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墨脫 - 第3章

王強

  橫在眼前的是一條像野獸般咆哮的大河,這是雅魯藏布江的下游,河段寬闊,江水洶湧,白浪翻滾。一座長長的鐵索橋橫跨在雅魯藏布江上,這就是解放大橋。鐵索橋的另一端巨石林立,石林後是一小崖坡,坡的背面又是高聳雲端的山峰。在山峰上,一條幾百米高的瀑布從山崖裂口處噴涌而出,神秘的背崩鄉就從容地端坐在坡與峰之間。

  解放大橋是通向墨脫縣中心的四座鐵索橋中最大的一座鐵索吊橋。它橫跨雅魯藏布江,又臨近中印邊境線,是墨脫地區的運輸命脈,駐守着邊防軍。這是在通往墨脫途中我第一次看見邊防軍。

  從印度洋方向刮過來的風逆雅魯藏布江流動的方向而上,熱風攪和着灼熱的陽光,把雅魯藏布江南北兩岸烤曬得滾燙。我幾乎脫去了穿在身上所有的衣服,大踏步地走上了大橋。

  鐵索大橋另一端的高坡上,一個人正注視着我。這是一個穿着短褲、裸着肩背、挎着衝鋒鎗的邊防軍士兵。陽光下,這位身材不太結實高大的邊防軍士兵在橋頭的土坡上來回地走着。他黑黝黝的皮膚被峽谷上空的烈日烤出一層油汗,遠遠望去,就像電視記錄片中的「非洲戰士」,烏黑的衝鋒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見我過來,士兵停住了腳步,他睜大眼看着我,又抬頭遠望,去尋覓我身後的遠山,尋覓隱藏在山中的小徑,他似乎不相信我獨自一個人走到此處。

  就在我登上土坡的那一刻,用石塊砌成的圓形碉堡內迅速地走出了兩個高個子軍人,穿着白色背心,手握望遠鏡,腰間掛着手槍。

  「老鄉,你從哪裡來,有沒有邊境證?」一個高個子軍人用標準的四川話問我。看來我這身裝束已顯露出我的身份。我放下箱子、行包,從包內翻出我那包裹得非常好的、能證明我身份的證件遞過去。三個軍人湊在一起,仔細地檢查了我的證件說:「你是一個攝影記者?就你一個人來的嗎?」

  我點點頭。他們三人驚奇地看着我。

  「你走了幾天了?」另一個人問道。

  「從派鄉出發,今天是第四天。」我喘着粗氣說道。

  「你箱子裡裝的什麼東西,打開看一看。」軍人的口氣平緩而冷靜。

  我蹲下身打開箱子,說道:「裡面全是攝影器材和膠捲資料。」

  箱內,照相機、膠捲、資料在陽光的直射下光彩耀目。

  一個軍人拿起照相機連連說,這個相機一定很貴,是什麼牌子?什麼型號?我告訴他們是佳能相機,並指着佳能的字母讓他們識別。他們都興奮起來,握住這個相機眯着眼朝遠山瞄去。

  半小時後,我告辭了這三位軍人。他們告訴我,翻過眼前的高坡,就可以看見背崩鄉。

  我順着石道爬上石林坡崖,一座小小的土坡遮擋了我的視線,仍看不見背崩鄉。轉過臉去,腳下的雅魯藏布江翻騰得正歡,一隻美麗的小鳥掠過頭頂,朝雲端深處飛去,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當我再轉過頭來時,我被一股潛進肺腑的氣息所吸引,這分明是生命的氣息,是人的氣息。背崩鄉袒露的胸懷正散發出熾熱的體溫向我召喚。我彎着腰朝小土坡的頂端爬去,此刻,我那期盼的眼光已流溢出勝利者的喜悅。

  我爬上坡頂。坡頂是一派翠綠的草坪,前面是一排排綠陰蔥蔥的柏樹,用樹幹搭建的木房,錯落有致地坐落在綠陰之間。

  我的眼睛模糊了,耳旁全是轟鳴。我閉上眼,癱坐在草地上,無法睜開沉重的眼皮,頭枕着亂草,張大嘴呼吸着背崩鄉的空氣,我實在太累、太累……

  12.

