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無選擇 - 第3章

哈蘭·科本



  「多長時間了?」我問。

  她和里甘對視了一眼後,赫勒的話好像再次抽空了我體內所有的空氣。「你已經昏迷12天了。」

  二

  「我們正竭盡全力,」里甘的話聽起來好像反覆排練過一樣,儼然我昏迷期間他一直守在我床邊寸步不離、準備他的演講似的,「正如我告訴你的那樣,起初我們不敢肯定有個孩子失蹤了。儘管我們在那裡錯失了寶貴的時間,但我們眼下已採取了彌補措施。塔拉的照片已被送到警署、機場、公路收費站、汽車和火車站——100英里半徑範圍內的所有這些地方。我們已查閱了類似的綁架案背景資料,看看能否找到某種規律或嫌疑人。」

  「12天,」我重複說。

  「我們追蹤了你所有的電話——住宅電話,辦公電話,手機……」

  「為什麼?」

  「萬一有人打電話索取贖金,」他說。

  「有這樣的電話嗎?」

  「還沒有,沒有。」

  我的腦袋耷拉到枕頭上。12天,我在這張床上已躺了12天,而我的小女兒卻被……我不敢想下去。

  里甘搔了搔他的鬍子。「你記得那犬早上塔拉穿什麼衣服嗎?」

  我記得。早晨我已經養成了一套固定不變的模式——早早起床,踮着腳尖走到塔拉的嬰兒床邊,俯視着她。嬰兒帶來的並不都是快樂,這我知道。我知道時不時地會令人頭昏意倦地煩躁不已。我知道有些夜晚她的哭叫會像奶酪磨碎機一樣折磨着我的神經末梢。雖然我不想讚美有嬰兒的生活,但是我喜歡這套新的晨起模式。俯視着塔拉小小的身體使我精神倍增,還不止這樣,我估計這種做法是沉醉的一種形式。有些人會沉醉於教堂。而我呢,我知道這聽起來有多麼老套——我沉醉於那張嬰兒床。

  「一件黑企鵝圖案的粉色連體衣,」我說。「莫妮卡在嬰兒用品店買的。」

  他草草記下來。「那莫妮卡呢?」

  「她什麼?」

  他又埋頭看着便箋簿。「她當時的穿着呢?」

  「牛仔褲,」我說着,想起了牛仔褲套上莫妮卡臀部的情景,「和一件紅色的外套。」

  里甘又草草記了些東西。

  我說:「有——我是說你們有什麼線索嗎?」

  「我們仍在全方位調查。」

  「我問的不是這個。」

  里甘只是看着我。他的凝視里蘊含着太多的凝重感。我的女兒,孤零零地一個人在外邊,整整12天了。我想到她的眼睛,只有為人父母才能看到的那種溫暖的光芒,我說了句蠢話。「她還活着。」

  里甘歪着頭,像只聽到什麼新動靜的小狗。

  「不要灰心,」我說。

  「不會的。」他還是那種好奇的神色。「我不過是……你當上父親了嗎,里甘偵探?」

  「兩個女兒,」他說。

  「我這話挺蠢的,不過我知道。」這種感覺跟塔拉出生時我知道生活將從此改變的那種感覺一樣。「我知道了,」我又說了一遍。

  他沒有回答。我意識到剛才的話可笑得很,特別是當這話出自一個嘲笑超感知覺——或者叫超自然,或者叫奇蹟——的人的嘴巴時。我知道這種「感覺」僅僅出自一種需要。人如果太想相信一件事,他的大腦就會把眼前所見重新組織。但我緊緊地抓住了它。不論對錯,它就像我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們需要從你這裡了解到更多的情況,」里甘說。「關於你,你的妻子,朋友,財產狀況……」

  「以後再說吧。」又是赫勒醫生。她走上前來,好像要把我擋在他的視線之外。她的聲音很堅決。「他需要休息。」

  「不,就現在,」我對她說着,把O型定位儀抬高一個刻度,以超過她的高度。「我們得找到我的女兒。」

  莫妮卡被埋葬在她父親莊園裡的波特曼家族墓地里。當然,我沒有趕上參加她的葬禮。我不知道對此感受如何,不過話又說回來,當坦然面對自己時,我對妻子的感覺一直是沒有頭緒。莫妮卡擁有那種高貴的美麗,過於完美的顴骨,絲緞一樣的筆直黑髮,羞羞答答的牙關緊閉症既令人煩惱,又讓人興奮。我們的婚姻是傳統式的——由媒人牽線搭橋。嗬,這樣說未免誇大其詞了點。莫妮卡懷孕了,而我猶豫不決。是即將到來的小生命把我趕進了婚姻的牧場。

