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牧雲錄 - 第2章

管平潮

  「是!」

  面目威嚴的年輕將軍挺身跪得筆直,短促有力地回答。

  「噢~」

  換上笑臉的公主,展開如花的笑靨,星眸微瞥,咯咯笑道:

  「可是朱將軍,你知道本公主向來討厭臭男人。這世上除了父皇,就沒一個男的是好東西。這樣的話,你幫我看看,這船上有什麼能跟我同去幫得上忙的女子……」

  滿面春風地說到這裡,公主已扔掉鞭子,出手如電般劈手揪住那剛剛受罰的宮女耳朵,將她猛地一拉,一個趔趄扯到年輕的水師副統領面前。

  「這……」

  閃身避讓着從那宮女手中跌落出來的杯盤,朱將軍看着身前這個可憐的宮女,想起公主的問題,一時張口結舌,吭吭哧哧說不出話來。

  「嗯……不如這樣吧。」

  正當年輕有為的將軍努力思索着對策,那公主已然又說話:

  「朱將軍,你來看——那邊江流中的青石礁岩上,正生着鮮黃的野山菊,本公主甚是喜歡。」

  輕言淺笑的公主正是嬌艷絕倫,笑吟吟道:

  「本公主也常聽人說,朱將軍你水性不凡,你這就入水渡江去替我摘來那叢山菊花。如果在一刻功夫之內能摘到送給我,我便重新考慮這私服出巡之事。」

  「好!」

  聽得公主之言,水師將軍正是受寵若驚!被出名刁蠻的公主這般笑顏相對,甭說是跳水渡江,就是剎時讓他去死也值當。當即朱橫江便高聲答應一聲,彈身而起,也不解去身上衣甲,便奔到船舷邊,高叫着「請公主等我花來」,話音未落已「撲通」一聲跳到湍急江流中。

  到得江流里,滿心榮幸的水師將軍一會兒仰泳,一會兒鳧水,一會兒潛游,賣弄着五花八門的泳姿,巧妙地避開一個個湍流中兇險的暗礁漩渦。洶湧波濤中,很快他便游出七八丈,朝着那塊如怪獸般矗立江中的礁岩奮力游去。

  「公主……請等着末將的花……」

  劈波斬浪的水師將軍,能這般不顧危險地奮力鳧游,主要支撐着他的自然是那片赤膽忠心。只不過,在雪白江浪中捨命向前時,朱將軍還記着剛才公主那艷光照亮天地的傾城一笑,於是與那險礁激流捨命拼搏時,還有另外一股甜蜜而溫柔的動力。

  只是,滿心歡悅奮力鳧游的忠心將軍不知,就在他死命朝鳳舟船舷南側遠處的江礁游進時,身後那鳳舟樓船上已悄然放下一葉扁舟,載着一人,順着那滔滔的江流直往遠方的青山碧水而去。

  「嘻……」

  扁舟之上,那位如掙脫鳥籠般心情舒爽的公主少女,驅舟下行時,偶爾回眸望望來處的煙濤白雲,便得意地自言自語:

  「朱橫江、朱橫江,你以為本公主看一頭豬橫江,有意思麼!哈哈哈~」

  到了沒人的地方,公主放肆地狂笑,再不顧及絲毫的皇家儀態。

  兩岸青山遮不住,一葉輕舟下九關;平民裝束的公主快然之際,忘了所謂「樂極生悲」。江天雲水中,放肆地仰天嘎嘎大笑的年輕公主,只顧得洋洋得意,渾沒察覺到前方那看似不太湍急的江流中,略顯渾濁的江水裡正有一排黑黝黝的暗礁,如同黑夜潛藏的狼群一般默然無聲,犬牙交錯地等在前方!

