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世紀 - 第2章

陳漸



第2章

偷酒鬼

巫覡神殿外圍是十多株巨大的榕樹,構織成綿密的樹陰,隔絕了部落中的塵囂,內圍卻是數十畝粗大的竹樹。竹樹錯落,毫無秩序。但又一次族君喝醉了酒,透露說,這片竹林其實是一種神秘的陣法,別看平時叩拜巫覡時毫無困難,但一旦陣法發動,就能把成千上萬人困在其中。族人聽了咂舌不已,但族君酒醒之後後悔不已,連連打了自己三大嘴巴,又跑去神殿貢獻三牲,祈禱巫謝諒解。從此,巫覡神殿,確切地說是巫謝,在族人的眼裡更加神秘了。

三人悄悄鑽進榕樹林,東繞西繞,到了巫覡神殿前,卻見竹林內的空地上,跪着近百名族人,一個個雙手合什,閉目冥思,巫謝臉上覆蓋着一張猙獰的青銅面具,頭上插着滅蒙鳥的鳥尾,優美柔軟的身姿正在翩翩起舞,嘴裡念着古奧的巫卜之辭,聲音尖利。

滅蒙鳥的尾羽分為赤、黃、青三色,分別能代表火元素、土元素、木元素的顏色,因此以火神、土神和木神為圖騰的部落,喜歡以之作為與諸神溝通的媒介,插在頭頂。

「少丘在哪兒呢?」白苗道。

「噓——」艾桑伸出指頭示意他噤聲,然後從神殿的後面繞過去,到了側牆,深深地吸了口氣,小心地望了望十餘丈外正在祭祀的族人,抬頭往天上望。

「看什麼?沒有鳥兒拉屎。」許地瓮聲瓮氣地道。

「閉嘴!」艾桑嚇得臉色慘白,狠狠踢了許地一腳,喝道,「驚動了祭祀,小心巫謝大人抽你鞭子!」

許地身子一抖,想來沒少吃過鞭子,登時不敢再言語。

三人一起抬頭往天空望去,頭頂是密密匝匝的榕樹枝葉,氣根縱橫,幾乎將天空遮蔽得密不透風。正觀望間,卻聽啪嗒一聲,一滴液體滴到了許地的臉上。

「嗯?」許地伸手一抹臉,只見手掌心濕嗒嗒的,又滑又黏,納悶道,「什麼東西?黏黏的,滑滑的,榕樹的汁液麼?不對啊!」

艾桑瞥了一眼,彎彎的眉毛一皺,低聲道:「跟我來!」

竟然抓住一條竹竿粗細的氣根,飛身攀上了榕樹。白苗嚇了一跳:「喂,這裡是神殿啊!被逮住是要重重懲罰的!」

「媽的,」許地哼道,「現在被逮住就不處罰了麼?咱倆逃了,若是巫謝大人只逮住艾桑一個處罰,回頭咋有臉見桑老大?」

說完也抓住氣根攀了上去。白苗喃喃地道:「找少丘怎的找到了樹上?」無可奈何之下,修長的身軀靈巧地躍上了榕樹,竟是輕若狸貓。

三人心驚膽戰,一步一驚悚地攀到了榕樹上,望着腳下正在跪拜的族人和巫覡,不禁脊梁骨里滿是冷汗。巫覡神殿是什麼地方?乃是部落中最神聖的所在!莫說攀爬神殿旁的大樹,便是日常走進榕樹林,也必須恭恭敬敬,不可喧譁,不可停留,不可四處觀望。若是三人一旦被發現,縱使艾桑之父乃是族君,部落中的族長,也免不了受到懲罰。

白苗一邊往上攀爬,心內一邊後悔:我怎的如此違反族規……族裡的少年們,仿佛僅我一人沒受過懲戒啊!怎的艾桑一在身邊,我腦子全然糊塗了……

「少丘——」正胡思亂想間,忽然頭頂的艾桑輕輕喊了一聲,白苗不禁一個激靈,急忙抬頭往上看,頓時目瞪口呆。

只見十多丈的空中,榕樹橫着伸出一條粗大的枝杈,橫在了巫覡神殿殿頂的上空,本來這樹木愛如何生長便如何生長,植物天性,便是諸神也干涉不着,哪怕它將神殿屋頂捅個窟窿,巫謝也只有自認倒霉,再翻修翻修。

問題是,此時,這條橫伸的枝杈上,卻正趴着個少年在呼呼大睡!