背崩鄉的歌聲(圖)

  是什麼聲音那麼美妙動聽,從天上飄下來,緊貼我的耳膜?是悅耳的音符?啾啾鳥語?仿佛什麼都像,又什麼都不是。我仍然掀不動緊閉的眼帘。

  過了一會兒,我費勁地掀開眼帘,模糊中,不遠處一排排跳動的色彩在起伏,一陣陣悅耳的聲音掠過,我慢慢睜大眼睛,原來是一大群蓬頭赤腳的小孩,手握樹枝、野花,喊着、笑着正朝我跑來……

  驀地,我站了起來,重新背好行包,緊提攝影箱,抬起頭,朝着背崩鄉,朝着眼前這群孩子們走去------

  寂靜的背崩鄉沸騰起來,門巴族人紛紛從各自的木屋內走出,腰掛砍刀、肩背弓箭的門巴族漢子睜着迷惑不解的眼睛看着我,隨即友善地向我點點頭,咧開嘴笑着;那些門巴族老人移動不太靈活的腳,扶着木欄搖搖晃晃地走下扶梯,弓着背、靠着扶欄望着我,眼睛裡流露出茫然與凝重;幾乎在每一個木樓洞開的小窗戶上,都探出一張張黝黑的臉;有時,小窗戶上會同時出現兩張緊緊相貼的臉,他們都專注而驚訝地注視着我。

  我的到來驚動了這些深居木樓內的老人,也許此刻他們正按照深山內的生活規律,蜷曲在木樓內靜靜地享受休眠呢。

  穿越木樓,穿越村落,我從錯落有致的木樓群西端走到東端,又從南面走上北坡,在一大群衣不遮體、蓬頭赤足的門巴族小孩的簇擁下,在高腳竹樓間走來走去。

  背崩鄉的中心地段大約居住了七八十戶人,每戶人家的木樓建造幾乎一模一樣。用樹木搭建的木樓高高地懸在半空中,笨重的木梯連接敞開的門戶與黑油油的濕地,牛、豬就圈養在木樓下。一根根碗般粗的竹子被人們從中對剖開,首尾相接,將遠處飛濺的瀑布水引接至村落的中央,解決了全村人的生活用水。

  村落里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幾乎全是赤着腳在稀泥窪道上走來走去。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坡崖的半山腰處,還有一片木屋,這是背崩鄉小孩念書識字的學堂。

  我默默地在村落中獨自走着,拍攝那一排排古樸而獨特的建築,拍攝那些衣不遮體、一群群嬉鬧着在村落中來回奔跑的小孩,拍攝靠在木欄前的飽經滄桑的老人,以及背着弓箭、彎着腰、為改變艱苦的生活環境而世代勞作的男人和女人們。每當我的鏡頭對準他們,他們都會放下手中的勞作,友善地向我點點頭。

  晚上,一位上些歲數的老人將我帶進一排木樓的空房內,這排整齊的木樓是他們聚集的地方,黑暗而窄小的空屋裡放置着兩張木板床。這位能說幾句漢語的老人是背崩鄉政府的辦公室主任,他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向我介紹背崩鄉的情況。幾個婦女給我送來了一壺水。這就足夠了。

  一個門巴族小伙子走進屋來,這個腰掛砍刀身材結實的小伙子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對我說話。我慢慢聽懂了他的意思,是叫我上他家去坐坐。全鄉僅有幾個人會幾句漢語,他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很驚奇,也很興奮,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能與這些門巴族人接觸,面對面地交談!

