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徒 - 第3章

奧丁般虛偽



「是他們殺死了我的父親。」

姑娘抽啜着重複這句話。

「所有證據都表明,你擁有二分之一歌德血統,而你的父親,更是標準的歌德人。」

「是他們殺死了我的父親!」姑娘憤怒的喊叫着,那雙漂亮的灰色眼眸仿佛要噴出火來,潔白的牙齒將嘴唇咬出血跡,「為什麼你們不去指責兇手,去審判他們的罪行,為絞刑架選個開啟的好日子,卻來關心我可憐的父親是什麼血統?」

望着失控的姑娘,律師滿意的笑了,他優雅地做出盤問結束的手勢。

福蘭沒有說話,一直低頭在紙上寫着什麼。

隨後律師又傳召了數位證人,他鐵證如山向所有人證實,受害者貨真價實是個不受法典保護的歌德人,律師甚至還吶喊道,「假如我的當事人有罪,那這荒唐的法庭以及在座個位,難道想無視科摩大帝的威嚴,挑戰皇家的尊貴麼?」

福蘭從頭到尾沒有出聲,在席上所有人眼中,檢控官已經失敗了,一個被律師完全封殺的菜鳥,註定要成為司法界茶餘飯後的笑話。

直到主審法官詢問是否要認定被告無罪釋放的裁決,福蘭才說了第一句話。

他說,「仁慈的聖喬治七世,當今聖上的先父,曾經在法典中添加了一條律文:禁止屠殺任何珍惜動物。」

眾所周知,上代先帝,是個喜歡繪畫、詩歌的君主,他那感性的、藝術家般的氣質讓他熱愛着世間鮮活的一切,不但對民眾有着減免稅賦的優厚政策,還頒布過保護領內各種瀕臨滅絕動物的公告,在帝國南方,因翎毛艷麗,適合做成貴婦人禮帽裝飾的天國鳥,就是在這條律文的保護下,由被大肆捕殺幾近滅絕的邊緣重新繁衍開來。

「被告居然藐視先帝的遺令,屠殺珍貴的歌德人這種動物,難道諸位能容忍這種罪行麼?」福蘭疾呼着。

喧鬧的法庭突然間死寂了下來,所有人目瞪口呆,菜鳥居然在刑事案上動用了動物保護法!

「按照被告方的說法,歌德人屬於不受保護的低等生物,天,你們幹了什麼?居然強姦了一隻動物?」福蘭誇張地喊着,「只有異教徒才幹得出如此骯髒的舉動,光明在上,這會被送上火刑架的!」

凌駕於所有國王與領主之上的光明教會,教義中明確規定:禁止一切獸交行為。

因為寵幸了獸人奴隸而失去了爵位的貴族並不罕見。

坐在觀眾席上,受邀前來旁聽的費都地區主教大人,虔誠地閉上眼,在胸口劃了個十字,喃喃念頌道,「願萬獄的聖火洗滌罪人的惡行。」

瞬間由天堂跌入地獄的律師,忽然覺得,承認謀殺罪,似乎要比檢控官的指控,罪行低微得多。

「感謝您為父親討回了公道,但我咒罵你,因為你侮辱了父親的名聲。」歌德人姑娘在退庭時,對福蘭這麼說道,然後吻了菜鳥檢控官,福蘭感受得到一絲苦澀,那是姑娘眼淚的味道。

「我清楚那小伙子能行,但沒想到會這麼棒。」羅伯特男爵滿臉紅光,對同在旁聽的資深檢控官們誇耀道,「完全不像個新手。」

福蘭人生中的第一場官司,贏得漂亮極了。

夜,微微拉開了帷幔,每家每戶窗口透出的昏黃光芒,餐桌前孩子們嬉戲的聲音,大人愛憐的責罵聲,在費都的小巷間交織着,讓福蘭有些感慨的迷茫起來。

壁爐里的炭火燒得正旺,一家人圍坐在桌前愉快的交談,廚房裡黃油抹土豆和魚湯的香味讓在腳邊鑽來鑽去的小狗蠢蠢欲動,這樣的氣氛,他多久沒享受到了呢?