  離了豪華的鳳舟,在這小舟上輕飆疾進,肆無忌憚的天之嬌女更覺得快活。

  江風從四面湧來,浪花跳上髮髻,聽着水浪風濤的聲音,就恍如自己穿梭在天宇。迎着呼嘯而來的強風,她張開了雙臂,擁抱那雀躍的風息;頭上的荊釵早已扔掉,一任秀髮青絲在風中飛舞,灑灑飄飄。

  在大自然急水流風中,一貫好動的帝女忽然少有的寧靜。驅着輕舟在浪尖穿行,她閉了眼睛,意態恬嫻,用肌膚感受千絲萬縷的風息,用耳朵辨別跌宕起伏的浪濤,一瞬間仿佛融入這造化自然,一舟,一人,百浪,千風,萬山,與倏忽過眼的雲天飛鳥融為一群。

  刁蠻公主這樣感觸自然的靜思並沒有持續。震耳欲聾的江濤聲中,她忽又興奮起來,睜圓眼眸,把足下扁舟當作艨艟旗艦,左右激流想成萬舸爭流,在澎湃的金鼓聲中勇往直前,浩浩蕩蕩着向東方衝鋒。旌麾指處,所向披靡,居高臨下時威風凜凜,她傲慢地睥睨這顫抖的江湖。

  這樣立在扁舟船頭的「女將軍」,志得意滿沉浸在自己想像的慘烈戰爭中時,卻只顧得順從己意的流水風波,忘了這戰爭中還有敵手。遠處江中那一排交錯的暗礁終於到了眼前,似一群在潛伏深草已久的猛獸,獰笑着奔騰着迎上疾進的扁舟,將它粗暴地攔截。

  「砰!」

  一聲悶響,小艇轉瞬翻覆。緊接着一連串脆響悶聲,看似堅固的皇家舟艇轉眼就在錯落有致的礁群中粉身碎骨。

  「……」

  猝不及防下,翻身落入水中,這時公主才知這一江春水的真正溫度。被春江徹骨的寒涼一激,公主打了個噴嚏,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從江底忽然湧起的一股暗流裹入,急速旋轉着向旁邊堅硬礁石衝去。

  「冰華亂舞!」

  生死關頭,悍勇的公主豈甘就這般束手就擒?被漩渦裹住,一覺得身不由己,頭腦清醒身手敏捷的帝女立即使出渾身解數。一聲嬌叱,轉眼身邊飛速旋轉的水渦凝結變慢,原本圓轉自如的水流瞬間多出許多雪白的冰晶,很快降低江漩的速度。

  「哼。」

  眨眼便穩住身形的公主,見自己還在朝一塊黑黢黢的礁石撞去,哼了一聲又是一個法術出手——

  「火鳳燎原!」

  霎時一團鳳凰形狀的火焰從雪白的江浪中脫穎而出,朝那塊猛獸般的黑礁迅猛撲去!

  「轟!」

  只聽得一聲巨響,剎那之後那巨大的礁石已不復存在。

  「哼哼!」

  「想跟本公主鬥法?」

  落水之時,素性暴戾的公主仍有閒暇得意洋洋,自誇自贊,倒好似跟誰賭氣,又如打了勝仗一般。

  「嗯,勝了這一陣,還是趕緊上岸,找個地方晾衫。」

  儘管一直覺得自己雖然細皮嫩肉身驕肉貴,其實能吃苦,但現在浸泡在這樣暗流洶湧的冰冷江水中,也覺得十分不舒服。正當公主打定主意,卻誰知浮在江水中剛一轉臉,卻猛然只覺得「怦」一聲劇痛襲來,霎時自己那腦袋幾乎就像要裂開!

  「壞了……」

  徹底失去意識前,天旋地轉的天之嬌女正看到一個圓頭圓腦的青色礁石從眼前閃過,轉眼便消失。

  「嗚……」

  「月落洞庭……」

  這是刁蠻無禮的公主徹底喪失知覺前,最後一個來得及施出的救命秘術。

第2章

天女落凡塵,萬事皆因緣

  萬里長江蕭蕭而下,到湘鄂之間分流入一處浩瀚的湖澤。這湖澤浩淼遼闊,周圍一千餘里,碧波渺渺,迂迴浩蕩,水中有山,湖中套湖,風光瑰麗磅礴,正是古往今來華夏大地第一湖山勝地。「三江五湖,洞庭巨麗」,這樣的湖澤正是洞庭。

  千里洞庭古又稱「雲夢大澤」,只因其水波渺彌,上下千里,氣接雲空,如夢如迷,故有雲夢之名。

  占地千里的雲夢洞庭,向北以松滋、虎渡、藕池、華容四河與長江相連,向南則有湘、資、沅、澧、汨羅五水注入,南通北達,氣象萬千。洞庭以南五水之中,又以汨羅風光最為秀麗。三月里,汨羅河沿岸蘆葦青青,桃花夾岸,河流曲曲折折,在注入南洞庭前於一座小城羅州之外盤纏而過,形成許多河灣,澹碧寧靜。陽春三月,桃花映水,詩人說「桃花流水鱖魚肥」,「蔞蒿遍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這樣溫暖和煦的春日中不僅是河豚鱖魚,汨羅河灣中許多肥美的魚兒都蠢蠢欲動,在解凍的河流里產卵覓食。

