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墨脫 - 第2章

王強

  森林中不時出現一塊又一塊的沼澤地,烏黑的腐土托舉着簇簇死藤敗葉,形成一個又一個死亡陷阱。翻着氣泡的腐土散發着一股嗆人的異味,我向沼澤地僅僅跨了兩步,腐泥幾乎淹沒我的大腿。我使出全身力氣迅速地退了出來,嚇出一身冷汗。我喘着大氣,繞開了沼澤地,走進茂密的灌木叢和齊腰深的雜草中。看看時間,我已孤身在大森林中走了五個小時。

  在走出灌木樹藤的同時,我看見了一具完整的屍骨,這是一具馬的屍骨,整齊地橫在泥道與草叢之間,屍骨周圍有簇簇白毛,墊托着屍骨的那方厚土已隨着這副屍骨的形態變成黑色。這塊酷似馬形的黑土,是被馬的血肉侵蝕形成的,這是我進入森林看見的第一具完整的白骨。

  過去,腳夫們為墨脫運送東西,很多時候是用馬匹馱運,一匹馬馱着三百多斤重的物品,行走七天左右可到達。但由於行走道路太艱難,激流、塌方、泥石流、沼澤地、雪崩等天災太多,很多馬匹無法逾越,倒下了。

  每遇到這種情況,馬匹的主人可慘啦,一匹馬的售價在5000元左右,對一個當地的腳夫而言,5000元也就是他們背100斤重的物品,往返墨脫至派鄉約十趟的工錢。

  由於馬匹的代價太大,現在為墨脫運送物品幾乎全是靠人工背運。每年開山季節,總是有一批門巴族、藏族及少數漢族組成的背夫隊伍在有限的時間範圍內來回穿越於雪山、塌方、泥石流段及原始森林,為生存在墨脫的人們運送生活物品。每年都有背夫倒下,倒在這段難以逾越的途中。然而,每年又有新的背夫加入。為了生存,為了改善墨脫地區的生存環境,背夫們每年都要在這段險道上行走。

  不知不覺中,森林裡的樹葉墜下了大滴大滴的水滴,天空下起了小雨,森林裡漫起了水霧。我渾身上下被雨水浸透,泥漿粘滿雙腿,水霧遮擋了視線,四周水氣漫溢升騰。

  在一片密林拐彎處,一種清晰的聲響使我從機械的行走和單一的思維中驚醒。三十米開外的枝藤叢草深處響着嘩啦聲,齊腰深的草叢一片騷動。

  我的全身頓時緊張起來,大腦迅速閃出一連串猛獸形象,是熊、狼、蟒……我的心狂跳起來,迅速拔出刀緊握在手中,停住腳步,緊緊地盯住晃動的亂草叢。剎那間,一切響動停止了,寂靜得可怕,只有心在怦怦亂跳。我慢慢移動微微發抖的腳向後退,一邊還防備地盯住那團茂密的亂草叢,然後快速離開此地,心裡真是害怕極了。

  墨脫的原始森林自然保護區大約有五萬二千公頃,其原始狀況在全國範圍內是保持得最好的。森林內有三千多種高等植物,被國家列為保護對象的珍稀植物就達幾十種。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行走,就像置身於「自然博物館」和「自然的綠色基因庫」中。

  墨脫的原始森林也是色彩斑斕的動物王國。在這片茫茫森林中,被列為國家重點保護的動物就有42種,占全國保護動物的四分之一,其中大部分為一類保護動物。潮濕的土壤被繁茂的植物草蘚覆蓋,各種毒蛇、山螞蟥、軟體爬蟲、巨蟒無以數計,走進墨脫途中的深山峽谷中也多有分布。

  海拔已經下降到1200米,氣溫隨着海拔的降低正一點點地升高,從印度洋刮過來的風,卷着熱氣在山谷中亂竄。我脫去厚重的攝影服、毛衣、秋服,汗珠仍然不停地從額頭上掛着串兒朝下滴。臉通紅髮燙,內外衣全被汗水濕透。這是什麼季節?翻多雄拉山時正下雪,而現在竟感受到夏天的燥熱。