五年?或者十年?

父母的去世,讓他的童年,比任何人結束得都早。

突然間,福蘭很渴望安玫的體溫。

掏出懷表,現在是五點一刻,離安玫結束工作的時間還很長。

如果不是安玫病重的奶奶時刻需要昂貴的藥物,福蘭真不想那隻小野貓繼續留在酒吧里工作。

雖然認識福蘭以來,安玫再也沒和別的人去過小房間,但喝醉的酒徒,並不介意在吧女們經過身邊時,在她們丰韻的部位狠狠捏上一把。

「再等等,正式法庭官的薪水,比見習多了整整三倍,那時,就能租個大點的公寓,把她和奶奶都接來。」

福蘭想着,伸手摸了摸腰間的羊皮袋。裡面裝滿了遠東的各式草藥。

這也是父親遺留給他的愛好之一。

那時父親近乎瘋狂的研究着草藥學,他企圖和煉金學結合,創造出死而復生的藥劑,讓墳墓中的妻子再度擁有體溫。

復活與靈魂終究屬於諸神的領域,直到他撒手人寰,這項研究也絲毫沒有進展。

不過在父親的實驗筆記中,倒有幾種有趣的發現。

麻醉湯就是其中一種。

將風茄、莨菪這些東方奇特的植物,按一定比例加入井水熬煮成濃湯,能讓人喝過後陷入深深的沉睡。

生病疼痛的病人,能睡上個好覺,比什麼都好。

這種麻醉湯也是安玫的奶奶在苦痛難忍的時候唯一的救星,只是因為昂貴,福蘭無法大量配置。

既然離約定的時間還早,福蘭決定先回去對草藥做些處理。

在父親的研究中,風茄還得經過更細緻的加工,不然就是一劑足以使人肝腸寸斷的毒藥。

福蘭的公寓處在老區的三街,這些在費都剛剛開始繁榮時就存在的老房子早已破舊不堪,發跡的家族早就搬離了這裡,居住在老區的居民,都是些苦力和窮困的小職員。

不過比起貧民區的流浪漢們,他們至少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擁有能遮風擋雨,至少在寒流中不被凍死的幸福。

穿過門廳,小心翼翼地走上嘎吱做響的樓梯,二樓那間三十坪的房間,便是福蘭的家。

房內的家具老舊,牆角處的巴洛克式餐具柜上雕刻的四葉飾花紋已經磨損得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狀,二階的架子表明這還是從祖父手中傳下來的老古董,只有子爵才配用二階餐具櫃。

