們面前有一份被太多人翻爛而四分五裂的報紙、兩杯茶、香煙,還有從雜貨店買來偷藏在一張椅子上的啤酒。我需要與人長談,可能要談好幾個小時,但沒過多久我便知道,不能找這兩位仁兄。憂傷攫住了我,有一瞬間,淚水湧進眼裡,但我傲慢地打起精神思索:我只會把自己的靈魂赤裸裸地展示給經過嚴格挑選、已經身在那本書的世界的人看。

因此,我才會差點相信已經完全掌握自己的未來;但我也明白,目前掌控我的,就是那本書。它不但像秘密或罪孽般滲入我的體內,也把我引入某種無言的夢境。置身這些沉默的同類之中,我要上哪兒找能夠說話的人?我要在哪裡,才能找到那個與我心靈對話的夢境?其他看過那本書的人,究竟在哪裡?我要到哪裡找他們?

我穿越鐵軌走上暗巷,踩着卡在人行道縫隙中的枯黃秋葉。一種樂觀的感受在體內強力湧現。但願我能就這麼一直走下去,快步走着,不要停下來。多希望我能踏上一段段旅程,那麼就能夠觸及書中的世界。我心中那股新人生的光芒,在很遠的地方,甚至存在於難以到達的境界,但我感受得到,只要持續前進,自己就離它更近。至少,我能把舊人生拋諸腦後。

當我抵達海邊,驚異地發現海水竟然呈現瀝青般的深黑色。為什麼以前我沒注意到,夜裡的馬爾馬拉海[2]居然如此漆黑,如此冷然,又這麼陰森殘酷?這樣的震撼,就像有人說着一種我初次聽到的語言,儘管聽不真切,在這短暫的寧靜中,它仍透入那本誘惑我的書里。那一瞬間,我覺得這片溫柔搖曳的水波,就像讀那本書,內心感應到自身難以撫平的死亡時所現的閃光。下過,這種「大限已至」的感受,並非真正實際死去,反而是一種看到他人展開新人生的好奇與興奮,讓我生氣勃勃。

我在沙灘上隨處走着。孩提時代,我常和鄰居孩子來這裡,翻看海水沖刷沿岸後殘留的東西——錫罐、塑膠球、瓶子、塑膠拖鞋、曬衣夾、電燈泡、塑膠娃娃——從這些寶物中找尋神奇護身符。有了這閃亮的新玩意兒,別人就無法看穿我們。受到那本書的啟發,這一瞬間,我有了新的體認。現在,假如能夠挖出並端詳存在於我舊世界的任何東西,那麼它們應該可以被轉化為小朋友最愛找尋的神奇寶貝。同時我又非常困擾,感覺那本書把我隔絕於世界之外。我覺得漆黑的海面會突然上漲,把我拉入其中,吞噬我。我被焦慮包圍,開始快步行走,並不是想藉由自己的每一步觀察新世界漸漸成形的過程,而是想快點回到我的書房,與那本書獨處。我的步行幾乎變成奔跑,想像自己是由那本書散發的光芒所創造的人物。我的心情因而和緩下來。

父親有個年紀相仿、同在國家鐵路局工作多年、甚至晉升稽查員的好朋友,他在《鐵路》雜誌上為鐵道迷寫文章。除此之外,他還繪製兒童連環畫冊,出版一系列《兒童冒險故事周刊》。當時,我經常在下課後狂奔回家,只為了一頭栽進「鐵路人」雷夫奇叔叔送我的《彼得與伯提夫》或《卡莫游美國》等漫畫書的世界,但這些童書總有一天會有結局。最後一頁的「結束」大字,就像電影片尾一樣,也是「The

End」六個字母。我不但走到這個國度的出境口,而且不舍離去;更傷心的,是得知這神奇的王國只是雷夫奇叔叔信手捏造。

相反地,那本我想再讀的書所有內容都是真的,所以我把它藏在心中,所以我飛奔而過的潮濕街道感覺並不真實,反而像是我被罰寫的無聊作業。畢竟,似乎對我來說,那本書揭示了我存在的意義。