  如同所有的門巴族家庭一樣,木屋內有一個大火灶,圍着火灶坐了十幾個人,這是家庭中的全部成員。歲數不算大的夫妻倆養育着八個孩子,來叫我的小伙子就是八個孩子中的老大,家庭中也僅有他會說幾句漢語。我的到來使他們全家非常高興,都挨坐在我的身邊,仰起臉看着我。八個兄妹既標緻又活躍,他們為我盛了滿滿一大碗米酒,端在我的面前。

  我抬起頭,環視着周圍的每一個人,這些門巴族人的眼中顯出善良與期盼。我將這碗酒捧在嘴邊埋頭吁一小口,然後一揚脖子,將這碗渾濁的米酒全部傾倒進我那長時間沒有裝食物的胃裡。

  胸腹頓時火燎般地燙起來,原本不喝酒的我有些飄飄然。他們全都大笑起來,隨即用酒碗在木桶內盛酒,相互傳遞着一口又一口地猛喝。我的眼睛漸漸模糊,灶內的火苗在眼前搖晃着雙影。恍惚之中,我又聽見一種很好聽的歌聲。

  又是歌聲,是小伙子在唱,在烈火面前忘情地唱。他的目光穿過洞開的窗戶,直射遠方的夜空。門巴語的歌詞我聽不懂,但那無伴奏的歌聲從他那厚厚的嘴唇中唱出,與燃燒的烈火相融,格外美妙動人。歌聲在木樓內、在夜空中迴蕩,人們隨歌聲的起伏痛飲米酒,我完全沉浸在這種發自內心的歡愉中。

  激越嘹亮的歌聲引來了幾個門巴族女孩,她們靜悄悄地坐在灶火旁,美麗的睫眸間透溢出深情,她們喝着米酒,望着周圍的一切,望着唱歌的小伙子。

  歌聲進入高潮,小伙子的身體在顫抖,隨着歌聲的節拍,他的手腳開始運動起來。我的心也和着他的歌聲在跳動。

  其他木樓也斷斷續續地響起歌聲,有男人和女人的聲音,有小孩和老人的聲音。

  據資料記載,能在背崩鄉安家落戶的門巴族人是大峽谷中最勇敢、最具開創精神的人。

  當第一批勇敢的門巴族人從門隅由西向東走進大峽谷時,他們歷經艱辛走到了白馬崗(今墨脫縣城所在地)——這個在大峽谷里地理位置最低洼、氣候最溫和宜人、土地肥沃、物產富饒的地方,經過多年的艱辛努力,終於使白馬崗這塊油浸浸的黑土地成了大峽谷里門巴族和珞巴族人賴以生存的家園寶地。

  兩年後,又有一批開創者從白馬崗出發由東向西,深入大峽谷,探尋開拓新的家園。

  這次艱難行程自始自終充溢着危險,他們在從未有人跡進入的峽谷深處開山劈路,披荊斬棘,一步步朝自己理想的家園靠近,當他們來到峽谷豁口處那終年瀑布飛瀉的背崩地區時,已無力繼續前行,一條咆哮湍急的大河阻擋了他們的去路,這條奔騰、寬廣的大河就是流經西藏地域上那條最大的江河——雅魯藏布江。

  就這樣,受阻於雅魯藏布江的開創者們就在背崩這塊能俯視雅魯藏布江的坡崖修築起了新的家園。今天的背崩鄉規模,是幾代勇敢的門巴族和珞巴族前輩艱辛勞作的結果。

  如果以雅魯藏布江為劃分線,江的東面靠背崩鄉這面,居住着幾乎所有的門巴族和珞巴族人,而江的另一面幾乎沒有人居住,地理環境造就了今天背崩鄉的規模。

  這是個令我肅然起敬的民族。我迅速舉起相機,拍攝着純樸的門巴族人。

  背崩鄉的夜空,男人的歌聲和女人的笑聲形成的聲浪,一波又一波響徹夜空,直至深夜。他們將人類最原始的需求和最質樸的欲望表現得淋漓盡致。

  喜愛唱歌、頑強勇敢的民族是能夠戰勝一切困難的民族,能夠戰勝一切困難的民族是偉大的民族。歷盡千辛萬苦,我已經走進了這個民族之中,我所看見的及我將要看見的,我相信會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這晚上,歌聲不知是什麼時候結束的,也許一直唱到天亮,然而,我已沉沉入睡,將門巴人的笑容和深情的目光帶入我的夢中。