那少年穿着一身棕線衣袍,袍子上髒兮兮的,淨都是破洞,腳上穿着一雙不知什麼年月的鹿皮靴,靴頭早已開了口,十根腳趾竟露出五六隻。此時,正雙手雙腳抱着榕樹枝,趴在上面呼呼大睡,可能睡得太香,四條手腳都耷拉下來,軟軟地垂在空中,仿佛一條被拎着脖子四肢蹬直的小狗。偏生竟能趴得穩當無比,身子在樹枝上搖晃,卻硬是沒有摔下去。

許地呆呆地瞅了半晌,喃喃道:「他嘴角那晶亮的是什麼東西……媽的,」他勃然大怒,「是他媽的口涎!這小子喝醉啦,把口涎滴了老子一身!」

「他如何喝醉了?」底下的白苗還看不明白,詫異地道。

許地怒道:「你上來,你上來……奶奶的,老子算明白啦!為何我一年只能喝一次酒,整日饞的嘴裡淡出個烏龜,這小王八蛋卻三天兩頭醉醺醺的……你上來看看!」

白苗詫異無比,嗖地一聲躍了上來,站在艾桑身邊,探頭一望,頓時……險些瘋掉!

卻見那少年趴在樹幹上睡覺,晃晃悠悠的卻不掉下去,原來身子底下,竟然有一根竹竿!

那竹竿顯然經過了修治,光滑細長,足有十多丈長,如此長的竹竿,也真虧他能找的到,更奇的是,竹竿的另一頭,徑直將屋頂穿了個極其細小的破洞,探入了神殿的屋內!

「這王八蛋……」許地驚怒交加,細細丈量了一番,喝道,「這個位置……殿內儲存的是酒罈!他……他竟然從樹上把竹竿捅到了殿內,不消說,不消說,那頭絕對把酒罈的泥封給刺破了……嘿,我敢打賭,他這竹竿還是中空的你信不信?」

「你是說……」白苗難以置信,「他竟然趴在樹上把竹竿當作吸管?就這樣偷酒喝?」

「當然!否則他怎會在樹枝上醉得一塌糊塗?」許地越說越怒。

見艾桑一直「少丘,少丘」呼喚個不停,那「小王八蛋」卻是醉夢正酣,夢中兀自一臉滿足的笑容,還舒暢地張開嘴巴打了個呵欠,許地恨恨地道:「媽的,偷酒喝竟然瞞着老子!我讓你喝——」

「砰」的一腳踹在了樹枝上。

第3章

巫覡神殿

嗖——那樹枝劇烈地動盪了起來,正趴在樹枝上睡覺的少年身子陡然一側,艾桑嚇了一跳,駭然望着,緊緊捂住了嘴巴。

少年的身子一歪,陡然從夢中驚醒,朦朧中覺察到了危機,雙臂一抱,卻沒能抱緊,嗖地一聲便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啊——」他大叫一聲,半空中身子一仰,陡然看到了艾桑等人,仿佛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呆呆地叫道:「艾桑,天亮了麼——」

「轟——」身子已然從十丈高的空中砸在了巫覡神殿的屋頂,一身沉悶的巨響,屋頂吃不住如此大的力道,轟然破裂,竟然被砸出了一個大洞,少丘那瘦小的身子嗖地沒入神殿之中。

眾人呆呆地望着,便連許地也傻了,瞬息之後,神殿內傳來沉悶的巨響,伴隨着嘩啦啦的陶器碎裂聲……

「怎麼回事?」

「諸神顯聖了麼?」

正在祭祀的族人紛紛驚詫地抬頭,卻愕然望見神殿頂端的大榕樹上,赫然站着三個不知所措的少年。

空桑之林外,密密麻麻桑樹林中間夾雜着漆樹和低矮的灌木,在空桑山的坡嶺上緩緩鋪了上去。

十多個少年聚集在林外的海灘邊緣,正在交頭接耳地議論。

「艾桑怎麼還不來?」

「白苗和許地這倆小子都去了這麼久了,還沒找到艾桑麼?」

「她明明知道今天是老大成人禮的日子,這是故意給老大難堪!」

「不要說了。」桑冥羽淡淡地擺了擺手,止住了眾人的議論。

這個十六歲的少年體格粗大,比同齡人高出一頭,但身體卻無比勻稱,長相英俊威武,面龐仿佛刀劈斧雕一般,稜角分明。強悍而又文雅,充滿動感卻又彬彬有禮,也怪不得年近十六歲便成了島上的少年王。

他身着灰色的棕線衣袍,胸口和兩肋裹着兩張皮甲,護住了要害。手中提着木柄骨質尖刃的長矛,背上插着弓箭,腰中還配着兩把白森森的魚骨刃,可謂是全副武裝。

這種魚骨刃乃是海中一種名叫蒲夷之魚的怪魚肋骨所制,長度一尺到三尺不等。將魚骨從蒲夷之魚的肋部拆下來後,其弧度自然彎曲,經過秘法炮製,磨礪出鋒刃,再裝上手柄,製成魚骨刃,尖銳鋒利,力量大的人全力刺出,可洞穿半尺厚的木板。

