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陳美錦 - 第4章

聞檀(沉香灰燼)

  「要說糕點,我那裡剛做了些粉果,若是妹妹們和姨娘們願意,等一下便包一些送到大家住處。」顧瀾笑道。

  紀氏靜靜地聽着她們說話,她總是擔心錦朝的,錦朝的性子太驕縱冒失,和顧瀾相比那是遠遠不如的,她現在也覺得心中愧疚,當時若不是把錦朝送到了祖母家,又怎得她養成那種性子。最近幾日看上去倒是守規矩多了,她倒是希望自己這一病,能讓錦朝懂事些。

  「我也累了,大家先回去吧……」紀氏最後說。

  姨娘和幾個妹妹先走出房門了,宋姨娘留下來陪母親說話。顧錦朝起身走到母親身邊,柔聲說道:「母親,我先去二妹的翠渲院小坐,晚上再來陪您。」

  紀氏握了握她的手。

  

  第六章

掩飾

  

  顧錦朝走出房門,顧瀾正站在院子裡的梅花樹下,她的丫鬟紫菱正幫她摘枝頭紅梅。

  看到顧錦朝走出來了,顧瀾才過來:「……還是母親院子裡紅梅最好,摘一些回去插在梅瓶里。長姐病了這麼久,我又在和師傅學繡藝沒去看你,只得請你去我那裡吃些糕點賠罪了。」

  顧錦朝淡淡道:「不礙事,你有心,我是知道的。」

  顧瀾抿了抿唇,卻又很快笑起來。

  翠渲院離清桐院比較遠,旁邊就是兩位姨娘住的桐若樓。途經一片湖泊,又上了石徑,種了許多翠竹和好些花木。翠渲院是三間五架的院子,東西廂房,後院有耳房,院子一角種了四季海棠,又有一角竟搭了架,種了忍冬花。

  錦朝坐下之後,紫菱便端了粉果上來,四個粉果放在描淡紅牡丹的白瓷碟上,能看得見裡面荼蘼露、竹胎等餡料,除此外還黃餅、白糖梨酥等糕點。

  顧瀾又親自替錦朝擺了銀筷、青花碗。對紫菱說:「我與長姐說些體己話,你先下去,把門合上。」

  屋子裡兩個小丫鬟也出去了,顧瀾才收了笑容,道:「……總覺得你心裡藏着心事,不如往常愛笑。長姐要是有什麼不高興的,可以說給我聽聽……」

  顧錦朝微挑了眉,她原來覺得顧瀾是她的好妹妹,什麼都說給她聽,自己和陳玄青的事情顧瀾簡直是一清二楚。說起來,前世顧瀾肯定比她自己還了解她。

  顧錦朝也知道顧瀾多半會懷疑。自己以前可是和她非常親熱的,只是她現在實在是做不出什麼親密的樣子了。而且顧錦朝十五歲時的性格,她也不可能表現出來了,她可裝不出自己原來的樣子。

  倒不如就此掩蓋過去。

  心中打定了注意。她嘆了口氣低聲說:「陳玄青……他竟然已經和別的女子定親了!我前幾日去國公府的花會上才得知這個消息,也真是氣急了,偏偏這個時候,母親的病總是好不起來,我愁得日夜睡不好,既要憂思玄青,還要擔心母親……」

  眼角餘光撇向顧瀾,她神色很平靜。

  顧瀾也嘆了氣,握着她的手道:「長姐對陳七公子還真是一往情深,他竟然已經定親了……那長姐打算怎麼辦?」

  她既然並不驚訝,那就是早知道陳玄青已經定親了?顧錦朝看了一眼身邊的留香。

  顧瀾又笑道:「也不過是有了婚約而已,只要人還沒有過門,這婚約便算不得數!陳七公子可只有一個,又是長姐心愛之人,可別得被旁人的言語動搖了!」

  顧錦朝笑了笑:「不用二妹提點,這是當然的。」顧瀾既然希望她繼續糾纏陳玄青,她現在怎麼着也得做這麼個樣子,這樣顧瀾才能放鬆警惕。

  這樣攛掇她去喜歡一個根本不可能喜歡她的人,顧瀾當真是有心思。當年的自己,也不就是這樣理直氣壯的認為陳玄青只能喜歡自己嗎。現在想想真是可憐又可笑!