  13.生活在背崩鄉的漢人背夫(圖)

  在背崩鄉的黑土上,生長稻穀、瓜果的同時,還生長着一種情感,一種墨脫地區門巴族人特有的情感。裹住背崩鄉的迷霧在一點點地散開,讓我對背崩鄉有更進一步的了解的,是一個生活在這塊黑土上已三年多的一個漢人的親身經歷。

  這是一個姓李的漢族小伙子,他是背崩鄉的女婿,這個小伙子當年修建墨脫縣城時來到此地,不知是被此地的歌聲所吸引,還是被門巴族姑娘的深情所感動,他真真實實地將自己留下了。真令人難以置信,一個漢人將自己的一生留在了這裡!

  當他決定永遠留在這裡,與一個喜歡他的門巴族姑娘結婚時,整個背崩鄉沸騰了:一個漢人將成為背崩鄉的女婿!全鄉的男女老少都來看他,撫摸他的頭頂。全鄉的老人更是興奮,排起隊抱緊他的頭,不停地喃喃着。

  這位門巴族姑娘的父親是一位小有名氣的背夫,肩負重荷在險道上行走了一輩子。女兒要與一個漢人結婚,而且是上門女婿,老人激動得再次操起了老本行,他背上背架去派鄉,要親自為女兒背回結婚用品。老人的年歲已大,步伐已不靈活。有人說他背起高高的背架跌跌撞撞地走出村落那陣子,雙腳已在顫抖。

  全鄉就像一個大家庭,那幾天都沉浸在喜悅之中,不分白天黑夜,人們在盡情地歌唱,這是他們表示喜悅的最佳方式。

  歌聲整整唱了十天,第十一天中午,幾個途經此處去墨脫縣城送貨的背夫告訴人們,有一個背夫摔下了崖,背架上那花花綠綠的東西散亂地滾了一坡。背夫們有一條不成文的習俗,在艱苦的險道上,背夫在什麼地方倒下,他的身軀就掩埋在什麼地方,用土或樹枝把遺體埋了,就這麼簡單。

  老背夫沒有看見女兒的婚禮,過早地倒下了。人們說為老背夫掩埋遺體的時候,他的眼睛還睜得大大的。

  幾乎沒有舉行什麼婚禮儀式,這位漢族小伙子就跨進了門巴族姑娘的門,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背崩鄉的女婿,小伙子學會了一口流利的門巴話。為了生活,這個漢族小伙子背起了老背夫生前用過的背架,行走在艱難的背夫路上,把自己的生活希望也寄予這高高的背架。

  每次這位小伙子出山背貨物時,那位門巴族姑娘總是手握拐杖,腿上綁着綁帶,緊緊相隨在小伙子的左右。他倆共同行走在這條艱辛而危險的崖道上。很快這位門巴族姑娘也做了一個小小的背架,無論何時只要她的漢族男人出山背貨,她一定也是背着小背架緊跟在男人的身後,一副生活的重擔壓在他們兩人的肩上。

  就這樣,在通向墨脫的艱難險道上,他們用自己的血肉身軀承受着生活給予他們的重壓,途中的一切艱難困苦,都在他們寸步不離的行進中一一化解。

  無疑,這是一對感情頗深、令人敬佩的患難夫妻。在這與外界隔離、被群峰封閉的黑土上,滋生出一種感情,這種感情的滲透力能抵制一切艱難困苦。我被這種情感深深地吸引,看着屋內那緊靠在一起的一大一小的背架,看着這個為結婚而失去了父親的姑娘,我無話可說。他們是幸福的。

  當我問及這個小伙子有沒有離開此地回自己的家鄉去的念頭時,小伙子極為動情地說,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如果他僅為自己考慮,隨時都能離開此地。但是姑娘對他太好了,在失去父親後一心一意地跟着他過日子。只要一想到她父親去世的情景,一想到全鄉人為了他成為背崩鄉的女婿而歌唱,一想到在極其危險艱辛的崖道上,她背着小背架與自己同行,他心裡就難受。他說這個門巴族姑娘用自己所有的真情對待他,他絕不會離開這塊土地,不會離開姑娘。

