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牧雲錄 - 第3章

管平潮

  原來仰面躺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妙齡少女,體態修長,模樣嬌艷,緊閉着雙眼靜靜地躺在淤泥上。看她靨頰臂足,盡皆晶瑩如雪,不知是被河水沖刷還是本來就是那樣;細皮嫩肉地置身於淺灘水草濕泥中,便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嫩藕一樣。再看她身上衣服,卻是一身破衣爛裙,早被河水浸得襤褸不堪,幾乎看不出本來顏色;濕漉漉地緊貼在她身上時,盡顯她身軀的婀娜宛轉。

  「……」

  很少見到容貌這般標緻的女子,不知不覺中張牧雲已看呆;因為嘴一直咧着,不覺又流出些口水來。

  轉眼清醒過來,抹去嘴角口水,張牧雲臉有些發燒,心道:

  「嚇,咋又流口水。她又不是剛才那條草魚!」

  跟自己胡亂解嘲,他彎下腰來,探着手在少女口鼻前一試,看看她還有沒有活氣。這一試,卻見表面瀕狀若死的女孩兒竟然氣息悠長,正是沒死。

  見好看的女孩兒還有呼吸,張牧雲也十分高興;又湊近仔細看看,只見少女挺翹的粉玉鼻兒正一張一歙,不僅有活氣,呼吸還蠻均勻。這一下他徹底放下心來,也不管什麼男女之防,伸出手去一把捉住少女的手臂,使勁搖晃一下,沖她叫道:

  「喂!小姑娘,快醒來!告訴我你從哪裡來!」

  賣力搖晃吆喝了半天,誰知這女孩兒雖然呼吸正常,卻始終不醒。看她這懵懂模樣,倒好似不是從河裡衝來,卻是吃醉酣睡一般。見得如此,張牧雲也有些撓頭,想了一會兒便打定主意,彎腰抓住那女孩兒手臂「嘿喲」一使力,將她提起來擱在自己的左肩上,準備背回家慢慢救治。從河灘迴轉時,他還不忘向南繞一小段路,撿回那柄剛剛情急擲下的魚叉,提溜在另一隻手中,背着少女健步如飛地奔向家去。

  張牧雲所居的村子,就叫張家村。經過剛才這一番折騰,天光也漸漸放亮。等張牧雲背着河邊救來的少女走到村東口那棵歪脖大柳樹下時,太陽已在升出了東天。在旭日霞光中行走,沐浴着明亮而柔和的光線,少年少女的身上塗上一層紅彤彤的顏色。

  走過了四五里路程,饒是肩上之人體態輕盈,張牧雲此時也有些出汗。到了村東口,他便停下來,在村口大柳樹下那隻半埋土中的石碾前將少女放下,自己坐到石碾上稍事休息。只覺得才是喘了幾口氣的功夫,朝東望望,便見到那日頭完全掙脫了地面,跳到了一竿多高。旭日初升,霞光籠罩,漫天的紅光照到身前地上那名少女臉上時,將她蒼白的面頰染上三分光潤的嫣紅。相比先前河灘邊出水白荷一般的容顏,朝暉掩映中的少女又顯出另一種驚心動魄的妍麗模樣。

  到得這時,蹺着腳兒坐在石碾上的少年終於可以確定,自己剛剛救回的這女娃是自己這一生中到目前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子。和這名落水的少女一比,以往自己在那羅州城戲班妓樓中湊熱鬧見到的美女,無論是號稱「江南名妓」還是「中原嬌花」,無論身材模樣都比地上這少女差得遠。特別是,雖然這女子形容狼狽,若仔細打量打量,她這樣貌中似乎還藏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即使沉迷,卻也不敢輕褻。

  坐在石碾上,得出這許多感悟,張牧雲不免也有些疑惑。為什麼這標緻不俗的女子會穿得這一身寒酸的粗布衣服?還弄得落水這般狼狽!