我穿越鐵軌,再度繞過清真寺。差點跺進爛泥坑時,我跳開,腳下一滑,一跤摔倒,一邊膝蓋撞上泥濘的人行道。我立刻爬起身,打算上路。

「老天,孩子啊,你差點跌了個狗吃屎!」一個看見我摔倒的大鬍子老頭說:「有沒有受傷?」

「有,」我說:「我父親昨天死了。我們今天埋了他,他是個大爛人;他酗酒,打我媽媽,還不要我們。這幾年,我住在華倫巴格。」

華倫巴格!我是怎麼搞的,怎麼會想出這個小鎮的名字?這老頭可能被我的謊話騙了,但我立刻確信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我只能不斷對自己說:「不要怕!不要怕!書中的世界是真實的!」我無從知悉,到底是什麼促使我說出這番話,是因為我編的謊言,還是那本書,或者是那老頭茫然的神情?但是,我真的很害怕。

為什麼呢?

我聽說有些人讀了一本書之後,整個人為之崩潰。我還讀到一篇報導,有人在某個夜晚讀了一本名為《哲學之基本原則》的書,他完全同意書中的見解,第二天便加入「無產階級革命先遣部隊」,才過三天就因為搶銀行被捕,最後吃上十年牢飯。另外,我聽說有些徹夜閱讀《伊斯蘭教與新信仰》或《背棄西化》這類書的人,馬上放下聲色犬馬,皈依真主,坐在浸泡玫瑰香水的冰冷毯子上,堅毅地準備迎接尚未降臨的五十年來生。我甚至遇到一個因為讀了《愛讓你自由》或《了解自我》這類標題的書籍而感動得不能自己的人,雖然這些人相信占星術,卻都純真地說:「一夜之間,這本書改變了我的人生!」

這本書帶來的改變,在我腦中浮現可怖的景象,但下面的情節我甚至沒想過:我害怕孤獨。我怕自己這樣的笨蛋最後非常可能做一些傻事,例如誤解那本書、太過膚淺,或可能還不夠淺薄、變得特立獨行、在愛河中淹沒;我也許知道那個世界的秘密但終其一生卻可笑地對一點也沒興趣的人解說這個秘密的箇中奧妙、身陷囹圄、被當成瘋子、終於了解這世界比想像中更殘酷,還有,沒辦法讓美女愛上我。如果書的內容千真萬確,如果人生就像我在書中讀到的一樣,如果書中的世界可能存在,那麼你不可能理解,人們為何需要祈禱,為何人們在咖啡館廢話連篇、虛擲人生,為何大家晚上要坐在電視前而不是無聊致死。你也不能理解,為何人們不願意把窗簾完全拉上,只為了一旦街上有什麼好玩的事發生(比如一輛呼嘯而過的汽車、一匹馬的嘶鳴或一個酒鬼在街上灑潑),可以趁機偷看。

我弄不清究竟過了多久,才領悟到自己站在鐵路人雷夫奇叔叔的住家前,透過虛掩的窗簾,抬頭凝望他位於二樓的公寓。或許我在不知不覺間已然領會到這點,所以在跨入新人生的前夕,直覺地前來向他致意。我腦中浮現一個古怪的願望,想把最後一次與父親來這裡拜訪時看過的東西,看得更仔細些。鳥籠里的金絲雀、牆上的氣壓計、精心鑲在相框裡的火車照片、擺設甘露酒的櫥櫃、迷你火車車廂、一個銀製糖果盤、車掌的打票機、陳列在柜子中央的鐵路服務獎章,還有擺在柜子另一頭的約四、五十本書,一隻沒用過的俄式茶壺放在書上,另外還有桌上的紙牌……透過半開的窗簾,我看見電視螢幕,而非電視「機」發出的閃光。