  顧瀾笑容一時有點掛不住,又給錦朝夾了白糖梨酥,親密道:「長姐嘗嘗這個。」

  白糖梨酥味道甘甜,有梨的清香,入口化渣,十分對她的胃口。

  白糖梨酥她小時候常在外祖母家吃到,特別喜歡,別的地方總覺得滋味不對,已經有十多年未曾吃到了。對了!錦朝心中微動,顧瀾雖然學女紅,學琴樂,卻不學主中饋。這白糖梨酥自然是丫鬟所做……

  顧錦朝突然想到了青蒲。青蒲在外祖母家時,常給幼小的自己做白糖梨酥,味道與這個一模一樣。

  青蒲是從顧錦朝從紀家帶回來的丫頭。

  說起錦朝為什麼寄養在顧家,還要說顧錦朝的父親。

  顧德昭對道學十分信服,家中常有延慶道觀的道長往來,其中有一個清虛道長,算卦卜相的道行十分精深,顧德昭奉他為上賓,兩人私交極好。

  顧錦朝剛出生時,父親年二十二才得一長女,自然愛她如珍寶似的,也請清虛道長卜了一卦。清虛道長說她是火命,卜卦又得了『震』卦,父親是木命,若是在八歲前將錦朝養在身邊,恐怕相生相剋,又得『震』卦滯礙,會對他的官途有影響。

  父親信以為真,與錦朝母親商量後,將她送到外祖母家寄養,到九歲才接回來。

  錦朝九歲前的時光,全是在紀家過的。

  她年滿九歲後就要回顧家了。祖母放心不過,又親自在服侍她的人中幫她挑了性情好,聰明沉穩的丫頭,也就是青蒲,陪她回顧家。

  錦朝本來也是待青蒲很好的,只是青蒲不如留香會討巧買乖,為人又沉默寡言,顧錦朝難免覺得她性子沉悶而不喜歡她。何況在陳玄青的事上,別人都怕她,自然往好的方向說,偏偏青蒲三番四次勸阻她。錦朝實在不喜歡她了,索性就煩了扔去了外院的廚房。再也不想見她。

  想到青蒲,錦朝輕嘆一聲。

  她抬頭看顧瀾,笑着說:「這白糖梨酥也不知是誰的手藝,你每日三次的做了給我送來豈不是麻煩,倒不如直接把這丫頭給我,我也省得每日想着。」

  做白糖梨酥的丫頭就是青蒲!

  顧瀾心中一驚,顧錦朝不是不喜歡青蒲嗎,怎麼又突然想把她要回去?她當初把青蒲要來,肯定是有私心的,又怎麼能再還給顧錦朝!她是怕這丫頭瞅着機會了又被顧錦朝用了。

  顧錦朝慢慢合上茶蓋,說:「難不成這丫頭二妹喜歡得緊,既然放在小廚房裡,應該也不是貼身服侍二妹的吧。」又笑着拍拍她的手說,「二妹要是覺得放走人不甘心,等一下我讓留香給你拿那對墨玉鐲子來,你不是很喜歡那對玉鐲嗎。」

  顧瀾臉色都不好看起來,卻只是很猶豫地說:「……只是這人原來就是長姐跟前的,叫青蒲,我看她做點心手藝不錯才帶回來。要是長姐要了回去,又惹了長姐生氣可怎麼辦。」

  錦朝心道果然是青蒲,也就直接向顧瀾開口要人了。

  「我要了回去,也不放在眼前就好,不知此人現在在何處?」

  她貴為嫡長女,直接開口要人,顧瀾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既然有這個身份,自然就要好好利用。

  顧瀾平時都把自己當成顧家的嫡女看,在外人面前也總要端嫡女的架子。顧錦朝這樣直接向她要丫頭,卻如打了她的臉一樣難受,一時間臉色難看恢復不過來。

  顧錦朝自然了解顧瀾,她最是好強,平時什麼都不肯落後自己半分的。

  但是顧錦朝才是顧家的嫡長女,不是她顧瀾。

  錦朝卻好似自己根本沒有以勢壓人,笑眯眯地說:「果然來二妹這裡心情就好許多,你等一下就讓青蒲到我那兒來吧。」又對留香說,「你去看青蒲可有什麼要幫忙的,我同白芸回去就可。」

  顧錦朝回了清桐院,又把采芙叫進來,告訴她要新來一個丫頭:「……原來的青蒲,我要了回來。你帶着雨桐、雨竹在下房幫着收拾一間屋子出來,開了我的庫房找一對刻海棠的銀勺,幾個梅瓶,把她的屋子好好布置一番,什麼地方放什麼東西最好,只要你拿主意就行。」

  采芙應諾後帶着兩個小丫頭去收拾。心裡卻轉得飛快,前些天大小姐還讓白芸去打聽青蒲的事情,今天卻已經把人要回來了,卻不知道小姐在做什麼打算。又讓她去布置房間……留香姐姐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小姐這些日子待她好,看樣子這是要重用她?