桑冥羽就要靠它來獵殺空桑島上最狂猛的凶獸——豪彘。

他挺起骨矛,屈指一彈森冷的矛尖,慢慢道:「我這便去了,若是今生無法回來,告訴艾桑,我等不到她了……也告訴少丘,定要好好照顧她。」

他哈哈一笑,決然轉身,長矛往肩上一搭,大步走進兇險莫測的空桑之林,邊走便放聲大笑:「提長矛兮殺豪彘,飲冰雪兮臥寒石……」

少年們靜默而望,起風了,枝葉亂舞,長發飄飛,那孤獨的身影義無反顧地消沒在了幽暗的林中。

「下來——」巫謝怒視着他們,緩緩摘下青銅面具,大吼一聲,面部扭曲得讓人心悸。其實巫謝作為一個女人而言,長相非但不醜,反而漂亮絕倫。她究竟有多少歲艾桑等人也不知道,其他的族人也不清楚,仿佛從少年們從記事時候起,巫謝就是三十歲左右的相貌,這麼多年她居然沒有絲毫變化,仍然青春靚麗,漂亮得讓女人絕望,讓男人窒息。

可是此時,極度的憤怒卻讓她雙目噴火,白皙的臉上涌滿了潮紅,一如地震前夕火紅的天空。

這時候,巫謝也看到神殿房頂冒出的煙塵,她神情一愕,飛身掠進殿內,隨即大殿內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片刻之後,巫謝又奔了出來,手中卻提着一個少年,渾身濕淋淋的,滿身酒氣,額頭仿佛跌破了,一片鮮紅。

「撲通。」巫謝揚手把那少年扔在了神殿前的空地上,轉頭冷冷地道,「你們三個,下來!」

艾桑三人渾身顫抖,在榕樹上呆呆地站了半晌,才慌亂地往下爬,許地黧黑的臉上滿是冷汗,手心中都汗涔涔的,一不小心,撲通一聲從數丈高的樹上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

這時候,廣場上的族人才反應了過來,中間就有艾桑之父——空桑君艾融危。艾融危一身青袍,臉膛方正,鬍鬚剛硬,乃是空桑部落第一勇士。他從地上爬起身,避過陽光,朝樹上瞅了瞅,不禁呆住了:「艾桑?你……你怎麼爬到樹上了?」

然後又瞅了瞅地上的少年,卻見他渾身塵土,滾了一身酒水,滿身泥濘,簡直成了一隻泥猴。這少年也當真憊賴,許是醉得太狠了,從那麼高的空中摔下來,又被巫謝扔到了庭院中,居然仍舊酣睡不起,鼓着嘴巴呼哧呼哧睡得正香,在眾人呆滯的目光下,兀自砸吧砸吧嘴,仿佛正在品味美酒。

「這……這不是少丘麼?」艾融危彎下腰看了看,不禁一愣。

「少丘?」人群中擠出來一名老者和一名老婦人,顫巍巍的,卻是少丘父和少丘母。二老一到近前,就聞到了撲鼻的酒味,不禁有些納悶:「他怎麼從神殿頂上摔下來了?從哪裡喝這麼多酒?」

「哼!你問他!」巫謝的手中拎着一根長長的竹竿,擲在了地上,冷冷道,「他用這竹竿把神殿頂捅了個窟窿,把一頭插進酒罈中,躲在樹枝上偷酒喝!」

「啊——」二老頓時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此時,三個被看做同謀犯的倒霉蛋也灰溜溜地走了過來,一個個垂着頭一言不發。許地斜着眼睛瞅瞅那根竹竿,剛想說話,艾桑狠狠掐了他一把,許地一咧嘴,沒敢做聲。白苗更是站得筆直,一臉愧疚之色。

「少丘!」少丘父氣得火冒三丈,拎起那跟竹竿朝着少丘身上亂敲。

少丘呼哧呼哧睡得正香,腦門上砰地挨了一下,他張嘴打了個哈欠,揉了揉腦門,喃喃道:「笨鳥,又來啄我……」

翻了個身,屁股撅起來,雙手抱住腦袋,繼續睡覺。

第4章

行刑

眾人看得又憤怒又好笑,便連巫謝也忍俊不禁,少丘父瞥了瞥巫謝,一臉惶恐,更加生氣,掄起竹竿找兒子撅起的屁股上啪啪啪地連抽了七八下,不過卻是撲撲有聲,仿佛不是打在肉上。老人不禁詫異地停了下來。

