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陳美錦 - 第3章

聞檀(沉香灰燼)

  回到清桐院之後留香也早回來了,眼巴巴等着錦朝進來,笑着扶過錦朝的手,采芙被不露痕跡地擠到後面,只能默默地站在一邊。

  留香比顧錦朝年長一歲,今年十六。長得頗有幾分姿色,因為小姐喜歡她,穿着打扮也比別的丫鬟好,頭上還戴着一隻描金的簪子,一身桃紅的鳳尾裙,外面還穿了織花布緞襖。一雙眼眸靈動清秀。

  平日小姐看到她總是和顏悅色的,今兒的面色卻沉靜如水,坐在臨窗大炕上之後就吩咐采芙去替她沏茶來。

  留香有些忐忑,難不成是怪自己去了太久?小姐最不喜歡別人耽擱事了。

  采芙的茶上來,留香才笑着說:「小姐,您知不知我去了這麼久,是幹什麼去了。」

  錦朝掀開茶蓋,眼皮也不抬淡淡說:「你幹什麼了我怎麼知道。」

  留香訕訕地抿了嘴,心中卻想倒是真生氣了,又瞥了一眼采芙,自覺得在這二等丫鬟面前落了面子。便稍微壓下聲音,說:「您上次讓奴婢打聽的事,我問清楚了。我家兄便是在俞家做馬夫的,今天他剛好來看我,帶了一盒豆豉。我便向他問起此事……」

  顧錦朝放下茶盞,顧家雖然不是適安府數一數二的權貴,但是也絕對是其中翹楚,這萬春銀葉茶原是四川貢茶中的一種,十分難得。也不知父親從何尋來的。

  她抬頭看着留香,也想不起自己原來到底吩咐了她什麼。

  看她的樣子多半是想邀功的,錦朝便也順着問道:「你兄長說了什麼?」

  留香說:「家兄本來也不知此事,只是那俞家嫡小姐還有三月便及笄,此事才被婆子們說出來。說早年俞家太夫人與陳家太夫人交好,在俞家嫡小姐四歲的時候,便為她與陳七公子定下娃娃親。聽說信物便是俞家太夫人的一對玉佩……」

  說到這裡又頓了頓,「雖然是有定親的,但是如今兩家並不怎麼往來。當年陳家與俞家勢力也是伯仲之間,但是如今陳二爺與陳三爺都是官運亨通,陳二爺任陝西布政使,陳三爺任詹事府詹事,早已經不是當年的俞家可以比肩的。奴婢心想,恐怕這門親成不了……」

  陳三爺便是陳玄青的父親陳彥允,錦朝前世的夫君。

  顧錦朝回想起當年的事情。

  陳玄青在陳家排行第七,大家便稱他陳七公子。當時她在花會上不僅沒見到陳玄青,還無意聽人說起陳七公子早就有親事。回家之後就發了好大一通氣,砸了幾個花瓶妝盒。還罰了幾個小丫鬟在雪地里跪了一下午。又左思右想都覺得心中梗氣,便叫了自己的大丫鬟留香去打聽打聽,這定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留香速度倒是挺快的,這麼快便有兄弟找上門了。

  錦朝笑着說:「多虧你心細,不然我肯定要傷心了。你兄長拿了什麼豆豉過來?」

  留香一愣,沒想到小姐問起這個,忙說:「新制的豆豉,值不得錢。小姐若是想要,奴婢立刻回房給您撥一半來。」

  錦朝擺擺手,說:「我倒是不愛吃那些,在母親那裡坐了半日也餓了,你去小廚房端幾碟點心過來。」

  留香領命而去,正逢此時白芸剛踏進抄手遊廊,看到她連忙笑笑:「姐姐竟然也回來了。」

  留香是小姐的大丫鬟,她們當然得小心翼翼奉承她。雖然留香平日挺傲氣,但是也會頷首答應,今兒的面色卻不好看,理都沒理她就徑直走出去。

  她心裡實在不好受,先是當着采芙的面,小姐給了自己難堪,原本以為打聽消息能得到小姐的賞賜,誰知小姐竟然只是笑一下。又派她出來去拿點心,她是貼身丫鬟,怎的采芙不去反倒是她去。越想越覺得氣惱,思來想去覺得說不定是采芙那東西在小姐面前說了她什麼。

  采芙當自己什麼都沒看到,垂手立在小姐身邊。

  錦朝卻輕聲問道:「你覺得留香如何?」

  采芙心中一跳,小姐為何這麼問她?