  灼熱的太陽出現在山谷上空,耀眼的光彩灑瀉在五彩繽紛的植物上,山谷里的古樹越來越少,奇異的植物越來越多,隨風搖擺着,幽谷里所有的生命都在陽光下盡情地顯露着自己。

  由於我的闖入,原本寧靜溫馨的深谷頓時躁動起來。翅翼亮麗的小鳥從我頭頂掠過,停在眼前的樹梢上,瞅瞅地鳴個不停,引來四周小鳥的共鳴;一縷陽光從茂密的葉隙間突然瀉落下來,把一束七色光柱直射在森林巨樹表層及潮濕的岩壁上,幾隻如成熟大青蕉般大小的「豬兒蟲」正在岩壁上緩緩爬行,令人害怕。

  泥徑的草叢旁,一條條1米多長的青蛇隨處可見,這些呼哧哧亂竄的小青蛇在自己的植物家園裡游竄自如。當我走近小青蛇時,它們也僅是將那長長的身段縮回自己的草叢窩裡,並不遠遊,待一切響動平靜後,又從草叢裡探出頭來,盯着我那緊裹綁帶的腿和拐杖,一時間在那看似平靜的草叢深處,又發出呼哧呼哧的響動聲。

  心靈深處的恐懼和不安,隨着這種草叢裡發出的呼哧聲漸漸隱去,心緒已經恢復了平靜。我很清楚在這個與印度接壤的大峽谷深處,也是一個匯聚萬種蛇類的王國。在這叢林深谷中,該有多少奇異的生命,在這裡繁殖生息,這裡是生命的天堂。

  6.

翻越螞蟥山(圖)

  向南,向南!山谷的出口通向南方。下一站應該是漢米了,走到現在,通向墨脫的路程還未走完三分之一,我開始為自己的食物發愁了。還有幾盒壓縮餅乾,不知能否支撐下去。每天都在吃壓縮餅乾,滿嘴無味,肚腹空空卻一點不顯餓。山谷里的溪水喝了不少,有時一口氣喝得肚子發脹,咽喉仍乾澀難忍。身體還沒有出現虛脫現象,四十多斤重的箱子和背包壓在肩上一步一步攀越行走,我常常不敢相信自己有如此大的膽量和難以置信的體力。

  碎石小徑穿過低矮的灌木叢林,朝山樑頂端延伸,又開始上山了。

  上山的石道其實就是一個終年淌着水的溪溝,溝的兩旁全是灌木叢草,每前行一步,都得彎着腰,抓緊溝邊的樹藤,踩着溝內的石塊緩緩向上,迎面傾瀉的流水淹沒小腿。陡峭的溪道既不能站,更不能坐,只得不停地向上爬。

  爬上山樑,眼前一派茫茫。我放下行包,順勢躺在濕漉漉的坡沿上直喘大氣,仰視遠天高雲,全身鬆弛下來,閉上眼準備好好休息一會兒。

  寂靜的山野仿佛也隨我一同沉睡,裹在身上那濕漉漉的工作服慢慢升起熱氣。

  突然,腳踝出現一陣陣癢痛,一會兒脖子也出現了癢痛,有一種涼涼的小東西在脖子上爬行。我隨手一抓,是一條黑色的軟體爬蟲,約三厘米長。

  這是什麼蟲?我用手在脖子癢痛處摸了一下,鮮血粘在手上。我大驚,迅速坐起來,趕緊解開鞋帶,查看腳踝。好傢夥,七八隻黑軟爬蟲附着在皮膚上,我慌忙扯掉黑軟蟲,仔細尋看四周,無數的黑軟蟲正在爬行,我的行包及攝影箱上也不例外。

  我的心臟猛烈地狂跳,我知道這些軟體傢伙就是人們談虎色變的旱螞蟥。怎麼?難道我已經進入了螞蟥區域?