  說到此處,小伙子動情地對他的門巴族姑娘說了幾句門巴語,這幾句我聽不懂的門巴語說得那位姑娘淚眼汪汪地望着我們。我給他倆拍了照片,並與他們一起合了影,我相信他們是幸福的。

  深藏於群峰峻岭中的背崩鄉,其厚厚的黑土上生長出來的感情是厚重濃郁的。在這種感情環境中生活着的人們,需要勞作後的歌聲,需要裸露的陽光,歌聲和陽光正好是墨脫取之不盡的財富。這位在墨脫背崩鄉安家落戶的小伙子在富有的陽光下和真情的歌聲中生活,其內心世界是愉悅的。

  14.

離開背崩鄉的小生命們(圖)

  又是一個朝霞滿天的清晨,我決定繼續前行,向墨脫縣城進發。從背崩鄉到縣城還需走兩天路程,幾乎全是上坡路,途中要跨越十幾個大塌方泥石流段,攀越九個聳入雲端的高峰。

  我重新整理好行裝,提着攝影箱,揣着背崩鄉的情感和記載背崩鄉人物的攝影膠捲,離開了背崩鄉。

  就在我離開的那一刻,全村的人從木樓內探出頭來看我,那位在背崩鄉落戶的漢族小伙子飛快地跑了過來,他那個門巴族姑娘費勁地在後面追跑着。小伙子使勁地握住我的手,半晌說不出一句話。此時此刻,他要對我說什麼呢?

  我放下攝影箱,用手為他抹去了滾出眼眶的淚。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有沒有什麼話要我帶給你家裡的人?我的喉嚨有些哽咽,緊握的手慢慢鬆開。小伙子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

  背崩鄉漸漸隱沒在雲霧中。此時,我百感交集,背崩鄉啊,今生今世我還能再來嗎?

  白雲與白雲連成一片,緩緩飄向遠方。我登上坡崖,回頭尋找消失在白霧中的背崩鄉,隱隱地感覺到,心靈深處的一種東西留在了背崩鄉,牽牽扯扯的思緒隱隱作痛,就這麼離開了嗎?

  「啊呀……」一股幼稚的吶喊聲衝破厚重的雲霧漫上山崖,聲音在山谷間漂蕩,由遠而近。我僵直地立在坡崖,等待着。我明白,幼稚的聲音是沖我來的。

  聲音漸近,雲霧隨着吶喊聲在翻滾。驀然,雲霧間露出了一串串小腦袋,游竄的小腦袋正拼命地向我跑來,是背崩鄉的門巴族小孩!

  近了,背在背上的弓箭和插在頭上的野花都清晰可見,他們仰起頭不停地揮着瘦弱的小手,「啊呀……」叫喊着爬上坡崖,手握鮮艷透亮的野果,在我眼前晃動。跑在最前面的幾個小孩喘着大氣,緊緊地拉住我的手,向坡下正在快速上坡的小孩招手吆喝。一時間,坡上坡下的小孩相互吆喝着,寂寞的山崖溢滿生機。這些可愛的小孩喘着氣,滿臉汗跡的小腦袋在我面前晃動着,擁擠着。他們都仰起髒兮兮的臉看着我,深凹的眼睛裡充溢着期盼的激情。

  我揮着握相機的手朝遠方指去,用手示意他們,我將要離開這裡,去更遠的地方。他們全都「啊」的一聲大叫起來,拉住我的手,緊抱我的腿,不要我離開。

  此刻,我才細細地想起,這兩天我在村落轉悠時,不正是這些小腦袋圍着我走來走去的嗎?他們狹小的生活空間,因為我的出現而興奮起來。他們常常用一種極為驚訝的眼光看着我,我的一舉一動總會引起他們咯咯的大笑。現在我要離開他們,也許是永遠地離開他們,這一點他們都意識到了。他們圍着我,拉住我,緊抱着我的腿,令我感動不已。