  我從卡森·波特曼那裡聽說了葬禮的細節。卡森是莫妮卡的叔叔,也是她家族裡惟一與我們保持聯繫的人。莫妮卡非常敬愛他。卡森坐在我的病床邊,雙手合攏放在膝蓋上。他的模樣非常像你所偏愛的大學教授,戴着厚厚的眼鏡,穿着幾乎要掉下來的斜紋軟呢外套,一頭極其蓬鬆茂密的艾伯特,愛因斯坦加唐金[x1]式長發。他用悲傷的男中音告訴我,莫妮卡的父親埃德加確信我妻子的葬禮是一件「小型而精緻的事情」,說這話時他棕色的眼睛忽閃忽閃的。

  這事嘛,我一點都不懷疑。起碼是個小型的。

  接下來的幾天,不少我家這邊的人紛紛來醫院探望我。我的母親——人們都叫她霍尼——每天上午都風風火火地闖進我的房間,好像有燃料推動她一樣。她穿着雪白的銳步運動鞋,藍色的運動服上鑲着金邊,儼然一副聖路易斯公羊隊[x2]教練的樣子。儘管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但染色過度,發質受損,並且她身上總是散發出剛抽過煙的氣息。母親的這身打扮無助於掩蓋她失去惟一孫女的痛苦。她的精力令人吃驚,日復一日地守在我床邊,努力表現出不間歇的歇斯底里情緒。這一點好極了,似乎她歇斯底里部分是為了我一樣。因而,她的這種感情進發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使我靜下心來。

  儘管房間裡熱得幾乎跟超新星[x3]一樣,儘管我不斷抗議,睡覺時母親總要額外給我再蓋一條繼子。有一次我醒了過來——渾身都汗淋淋的,這很自然——聽到母親在向那個戴護士帽的黑人護士講述我以前在聖伊莉莎白醫院住院的情形,那時我只有7歲。

  「他感染了沙門菌,」霍尼宣布,好像在用耳語密謀一樣,嗓音只比手提式擴音器大一點點。「你可從來沒聞過那樣的腹瀉,幾乎是噴射而出,真的,連牆紙里都滲進了臭氣。」

  「他現在也不是十全十美啊,」護士回答說。

  兩個女人哈哈大笑起來。

  我甦醒後的第二天,當我睡醒時,母親正站在我床邊。

  「記得這個嗎?」她問。她手裡拿着一個「愛發牢騷的奧斯卡[x4]」,是我以前感染沙門菌時有人送給我的,綠漆已經褪色。她看着護士,「這是馬克的奧斯卡,」她解釋着。

  「媽,」我說。

  她的注意力又轉回到我身上。今天她的眉毛膏塗得濃了些,連皺紋里都是膏膏粉粉的。「那時奧斯卡一直陪着你,記得嗎?他使你病情好多了。」

  我翻了個身,閉上眼。往事如潮,宛如眼前。我是因為吃生雞蛋而感染沙門菌的。為了增加蛋白質,父親以前總是喜歡把生雞蛋放進泡沫牛奶里。記得當我剛一得知我得整夜待在醫院裡時,我嚇得要死。父親不久前打網球時崴了他那阿喀琉斯[x5]的跟腱,腳上打了石膏,時時作痛。可是當他看到我嚇成那個樣子時,便一如既往地犧牲自己。他白天在工廠里工作一整天,晚上就在我病床邊的椅子上陪我一整夜。我在聖伊莉莎白醫院待了10天,父親在那把椅子上睡了10天。

  母親突然轉過身去,我知道她也想起了這事。護士趕緊找藉口離開了。我把一隻手放到母親的背上。她沒有挪身,但我能感到她在顫抖。她目光向下凝視着握在手裡的褪色的奧斯卡。我慢慢地把它從她手裡拿過來。

  「謝謝,」我說。

  母親拭了拭淚水。我知道,爸爸這次不會到醫院來了,而且我相信母親已經把發生的事告訴了他,至於他是否明白,就無從知曉了。父親41歲那年第一次中風,也就是陪我在醫院度過那些夜晚之後的第二年,我當時8歲。

  我還有個妹妹,名叫斯泰西,她不是個「物質浪費者」(這樣說政治上更為合適),就是個「瘋子」(這樣說更精確一些)。我有時看看父親中風前拍的那些老照片,照片上是年輕而自信的四口之家、毛髮蓬鬆的狗、修剪齊整的草坪、籃球網框和堆滿煤塊的野餐烤肉架。我在妹妹沒有門牙的微笑中尋找着未來的暗示,她那陰暗的自我,自暴自棄的感覺,但我沒有看出來。儘管我們依然擁有那棟房子,可是它就像一個魅力不再的電影道具。父親依然活着,可是自他一倒下,一切都像漢普蒂·鄧普蒂[x6]一樣土崩瓦解了。特別是斯泰西。

  斯泰西沒有來探望我,甚至連個電話也沒有打,不過無論她現在做什麼,都不足為奇。