艾融危哼了一聲:「莫打了。偷盜聖酒,砸毀神殿,擾亂祭祀,打幾下便算了麼?」

他大步上前,提着少丘的衣領給拎了起來,右手平放在少丘腦門上,微微一用力,掌心冒出一股青濛濛的霧氣,絲絲縷縷地鑽進了少丘的腦袋。說來也奇,少丘猛地一激靈,頓時瞪大了眼睛。

這少年也就是十六七歲的模樣,人長的頗瘦,面容卻無比清秀,兩顆大大的眼睛黑得仿佛無邊的暗夜,極為靈活,渾身透出一股天真、灑脫的氣質。不過此時被艾融危拎在手中,卻有如一個弱弱的小雞仔,縮着脖子,四肢下垂,極是狼狽。

他瞪大眼睛,詫異地瞅了瞅四周,一看見這架勢,頓時知道東窗事發,不由喃喃道:「好日子到頭了……」一轉頭,卻又瞥見艾桑三人,他更是詫異,「咦,艾桑,你怎的也在這裡?」

艾桑望着他苦苦一笑,瞥見父親嚴厲的眼神,委屈地垂下了頭。

艾融危哼了一聲,手指一松,把他扔了下來。少丘踉蹌了一下站好,環顧一眼四周,見父親怒不可遏地提着自己當吸管的竹竿,還有巫謝平靜而又凌厲的眼神,不禁訕訕地低下了頭。

巫謝一直凝望着他,忽然嫣然一笑:「少丘,你很喜歡喝酒麼?」

「呃……嗯。」少丘翻起眼睛瞅了瞅她,見這個嚴厲的大祭司居然沒有動怒,不禁有些詫異。

「你可知道,這聖酒是用來祭祀的麼?」巫謝淡淡道。

「知道。」少丘垂頭喪氣地道。

「知道你還敢偷偷地喝?還將神殿鑽了個洞!」巫謝忽然怒氣勃發,冷冷喝道。

少丘父和少丘母渾身顫抖,撲通跪在了地上。少丘回頭瞅了一眼父親,猶豫片刻,終於也跪了下來,低聲道:「每年祭祀,這麼好的酒……都倒在地上,我覺得挺心疼的,畢竟是族人辛辛苦苦釀出來的,為了不浪費,就……」

「住口!」巫謝氣得渾身發抖,「祭祀諸神是浪費麼?所有的東西……這天、這地、這海洋、這眾生,這所有的一起都是諸神賜予的,包括你的生命!我們為諸神祭獻,你居然認為是浪費!」

少丘不敢說話,眼睛眨了眨,兀自不服氣。

「族君,」巫謝淡淡道,「根據族規,這孩子冒犯諸神,該如何處罰?」

「呃……」艾融危神色一變,忽然笑道,「大祭司,這孩子不懂事,只不過有些饞酒,為自己找個藉口罷了,絕非是冒犯諸神。嗯,不過他偷喝聖酒,的確是罪責難逃,按族規,當重責二十藤杖!」

人群中忽然想起了哭聲,卻是少丘父和少丘母跪伏在地上,肩頭聳動,嗚嗚哭泣。少丘心中難受,跪爬幾步,把父親的頭扳了起來,笑道:「父親,兒子罪該如此,您老不必心痛。偷酒喝的時候,兒子早想過這一天了。」

「放屁!」少丘父大怒,拭了拭滿面的淚痕,喝道,「為父是心疼你這兔崽子麼?是因為你胡作非為!幸好巫謝大人和族君寬容,否則還不要了你的命!」作勢欲打,一扳少丘的腦袋,卻俯在他耳邊低低道,「快快叩謝巫謝大人,謝她不殺之恩。」

聲音極低,但艾融危離得近,卻聽得清楚,不禁面露苦笑,心道:「有這樣狡詐的爹,沒這樣的兒子才怪。」

少丘極是聰明,立刻轉身面朝巫謝跪拜,長聲道:「大祭司愛民如子,少丘感激不盡,多謝大人活命之恩。」

巫謝寒着臉,怔怔地想了想,哼了一聲:「族君既然如此說,那便以偷酒喝的罪名論處吧!寇臻長老,你來行刑。」

人群中一名鬍子花白的老者應聲走了出來,大步上前,一把提起少丘,將他按在不遠處的一塊巨石上,從別人手裡接過一條藤杖。

「少丘——」艾桑遠遠地叫了一聲,眼中淚花滾滾。

少丘俯在青石上,側過臉朝她詭秘地一笑,舒服地趴了下來。艾桑不解其意,卻見寇臻提起藤杖,朝着他的臀部狠狠地抽了下去,撲、撲——居然如擊敗革,將藤杖高高地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