一股不知哪兒來的決心突然襲向我,激勵我爬上環繞前院的那堵牆,從那裡不但可以瞧見雷夫奇寡妻正在觀賞的電視,還能看到她的頭。她坐在亡夫的搖椅上,和我母親一樣,低頭弓着雙肩、以四十五度角對着電視;不同的是,我母親一邊編織一邊看節目,而嬸嬸只顧着吞雲吐霧。

父親去年心臟病突發病逝,雷夫奇叔叔比他早一年離開人世,但雷夫奇叔叔並不是因為自然因素辭世。一天傍晚,前往咖啡館的路上,他似乎受槍擊而亡;兇手逍遙法外。有人說是桃色糾紛,但在父親活着的最後一年,他根本不相信這種說法。雷夫奇夫婦膝下沒有子女。

午夜過後,母親早已入睡,我直挺挺地坐在桌旁,一點一滴,熱情又全神貫注地凝神望着支在肘間的那本書。我不再把周遭的環境視為我認同的一切——附近和這城市已經熄滅的燈火;飄着哀愁、潮濕空曠的街頭;賣小米汁[3]的小販最後一次穿過巷弄的叫賣聲;一對烏鴉生嫩的鳴叫;最後一班通勤列車駛離許久之後,貨運火車在鐵軌上發出的令人勉強忍受的隆隆聲——我全部放棄了,把自己完全投入那本書湧現的亮光中。過去組成我生命與期望的一切——午餐、電影、同學、日報、汽水、足球賽、書桌、渡船、漂亮小妞、快樂的美夢、未來的情人、妻子、辦公桌、清晨、早餐、巴士車票、微不足道的顧慮、沒做完的統計作業、舊長褲、臉孔、睡衣、夜晚、用來自慰的雜誌、我的香煙,甚至最忠於我、被遺忘卻總是耐心以待的床鋪——全部從我的腦海中溜走。我發現,自己身在一片燈火通明的土地上,茫然失措。

[1]Novalis,1772~1801,德國浪漫派詩人。——譯者注,下同。

[2]Sea

of

Marmara,土耳其內海,亞洲和歐洲部分分界線的一段。

[3]boza,小米製成、略帶黏稠狀的白色飲料。

2

隔天,我戀愛了。愛,猶如那一道道從書中排山倒海涌至我臉上的光芒,對我昭告,我的人生已經偏離了原有的軌道多遠。

早上一起床,我開始回想前一天碰到的每一件事,馬上明白展現在眼前的那片新領域,不單單只是瞬間的幻想,而像我的身體和四肢一樣真實。為了儘可能把陷入這痛苦新世界中的自己,從難以忍受的孤獨里拯救出來,我必須去尋找與自己經歷相同困境的人。

夜裡下着雪,皚皚白雪堆滿了窗台、人行道和屋頂。外面是令人顫慄的白光,桌上那本展開的書愈來愈薄,看起來比以往更無邪,讓它更具不祥色彩。

即便如此,我還是一如往常和母親吃早餐,嘗着吐司的美味,快速翻閱《民族報》[1],瞄了一下吉拉爾·薩里克的專欄。仿佛一切都和平常沒什麼不同,我吃了一些起司,微笑看着母親溫婉的臉龐。茶杯、湯匙和茶壺的碰撞聲,街上販賣柑橘水果的叫賣聲,都在告訴我「要相信自己過正常的日子」,不過我並不相信。當我踏出屋外,非常確定這個世界已經徹底改變,因為穿着過世父親留下的溫暖厚重外套,我一點也不覺得丟臉。

我步向車站,搭上火車,然後下車轉搭渡輪,到卡拉廓伊跳下船:我推開人群衝上樓,搭公車到塔克辛廣場;前往大學的路上,我短暫停駐,看着人行道上叫賣鮮花的吉普賽人。我要怎麼相信,人生將一如以往繼續下去?還是要忘記我曾經讀過那本書?片刻間,未來的展望,似乎讓人覺得恐怖到想逃跑。