  留香是小姐的大丫鬟,輪不到她說什麼。但是小姐這話問的不客氣,難道是對留香姑娘有什麼不滿?她斟酌片刻才說:「留香姐姐四面玲瓏,很討小姐喜歡,而且機靈聰明,還識得幾個字,這也是很難得的。」

  這話理解起來卻有另有含義。留香也就在小姐面前討巧罷了,平時和他們這些二等丫鬟說話,那可是非常趾高氣昂的。

  顧錦朝笑笑,采芙這個性子不錯。她摸着茶杯緣凹凸的花紋,平淡地說:「豆豉新制,得夏天的才好。冬天做出來的總少了味道。」

  采芙有些疑惑,小姐也知道怎麼制豆豉?

  錦朝可是顧家的嫡長女,這些東西不過是尋常的小吃食,小姐怎麼知道,又為何要對她說這幾句話?

  錦朝沒有再說什麼。她前世沒落之時整天無所事事,就學着拾葉做這些事,拾葉原本是四川潼川人,後來家窮才被賣出來,一路輾轉到了保定府。顧錦朝養出一手的好廚藝,她原本女紅很笨拙,長年累月的做下了竟然也有一手好繡工。這些東西,學着學着倒也覺得有趣。

  留香確實聰明伶俐,但是太容易見利忘義,前世若不是她那手仿她寫字的功夫,恐怕陳玄青還沒有那麼容易就扳倒她。她差點被逼死的時候,留香早領了陳玄青給的銀票和一棟三進的宅子,再也沒有來看過她。

  錦朝看着窗外的雪地暗自思忖。

  留香的兄長,想來顧家就來了,她甚至不用稟了她就自己去見了自己的兄長。可見在這顧家裡她給了自己大丫鬟多大的特權。她兄長為了給她送豆豉跑一趟無所謂,若是因為專門去打聽來的,那可就值得思考了,留香沒有這種遠見,她怕的是她背後有人作祟。

  顧錦朝第二日醒得極早,睜開眼後看到的還是雕玉蘭麒麟祥雲的紅木千工床,心中舒了口氣,她覺得自己現在精神越來越好了,前日還有些乏力,總覺得似乎不太能控制手腳一樣,今天卻沒這種感覺了。

  留香服侍她洗漱穿衣,又換了身淡紅色繡蓮瓣纏枝紋的遍地金襖裙,頭上戴了金累絲嵌寶石花三朵。錦朝隨着她做這些,並沒有說什麼。

  留香問道:「小姐今天起得這樣早,要先去侍候夫人嗎?」

  錦朝說:「好幾日沒去給父親請安了,今天要去一次……」又看她拿出一對耳墜,皺了眉道,「這金墜子就不用了。」

  顧家晨昏定省的規矩是姨娘們每日都要和主母請安,孩子們每日先和父親請安,再和母親請安。但是錦朝三五日不向父親請安也是常事,父親見了她總要說許多話,要她多看《女訓》《女戒》,隨着請來的蘇繡師父多學女紅,顧錦朝自然不喜歡。

  今天她先去給父親請安。

  錦朝需要熟悉顧家如今的情況,畢竟時日太長了,有些東西她已經不記清楚了。

  白芸端了大漆方盤進來,上面放了牛乳粥、一碟花果子油酥、一碟甘露餅、還有一碟筍乾。錦朝看天色已經有點亮了,只喝了牛乳粥,便往父親的鞠柳閣去。

  

  第五章

請安

  

  鞠柳閣種了好些柳樹和槐樹,不過這個時候都光禿禿的,三間七架的宅子,堆砌着太湖石做成的假山,旁邊種着好些翠竹。迎面的正房還掛着鎏金匾額,父親的兩個小丫鬟正端着大紅漆的圓盤進去,另一個通房丫鬟碧月朝她行了禮:「……大小姐來得巧,老爺正在進早膳呢。」