  采芙心中有些忐忑。她熬到二等丫鬟也不容易,小姐卻一直沒有注意過她。這種丫鬟等年齡到了,主子就可以隨便配了小廝或者護衛,更有的給了哪位管事的做填房小妾。但是在小姐身前的一等丫鬟卻不一樣,要是主子願意,那就能配好人家,或者還可以跟着主子,盡忠盡責,一榮俱榮。

  她手心微有點出汗,想着這件事得辦得十分妥帖才行。

  顧錦朝又找了佟媽媽進來。佟媽媽是清桐院的管事媽媽,是母親早年從手底下的田莊裡選出來的,她做事幹練,管教小丫頭也有一套,大家都服她管教。本來管事媽媽是比大丫鬟更大一級的,不過原先的錦朝更信任留香,佟媽媽許多就如管教丫鬟、安排小姐日常上的一些事情,都被留香接手了去。

  佟媽媽現在都沒有住在清桐院裡,她在青蓮居幫着管理內院一些才進的八九歲小丫頭。聽白芸說小姐找她去,忍不住一路上都在問她:「小姐有什麼要事?」或者「小姐近日可好,夫人呢?」

  白芸因她原先也是管事媽媽,對她比較尊敬,耐着性子回答:「都還好,小姐有什麼事我也不清楚。」

  佟媽媽看得出白芸似乎不太想和她說話,便沒有繼續問了。等到了清桐院,錦朝已經在東次間等她。

  錦朝先抬頭看了她一眼,佟媽媽四十多的樣子,膚色比這內院婦人們深些,戴了一對小小的赤金耳丁香,除此外再無飾物。

  佟媽媽問了安,錦朝才說道:「……今日找您來,是想問問這院裡登記冊子是在您那兒嗎?」

  這一句話,說得白芸和佟媽媽心裡都一跳。

  院裡的登記冊子,那都是小姐賬上的東西,府上給的,紀家拿來的,別人送的,登記冊子也一直是管事媽媽收着,留香姑娘並沒有拿過登記冊子,這院中的東西,已經是好久沒有記過帳了。

  事情要是責問起來,肯定是佟媽媽的責任,畢竟她雖然實權不是管事媽媽了,但是名位卻還是。雖然這事情確實不怪她,留香姑娘嫌登記冊子麻煩,一直沒有到她那兒拿回來。但是要是把責任推到留香姑娘身上,小姐估計也會因為偏袒姑娘而斥責她。

  佟媽媽只得跪下說:「請小姐責罰,是奴婢疏忽了,這登記冊子是在奴婢那兒,但是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清理過了。」

  

  第七章

青蒲

  

  錦朝其實只是想知道自己手中究竟有多少東西而已,她心中有個底,平時也好注意點。前世便是不在意這些東西,連母親的陪嫁都放心交給底下的管事全權打理,結果店鋪虧損嚴重,田莊的收成也一年比一年差。錦朝後來嫁到陳家後主中饋了,才關心起母親留給自己的嫁妝,自己的東西雖然越來越少,那些管事倒是一個賽一個的肥得流油。

  看佟媽媽誠惶誠恐的樣子,就該知道自己平日對這些下人是什麼樣的了。

  在小院這麼多年,錦朝也有很多體會。下人也不容易,當她連下人都不如的時候,那種滋味又怎麼是別人可以體會的。她起身之後輕扶了佟媽媽起來,笑着說:「佟媽媽言重了,我也只是隨口一問,既然很久沒有清理了,那便開了庫房清理一下吧,清理後給我看了就好。」