  坐在石碾上靠着柳樹想了一會兒,他便站起身來,小心地將少女從地上背起,繼續朝村西家中趕去。

  這時候天光尚然還早,綠樹成蔭的張家村中已呈現出一派勃勃生氣。村頭村尾家家戶戶的煙囪中都冒起炊煙,慣於早起的鄉村百姓幾乎已全都起來,開始準備早飯。當張牧雲背着女孩兒快步行走在村中碎石路上時,一路耳中都聽得漢子女人們的閒話,小廝的叫鬧,「叮呤咣啷」的鍋碗瓢盆響動,和頭頂樹蔭中各式的鳥叫夾雜在一塊兒,便熱鬧得如同置身集市。走過幾條道路,在一陣誇張的鍋鏟撞擊脆響聲中,他又聞到一股麻油炒青菜的香味兒,讓他肚中十分飢餓。

  「一定是李二丫家!」

  噴香的味兒撲鼻而來,擋也擋不住,直引得肚中「咕咕」直叫。忽覺肚中飢餒,他便埋怨這村中富戶老李家為何一大早便動油星。一邊氣憤,一邊也加快腳步,很快他就走到村西頭自家那竹籬小院門口。推開從不鎖閉的柴扉,徑直走進東房裡,他便在自己那張簡陋的木板床上將少女放下。

  說起來,這張牧雲一大早便扛着個大姑娘進村,若換了旁人,早就圍上許多人來看個究竟。不過對於他,村中人卻只裝作看不見,究其原因只因這少年自幼缺管少教,雖然心地善良待人和善,畢竟桀驁不馴。為了糊口,他常去羅州街頭巷尾幫人打架,不少風聲傳回村里,膽小怕事的村民們便心有芥蒂。有了種種往事傳聞,現在眼見着張家後生扛着個半死不活的女子匆匆跑回家,便不知又是給城中哪位富戶子弟擔下不良之事,大家雖然心裡嘀咕,卻沒一個敢上前盤詰。

  於是,等張牧雲趕到家時,身後只跟來幾個聞聲而至的小童,大都是他平時照顧的孤兒。鬧哄哄地跟在他身後湧進房裡,眼巴巴地觀摩了床上少女一陣,有一位七八歲年紀長得愣頭愣腦的黑臉胖大小子覺得索然無味,便叫了起來:

  「牧雲哥哥,你今天不是去戳魚了嗎?魚呢魚呢?我要看我要看!」

  「……」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張牧雲一聽,有些不高興地道:

  「傻牛兒,誰說我今天要去戳魚?我話你總聽錯。我昨晚說啦,今早要去撿人,這不,果然撿回一個!」

  「啊?」

  「牧雲哥哥真厲害!」

  眼前這幫小孩都將他奉若神明,聽得他這般滿口胡柴,居然個個深信不疑,房中響起一片讚揚。

  「咳咳!」

  臉稍有點發燒,張牧雲用力咳嗽一聲,打斷他們讚美,道:

  「你們先別吵,等大哥先把這撿回來的姐姐弄活再說!」

  「好~」

  半大小廝們齊聲答應,轉眼這茅廬中便鴉雀無聲。

  「且待我掐她人中。」

  眾小孩面前,張牧雲學着那些藥店中坐堂老先生,故意慢條斯理說得一句,這才伸出手去,掐着那少女鼻下人中亂擰起來。

  ……

  沒想賣力鼓搗了半天,那少女竟然氣息依舊,連個痛都不叫,只顧沉睡。

  「嗯……再待我試她太陽穴!」

  臉上有點掛不住,張牧雲又雙掌合在那少女額角太陽穴上,斜七豎八地開始使勁搓壓。

  「咳咳,這回總該行了吧?」

  只可惜,一直到他累得手臂酸麻,那少女卻仍不肯醒來!