另一邊的橡木飯桌也過了使用壽命,底盤的凸榫和榫眼早就鬆動,稍微用點力就開始搖晃起來。

只有那張床嶄新一些,不過頂棚空空的,並沒有裝上床簾,那種昂貴的織物對福蘭來說,還是奢侈了些。

而福蘭的研究器械:一杆精緻的小稱、酒精爐、玻璃製成的各種試管、過濾器、將草藥熬汁的瓦罐,這些東西花費了他大半積蓄。

……

當福蘭伸着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時,才注意到現在已經太晚了。

想到小野貓還等着自己,福蘭不禁有些心慌。

夜幕下的費都,可不算個安全的地方,特別是午夜屠夫的流言,雖然消息被牢牢封鎖着,但身為公務員的他,還是有所耳聞。

那可是個專門在深夜出沒,肆意殺戮的瘋子。據說已經有不少巡邏隊員,因為瞧見被屠夫摧殘過的屍體而改掉了對肉食的喜好。

瞬間,福蘭被自己的某個想象嚇壞了。

匆忙披上外套,福蘭朝綠瑪瑙廣場跑去,每次安玫來公寓過夜時,都在那等他來接。

即便給了她公寓的鑰匙,這習慣也一直延續着。

「等待着愛人的擁抱,期盼被他迎接回城堡,是每個姑娘天生的權利。」安玫總是用流淌着笑意的綠眼睛望着福蘭,語調輕柔得仿佛撫過樹梢的細風。

月亮散發着蒼白的光芒,寒冽的風在彎曲迂迴的巷間穿梭,發出仿若啜泣的響聲,紅磚破瓦的屋子在風中顯得格外淒寂。

積水侵濕了散落在街巷的垃圾,讓福蘭跌拌了幾次,在快到綠瑪瑙廣場的拐角處,福蘭狠狠撞上了某個軟和的東西,然後就是伴隨而來的尖叫。

安玫坐在地上,頭髮濕碌碌的,小臉因為恐懼而扭曲,沒有一點血色,等她看清撞倒自己的人是福蘭時,拼命地撲進了他的懷裡。

「有人一直跟着我。」安玫朝身後指去,身子冰涼冰涼的,不停發着抖。

福蘭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能夠當做武器的只有一串鑰匙,這不起眼的小東西,當緊緊握在掌心,讓尖端從指縫處伸出來時,威力不比一隻拳爪差多少。

夜的街道在月光下顯得越發寂靜,空蕩蕩的,並沒有可疑的人。

不過福蘭發現,遠處的地下水道的蓋子被揭開了,他走過去低頭看了看下面,黑漆漆的什麼也瞧不見。

也許是某個清潔水道的工人,忘了還原吧。福蘭想,他用腳把井蓋挪回原處,對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有些生氣。

在巡邏隊的檔案里,被沒有井蓋的下水道傷害的人,可比飄渺的屠夫所捕獲的獵物,要多得多。

「我發誓,剛才有個人影跟着後面,眼皮不停地跳。」安玫抓着福蘭的衣角,偷偷張望着,當確定沒人時,大大的鬆了口氣,她嘀咕着解釋道,「你知道,這一向很靈驗的,上次,差點被三樓被風颳掉的花盆砸到,就是眼皮跳提醒了我要小心。」

「別擔心,也許是只餓着肚子的流浪狗。」福蘭把鑰匙放回口袋,用外套將安玫裹了起來。看到姑娘完好無損,劇烈跳動了半天的心臟終於能平靜下來。

「疼。」安玫皺着眉頭,她的腳剛才崴了,掂着腳靠在福蘭身上,嘴裡抱怨着,「騙子,說好一打烊就接我的,現在才來。」說着說着狠狠擰了福蘭腰間的嫩肉幾下,來發泄心裡的委屈。

「瑪茉兒姐姐就是在夜裡失蹤的,小心哪天我也消失給你看。」直到被福蘭背到背上,安玫的嘴還是沒停,這個姑娘發脾氣時就像只聒噪的耗子。

「好啦,等下給你揉揉,在用熱水好好燙下腳。」福蘭知道,不趕快轉移目標,她會喋喋不休一個晚上,「今天我換了新床單。」福蘭暗示着。

安玫的抱怨消失了,過了半響,她把頭湊到情人的耳邊,氣呼呼地說,「如果你負責明早的早點,咱們能來三次,嗯,也許是四次,假如你能堅持的話。」

姑娘的頭髮弄得福蘭的脖子痒痒的,他突然覺得,從綠瑪瑙廣場到家的路,似乎有些長了。

第一卷

傲慢之都

第三章

新鳥

菜鳥檢控官開始受到關注了。

他在司法上的進步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有流言說,某次午膳時,卡門伯爵,第一貴族法庭的總法庭長大人,費都司法界地位最高的大人物,用讚賞的口氣提到過福蘭的名字。

審判庭猶如鬥牛場,是他和對手較量、鬥智的場所。他喜歡用平靜的表情,略帶點謙卑的口氣,讓被審問者放鬆警惕,馬上他又激烈起來,毫不留情的指向對方的弱點,讓獵物措手不及,然後被利劍般的譴責擊中要害,癱倒在名為絕望的陰影中。

有次,當被告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時,所有人都驚訝的吸了一口冷氣,那是個口角歪斜的面癱者,他傻傻地坐在被告席上,口涕不斷淌下,染濕了一大片衣領,消瘦的臂膀總是不自覺的驚悸,渾濁的眼球向上翻着,嘴裡嘮叨着誰也聽不懂的話。

而當法官宣讀對他的指控:詐騙時,不少人發出了嘲諷的竊笑,一個弱智,能幹得出這種勾當麼?