  話說這一天早晨,太陽還未升起,羅州城外無數汨羅河灣中的某一處中,已有一位少年手捏着細長的魚叉,小心地隱身在晨霧蘆葦里,屏氣凝神盯着蘆葉間那片平靜的河汊。蘆葦叢中的少年,看年紀約在十四五歲,生得眉清目秀,面容端正。他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的粗布小衫,打着四五個補丁,腿上的黑布褲腿高高捲起,弓着身,赤着腳,站在淹過腳面的淺灘河水裡,也不怕河灘螺殼戳腳。

  看他這身打扮,顯然是位鄉間普通的貧民少年。如果實在要尋出些不同,便是此刻少年緊握魚叉的雙手,手臂上青筋畢露,手腕不時微微轉動,顯得甚是強壯靈活。除此之外,若仔細看時,便會發現這持叉少年擰着眉毛凝視河面時,神色呈現出同齡人少有的肅穆專注。眉宇間一縷英氣浮動,嘴角微微向上斜挑,流露出這一年紀少見的悍勇之氣。

  早起專心叉魚的少年,名叫張牧雲,乃離此地不遠的羅州城郊一位貧民少年。張牧雲自幼父母雙亡,早早便在鄰里幫助下自立門戶。幾乎就在五六歲時,當他還是個穿開襠褲的半大孩兒,便能在鄰里接濟之餘,上山採得果,下山摸得魚,自己完全能糊口。等年紀再長兩歲,儼然就成了鄰里長者,時不時還接濟一下村中那幾位比他更小的孤兒。等到了現在這十四五歲的年紀,叉魚少年的活計做得更加有聲有色。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除了殺人放火」,他啥都做。他去汨羅碼頭賣苦力做船工,他幫鄰里大嬸去城中賣菜販豬,他幫紈絝子弟爭風打架,偶爾還能在衙門接到活計,幫偷懶的衙役們送信跑差。

  除了這些三教九流的謀生技能,這少年竟還能賣字。雖然張牧雲早年喪母喪父,家道又早就中落,但據說原來還是個書香門第。當他父母因病相繼去世後,給當時還在襁褓中的張牧雲遺下三間茅屋、滿屋破爛之餘,還留下一隻貯滿詩書的書櫥。於是努力生存的少年又刻苦自學,去私塾幫了幾回工,在河灘泥沙中練了無數字,終於在十歲那年精通讀寫。此後在他跑腿鬥狠之餘,遍訪羅州城內外名山寺觀,幫和尚道士們抄寫經書。雖然這活計報酬微薄,但畢竟風險較小,既落得素齋,又省得藥錢,正是兩便。

  少年的這般經歷,正是典型的「老天餓不死瞎家雀」。雖然他是個沒什麼勢力的孤兒,卻一年四季總能找得飯食。這不,陽春三月,河流開凍,他又和河中的肥魚較上勁兒,下了決心,說什麼都要折騰幾條回去換錢買米。

  此時清晨的薄霧氤氳,天光熹微,被霧氣攪和成青白色的晨光里,張牧雲不顧滿身淋濕寒涼的露水,如一條獵犬般潛伏在一棵桃花樹下的蘆葦叢里,立志要逮住那條和他鬥智鬥勇好幾天的大草魚。

  「嘿嘿!」

  眼光一瞬不瞬凝神注目之時,張牧雲心中卻也在想着美事。

  「嘿……這條大草包,怎麼說也有二十多斤吧?否則怎麼前日吃了小爺一叉,還能到處遊走。」

  二十多斤的大魚,他以前不是沒逮到過。那回一叉戳到,因為太大,那大魚帶着叉便跑,還是他立即跳到水中,好一番搏鬥才將它拖到岸上。那時因為太大,不好拿,藏在樹窠中回家去了菜刀來現殺,當時的感覺簡直就是在殺一隻小豬。每次回想起這點,少年便十分快活。