  「……」

  斗室之中,小童們依舊鴉雀無聲,個個專注地看着牧雲大哥施術救人。張牧雲剛才想要的寧靜,這時卻因半天無功,反變成莫大的壓力。又過了一會兒,展足,抻臂,捶背,拿鍋鏟菜刀在耳旁使勁敲擊,背着她在小院中來回走動,甚至還念了一段往日抄寫經書時記下的經文,免費給少女做了場小型法事,真是渾身解數使盡,這呼吸正常的美貌女娃子卻死活不肯醒來。

  就這般直折騰了大半個上午,到最後黔驢技窮的少年終於惱羞成怒,眼瞅着床上死豬一樣的女孩兒破敗的布衣下露出些鮮紅的襯衣,便不管不顧,出手如電,「嘶啦」一聲扯去少女的外衣,準備試更多的穴位。

  只是,等他一把扯去少女的爛布衣,女孩兒外衣下的一切都忽然袒露在面前時,剛剛還氣急敗壞的少年卻突然一滯,原本清澈的眼神變得木木呆呆,倆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床上少女身上,心兒在胸膛中怦怦直跳,舌燥口乾,一時竟說不出半句話來!

  就這般如痴如呆,直等到許久以後,他才脫口叫道:

  「好件華貴的束胸!」

第4章

霓裳隱仙霞,稚語關風月

  少女內着的束胸,着實把張牧雲給嚇了一跳!

  像他這樣貧民,哪會有機會這般近距離觀看如此華美的衣服。窗戶外正透進陽光,照在那少女身上鮮紅的褻衣上,霎時就像打過一道華閃。這紅艷艷的絲綢爍爍放光,霞光波動,如同噴吐着火焰一般。爽滑的綢緞鮮紅欲滴,上面細密地繡着一隻金色的鳳凰,尾羽拖迤,彩翼翩翩,飛舞於幾朵祥雲之中。雖然是繡品,這鳳鳥卻惟妙惟肖,金光閃閃地如欲破衣而出。最難得的是,金鳳旁邊那幾朵作為配景的浮動雲彩,也不知什麼針法絲線繡就,竟然層次分明,雲中央肌理入微,顏色深淺層次細膩,雲朵的邊緣過渡又十分自然,顯出幾分縹緲之意,就如高天常見的雲朵。

  這樣的繡工,實在精緻,既便張牧雲對女紅完全外行,也知它絕不是尋常繡品。

  呆呆看到這裡,少年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心中一動,又往前湊湊,越發仔細地觀察起女孩兒衣着來。這般類似「買櫝還珠」地打量,還真讓他看出些門道。張牧雲發現女孩兒胸衣下擺處還露出點藍布綢片,想來底下還穿着襯褲,便當機立斷,伸手一把扯開少女早就衣不蔽體的粗布裙襦,讓內里的褻衣完全袒露。

  只剩內衣的少女,自然顯得身姿玲瓏曼妙;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合起來柔曲裊娜,嫵媚不可方物。不過這時張牧雲竟顧不上欣賞女子身材,外裙一經褪去,兩道炯炯有神的眼光立即落在女孩兒下着的湛藍褻褲上。

  果不出他所料,這藍綢絲質的褻褲一樣精美華麗,純色鮮藍的綾羅如水光波動,上繡着一輪鵝黃的圓月,月下幾支搖曳的雪白蘆葦;蘆月間飄浮着幾縷若有若無的白色雲縠——張牧雲一看,頓時兩眼發直,心中直嘆:

  「乖乖!這哪是日常穿用的內衣?簡直便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看到這時,善於觀察思考的少年終於恍然大悟!

  張牧雲忽然想通,為什麼從一早見到這少女便感覺百般古怪。不用說,這丫頭肯定是汨羅河上游哪戶富家大族的使喚丫鬟,不知何時起了貪念,偷了主母壓箱底的名貴衣服便逃。後來落水,自是挾寶私逃時被主人家發覺,追得走投無路,只得跳河!

  「不錯不錯!」

  一想起個頭,張牧雲越想越對,便搖頭晃腦地端詳着眼前的女孩兒,感嘆道:

  「唉,原來還只當是個天仙,原來不經看。才過了這一會兒,便越瞧越像個丫鬟!」

  說着話,他便拉過自己那床藍印花的薄被,隨手蓋在這隻着內衣的少女身上。

  不過,這自以為得計的少年畢竟見識淺薄。他眼前救回來的女孩兒身上所着衣物,豈止是尋常富豪家的華服!猩紅彩緞,金鳳游天,正是皇家帝女專用的「鳳舞九天織錦」;海水藍地,圓月白葭的綾羅褻褲,繡的正是一幅象徵貞潔的「蘆荻秋月圖」,這樣講究的款式衣飾,意義已超過本身巧奪天工的價值。若稍微了解些當朝服飾規制,便知這些圖紋即便是朝廷大員家女眷,都禁止穿用!