  錦朝點點頭,碧月幫着挑開帘子,她跟着跨進去。

  父親在東次間進早膳,桌上擺着馬鮫魚脯、酥蜜餅,一碟由鴨肫片、臘鵝肉拼成的小菜。宋姨娘正站在旁邊伺候顧德昭用湯。宋姨娘穿着青蓮色繡雲水紋的襖裙,腕上戴着一對翠玉鐲,襯得肌膚欺霜賽雪般白,白玉般的臉上一對鳳眸,滿含笑意,髮髻上簪了兩隻銀步搖,垂下的紅色瓔珞更襯得她嫵媚多姿。

  即不失端莊素淨,又嬌艷得恰到好處。

  她正和父親說話,顧錦朝見了低下頭,嘴邊卻快速揚起一抹笑容。

  顧德昭今年三十七,正當壯年,面容端正清秀,穿了一身繡雲雁紋的官服,配銀革帶,過一會兒便要上朝去了。見錦朝來請安,讓她也坐下了問話:「……我前幾日忙於朝務沒得空看你母親,她的病可要好些了?」

  錦朝溫和道:「總是不見好的,不過咳嗽已經止了不少。」

  顧德昭點點頭:「嗯,你就在你母親前頭伺候着,別人伺候她總是不如你盡心盡力的。但是你已經及笄半年了,也不可荒廢了女紅。我聽教導你的薛師紀說,你已經多日沒有去她那裡了……女兒家的還是要把繡工做好。」

  顧錦朝都一一答應了,父親眉目間也溫和下來:「這樣最好,你那性格也該收斂些。你母親寵愛你,怪我多管了。但是你是顧家嫡長女,言行坐姿,都是要講究的。」

  父親是讀書人,最注重女子的德行,平日見她也總要多說幾句。

  她原先很不耐煩聽這些。但是想起上一次見父親,還是他病重的時候自己回來探望,父親那個時候已經瘦得不成樣子,側頭看了她一樣便氣憤得直喘氣,要身邊的丫鬟把她轟出去。他顧家沒有這樣的女兒!

  想到當日的場景便痛得錐心,現在能這樣心平氣和的說話再好不過了。

  顧德昭沒再繼續問話,宋姨娘便笑着說:「……今日我特地熬了川貝山藥粥,大小姐也嘗嘗吧,川貝潤肺止咳,大小姐日前病了紀久,倒是該多喝一碗。」

  顧錦朝聽着心裡一緊,她生病的事情是沒有告訴父親的。

  偷偷去參加國公府的花會,還生了場病,父親要是知道了肯定又會不滿意她。

  父親果然問道:「生病?怎麼沒人來稟了我?你為何生病了。」

  顧錦朝心中冷笑,自己前世竟然覺得宋姨娘溫恭平和,人家一句話就挑起事端了。

  她神色黯淡:「母親病重,我也是太過憂思,日夜都睡不好覺的……本是想去國公府的花會上靜一靜心,誰知那日雪大天寒,竟然就傷了風寒。女兒心中也愧疚,前幾日都沒能在母親跟前伺候,本來不想父親母親心憂才不讓身邊的婢子說的,今日病一好,便趕早來給父親請安,再去探望母親。」