  在進墨脫前人們向我談論最多的除了塌方段、雪山埡口、原始森林的黑熊和猴子,就是吸食人血的旱螞蟥。這些螞蟥鋪天蓋地,任何生命走進這塊叢林,都將受到吸食。當旱螞蟥附在人的肌膚表層時,它頭頂部的大吸盤張開,緊緊地吸住肌膚,人的血液就這麼一點一滴地被吸入了它的體內,螞蟥的軀體隨之一點點變大。如果人的皮膚不敏感,就不易察覺,因為螞蟥吸血的整個過程不怎麼痛。

  最容易受螞蟥吸咬的軀體部位一般都是與草叢接觸密切的腳踝部位,常在這條石道上走的有經驗的背夫都用長長的布帶將腳褲口綁紮緊。我的這條綁腿帶常常鬆散,特別是被溪流浸泡後,更不好用,走進原始森林時,便扔掉了它,到這時才深感麻煩大了,只要我的腳一踏進草叢中,雙腳馬上就爬滿了蠕動的螞蟥。

  有近80里路遙的螞蟥山綿綿起伏,在這個行走時間需兩天的叢林高山里,因吸食生靈血液的山螞蟥太多太多,故得名為螞蟥山。

  過螞蟥山時不能停留,更不能坐下休息,在派鄉的時候,人們已經告訴我怎樣對付螞蟥。應該點燃一隻香煙去燒燙螞蟥的尾部,然後輕輕拍打腿部,鑽進肌膚里的螞蟥就會縮回頭部,滾掉下來。可是,當提拉褲腿,脫去襪子,看見自己的雙腿爬滿幾十隻螞蟥、腿部流着鮮血時,我早已驚恐萬分,點燃香煙、拍打患部,直接用雙手抓螞蟥。

  儘管不停地檢查着、抓着,我那紅腫的腳踝上仍被瘋狂的螞蟥吸咬得鮮血直流,白色的襪子被長流不止的鮮血浸紅,我的手也受到叮咬。有的螞蟥鑽進肌膚很深,被拉扯斷後螞蟥的頭部仍深深地陷進肉里,肌膚表層留下一個個黑點。此刻,偌大的螞蟥山只有我一個人,除了迅速逃離,我別無辦法。

  7.爬過虎口崖

  走進了汗密,在山樑上有幾個用樹木和樹皮綑紮成的小棚。這個僅供背夫們歇腳的地方,竟在地圖上占有一個醒目的位置,真令人難以置信。

  過了汗密,就是著名的險道九十九道拐及萬丈絕壁的虎口崖。這是一段從山樑直墜深谷的陡道,行走的人必須用手撐着崖壁,沿峭壁縫裡的滑道小心翼翼地隨滾動的碎石一點點地下滑。俯視下面,深谷中的激流宛如一條銀帶,閃閃發光。

  九十九道拐曾摔下去兩人,一個是背夫,連人帶貨摔了下去;另一個是途經此處的門巴族人,墜下深谷後,屍首難全。因墨脫途中每年都要死人,九十九道拐摔死兩人也僅是派鄉人談論中的平常事而已。

  我背着沉重的行包,手提攝影箱,一隻手扶着崖面,從上千米高的山崖慢慢下滑,每滑動一步,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腳下的萬丈深淵令人膽顫,我一次次滑倒在崖縫間。

  終於滑完九十九道拐,我已無力繼續行走。在異常艱苦的行程里,體力不斷消耗,頭暈、喘息、疲乏、幻覺,身體虛弱的現象越來越明顯。但我心裡很清楚,必須堅持走過這段荒無人跡之路,我的身體才能得到有效的補充。

  我知道,走出虎口崖後就會看見人跡,前方一個叫阿尼橋的地方有人居住。據說,有一批門巴族人在此處搭建了木棚窩穴,為路過此處的背夫們提供歇腳食宿之便。一想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心裡就湧出一股衝動,就有希望堅持走完到墨脫的350里路。

  8.只有三個人的阿尼橋(圖)

  阿尼橋是一座人工修建的索橋,也是從派鄉去墨脫路程中的第一座橋,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是山與山之間的重要通道。在兩座山峰相交的底部,一條奔騰洶湧的河流咆哮着湧入峽谷深處,濤聲轟鳴,白浪翻滾,一架簡易搖擺的鋼索鐵橋橫跨於兩山之間。

  我真不敢相信,在地圖上能清晰看到位置的阿尼橋原來如此之小,小得僅架設了兩個使人安身避風的小棚,小得僅有三個人居住,這就是進入大峽谷後第一次相遇的門巴族人居住的阿尼橋!