  佟媽媽聽了這話,卻難掩一絲欣喜,大小姐讓自己開了庫房清理,那意思就是要自己再回來了?她還是有些不確定,說:「那倚竹樓那邊奴婢的差事……」

  錦朝說:「您是我的管事媽媽,倚竹樓的差事自然是別人去做的。」

  佟媽媽看着小姐,又磕了好幾個頭感謝她,心想小姐難得如此好說話。

  正午時分,留香領着青蒲回來了。青蒲梳着簡單的丫髻,什麼首飾都沒有佩戴,身上穿着一件單薄的青色夾襖,褐色的綜裙。身量很長,比留香高了兩寸的樣子,低眉順眼的,面容清秀。她比一年前瘦了許多,臉頰都有點凹進去了。

  看她沒有首飾戴,留香撥了自己的鎏金鐲子送她,青蒲連忙推拒,她笑着說:「你穿得寒酸,別人還以為我們大小姐也過得不好呢!」青蒲臉一紅,才收下東西。

  留香卻有些感概,她當年剛來清桐院的時候,青蒲還是大丫鬟,如今卻輪到她了。

  留香先讓青蒲去找常婆子分個下房,她剛要到下房,正巧看到雨桐抱着一個琺瑯彩魚藻紋的花瓶走過來。

  雨桐先屈身說:「留香姑娘回來了。」

  留香問她說:「帶青蒲回來的,這抱着花瓶要去哪兒?」

  雨桐笑嘻嘻地回答她:「小姐讓采芙姐姐拾掇一間下房給這位新來的青蒲住,還說用雕海棠花的銀勺子勺帳簾,又尋了一個花瓶擺設……佟媽媽正開了小姐的庫房清理呢,看着這個花瓶好看又輕便,采芙姐姐便說就用這個。那屋子裡采芙姐姐又幫着添了幾盆海棠和水仙,布置得可好看了。」

  留香聽了這番話臉色都變了。

  她心中思緒一時極亂,看雨桐還睜着大眼看自己,她又問她:「佟媽媽回來了?」聽起來有點喃喃。

  雨桐點點頭說:「佟媽媽從倚竹樓回來了,高興得很,小姐讓佟媽媽清理庫房,幹得十分起勁兒呢。」

  留香面色更沉了,讓小丫頭先走,她自己一個人先回了下房。

  下房也是有規制的,大丫鬟自然是單獨一間,二等、三等的丫環都是兩兩一間的。這青蒲剛要回來,怎得就是一人單獨一間了。而且小姐還特意吩咐了采芙布置,連要放什麼都是先說了的。這些倒也算了,這佟媽媽竟然不知怎的從倚竹樓回來了,還是管事媽媽,那她怎麼辦?

  佟媽媽走了,這院裡沒管事的了,那就是她最大。佟媽媽回來了呢?

  留香有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

  錦朝下午又去陪母親,夜暮時回來,小廚房給她備了些清淡燉菜吃下,早早歇了。

  只是這晚上她一直沒有睡好,夜晚又下了一場大雪,她聽到雪壓斷枯枝的聲音,又聽到風吹得嗚嗚響。翻來覆去毫無睡意,倒是被子太熱捂了身汗。她睜着眼睛看床頂,覺得自己心裡想着很多事情,她有很多事情應該去做,但是這些事都急不來,要慢慢做。

  後半夜勉強睡着了,又夢到了很多年前也是大雪的時候,她一個人站在廡廊上看雪,看到陳玄青帶着俞晚雪在折梅,朵朵指甲蓋大的臘梅,剔透如玉。

  俞晚雪本該是後院婦人,卻攬了裙子折梅,陳玄青當心她摔了,在下面望着她。

  俞晚雪攀着枝椏笑着問他:「須若,這個好不好看?」平日裡端莊秀雅的人,活潑起來竟然像個孩子一樣,臉上的笑容帶着一點期盼。

  陳玄青無奈地笑,敷衍她道:「都好看都好看,你快下來罷,要是讓過路的丫頭看到了,可是要傳閒話的。」

  俞晚雪說:「你瞧着都好看,我就都折下來給你,放在書房裡,香味最雅致了。」

  俞晚雪最後下來了,陳玄青握住她的手替她暖和說:「凍得這樣冷,你還非要去……」

  卻又小心地取下她手裡的花枝幫她拿着,另一隻手牽着她往回走。

  她的裙子是淺絳紅色,透過雪天朦朧的光,看得顧錦朝的眼睛刺痛不已。

  這一夜夢多又沉,錦朝並沒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