  我再一次舉起相機為他們拍了照,挨個將這些小生命一一拉在面前,捧起他們的小臉,親吻他們的小額頭,他們全都咯咯地笑起來。我打開行包,拿出最後一包壓縮餅乾,放在這些髒兮兮的小手上。這些淡黃色的、排列整齊的壓縮餅乾,是我在背崩鄉通向墨脫途中惟一的乾糧,這包幹糧在我面前瞬間就消失了。

  他們的小嘴嚼着那淡黃色的餅乾,相互咯咯地笑着。我伸出手高喊「啊……」他們也跟着我高喊「啊……」幼稚的聲音齊聲吶喊,瘦瘦的小手高高舉起在我眼前晃動。

  「啊……」聲音隨着雲霧一起涌動。

  我該走了。我迅速背好行李包,提着攝影箱,一隻手高高地舉起,「啊……」我邁開步子朝遠處走去,朝雲霧深處走去。山風迎面吹來,一股寒氣潛進肺腑,鼻子酸酸的。回過頭去,眼前一片朦朧,我什麼也看不清。

  就這樣走了,仍是匆匆的腳步,離開了令我永生難忘的地方,走進遠離人跡的群山深處。

  15.

過崖風埡口,看見埡旦村

  從背崩鄉到墨脫要走兩天路程,路順着雅魯藏布江邊緣逆流而上。江水似野馬群一般奔騰洶湧,翻滾的白浪簇簇擁擁朝光滑的崖壁撞去,迸出的水花瞬間就被漩渦吞沒。

  兩小時後江水漸漸遠去,我攀上高高的山峰。今天我要趕到五十里外的埡旦村,這個村是去墨脫縣途中的最後一個村,也是修建在半山腰上的一個小村寨。如果途中不出現意外情況,明天我肯定到達墨脫。

  我想,天黑前我可以走到埡旦村。但目前我得面對一個現實,那就是忍着飢餓,我惟一的乾糧——壓縮餅乾已經全部分給背崩鄉那些可愛的小生命了。

  我開始注意山坳叢林中那些鮮艷的野果子,這些紅色和黃色的野果,果實不大,垂掛在樹叢上很是誘人,還有深藏在枝葉間的野蘋果。在穿越墨脫的途中,無論是置身於原始森林或是行進在叢草崖邊,對垂掛在樹上的野果一般我不會去碰它,怕中毒。但此時此刻,飢餓總是攪亂着我的目光,讓我不能專心致志地去行路,稍不經意,目光又溜到了樹梢的野果上,看來今天我得親口嘗嘗野果的滋味了。

  當我的面前再一次出現野果時,好奇心使我放下行包,開始注意搜尋能進肚的野果。我費勁地爬上一處丫口,傾斜着身子,摘下了一個誘人的果實,跳下樹來。用小刀將果皮輕輕削掉一塊,流出了黃澄澄的果汁水。我用舌尖輕輕舔了一下黃色的果汁,一股極強的酸辣味溢滿口腔,高濃度的酸辣味令我的口腔痛苦不已,我迅速張開嘴將液汁吐了出來,拿在手中的是一個美麗而不能進口的果子。

  我將這個果子輕輕地放置在樹丫枝上,再也不想用野果充飢的美事了。鼓起勁,我重新背上沉重的行包,提着攝影箱,咬緊牙關朝墨脫的方向邁開機械的步子。

  抬頭尋覓,熱乎乎的太陽不知啥時候變了方向,躲到一邊去了,整個荒野顯得陰森恐怖。

  印度洋的南風在通向埡旦村的山間亂竄、亂叫,我那輕飄飄的身軀被粗暴地擋在崖下,無法頂風前行。我將身軀蜷曲在一塊兒,躲避在巨石下,這是惟一能做的自我保護。此時飢餓感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耳旁響起的全是陣風的呼嘯。我不敢向前跨一步,因為石道旁是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深淵,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印度洋刮來的陣風掀下深淵。