  宋姨娘神色一怔,顧錦朝這話說得滴水不漏。

  父親嗯了聲,關切了她幾句,又讓碧月找些進補的藥材給她。

  顧錦朝抬頭看宋姨娘,滿眼都是笑意,宋姨娘自然也回笑了說:「大小姐侍奉夫人十分盡心,我看着真覺得好。時辰也快到了,我便與大小姐一同向夫人請安吧。」

  錦朝說:「自然,我也想着和姨娘說些體己話呢。」

  她在陳家那十幾年也不是白呆的。顧錦朝藏在袖子下的手摩挲着自己的鏤雕銀手鐲,心想她倒要看看宋姨娘這一世還能不能翻起波浪來。

  顧德昭出門後,錦朝與宋姨娘帶着各自丫鬟穿過種滿高大欒樹的小徑,前方有一個小湖泊,湖面早已經結冰了。水榭蜿蜒其上,上面還有一個桐木亭子。

  想到剛才的事,宋姨娘覺得有些奇怪。那話不像是顧錦朝說出來的,斷斷不像。

  宋姨娘看了一眼錦朝的淡紅色繡蓮瓣纏枝紋的遍地金襖裙,她如以往一般光彩照人。

  「姨娘這些日子伺候母親,倒是辛苦了,我可得多謝您。」錦朝把目光收回來,笑着同她說話。

  她柔聲道:「伺候姐姐也是我的本分,大小姐這般謝我便是見外了。瀾姐兒同您這般要好,您也不必和我太客氣。」

  顧瀾和顧汐、顧漪不同,她生母宋姨娘家室好,從小是放在宋姨娘旁邊養大的。

  顧錦朝說:「您是我和二妹的姨娘,我怎麼會跟您客氣呢!」

  她還是一副微笑的樣子,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對。宋姨娘聽着心裡卻覺得有些不舒服,瀾姐兒即便是她親生的,在外人面前那也得叫她姨娘,她的身份始終只是人家的妾室。顧錦朝這句話,卻無端端的把她和瀾姐兒的身份拉開了一層。

  兩人說着話,已經到了母親的斜霄園,幾位姨娘已經來了。

  母親躺在羅漢床上,面容疲倦。墨玉給她端了小杌子,給宋姨娘端了牡丹凳坐下,宋姨娘又細細問墨玉母親的起居和飲食。

  母親聲音很輕:「……你倒是有心的。」

  宋姨娘道:「伺候夫人習慣了,昨個下午沒來得及過來,心中卻是十分愧怍的。我親自給您熬了黨參烏雞湯,一會兒廚房的人便送過來……」

  杜姨娘笑着說:「還是宋姨娘體貼。」

  顧錦朝看了一眼杜姨娘,父親有三房妾室,杜姨娘和郭姨娘都是他原本的通房丫頭,母親嫁過來之後,才抬了她們做姨娘,想與宋妙華抗衡一二。不過她看這兩人也沒人壓得住宋姨娘。

  母親後來還把自己的陪嫁丫頭雲湘給父親做了通房,也不久就抬了姨娘。錦朝對這個雲湘的印象不是很深,此人似乎在她八歲的時候就難產而死了,但是她生前很得父親憐愛。

  少坐片刻,顧瀾同顧汐、顧漪來向紀氏請安了。

  顧錦朝聽到女孩子說話的聲音,卻低下頭,慢慢地轉着手腕上的鐲子。

  「……在路上遇到三妹和四妹,便一同前來了。母親身體可好些了?」說話的女子聲音輕柔,顧錦朝這才抬頭看。

  顧瀾烏髮綰了小髻,只戴了淺碧色的瓔珞珠花,身上穿着藕荷色柿蒂紋的緞襖,水青色的折枝紋綜裙。小臉瑩白如玉,下巴尖尖,一雙彎彎妙目,似乎立刻就要笑出來。

  她再過半年便及笄。

  顧漪今年十二歲,性子倒是與她生母杜姨娘不太一樣,她不太愛說話。顧汐扯着顧漪的袖子,怯生生地看着顧錦朝,看到顧錦朝看她,竟然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

  顧錦朝驚詫了片刻,昨個看着她不是還怕得厲害,今天怎麼還敢對她笑了。

  回過神來就也對她笑了笑。

  顧瀾坐到顧錦朝的旁邊,笑着問道:「……看長姐剛才與四妹眉來眼去呢,你們有什麼親密的事,竟然背着我,我可是不依的!」

  顧汐小聲說:「長姐昨天讓留香送給我一盒松仁粽子糖……」

  顧錦朝這才知道原來是那盒糖的緣故。

  不過看她緊緊拽着顧漪的袖子,恐怕心裡還是有些害怕。

  郭姨娘卻好像沒看到自己女兒扯着顧漪的袖子,端起茶杯喝茶。

  顧瀾拉着她的手,有些幽怨地看着她:「長姐現在倒是偏心四妹了,我和三妹可也要松仁粽子糖!」

  說得幾個姨娘都笑起來,母親也露出淡淡的笑容。

  顧汐卻看着顧錦朝,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羞得臉通紅通紅,她不知道只是自己有糖的。

  顧錦朝說:「我也就這麼一盒,想起四妹愛吃糖,才給她送了去。我記得二妹、三妹可是喜歡吃些精緻糕點的,等一下我讓小廚房做一些,給兩位妹妹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