  不過洋洋自得的少年並不管這些。作出少女挾私潛逃的推斷,再看看這一臉丫環面相的迷茫女孩兒,張牧雲心中倒不知不覺生出一絲憐惜。

  「唉……也是苦人兒!」

  「都不易……」

  對這身世坎坷的「丫環」,一貧如洗的少年正是同病相憐;當即他便跟眼前幾位小孩鄭重警告,讓他們發誓決不可把少女身上穿着的好衣服說出去!

  「呵!」

  少年哄這些半大的小廝:

  「你們要是聽話,等到了秋天,牧雲哥哥便去山上搖栗子打山雞,回來做板栗燒雞給你們吃!」

  「啊?好啊好啊!」

  面對他的漫天許願,小伢們個個歡欣鼓舞,下定決心,直到那秋天到來前,絕不能把這秘密說出去!

  正當大局已定,忽然先前那多嘴的傻牛兒又忍不住發話。

  「牧雲哥哥!」

  傻牛十分好奇地問道:

  「為什麼這姐姐的胸脯,會鼓得那麼高呢?」

  「……」

  聽他問出這問題,張牧雲不由有些尷尬,剛剛還口若懸河,這時卻有些吭吭哧哧地答道:

  「笨蛋,女兒家的胸脯,就是這樣!」

  「是嗎?」

  聽了這簡單回答,傻牛兒仍是似懂非懂。撓頭想了想,他又追問:

  「不對啊,牧雲哥哥,村南的小花妹妹也是女的,怎麼她的胸膛和我差不多呢?」

  「呃……」

  見他只管刨根問底,張牧雲也有些惱火,想要不答,卻因為自己一向在這些半大小孩面前顯得無所不知,只得硬着頭皮答他:

  「傻牛,你這個問題問得好。」

  少年煞有介事地說道:

  「為什麼這姐姐胸脯比小花那小丫頭高這麼多呢?是因為姐姐剛從水裡撈上來,泡得久了,便有些發了。我以前不是給你們吃過饅頭幹麼?吃之前拿水泡一下,你們想想那饅頭干是不是就膨成這樣!」

  「啊?好像是啊!」

  「不過……」

  也不知怎麼今天這傻牛兒問題特別多;本來差不多恍然大悟,愣頭愣腦的半大小子卻忽然又有些疑惑:

  「牧雲哥哥,可是傻牛記得去年夏天,小花妹妹也下河泡着乘涼來着,怎麼不會發這麼高呢?」

  「……哼!」

  被問得啞口無言的少年終於耐不住,跳起來張開雙臂,就像老鷹趕小雞一樣把這群年幼無知的小孩統統轟了出去!

第5章

到來都是淚,過去即成塵

  把那些小孩轟走,這屋中終於安靜下來。回到了屋裡,張牧雲看見那少女沉迷如故,不禁有些發起呆來。

  經過這一番折騰,不知不覺已到了中午。日頭轉到了南邊,屋中卻有些昏暗。張牧雲忽然想起來,早上走得匆忙,便忘了把窗戶里擋風的瓦片拿下。於是他便站起來,走過去把那土牆窗窟窿中的幾摞瓦片搬下,小心地擱在牆角。搬開了窗戶,那戶外的陽光便成片灑了進來,霎時驅散屋中的陰霾。

  此時,雖然屋外明亮的陽光不能直接照在床上少女的臉上,卻在屋裡三面平整的泥牆反射過來,將明晃晃的輝影匯聚到少女靨上,將她粉潔如玉的面頰映得有些透明。於是,當貧民少年呆呆觀看的時間有些久了,就覺得好像那處的空氣中蓄着一汪清水,晃晃漾漾,女孩兒的俏靨就沉在水底,飄飄渺渺地顯得有些不真實。

  「呃!」

  正看得有些打瞌睡,屋外忽響起一陣吵鬧的麻雀叫,將張牧雲忽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