  疲憊的雙腿仍在亂石堆中磕碰,此刻那被扭傷的腳踝開始疼痛起來,我喘着大氣,咬緊牙關朝木棚走去。

  橋頭是一塊較平坦的坡地。整個阿尼橋區域僅有兩個木棚,共有三個門巴族人在此居住,兩女一男,男人約三十來歲,兩個正在曬衣服的女人僅有二十來歲。

  他們三人久久地看着我,滿臉迷茫,半張着嘴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一個肩背行囊疲憊不堪的漢人隻身走到了阿尼橋!

  我的全身鬆軟下來,放下行包,打開攝影箱,將行包內的物品一一攤在了陽光下。我躺在木棚前的大石上,閉上眼,接受陽光的照射。行程已過三天,去墨脫的路程也走了一半,此時此刻,躺在阿尼橋的大石上曬太陽,是我三天中最為舒服的一次日光浴。

  他們三人圍住我指指點點,翻看我的衣服,驚奇地看着箱內的攝影器材、五顏六色的膠捲盒。由於語言不通,我只能用手勢比劃着訴說我從什麼地方來,將要到什麼地方去。那個男人驚奇地看着我比劃的手勢,用手豎起一個指頭在我面前指了指,又朝遠方指了指,然後指着我的胸膛。我點了點頭,我知道,他們問我是否一個人來此地。他們又交談起來,那兩個女的不停地啊啊、呀呀地尖叫着。

  這三個門巴族人是友好的,而且很善良,他們摸着我那被螞蟥咬得斑斑點點的傷腿,一個勁地搖頭,「呀——呀——呀」地尖叫。漢子回棚去背一張弓箭,手拿一根釣魚竿,腰間掛着一把大刀走到我面前,舉起釣魚竿在我眼前晃了晃,又指着阿尼橋下的激流。我明白他要去河邊釣魚。

  漢子匆匆地走了。兩個門巴族女子比劃着手勢叫我進木棚休息。

  木棚內的石坑灶正燃燒着大火,灶火上方懸掛着一口黑乎乎的大鍋,鍋內冒着熱氣的水上下翻滾着。幾天來我第一次用熱水洗腳,麻木的腳漸漸恢復了知覺。我拿出親手繪製的地圖,上面畫着去墨脫的四座橋。攤開地圖,我指着背崩鄉對她們說到「背崩」,她倆同時點頭也說到「背崩」,我想「背崩」這個名稱也許是從門巴語音譯過來的。

  喝了口熱水,躺在光光的木板上,我的心裡激動異常。明天我就要走到背崩,走進傳說中的村落,親眼目睹門巴族人那奇異的生活習俗。這一切都是真的!明天我就要到背崩鄉!我激動得從木板上站了起來。坐在火灶旁的門巴族女人笑吟吟地望着我,木棚外,另一個女人提着我那雙沾滿血跡的膠鞋和襪子朝河邊走去。

  太陽已落山,從峽口朝遠方望去,晚霞將峽口外的天空染得通紅,被森林覆蓋的綠色山峰變成了金黃色。峽谷深處激流濺起的水氣升騰飄逸,與山中的霧氣相融在山谷半腰,形成一條白色飄帶。我赤着腳走出木棚,將攤在大石上的衣物、行裝、攝影器材一一收拾好,這些被陽光照射得熱乎乎的東西還得隨我走進墨脫。