  想他家中,從來沒什麼剩菜剩飯,便不養豬,於是他便對那些圓滾滾的豬崽一直充滿崇拜之情。所以雖然這時他弓着身子伏低窺伺,十分辛苦,但只要腦海中一想到那圓滾滾小豬一般的大草魚,他便意動神馳,什麼苦都不顧。雖然臉上依舊專注警惕,眼神保持着剛毅,那嘴角邊卻已不知不覺滲出口水來。

  「嘿嘿,來了……」

  口角垂涎之時,透過微微搖動的青蘆杆葉,張牧雲看見那隻狡猾的大草魚終於稍稍現了身形。這賊魚,正在不遠處一動一動地咬着浮萍,賊頭賊腦地試探着朝這邊靠近。

  「嘿嘿……到底還是沒小爺精明!」

  張牧雲洋洋得意,看來這些天他觀察沒錯。這隻貪吃的肥草魚,最喜歡吃這兒桃樹上落下的花瓣;只要自己掩藏好身形不讓它發現,靠得近了,總能給它一叉!

  這般想着,那條在蓋滿河面的浮萍中一動一動的水跡,終於漸漸行近。因為細小的綠萍被吃掉,漸漸張牧雲終於能模模糊糊看見水中那個黑黝黝的身影。

  「嘿嘿……」

  少年壞笑着,在心中呼喝:

  「來啊,來啊!快過來,再近點!」

  在白露寒涼的葦叢中如傻瓜般等了一個多時辰,期待了這許多時,終於那令人興奮的時刻就快到來,這時張牧雲不由得心跳加速,氣息加粗,手下暗暗使勁,悄悄調整手中魚叉的角度,讓掛着幾片青葦葉當掩飾的魚叉鋒齒慢慢對準那水跡指向的成片落花……

  「卟~」

  就在這緊要關頭,張牧雲做夢也沒想到,正當自己就快狠命擲出決勝一叉時,那隻看起來毫無警惕的狡猾大草魚,竟在自己出叉前的一瞬間,沒來由地一甩尾巴,打了個水花,轉眼便沒入水中再也看不見!

  「……」

  到手的獵物逃脫,不免惱火,這倒也還罷了,最可氣的是這隻肥草魚消失之處,碧綠浮萍中正盪起一陣陣漣漪,那魚尾掃開的空白水面眼見着便是一個正張口大笑的嘴臉,似乎在嘲笑自己的失敗——霎時張牧雲這氣便不打一處來!

  「不可能啊!」

  一時氣愣,很快他便反應過來:

  「不該這樣!」

  為了引這條比泥鰍還滑溜的大草魚上鈎,幾天前他察覺這處歪脖桃樹下是這廝經常覓食之處,便忍着三四天沒來察看。這草魚再怎麼狡猾,也絕不可能像剛才表現的那般機警。

  「是自己沒掩藏好?」

  不可能。自家多年的打魚經驗不是胡吹的;就是千錯萬錯,也不可能在這一點上犯渾。

  「是誰?!」

  諸般念頭從心中轉過,少年變得怒氣沖沖。他直起腰來,提着魚叉舉目四顧,先是懷疑一隻還停在青萍上的蜻蜓,接着遷怒那隻正從眼前掠水而過的翠鳥,最後則眼光四處踅摸,要看看附近河邊是不是隱藏着鄰村的敵對小廝,故意起個大早來壞他好事。

  這般義憤填膺地搜尋,魚叉竿打得葦叢啪啪作響,露水四濺,忽然間氣憤的少年冥冥中也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誰?」

  覺出有些不對,天機靈敏的少年猛一回頭,忽發現北邊下游的河灘上,不知何時竟仰面躺倒一人!

第3章

富貴恍一夢,花睡憨如蓮

  「晦氣!怪不得今早倒霉!」

  見得河上捲來一人,張牧雲暗叫晦氣,趕緊扔下魚叉飛也似跑去看個究竟。一邊跑時,他心中還一邊想:

  「不知這人是死是活。若是活的,自然趕緊施救。若死了,便去衙門報案,說不定掙得幾文賞銀。」

  心中轉念,很快便跑到那處河灘上。到得近前,張牧雲湊近拿眼一看,卻是大吃了一驚!

  「哪裡漂來的女娃?生得恁地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