  這是人無法抗拒的大風,特別是在懸崖埡口上,我只能等待。時而,我探出頭望望風勢,耳旁除了風的呼嘯外,沒有其他任何聲音,巨石離埡口約有一百米遠的距離,這一百米將在我的記事本中留下刻骨銘心的一頁。

  一小時後風勢漸弱,埡口暫時恢復了平靜,這正是翻越埡口的極好機會。通向埡口的那一百多米長的碎石泥道,陡峭的坡崖光滑,無草無樹,令人生畏,我只有用一隻手來抓緊崖坡的石壁,另一隻手抓緊黑箱的手提把,一步一磕地向上攀越。我的身體出現了幻覺,伴隨着飄浮感。

  埡口快到了,峰與峰相連處再一次響起風的呼嘯聲。其實,在翻越無數的埡口時,幾乎都是頂着風攀越過去的,每一個埡口都是風的聚匯點。但是,這個埡口很特別,是在一山峰之巔崖石處破開的一道口子,埡口的左面是黑洞洞的深淵,右面是一個僅能容一人緊貼崖壁過去的狹口,崖壁的埡口風力足以將一個人吹下深淵。

  離埡口僅有十米遠,我停止了爬行,望着左面的深淵,聽着呼嘯而過的尖叫聲,我緊張起來。我必須用背着行包的後背緊貼崖壁一點一點地移動過去。疲憊的雙腿又開始顫抖起來,身體也隨之顫抖,變幻莫測的深淵就在腳下,團團雲霧在腳下飄逸、游竄,令人目眩。

  風仍在埡口處尖叫,我的身子隨風在輕輕地晃動,在那不足十米的埡口處,我的雙腳仍在一點一點地挪動。快了,再向前挪幾步就走完埡口了!

  真的走過來了!我張大嘴急促地喘息着,頭一陣陣發昏,心跳劇烈,可此地沒有一塊能使我休息的地方,我只有背着行包,雙腿伸直靠在崖壁邊沿休息片刻。我那沉重的眼皮慢慢地閉合起來,思維仿佛離開了身體,進入到虛幻狀態,仿佛又回到了背崩鄉的樓閣,眼前是來回跑動的小孩,他們的手中都握住一把耀眼的野花……

  呼嘯的風聲吹散了虛幻的夢景,頃刻間我又回到現實,眼前的我仍在懸崖風口。我的額頭冰冰的,喉嚨乾燥難忍,肚腹一整天沒有進食,連一口溪水都沒有喝,我張大嘴喘息着,口腔中的水氣和熱量都被穿越埡口的風颳走。

  埡口的後面,又是一個大塌方段。傾瀉的泥石流土礫在坡崖上撕裂開二百米寬的創口,黃色的泥石流段宛如被炮火轟擊過的戰場,坑坑窪窪,高低不平,所幸的是現在泥石流段的頂端沒有石塊滾下。二百米寬的「創口」耗去整整一小時,虛汗將我的衣服浸透,我喘息着,任汗珠一個勁地流淌。

  從塌方段去埡旦村的路幾乎全是上坡道,我渾身的熱血再一次涌動起來,似乎已經聞到了埡旦村的氣息。加快速度,加快速度!我在心裡大聲吶喊着。我的左手握緊拳頭在空中一次次地揮動,猶如一個急行軍的戰士穿越在茫茫征途。

  人們告訴我,從背崩鄉到埡旦村在10個小時內可以走到,我已經走了12個小時,而且行走速度不慢,多次行走的經驗告訴我,每次我的行走時間與人們說的時間相差都不大。

  一道瀑布從崖縫間瀉出,飛濺的水霧隨風飄灑過來,很是涼爽。石道正好順着瀑布蜿蜒而去。我放下手中的黑箱,張大嘴去吸吮飛瀉的瀑布,一股極涼爽的滋味順着食道溜進空蕩蕩的胃部,冰涼的山水濺透了我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