  木棚內那門巴族女人正朝我招手。我走進木棚,靠坐在火坑旁。灶內的火勢很大,她熟練地朝火灶內塞柴禾,又朝鍋內倒進一大木瓢玉米,看來晚上該吃煮玉米了。另一個門巴族的女子從河邊回來,將我那洗乾淨的鞋襪放在火灶旁烤着,我一個勁地連說謝謝。她倆全都笑了,笑得很靦腆,爐火映照在紅紅的臉上。

  其實,門巴族的女子是很美的,潮濕的氣候和與世隔絕的生存環境,使她們顯得靈秀而內向。與藏族姑娘豪放、熱情的性格相反,她們總是含笑地看待一切,幾乎不說一句話。當她們做完一件事情時,總是含笑地望着你,眼裡永遠是善良與熱情。

  玉米在鍋內煮開了花,上下不停地翻滾,木棚內飄溢着一股香氣——一股久違了的香味。

  天黑前那個釣魚的男人回來了,釣了二斤多魚,全是無鱗魚。他熟練地用刀剖魚洗淨後,一下子全倒在了煮玉米的鍋里。

  深谷的夜晚來臨,天空中出現了一輪又圓又亮的月亮。木棚內飄逸出一股特殊的香味,門巴族女人又拿出幾個外形怪異的小瓜,切開後也倒進鍋內。我們都盤着腿圍坐在鍋邊。

  由於語言不通,我們之間沒說一句話。她們遞給我一個大碗,又為我添了一大碗煮玉米。每為我做一件事,她們的臉上都洋溢出興奮而愉快的神色。

  雖然沒有語言交流,但行動消除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感和陌生感。當柴火燃燒到最旺的時候,男人很興奮,很激動,他拉住我的手唱起歌來。夜晚的歌聲隨着火苗的跳動在起伏,他唱得很投入、很動情,面向高空,眼中閃動着光芒,高亢的歌聲一遍又一遍地在深谷內迴蕩。兩個門巴族女人也沉浸在歌聲中。

  我驚呆了,這世界是那樣的純潔,身體的疲倦和內心的負荷一下子隨這乾乾淨淨的歌聲飄去------

  這歌聲是因為我這位陌生人的到來而唱?或是這歌聲每晚都要在與世隔絕的深谷中響起?我不得而知,但今晚的歌聲使我備感親切,心靈也十分欣慰和滿足。我想,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勞作、漁獵、唱歌、歡愉,簡單地活着,心靈的空間自始至終與自然的純淨相融,這就夠了。

  夜晚,峽谷上空的新月忽暗忽明,和木棚內那隨風閃忽飄逸的柴火遙相呼應,疲憊的身軀和心緒早已放鬆下來。

  此時,那激情高歌的一男二女,已回到屬於他們自己的木棚內,他們的身心正墜入美妙自然的夢境裡。

  我坐靠在另一個木棚內,眼前的柴火燒得正旺,今晚我得背靠木架,陪伴隨風飄忽的架火坐一宿了。寂靜的峽谷山野除了溪河的湍流聲、柴禾在火里的炸響聲外,別無多餘的聲音。

  我的思緒無法在這種環境中進入夢境,回望另一個木棚,棚內的油燈亮光早已熄滅。

  這熟睡中的一男兩女是什麼關係?他們是一家人嗎?他們在這荒野的峽谷深處生活了多少年?

  其實,所有的問題在這特殊的大峽谷環境裡已經顯得不重要了,現實中,他們三人相親相融,在遠離人跡的僻靜窪地里,相互依靠,誰也離不開誰。

  第二天,我早早地醒來,感覺精神特別好。他們三個人還擠睡在木床上。我走出木棚,深深地呼吸着這裡的清新空氣。清晨的阿尼橋孤身單影地置於兩山間的樹叢中。據說此橋過去是由藤繩牽引,藤繩上鋪一排木板,來往兩山間的背夫就在木板上晃晃蕩盪地行走,現已改為鋼索橋。