在壓力機械學的課堂上,我認真地抄下黑板上的圖表、數據和公式。禿頭的教授沒寫黑板時,我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聽着他柔和的聲音。我真的在聽嗎?還是我只是和科技大學土木系那些愛玩的學生一樣,假裝在聽而已?我不清楚。然而,過了一會兒,意識到熟悉的舊世界絕望得令人無法忍受時,我的心跳加速,頭也開始暈眩,仿佛藥物流遍周身血管;書中源源不絕的力量,慢慢順着它的軌跡,從我的脖子擴散到全身,令我戰慄。新世界已經消除所有存在的過去,並且將過去轉換成現在。我所見、所接觸的過去,都已經悽慘地被消滅殆盡。

兩天前,我第一次看到這本書時,它是在一位建築系女生的手上。當時她在樓下的福利社找她的錢包,不過因為手上還拿了其他東西,沒有手可以伸進袋子裡找出錢包。為了騰出一隻手,她不得不把原本手上的那本書,暫放在我坐的那張桌子上;我只看了放在桌上的那本書一眼。一切就這麼巧地改變了我的人生。那天下午回家的路上,我在路邊書報攤一堆舊書、小冊子、詩集、占卜書、羅曼史小說和令人情緒激昂的政論書中,看到那本書,買下了它。

中午的鐘聲響起,多數學生匆匆奔向樓梯,跑到自肋餐廳排隊,我依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之後我一路晃過大樓,下樓走到福利社,再穿過中庭,在長廊上蹓躂,然後走進空教室。我從窗戶望出去,看着對面公園堆滿白雪的樹,並在洗手間喝了點熱水。我走來走去,在塔斯奇斯拉館樓上樓下到處逛,都看不到那個女孩,但我一點也不擔心。

午間休息過後,走廊變得更擁擠。我走遍建築系的迴廊,然後走進制圖室。有人在桌子上玩丟銅板遊戲;我在角落坐下,把散落的報紙整理好,開始閱報。我再度在迴廊走了一趟,於樓梯間上上下下,聽着大家大談足球、政治和昨晚電視播了什麼。我和一群人輕蔑地討論電影女星懷孕的抉擇,拿出香煙和打火機與他人分享。有人說了一個笑話,我聆聽着;他們又拋磚引玉說了好幾個,而我永遠是在別人停下來問「有何反應」、「有沒有看過某某」時,提供友善的回應。有時候我們沒辦法找到可以高談闊論的夥伴、沒辦法發現可以向外望的窗口、沒辦法找到特別的地方走走,這時我會輕快地朝某個方向走去,仿佛心中有什麼急如星火的事情待辦。不過由於沒有什麼特別的目標,如果發現自己站在圖書館的入口,或走上樓梯間,或是碰上一個跟我要根煙的人,我就會改變方向,走進人群,或停下來點煙。當我正打算看布告欄上新貼的公告,我的心開始怦怦跳,接着不再狂跳,而是變得無肋。那個我在她手上看過那本書的女孩,她就在那裡,在人群中漸漸離我而去。不過她走得很慢,宛如在夢中漫步一般;不知為何,她似乎在向我招手。我神智混亂,不再是自己,只知道自己便這樣尾隨着她。

她穿着一身極淺但不是白色的洋裝,色調近乎無色,所以我無法歸類那個色彩。她走入樓梯間之前,我追上了她,近距離瞥了她一眼,她臉上的光采就像書中流泄出來的光芒一樣強烈,但卻非常溫和。我身處這個世界,也活在新世界的起點。我注視着她散發的光芒愈久,就更加明白,我的心再也管不住自己。

我告訴她,我看過那本書。我告訴她,看到她手上拿那本書之後,我也讀了那本書。我說,看那本書之前,我有自己的世界:但看了那本書之後,現在我有另一個世界。我說,我們必須談一下,因為我非常孤獨。

「我現在有課。」她說。

我的心漏跳了幾拍。這個女孩也許猜到我心中的迷惘;她思索了一會兒。

「好吧,」她下定決心後說:「我們找間空教室談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