律師還出示了醫師的證明,他宣稱自己的當事人,是個完全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可憐蛋,並且憐憫地說,「一個頭腦不清楚的殘疾,靠着微薄的存款利息過日子,而某位可笑的商人卻宣稱被他的詭計欺騙。喔,這個世界顛倒了,發了大財的人智力卻不如一個低能!」

庭上爆發出一陣大笑,所有人都快活地看着原告,那是個白淨的胖子,在費都擁有間規模不小的茶葉店,他此刻正吃力抹着寬闊額頭上的汗珠,小聲辯解着,「他是裝的,扮成買家和我談生意時,可精明得厲害。」

沒人相信胖子的話,甚至連法官也流露出同情被告的表情,十商九奸,大概這傢伙企圖謀奪一個弱智的家產,大夥都這麼尋思。

福蘭上前詢問了騙子幾個問題,騙子疑惑着絞着手指,屁股在椅子上不安的挪動着,然後說出叫人啼笑皆非的回答。甚至福蘭問十六加二十四等於幾時,他斜着眼尋思了很久後,用力搖了搖頭。

律師在一旁嘆息,「看看,假如他有起碼的邏輯能力,也不會在這兒蒙受冤屈了。」

最後,福蘭無奈地說,「也許巡邏隊在選拔隊員時,應當檢查下視力。」

作為證人出席的巡邏隊騎士,氣憤地站起來抗議,然後在旁聽者鄙視的起鬨下,面紅耳赤的躲到了角落裡。

當人們以為這場鬧劇到了尾聲時,福蘭向法官說道,「案情很清楚了,我們應將在審理過程中,把被告凍結的存款還給他,嗯,我想想,是兩百金幣。」福蘭想到了什麼,轉頭問律師,「兩百?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律師愣了愣,他並沒有在法庭提供的文書上,看到存款具體的數額。

但他還是盡責地辯解道,「這是他父親留下的遺產,光明神啊,如果不是這些錢,他早就餓死在街頭了。」

福蘭點了點頭,似乎同意了律師的說辭,然後他拿出一張氈紙,用鵝毛筆沾上墨水,飛快地寫了幾個字,看上去是在判決書上簽署了自己的名字。

「在宣判結果前,更重要的是將金幣還給被告,來澄清法庭的公正,不然大家可會私下懷疑,我們會不會和不良商人勾結,私吞了他賴以生存的家產。」

法庭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家都對這公正的裁決滿意,胖子商人木然地呆愣在凳子上,他張了張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法官也贊同福蘭的舉動,他示意福蘭將判決書遞給自己,當法官和檢控官同時寫上名字時,仲裁就會當場生效,不容質疑。

就在這個時候,焦急的聲音傳來,「是四百六十二個金幣,弄錯了!」

一瞬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聲音的來源地,被告站了起來,口齒伶俐地大聲嚷嚷,原先扭曲的面容眨眼間端正了起來。很快,他意識到了什麼,整個身體凝固了。

「對,是四百六十二個。」福蘭猛地轉過身,大步走到騙子面前,冷笑地說,「在數清你的金幣之前,我們是不是該再探討一下,你的智商問題?」

騙子絕望地看着檢控官,他無力地癱坐,雙頭抱頭,嘶啞地喘息道,「你……你真是個玩弄人心的魔鬼。」

意料之中,在春天剛剛來臨時,晉升通知下達到正準備下班的福蘭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