  我輕輕地走上阿尼橋,感受一下過索橋的滋味,橋下激流翻滾,伴着轟鳴,令人目眩,走過橋去又是一派蔥鬱的森林。

  「啊,呀——」兩個門巴族女人站在對岸向我招手,人聲在深谷中飄蕩,非常親切。

  回到木棚內,煮好的玉米糊和土豆正冒着熱氣,兩個女子低着頭給我盛了滿滿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玉米糊。他們三人默默地看着我,時而笑着低語。人與人之間最純樸的真情此時此刻已融入我的血液中,今生今世我能忘記他們嗎?那深情的目光、純樸的笑容,那充滿激情久久迴蕩在內心深處的歌聲……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切。

  當我又踏上行程,走過索橋,他們三人還站在大石邊。我朝他們揮了揮手。幾乎同時,他們三人都舉起了手,兩個女人還向前跑了幾步。

  「啊,呀……」他們的聲音在山谷間迴蕩,這些我聽不懂的呼喚一定是在保佑我,保佑我平安到達墨脫。

  9.闖過塌方區

  晨霧漸散,氣溫慢慢升高,布滿額頭的汗珠滾滾而下。不出意外的話,今天我就可以趕到墨脫縣境內最大的一個鄉——背崩鄉,就可以看見生活在背崩鄉的門巴族和珞巴族人了。

  三小時後,二號橋到了。深藏於群峰峽谷中的二號橋很孤寂,索橋上的木板殘缺不全,橋頭的荒草淹沒頭頂,橋下仍是洶湧奔騰的激流。

  我坐在橋頭休息了一會兒,讓渾身的熱汗慢慢冷卻下來。穿過峽口的涼風吹拂着索橋兩岸的野藤枝葉,紅、綠、黃相映的枝葉被陽光、霧氣、露水所浸染,水靈靈地透溢出勃勃生機。在這幽深的峽谷中,野藤枝葉的花草竟會如此絢麗誘人,在自然野味的萬花萬果中穿行,真是一種享受。

  我小心冀翼地走過二號橋,前方的路徑仍然是上坡,草叢樹林漸漸稀疏,一陣陣山風卷着泥腥味撲面而來。我抬起頭,發現眼前的樹叢突然消失,這座被樹叢包裹着的山峰也會出現斷層,怎麼回事?

  到斷層崖邊一看,我大吃一驚,這是一處大塌方段,邊沿還有一股激流從山頂傾瀉而來。從高處衝下的水推動土礫碎石朝深谷滾動,平均不到十分鐘滾動一次,被泥石流掀翻的大樹連根拔起,將整個山峰撕裂得慘不忍睹。垮塌的泥石流跨度超過二百米,我別無選擇,必須走過這兩百米寬的泥石流,因為通向墨脫的路在塌方段的另一邊。

  墨脫沿線的地質結構很複雜,在七百里的穿越途中兩端山峰海拔由近六千米至一千多米,幾百個塌方區就分布在這些路段中。由於每年都有新的塌方段出現,此段根本無法修築公路,墨脫也就成了全國惟一不通公路的縣城。

  我提着攝影箱小心地進入塌方段……深一腳淺一腳,極為小心地在泥石流的土礫碎石上慢慢前行,腳下碎石的滾動使我不斷滑倒。我一隻手深陷泥石中支撐身體,另一隻手緊緊握住攝影箱扣,不敢停息。

  突然,頭頂上的山峰發出隆隆的轟鳴聲,山上巨石滾動,泥石流洶湧而下,腳下的泥石也在顫抖。我本能地蜷縮在一個巨石後面,泥石流在離我僅十米遠的地方呼嘯而過,碗口般大的石頭從天而降,寂靜的深谷變成了炮火連天的戰場。

  在鋪天蓋地的飛石中,任何躲閃奔跑都是徒勞的,我將整個身軀和頭龜縮在巨石後面,屏住呼吸等待危險過去。

  此時此刻,生命在這裡顯得如此渺小和脆弱。

  四周又恢復平靜,我探出頭來四下張望,眼前的一切已面目全非。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離開!終於,我涉過了塌方的最後一程。轟隆隆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我緊緊地閉上雙眼,不忍久看這慘烈的大自然創口。

  10.

迷途三號橋

  在派鄉的時候,人們告訴我,從二號橋至三號橋途中,有一條不易被人察覺的岔路是通向印度邊境的。並提醒我要特別注意,如果迷途走上通向邊境的路,非常危險。因為在野山叢林中的邊境線並未有明顯的標誌,全是無路徑的野山、懸崖、深谷,這是大自然設下的陷阱。

  其實,二號橋離三號橋不算太遠,二小時就可走到,現在我已經走了三個小時,仍未看見高懸兩山之間的三號橋,眼前始終晃動着垂掛露珠的草叢,以及那些不停搖晃着細長身子令人肉麻的螞蟥。

  走着走着,滿山岡的刺草叢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塌方創口。我不得不停住匆匆的腳步,穩住焦急狂跳的心緒,趴在塌方創口的邊沿向四處張望,我走錯路了,三號橋絕不可能架設在山崖之巔。此時,焦急、緊張、恐懼一齊朝我襲來。該朝哪裡走?

  眼前是近五十米高的崖壁斷層,要下去是非常困難和危險。即使僥倖下到了崖壁底部,發現無路可走,也再不可能退回到崖壁上端,那我就會被困死在崖壁峽谷中。

  我慌忙穿好膠鞋,顧不得腳上正流淌的鮮血,對着崖層和森林失態地大喊起來:「有沒有人……」

  我那一遍又一遍的喊叫聲在叢林中迴蕩,變調的聲音飄過眼前的崖壁,消失在遠山中。

  在派鄉的時候,聽當地人說曾經有一個外地人在去墨脫的途中迷路失蹤,後來人們推測此人被森林中的猛獸吃了,他的部分行李一年後被人們在一個崖穴洞裡發現。還有一個門巴族背夫背着近百斤重的水泥袋,暈頭轉向地走錯了山口,走到離中印邊境很近的山峰,瞎轉了兩天也僅是在峰口處打轉,然後他扔掉了水泥袋,隻身翻崖爬壁才回到了原路上來。還有很多的人由於各種原因死在了途中------

  我停止了喊叫,因為每一次喊叫,心靈深處就增加一分恐懼。顯然,我有些失去理智,此時此處根本不可能有人出現。

  火紅的太陽正至中天,汗水浸透了全身,我慢慢地冷靜下來,直覺在提醒我,必須按原路返回,別無選擇。

  我忘卻了疲累,忘卻了螞蟥的叮咬,走啊走……很快我的全身爬滿了黑色的傢伙,有的螞蟥已經爬上了我的脖子,順着領口爬在我的胸膛上。這一切我都感覺到了,我不願在叢草中停留,只是一個勁地趕路,再趕路……

  奇蹟終於出現了,一條朝山下拐的岔路在叢草中出現了,這是一條從來的方向無法辨清的路,它被叢草掩蓋了大半,當我從180°相反的方向靠近時才能較清晰地看清它的輪廓。

  我興奮得幾乎大叫起來,天哪!我終於走上正確的直通三號橋的正道。

  這一趟誤途的折騰,耗去了近五個小時的時光。當三號橋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時,我的精神陡然一振。

  三號橋是一座橫跨峽谷的橋樑,也是一座鋼索橋。橋身高懸在峽谷半腰,靜靜地橫跨在兩山間。我輕輕地走上橋面,橋身兩端無護欄,高懸的索橋隨着我的腳步、隨着峽口的陣風在晃動。遙望遠方,峽谷的開闊口隱隱可見,幽深的峽谷快走完了。

  11.走進背崩鄉

  走過三號橋還有最後一座橋要跨過,走完四座橋,就是墨脫地區最大的鄉——背崩鄉政府所在地。此刻,我的心靈深處溢滿喜悅,通往背崩鄉的最後一座橋也許就在山谷盡頭。

  走過埡口,走過山谷,山峰與山峰的連接處被一條大河截斷,眼前豁然開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